蘇逾輝
摘 要:三國時期,原籍南郡枝江縣的霍氏初流官的身份進入南中。其后,滯留南裔、稱雄一方。東晉初年,在當?shù)氐膭觼y中沒落。這一家族的經(jīng)歷可以看做一個逐漸融入當?shù)氐倪^程。這一切發(fā)生的舞臺——云貴高原的歷史并非是一個單向的被漢化的過程。長期以來,這里一直和外界存在互動。在這片土地上,本土的和外界的文化相互影響,造就一方獨特歷史。關(guān)于魏晉南中大姓霍氏家族變遷的案例,恰是其中一個縮影。
關(guān)鍵詞:魏晉時期;南中;家族變遷;流官;大姓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394(2017)03-0039-04
一、南中流官
霍氏遷入南中,始遷祖為霍弋。南中,概指今四川南部和貴州、云南等地。西漢中葉之前,當?shù)亍熬L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shù),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1]。綜合《史記.西南夷列傳》《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列傳》等記載,從西漢中葉起,邛都、牂柯相繼破滅。滇國的情形,史書未明載。但據(jù)學者研究,“由于昆明族勢力不斷進逼……同時,隨著漢廷在其地設(shè)置郡縣,滇……大約不遲于西漢晚期,已遭湮沒” [2]。兩漢時期,南中普設(shè)郡縣并安置內(nèi)地移民。一方面,他們給當?shù)貛砹诵碌奈幕蛩?;另一方面,他們逐步適應(yīng)并融入當?shù)?。移民中的豪族逐漸發(fā)展成為后世所說的南中大姓:他們不僅擁占大量土地以及依附人口,而且把持地方行政。兩漢郡縣僚佐,一般由守、令從本地人中辟召,南中亦不例外。在當?shù)?,這些職位逐步為當?shù)睾雷鍓艛?。為了保其門戶,南中大姓將依附者編為部、曲,繩以軍法。漢末,劉備入蜀,設(shè)置庲降都督統(tǒng)轄南中。諸葛亮南征后,都督常治建寧,由重臣充任。
霍弋父峻,隨劉備入蜀。霍弋早年仕于蜀漢中央。據(jù)《華陽國志.南中志》,閻宇為庲降都督,以霍弋副之。閻宇內(nèi)調(diào),霍弋以護軍、永昌太守繼任。據(jù)《華陽國志.劉后主志》,閻宇于259年由南中征還任右大將軍,霍氏接任當在此年。護軍為將軍屬官,后漢班固為竇憲中護軍,與其參議。任乃強先生認為,閻宇以右將軍領(lǐng)庲降都督,霍弋以護軍留部主事。蜀漢時期,霍弋累官至安南將軍、建寧太守。
蜀漢末年,霍弋雖未任庲降都督,但實際為南中長官?;暨?,據(jù)《華陽國志》:
“撫和異俗,為之立法施教,輕重允當,夷晉安之” [3]247
諸葛亮平定南中后,沒有留駐大批軍隊。南中大姓本已領(lǐng)有部曲,諸葛亮對于順從的大姓“分其羸弱配大姓……勸令出金帛,聘策惡夷為家部曲[3]241”,借助大姓維系統(tǒng)治。霍弋在南中存其大體,不苛細故。這些大致是針對南中大姓而言,對于不服從的部族,仍加以討伐。綜合《三國志》《華陽國志》等書記載,永昌夷獠之前殺太守呂凱并為患多年,霍弋對其進行掃蕩并大獲成功。總之,南中在其治下大體穩(wěn)定。
二、歸降魏國
如果蜀國不亡,霍弋任滿即會內(nèi)調(diào)。可是,歷史也往往充滿“不測風云”。歷史上,由內(nèi)地進入云貴的流官和戍兵往往會因為政治波動而滯留當?shù)兀暨膊焕狻?63年,蜀漢為魏國所滅。次年年初,蜀將姜維聯(lián)合魏將鐘會起兵,旋即敗覆。此后,蜀國上層被強制遷離。成都不守,霍弋本欲堅守,但在諸將壓力下,表示愿意歸順魏國。待到次年局勢穩(wěn)定,方才不再觀望正式歸附。據(jù)《三國志》本傳引《漢晉春秋》:
“霍弋聞魏軍來,弋欲赴成都,后主以備敵既定,不聽。及成都不守,弋素服號哭,大臨三日。諸將咸勸宜速降……得后主東遷之問,始率六郡將守上表” [4]115
