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芳 李寒
摘 要:科馬克·麥卡錫是一位極具地方意識的后9·11作家。從美國東部到南方再到西部,他賦予所居住的地方以意義,并作為其小說的背景,形成獨特的南方哥特小說、西部邊疆小說及后啟示錄小說。“戀地情結”成為他自我的有機組成部分。其小說對暴力、殺人及食人、對動物的關愛及對“恐懼景觀”等的描繪均體現(xiàn)其“戀地情結”。有歷史與意義的地方就是“家”,當訴諸于語言文字之時,麥卡錫既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尋他可詩意棲居之家,又在小說中再現(xiàn)這種詩意棲居之家。因此,詩意棲居不僅使其能安身立命,而且最終成就了其所是。
關鍵詞:科馬克·麥卡錫;地方意識;詩意棲居;戀地情結;詩意棲居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394(2017)03-0047-06
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1933-)是一位獨具地方意識的后9·11作家。據(jù)其所在地方的不同,其10余部小說可分為三類:南方哥特小說(Southern Gothic fiction)、西部邊疆小說(Western frontier fiction)與后啟示錄小說(Post-apocalyptic fiction)。目前,國內(nèi)外學界多從生態(tài)、倫理、空間、暴力、神話批評與解構等視角,闡釋與解讀其作品。著名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將他和菲力普·羅斯(Philip Roth)、托馬斯·品欽(Thomas Pynchon)及唐·德里羅(Don DeLillo)并稱為美國當代四大一流小說家。[1]1作為塞林格(Jerome D. Salinger)以來美國的文壇高隱,神秘的麥卡錫更引發(fā)人們的好奇心與閱讀欲。他屢成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卻又每次與之擦肩而過。因此,正如拉爾夫·艾利森(Ralph Ellison)所言,麥卡錫是一位不得不讀的作家。[2]學界從生態(tài)視角研究其作品的著述汗牛充棟,然而,迄今似無專門探討麥卡錫地方意識的學術論述。麥卡錫的地方意識注重對地方、戀地情結及詩意棲居之家進行書寫。近年來,隨著人與自然的不斷割裂,當代哲學、社會學和文學等領域越來越關注人與地方的紐帶關系。如果說“對環(huán)境人文學者而言,地方是不可或缺的概念。”[3]62那么,地方及地方意識之于麥卡錫也同樣是其創(chuàng)作中極重要的概念。
一、麥卡錫的“地方”
地方的存在是具有地方意識的先決條件。麥卡錫將自己“放逐”到不同的地方,形成其多元的地方意識。他的出生地是新英格蘭地區(qū)羅德島州府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4歲時,他隨父母搬到田納西州東部的諾克斯維爾(Knoxville)。期間,他們還曾居住田納西河以北及以南。服兵役時,他曾在阿拉斯加呆過2年,也到過中南部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中西部伊利諾伊州的芝加哥和東南部的北卡羅來納州。他也曾游歷英國、法國、西班牙、瑞士等歐洲國家。1977年,他搬到美墨邊境的埃爾帕索(El Paso)居住,并在此安頓下來。20世紀90年代末,他搬到新墨西哥州圣達菲北部,并加入圣達菲研究所(Santa Fe Institute)。其小說《老無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2005)就題獻給圣達菲研究所,感謝該所的支持與幫助。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他所在的地方從東到南再到西均成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而在其后啟示錄小說《路》(The Road,2006)中,麥卡錫則未明確寫出故事發(fā)生的地點,而是模糊成父子倆掙扎求生的自北而南的“奧德賽之旅”。