從后面霍氏征討交州可知,所謂諸將均是當?shù)仡I(lǐng)有部曲的大姓。蜀漢滅亡前夕,譙周反對退保南中,稱 “兵勢偪之,窮乃幸從。是后供出官賦,取以給兵,以為愁怨”[4] 115。蜀漢國小民貧、長期用兵,對于南中誅求無厭。南中人士對此甚為不滿,只是懾于蜀漢兵力而已。此外,大姓以門戶利益為先,豈會為一個行將就木的小朝廷盡忠,自然要求速降?;暨藭r如果一意孤行,很可能會身死族滅。外部的情勢也不容樂觀,264年年初孫吳“圍蜀巴東守將羅憲”[4] 121。南中與孫吳接壤,面臨其威脅?;羰仙钪S持自己的地位乃至安全,需要有一個依靠的力量。是先前的蜀漢,還是眼下的曹魏,這一點是次要的。而當時掌握魏國實權(quán)的司馬氏需要安撫南中,也樂于接納南中的實權(quán)人物。蜀漢亡國之際,如霍氏一類外來家族原本應(yīng)在被內(nèi)遷之列??墒牵暨?“拜南中都督”[4] 115,仍舊鎮(zhèn)守當?shù)亍?/p>
霍弋歸順后不久即對孫吳治下交趾發(fā)動進攻。263年,孫吳交阯郡吏呂興等殺太守孫谞,據(jù)郡起義。264年,內(nèi)附曹魏,但呂興旋為部下所殺。遠征兵力,據(jù)《華陽國志》“霍弋表遣建寧爨谷為交趾太守,率牙門將軍建寧董元、毛炅、孟干、孟通、爨熊、李松、王素等領(lǐng)部曲以討之”[3] 303。用兵實際以南中大姓部曲為主力,其中不見霍氏部曲,霍弋或希望以此來消耗大姓實力。遠征起于264年,次年西晉代魏,隨后數(shù)年,南中軍先后破交阯、郁林、九真、合浦等郡。孫吳之反擊相當不力,直至271年勉強收復交趾。
三、融入當?shù)?/p>
霍弋卒于何時,史料未能明言。據(jù)《三國志.吳書.三嗣主傳》,孫吳收復交趾在271年。又《晉書.陶璜傳》載,霍弋先與諸將約定守城期限,271年陶璜對其部將稱霍弋已死?;暨淠戤斣诖酥安痪?。霍弋卒后,史稱“弋卒,子在襲領(lǐng)其兵”[3] 247,其部曲由其子霍在統(tǒng)領(lǐng),霍氏落籍南中。中央政府不再從這個家族中委派南中長官,而這個家族日益融入當?shù)亍?/p>
270年,即霍弋去世前后,西晉分南中四郡為寧州,并以鮮于嬰為刺史。西晉不以在當?shù)赜袑嵙Φ幕羰蠟榇淌罚猛饧賳T鮮于嬰。一方面霍氏為當?shù)貙嵙易?,如果以霍氏為刺史(晉武帝曾以霍弋遙領(lǐng)交州刺史),必然使得其坐大。另外一方面,晉武帝對于吳、蜀降臣,雖然一時利用其武力,但一待時機成熟即將其置于閑地。新立寧州州治設(shè)在云南郡,有意避開蜀漢以來南中的首府建寧,或出于避開當?shù)卮笮盏目紤]。同時,該郡距離巴蜀較近,便于控制。鮮于嬰任寧州刺史至284年,西晉當年改寧州置南夷校尉,首任校尉為天水人李毅。
此時,霍氏的利益與居地建寧密切聯(lián)系起來。時人列舉建寧大姓,其中就有霍氏。如《華陽國志》述及建寧郡稱:
“建寧郡,治故庲降都督屯也,南人謂之“屯下”……有五部都尉、四姓及霍家部曲”[3] 267
霍氏單列,可見在當?shù)卮笮罩谢羰蟿萘τ葹椴凰住2壳家娪凇稘h書》之《李廣傳》、《趙充國傳》,兩漢時指軍隊兩級編制。魏晉以來隨著依附關(guān)系的強化,演變?yōu)橐粋€數(shù)量龐大的依附群體。部曲:“介于良人和奴婢之間……被世家豪族牢固的束縛在土地上……實行父死子繼的制度。他們要世世代代為世家豪族耕種土地和保衛(wèi)莊園” [5]。南中大族自東漢中葉以來即擁有部曲,蜀漢 :“分其羸弱配大姓……為部曲;置五部都尉,號“五子”……以夷多剛很,不賓大姓富豪,乃勸令出金帛,聘策惡夷為家部曲” [3] 247霍在所領(lǐng)之兵,即《華陽國志》之霍家部曲。由于霍氏由荊楚移入,其部曲來源當有以下幾途。
第一,霍氏原本領(lǐng)有。據(jù)《三國志》本傳,東漢末年霍氏在南郡即有部曲數(shù)百人,由霍氏家族世代統(tǒng)領(lǐng),跟隨主人入蜀。入蜀之后,霍峻固守葭萌城,有兵數(shù)百,當即舊部曲。
第二,蜀漢庲降都督所領(lǐng)軍隊。蜀漢設(shè)置庲降都督,都督本身即為武官,其統(tǒng)領(lǐng)征討的記載也不絕于書。直至晉代,南中人仍稱建寧郡為“屯下”。屯為兩漢軍隊一級編制。因為庲降都督領(lǐng)兵駐守于此,故有此稱?;暨畾w附后,繼續(xù)統(tǒng)領(lǐng)舊部。魏晉以世兵為主,士兵另立戶籍、身份世代承襲且隸屬某一將領(lǐng)。對將領(lǐng)而言,所領(lǐng)兵士,可以由子弟承襲。霍氏久據(jù)南中,地方險遠,久不受代?;暨浜?,史稱其舊部由其子統(tǒng)帥。包括之前蜀漢南中屯兵在內(nèi)的兵士淪為其私兵,久而久之,他們對于將領(lǐng)日益依附,終被冠以“霍家部曲”之名?;舫兴媚贡诋嫯嬘懈髯迦宋?,研究者一般認為這是夷漢部曲。在以上各種因素作用下,這個家族由流官逐漸變?yōu)轭I(lǐng)有部曲、在地方上盤根錯節(jié)的大族。
四、霍氏衰落
霍在領(lǐng)兵,在西晉時代?;羰虾推渌现写笮找粯?,隸屬于州郡?;粼谧溆诤螘r,已經(jīng)無所考證。根據(jù)歷史記載,霍弋孫霍彪曾任晉越巂太守(具體年份無考)。西晉初年,局面尚稱小康。政府依賴大姓維持地方,大姓子弟通過政府察舉入仕。西晉統(tǒng)一不過二十余年,緊接著就是幾百年的分裂時期。巴蜀在全國范圍內(nèi)較早陷入混亂,主要依靠巴蜀與中原聯(lián)系的南中也逐漸失控。這一時期,局面較漢末更為復雜。外有成漢窺伺,內(nèi)有大姓紛爭。在南中都會建寧,大族之間的紛爭更為激烈,霍氏也卷入其中。
除了全局的政治氣候,當?shù)乩糁螖氖菍е戮置媸Э氐闹苯右蛩?。?jù)《華陽國志》,西晉末年,建寧太守巴西杜俊、朱提太守梓潼雍約貪瀆無度、刑政失措、選署不公。302年,受其抑制的大姓毛詵、李叡叛亂。當年恢復寧州設(shè)置,次年毛詵、李叡歸順。刺史迫于大姓壓力,處死李叡,李叡余部復叛。此后,寧州刺史于306年病死,局面更不可收拾。當時全國大亂、交通阻絕,至310年接任的王遜方才到任。王遜廉能,但“嚴猛太過,多所誅鋤” [3] 253,任期之內(nèi)轄區(qū)叛亂不斷。321年,“遜發(fā)病薨。州人推中子堅領(lǐng)州事” [3] 253。322年,“晉朝更用零陵太守南陽尹奉為寧州刺史” [3] 257。
除去內(nèi)亂之外,成漢勢力趁亂進入,導致寧州最終陷落。其間,南中大姓不少被誅滅。332年,成漢入侵寧州。期間,有關(guān)于霍氏記載再次出現(xiàn)。又據(jù)《華陽國志》,至遲332年,霍彪已經(jīng)擔任建寧太守。當年十月,霍彪奉命支援朱提郡。333年正月,霍彪勢窮出降。三月,刺史尹奉舉州出降,寧州幾乎全境淪沒。成漢治理寧州,亦依賴大姓。此時,南中大姓幾經(jīng)淘汰,以霍、爨兩族勢力最大。成漢分割寧州置交州,以霍彪為寧州刺史,以建寧爨深為交州刺史。339年,建寧太守孟彥縛寧州刺史霍彪反正。340年,建寧復陷,孟彥等人身死。347年成漢覆滅,巴蜀恢復。據(jù)《晉書.穆帝紀》,345年成漢將領(lǐng)爨頠奔晉,但具體情形不詳。接下來幾百年,僅僅模糊的知道當?shù)乇混嗍辖y(tǒng)治。
至于霍氏的下落,史料不載。1963年云南昭通發(fā)現(xiàn)一東晉墓。據(jù)方國瑜先生介紹,墓葬發(fā)掘之時因保護不力,致使墓內(nèi)題記中若干字被損毀(其中包括墓主人名、遷葬時間)。殘存文字如下:
“晉故使持節(jié)都督江南交寧二州諸軍事建寧越巂興古()()太守南夷校尉寧州刺史成都縣侯霍使君像君諱()字承嗣本是荊州南郡枝江人六十六歲薨先葬蜀郡以太元十()()二月五日改葬朱提越渡()余魂來歸墓” [6]
方國瑜先生認為,該墓主人即霍彪,其依據(jù)有以下幾項:第一、墓主人名殘存虎頭,當為彪之殘。第二,臚列官銜與霍彪事跡吻合。方先生還推測霍氏協(xié)助成漢擊敗晉軍,不久死于成都。382年,自373年起占有巴蜀的苻堅通好南中,得以改葬。胡振東先生在上個世紀80年代著《昭通東晉壁畫墓墓主考》一文,認為考古發(fā)掘報告所見墓主名殘字,與同一題記中的“越”字十分相似。此外,霍彪的官職與題記不符,因而墓主不是霍彪。胡先生一步認為,墓主最有可能在347年至357年間任職。由于題記殘損嚴重,連歸葬時間也無法確定,遑論其他。霍彪叛晉到收復巴蜀不過數(shù)年,晉廷何以擢用叛逆族人?僅就墓葬本身而言,為何滯留在居住地建寧以北的地方;墓葬如此規(guī)模,說明該家族在當?shù)負碛幸欢▽嵙ΑF渲性壳盁o從明了,但這些本身頗耐人尋味。