何為地方?地方之于文學有何作用呢?以傳統(tǒng)論之,任何敘事文學作品均有四要素: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里士多德的悲劇六要素中以情節(jié)排第一,而情節(jié)結構的完整則少不了地點。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約克納帕塔法”(Yoknapatawpha)、沈從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鄉(xiāng)”等皆以作者最熟稔之地作為各自的文學作品的背景。其實,“地方”是文化地理學的核心概念,美國地理學家約翰. K.賴特(John K. Wright)最先于1947年提出。20世紀80年代,人文主義地理學者如愛德華·雷爾夫(Edward Relph)、段義孚(Yi-Fu Tuan)等將“地方”引入人文地理學或文化地理學研究。[4]雷爾夫認為,地方是人類與自然的融合,是人類經(jīng)驗的中心,也充滿人類生活世界的經(jīng)驗與情感。段義孚《經(jīng)驗透視中的地方》(Space and Place: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提出,空間被賦予文化意義就變成了地方?!暗胤健笔侨伺c自然生命的所在,也是二者在物質、情感及精神層面彼此關聯(lián)的紐帶,更是人類審視自我價值與存在意義的旨歸。作為自然存在物,人與地方密不可分,人始終嵌入自然與文化環(huán)境之中。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提出:“地方概念至少朝三個方向展開,即環(huán)境的物質性、社會的感知或建構及個人的影響或約束?!盵3]62萊昂納多·路特維克(Leonard Lutwack)曾說,“文學中地方的塑造對人們將單獨的地方及整個世界視為地方有重大影響”,因此,從地方角度,“從當代生存憂慮方面來審視文學”[5]2,是極具人文與生態(tài)的雙重意義的。
與許多作家不同的是,麥卡錫小說伴隨其足跡而一部又一部閃亮登場。雖生于東部,而他卻成長與生活于南方。南方的荒野、獨特的文化及暴力等為其南方小說提供了豐富的養(yǎng)料,從而體現(xiàn)出獨特的南方哥特特征。其“田納西三部曲”均以田納西東部山區(qū)為故事發(fā)生地?!犊垂麍@的人》(The Orchard Keeper,1965)描寫生活于田納西東部地區(qū)紅枝社區(qū)的三個南方人;《外圍黑暗》(Outer Dark,1968)發(fā)生于田納西州一個偏遠的地方;《上帝之子》(Child of God,1973)的背景則在田納西州的塞維爾縣。而其第四部小說《沙雀》(Suttree,1979)是集麥卡錫南方小說之大成,也是其告別南方之作。[6]49該小說以諾克斯維爾為背景,描寫沙雀離開家,選擇在田納西河做漁夫,以捕魚為生的經(jīng)歷。正因如此,哈羅德·布魯姆譽之為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和威廉·??思{杰出的衣缽傳人。[1]1
當麥卡錫來到美國西南部德克薩斯的邊境小鎮(zhèn)埃爾帕索(El Paso)之時,其創(chuàng)作西部小說的時代就拉開了序幕?!堆游缇€》(Blood Meridian or the Evening Redness in the West,1985)描寫美國西進運動尤其是美墨戰(zhàn)爭后,發(fā)生于美國西部與墨西哥北部那段血腥的西進史,尤其是對印第安人的獵殺,揭示暴力及隱藏于人性之中的罪惡。該作品被哈羅德·布魯姆稱作“最偉大的西部小說”[1]1,也被其視為新的文學經(jīng)典?!斑吘橙壳保═he Border Trilogy)包括《天下駿馬》(All the Pretty Horse,1992)、《穿越》(The Crossing,1994)與《平原上的城市》(Cities of the Plain,1998),則均以美墨邊境為背景。