歷代對云貴的開發(fā)常常伴有移民的涌入。對于移民對遷入地的影響加以考察,不宜僅僅從外部著眼,視云貴高原為被動接受開發(fā)的邊緣地區(qū)。而宜立足于當?shù)?,關(guān)注外來者如何與遷入地社會成員之間如何相互調(diào)試,最終達成一種平衡。在云貴歷史上,郡縣機構(gòu)長期存在。同時,土司制度很早就有萌芽而且延續(xù)到晚近。在這期間,流官和土司這兩種身份往往互相轉(zhuǎn)化。前者與內(nèi)地隔絕往往轉(zhuǎn)化為后者;后者也時常為前者取代。這種特殊的政治、社會結(jié)構(gòu),很大程度上是不同文化在這一地區(qū)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下互動的產(chǎn)物。希望通過對于這樣一個較有代表性的家族個案的研究,能夠反映出其中的某些細節(jié)。
參考文獻:
[1] 司馬遷. 史記.西南夷列傳 [M].北京:臺海出版社,1997:841.
[2] 彭邦本. 滇王離西夷辨——古代昆明族的幾個問題[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 2000(4):7-11.
[3] 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4] 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第一卷) [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
[5] 羅宏曾. 魏晉南北朝時期部曲的社會地位[J].歷史教學,1980(2):10-14.
[6] 云南省文物工作隊. 云南昭通后海子東晉壁畫墓清理簡報[J].文物,1963(12):1-5.
From Flow Officer to Indigenous: the Changes of the Huo-family of Nanzhong in Weijin Period
SU Yu-hui
(History and Culture School,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41, China)
Abstract: In The Three Kingdoms period, Huo political connection; family migrated to the Yunnan-Guizhou Plateau. About one hundred years later, the family declined in the area. The family's experience can be seen as a process of gradual integration. The Yunnan-Guizhou Plateau has long been interacting with the outside world. The history of the Yunnan-Guizhou plateau is not a one-way process of sinicization. In this land, the local and external cultures interact, creating a unique history. This case of family change is a microcosm.
Key words: Weijin period; Nanzhong; changes of the family; flow officer; local nobility
責任編輯 徐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