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麥卡錫一直住在新墨西哥州圣達菲北部。自完成“邊境三部曲”以來,他有7年未曾發(fā)表過作品,人們或認為其“廉頗老矣”,或以為其“江郎才盡”。然而,殊不知,他在沉默中思索,在寂寥中積累。2001年的9·11恐怖襲擊事件,使其反思暴力與恐怖,思索人類社會的未來。恰似《圣經(jīng)》最后一章是《啟示錄》一樣,麥卡錫第三類小說,即后啟示錄小說橫空出世了?!独蠠o所依》仍以美墨邊境為故事的發(fā)生地,具體而言,是靠近墨西哥邊境的德克薩斯州南方小鎮(zhèn)桑德森。小說中充滿毒品、暴力和殺戮,雖套用通俗小說形式卻能超越之。“這是一部嚴肅的充滿著對人類生存現(xiàn)狀的終極思考的小說,是一部試圖尋找人類出路的小說?!盵6]124而作為后啟示小說之典范,《路》既無明確的地點,也無明確的時間。從父親帶著兒子踏上更溫暖的南方之旅,可推出核爆也許是發(fā)生在北方某地。這兩部小說及其戲劇《日落號列車》(The Sunset Limited,2006)皆是麥卡錫反思9·11事件之作,其中彌漫著濃濃的末日情懷。
從故事背景可看出,麥卡錫小說均以其“在路上”的人生軌跡創(chuàng)作而成。他將自己的情感融入所到的每一個地方,并在他與所在地方的互動中展現(xiàn)出其經(jīng)歷的體驗與存在的意義。如段義孚所言,地方是由體驗構成的意蘊中心,是一個價值的凝聚,是一個可讓人在其中棲息的所在。[7]對麥卡錫而言,地方不僅是一個獨特的實體,更具有“有歷史與意義”[8]213。
二、麥卡錫的“戀地情結”
麥卡錫將其一生所停留過的地方作為小說背景,表現(xiàn)出一種獨具特色的情結——“戀地情結”(topophilia)。所謂“戀地情節(jié)”,指人與地方或居住地之間的情感紐帶,即“人地情”。當一個地方被賦予情感與價值后,乃成人類自我的有機組成部分,而欲實現(xiàn)人與地的“合一”之根本則在人類對自我的肯定與相戀。[8]93。約翰. K. 賴特的“大地虔誠”(geopiety)則表示人對自然界與地理空間的深厚的敬重之情?!皯俚厍榻Y”與“大地虔誠”所體現(xiàn)的都是人在情感上與地方之間的一種連結與紐帶,是一種卓殊的人地關系。“戀地情結”是情感的也是精神的,甚至是美學的。即便四季遷徙的游牧民也如此。我國南北朝《敕勒歌》中的“敕勒川,陰山下”所體現(xiàn)的就是一種“戀地情結”。
“田納西三部曲”表明麥卡錫對其所居住40余年的田納西州的“戀地情結”。他的地方意識乃其與地方不斷互動的結晶,是他以田納西州為媒介而產(chǎn)生的一種特殊的情感體驗。經(jīng)由這種體驗,田納西州乃成其自我的一部分?!犊垂麍@的人》中,麥卡錫用詩意而感傷之筆描繪了孤獨老人亞瑟帶著一條名叫斯科特的狗,獨自守著一個衰敗的果園。同時,通過對另兩人約翰·拉特勒、馬里昂·賽德的描寫,揭示三個主人公渴望擺脫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欲找到一個可棲居的地方。因此,小說中彌漫著一種田園牧歌式的追尋,也流露出一種田園牧歌式的哀婉情調(diào)?!锻鈬诎怠烦錆M暴力與罪惡:殺人、殺嬰與吃人肉。如此的哥特描寫,可謂觸目驚心,令人不寒而栗。小說雖是一部來自地獄的黑暗之書,但瑞絲·霍米不掩飾其罪孽,也不尋找救贖之路,她為愛而愛。瑞絲的形象豐富而飽滿,乃麥卡錫所有小說中刻畫最成功的女性形象。也許她就是“人類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典型”[6]36吧。這正是麥卡錫寄寓他生活的地方——田納西州——的厚望與希望。《上帝之子》中的白樂德一生充滿罪惡:殺人、奸尸,然而,罪惡并非天生,因白樂德也曾是“上帝之子”?!疤锛{西三部曲”描繪了在田納西州那些被隔離的山區(qū)人的生活,書寫了工業(yè)文明沖擊下美國南方田園牧歌的消失,揭示了文明所帶來的罪惡,抒寫了他對田納西州的留戀與不舍。《沙雀》既有對諾克斯維爾的描寫,又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南方的荒野氣質。就在這部小說中,麥卡錫從南方越過阿巴拉契亞山脈,邁向西部,走進西部的荒野。
地方是通過個人附屬、社會關系與地文區(qū)分而標記為對人類有意義的空間。[3]141麥卡錫在西部的特殊體驗,正是由于這個地方賦予其特殊的感覺或個性特征,才使其對美墨邊境懷有某種特殊的認同感、歸屬感與責任感。其西部小說歌詠自然界中的一切,如大片的牧場、連綿的群山、未知的荒野。美國西部風光原始而迷人,美墨邊境的自然景觀野性粗獷而充滿活力。“邊境三部曲”有田園詩的韻致,其自然是寧靜而平和的:山河遼闊無垠、風光旖旎嵯峨,如古希臘的阿卡迪亞(arcadia)或陶淵明的桃花源。[9]62這或許正是麥卡錫心中一直在追尋的“伊甸園”吧。麥卡錫的戀地情結還表現(xiàn)在小說主人公對動物如馬與狼的關愛上。在《駿馬》中,約翰馴馬時極為溫柔,他不斷撫摸馬,并與之說話;在《穿越》中,見馬驚恐時,比利輕輕拍它,還對它“說了幾句安慰的話”。[10]52-53而在對待受傷的母狼時,比利不僅給她包扎傷口,還給她飲水。他不愿將從墨西哥捕獲的母狼交給父母,于是,他決定將母狼送回墨西哥的深山老林之中。當母狼死后,“他蹲在狼的身旁,觸摸著它的體毛,他觸摸著它那冰冷的皓齒?!媚粗负仙纤难劬Α盵10]133最后,他將母狼的尸體葬于深山,還“在上面堆滿石塊,立起墳頭,然后牽馬離去?!盵10]125這是對生命的熱愛,也是對生命的敬畏,更是麥卡錫“戀地情結”的絕佳體現(xiàn)。
同時,麥卡錫對西部的“戀地情結”還通過其小說中的“恐懼景觀”(landscape of fear)與“恐地情結”(topophobia),即割裂的世界與自我,而呈現(xiàn)出來。前者指引發(fā)人害怕、警覺與焦慮的地方;而后者則是人對此景觀的情感反應??謶衷从谧匀慌c突發(fā)災害,亦源自人造環(huán)境,如現(xiàn)代都市與荒僻古堡,如造成人類身心潛在威脅的混亂、暴力、戰(zhàn)爭與殺戮等?!锻鈬诎怠分械男置盟诘厥翘锛{西州一個名叫約翰遜縣的邊遠山區(qū)。他們與世隔絕,以致于兄妹亂倫;小說中的殺嬰、殺人及食人等“恐懼景觀”令人觸目驚心,甚至在讀者的心中也引發(fā)巨大的情感旋風?!独蠠o所依》的故事背景設在美墨邊境,其中也充滿了兇殺、暴力、歹徒、警察、追擊、毒品、荒野、逃亡和死亡等。這些恐懼景觀皆說明,麥卡錫深懷一顆“愛之深恨之切”的人文情懷。南方小說中的亞瑟、霍米兄妹及白樂德,以及西部小說中的約翰與比利,他們大多既愛“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又不得已而逃離所熱愛的家園。雖身處被分割的空間與彼此疏遠的社會,然而,他們也努力尋求與他人、群體、社會和自然重建聯(lián)系,以獲得歸屬感、安全感與相互的依賴性,進而形成世界萬物的“大生物鏈”(the great chain of being)。
三、詩意棲居之“家”
麥卡錫所生活過的地方往往成為其“自我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11]。從人本主義視角觀之,地方所暗示的是一種“家”的存在,是人生經(jīng)驗的沉淀與閱歷的積累,能給人以安全感、歸屬感與存在感。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最早將地方與家關聯(lián),并認為空間因棲居而被賦予意義,人便因此獲得一種真實的存在感。[12]麥卡錫賦予其所居住的地方以意義,再訴諸于語言文字,不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可詩意棲居之家,而且試圖在其小說中再現(xiàn)這種詩意棲居之家,以尋求一種本真的回歸家園之感。
地方是家之本,地方的變化也改變著家的觀念與形態(tài)。生活于田納西州時,麥卡錫便居住在這個地方——家。其實,家不一定是住房或庇護所,而是一個不可替代的意義中心。[13]田納西、德克薩斯或新墨西哥等州均成為麥卡錫的“家”。家是他的情感依戀,家就是一個“情感空間”[14]。麥卡錫通過日常棲居與慣習而重復對所在的地方的體驗,因此,家便成為他所在地方可依附的最關鍵的空間尺度,當然,也是他個人、群體與社會所植根的地方。當他從田納西邁向西部的美墨邊境之時,德克薩斯州和新墨西哥州便成為他的“家”。與此同時,其小說人物所在的地方或曰家園,也隨著他的足跡而從南方“轉移”到西部邊境。不僅如此,在工業(yè)文明的進程中,“邊境三部曲”中的家往往成為一種追憶,徒然留下小說主人公的諸多鄉(xiāng)愁與眷戀。在《駿馬》中,約翰在德克薩斯的家園曾是肥美的牧場,而當他再次回去之時,牧場變成了油田;《穿越》中的比利回到家鄉(xiāng)時,家人已如黃鶴西去,家已不成家了;而在《平原上的城市》中,比利流浪途中雖被收留,但其家又何在呢?海德格爾曾說:“‘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盵15]而在小說中,家乃成一種懷舊的情感,最終“回家”則成為一種永遠“在路上”的無盡旅程。這也“反映了地球作為人類居住地的衰落,珍愛的地方的遺失和無地方感的絕望”[5]182。
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曾詩意地描述了家是如何成為人們最早體驗的原初空間及如何塑造人們對外部世界的認知的。[16]家是一個靜態(tài)的存在物,也是一個對居住與歸屬進行創(chuàng)造與理解的過程。麥卡錫在離開南方前往西部去之時,仍將他自己在田納西州的諾克斯維爾的親身經(jīng)歷作為《沙雀》主人公的背景,沙雀在此地的經(jīng)歷雖僅有數(shù)年,但麥卡錫卻用了近20年時間才完成該小說的創(chuàng)作。家并非永遠固著于一地,而是具有多個區(qū)位。麥卡錫對南方與西部的體驗,及其對外部世界的不同認知,均源自他對所在地方的一種真切體驗。這種體驗既是身體的,也是情感的與精神的。從另一方面來說,麥卡錫從東到南再到西的流動,家也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一個又一個不斷漂移的空間。因此,他筆下的主人公大多四處漂泊,而難有最終的棲身之所。《平原上的城市》中的比利一直流浪漂泊于路上,《路》中的父子更是在末日后的荒原上以英雄史詩般的豪邁踏上從北到南的征程。何處是終點?何地是歸屬?他們不得而知,而留給讀者的也是一條始終“在路上”的奧德賽之旅。
家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居住空間,而是“人與自然界某一區(qū)域的一種非常親密、持久的、牢固的關系”[17],是人真正安居其中,與自然融為一體、與萬物保持和諧關系的處所。在“邊境三部曲”中,麥卡錫“詩性言說”美國西部迷人的風景、美墨邊境奇特的景觀,他歌詠自然界中的一切,如山巒、牧場與荒野,如馬、狼與狗等。小說人物始終與荒野為友與萬物為伴,他們成為活脫脫的“自然之子”。自然就是他們詩意棲居的處所,荒野就是他們安頓身心的地方?!耙蔀榇蟮厣系臈诱?,就要真誠而徹底地了解地球,關鍵的,或者也是唯一的任務,就是去理解處所,我們直接地生活于其中的具體處所?!盵18]麥卡錫了解也理解他生活的處所,更是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揭示出其地方意識與空間意識。
棲居是人在大地上的一種存在方式。海德格爾說,人“首先必須學會棲居”[19]1180。麥卡錫是詩人,他終其一生皆以“詩性智慧”追求著詩意棲居?!皸樱磶砗推?,意味著:始終處于自由之中。棲居的基本特征就是這種保護。它貫通棲居的整個范圍?!盵19]1192因此,他是自由的。在他所棲居的處所,他自由馳騁于天地神人之間。他以詩意的人文情懷去發(fā)現(xiàn)去書寫自然萬物與生命的奇跡。因此,無論是美國南方的田納西州抑或是西部的德克薩斯州、新墨西哥州,均是麥卡錫詩意棲居的地方或詩意棲居之“家”。麥卡錫之所以能安身立命并能成就其所是,乃在于他能詩意棲居在這個大地之上。
四、結語
隨著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的發(fā)展與科學技術的進步,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與牧業(yè)逐漸被工業(yè)文明所侵蝕,而那些與土地或牧場密切相關的農(nóng)民或牧民則變成機器的附庸,或成為無家可歸的“游民”。當人與自然之間的紐帶割裂后,當人與家園之間的情感疏遠后,人與地方的關系也就出現(xiàn)了裂痕,甚至是斷層。愛德華·卡西(Edward Casey)《回到地方》(Getting Back into Place: Toward a Renewed Understanding o f the Place-World)指出,當代全球化、媒體網(wǎng)絡及社會的流動導致人的錯位,同時,也使人們加強了地方意識,而其初衷是“重新給予地方敬畏感,因它能指引、安定我們,能記憶、認同我們,我們身在何處均能表明我們身為何人”[20]。麥卡錫極具地方意識,而其在小說中所描寫的地方,所呈現(xiàn)的地方感、戀地情結與詩意棲居之家等恰好可彌補這樣一種斷層。詩意棲居,是離不開地方的。如此形成的地方依附與生態(tài)責任感,也為實現(xiàn)人類重新棲居于自然之中提供了有效的指南。愛德華·雷爾夫曾將地方認同分七層次,其中第6層次是“移情的內(nèi)在經(jīng)歷”,即主體即使不在某個地方,也與該地有強烈的情感聯(lián)系;第7層次是“存在的內(nèi)在經(jīng)歷”——主體對地方的感受是主動的、充滿意義的。主體對一個地方有了深厚的情感,則主動謳歌地方之美。顯然,麥卡錫的地方意識已達到甚至超越了這兩個最高層次。因此,從某種程度言之,麥卡錫的地方意識已然升華為一種“全球意識”,“走向具有行星意識和生態(tài)意識的世界大同”[21],對整個地球產(chǎn)生歸屬感和認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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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rmac McCarthys Sense of Place
GAN Zheng-fang, LI Han
(Library, Jiangs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Changzhou 213001 China;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Economics, Changzhou Open University, Changzhou 213001, China)
Abstract: Cormac McCarthy is a post-9/11 writer with a strong sense of place. Moving from the east to the south and then to the west, he gives meanings to wherever he lives, and employs them as the backgrounds of his novels, forming his unique literary genres: the southern gothic novels, the western frontier novels and the post-apocalyptic novels. “Topophilia” becomes an organic part of his ego. The depiction of violence, murder, and cannibalism, of caring for animals, and of “l(fā)andscape of fear” are embodied in his fiction. A place with history and meanings is “home”. When expressed in language, McCarthy tries to seek his poetic-dwelling home in real life, and reproduce such a home in his novels. Poetic dwelling, therefore, not only makes him settle down and live happily, but eventually makes him become what and who he is.
Key words: Cormac McCarthy; place; sense of place; Topophilia; poetic dwelling
責任編輯 徐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