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仁勝
時間 20世紀(jì)40年代至60年代
地點 臺北與桂林
人物 我——花橋榮記老板娘,早年在桂林人稱
米粉丫頭,后在臺北人稱春夢婆
營長——春夢婆丈夫,軍隊營長
米粉丫頭——年輕時的“我”
黃奶奶——米粉丫頭的奶奶
秀華——營長侄女
盧先生——桂林人,后為臺北長春國校國
文教員
盧興昌——盧先生爺爺
羅小姐——盧先生戀人
李半城——原為廣西柳州木材商,后落魄
臺北
秦癲子——原廣西容縣縣長,后為臺北市
政小公務(wù)員
三光板——桂林人,花橋榮記大師傅
顧太太——包租婆,湖北人
阿春媽——臺灣本地人,阿春母親,洗衣婦
阿春——洗衣婦
擦鞋匠——長春路擦鞋匠,后為阿春情人
米粉師傅——桂林米粉作坊師傅
瘦徒弟——桂林米粉作坊徒弟
照相師——桂林照相師傅
小金鳳——桂劇名角
各色群眾若干
第一場
[字幕:1956年春。
[爆竹聲中,“我”捧著一塊扎著紅綢的花橋榮記牌匾站在一邊,“我”侄女秀華、包租婆顧太太、提著洗衣木盆的洗衣婦阿春媽帶著年幼的阿春、背著擦鞋箱的擦鞋匠及各色街坊在邊上看熱鬧。
[榮記大師傅三光板爬上竹梯,接過“我”舉起的牌匾,將牌匾在騎樓磚柱的鐵架子上用螺絲固定……
顧太太 (看著牌匾)花橋榮記……哎喲,你這個桂林婆娘真是舍不下家傳祖業(yè),硬把桂林米粉開到臺北長春路。
我 多謝各位街坊前來為榮記開張捧場!
顧太太 牌匾好漂亮,請名人寫的?
我 盤下這個門面,眼下錢包比臉都干凈,哪里還有錢請名人寫字喲,只能請桂林小老鄉(xiāng),哦,就是租你家房子的那個盧先生幫寫。盧家是桂林大戶,盧先生的字正經(jīng)跟過名師學(xué)過。
顧太太 (多嘴地)盧先生在長春國校教國文,收入養(yǎng)自己也算過得去了,哎,他還在屋子門口養(yǎng)一籠雞,不顧雞屎臭、蒼蠅飛,到點就守著雞籠撿雞蛋,撿了雞蛋不舍得吃,拿去市場賣——
我 也許有家小拖累?
顧太太 聽說有個未婚妻留在桂林,眼下連音信都沒有,拖累個鬼喲,這個守財奴幫你寫牌匾,要了多少錢?
我 他倒是沒要錢,不過盧先生開了玩笑,開張后讓我請他吃三天米粉。
顧太太 你看是不是,這種人屬貔貅,只進(jìn)不出,老娘把話放在這里,你今天開張了,他要是不來吃回牌匾潤筆,下回打牌我喂你胡三把。
[擦鞋匠湊過來……
擦鞋匠 恭喜發(fā)財,哎,老板娘,花橋在桂林,臺北又沒有花橋,你怎么也叫花橋榮記?
我 (炫耀地)桂林過臺灣的人多呀,但凡桂林女人,聽到花橋榮記四個字,口水跟王城的福泉井一樣,咕咚、咕咚冒個不停。但凡桂林男人,就算是去相親,看到花橋榮記的牌匾,腳板底就不聽媒婆指揮,硬要拐進(jìn)粉店,先吃三碟,再講討老婆的事情。
[眾人轟笑……
阿春媽 你當(dāng)是開妓院喲,那么討男人稀罕。
秀 華 哎,還真有那么稀罕,那年,我叔當(dāng)營長,帶著兵打從花橋過,明明喊著口令朝前走,哪曉得一聞到米粉香味,我叔和一隊大兵都在原地踏步。
我 (嗔道)胡說!
秀 華 叔叔的魂兒從那天起丟到了榮記——他一眼看上了收錢那個姑娘家、水東門外第一水靈的米粉丫頭——我嬸娘從此成了官太太!
[眾人又是一陣轟笑……
我 你們看我這個侄女,拿嬸娘當(dāng)古講,讓街坊笑話。
顧太太 不算講古吧?春夢婆,你家先生雖說只是營長,不過,你一個米粉丫頭,嫁給營長做官太太,也不算委屈。如果不是你先生后來——
我 (臉色陰了)開張的大喜日子,不提那個打靶鬼。
擦鞋匠 (小心地)打靶鬼?講哪個呀?
顧太太 (打圓場地)大喜日子,不講這些。春夢婆呀,桃花頭上戴,相公來得快(小聲地)哎,榮記米粉開張了,莫不是哪個小白臉看上老板娘,桃花運也要開張了?
我 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桃花運隔著十字路口看見我,明明是綠燈,怕是也不肯過來跟我打照面。
顧太太 那你頭戴桃花——
我 (嘆了口氣)花橋在這個時節(jié)開滿了桃花。花橋榮記在長春街開張,老桂林的人來了,看不到花橋,心里說不準(zhǔn)會冒酸水。給他們看枝桃花,或許他們能想起花橋的舊時模樣,心里好受點。
秀 華 唉,真是的,看見花橋榮記的牌匾,真有點想滿目桃花的花橋了。
阿春媽 (八卦地)哎,秀華,別扯遠(yuǎn)了,你說說,你叔是怎么把你嬸娘勾搭上手的?
顧太太 (鄙視地)阿春媽,守寡才一年,就想聽點葷事兒過干癮?
阿春媽 (沒羞地)我守寡才一年都想過干癮,顧太太好像比我多守了七年,你就不想取春夢婆勾搭男人的真經(jīng),弄個公的回家圓房。
我 阿春媽,你家阿春是小姑娘,你這個做媽的不好亂講話。再說了,我當(dāng)時那么小的年紀(jì),哪懂得勾搭男人——
秀 華 是的,是的,嬸娘當(dāng)時也就十七歲,正低著頭打算盤,沒看見叔叔直勾勾的眼睛正望著自己——
我 (回憶地)倒是奶奶慌慌張張地說,長官想吃粉,你還埋頭打算盤,讓長官干等?
秀 華 嬸娘這才看到我叔叔,趕緊問了叔叔一句:粉要腌馬肉還是臘馬肉?叔叔慌忙收了目光,趕緊喊當(dāng)兵的向后轉(zhuǎn),齊步走。
[眾人又是一陣轟笑……
我 (故嗔道)秀華,你這鬼丫頭,好像在邊上看著一樣。你叔叔第一回見我,你的鼻孔還冒鼻涕泡。
阿春媽 那……秀華怎么曉得這么清楚?
我 秀華的男人是他叔叔那個營的排長——
顧太太 哦,營長看上米粉丫頭的故事,秀華指定是在鴛鴦?wù)砩下犈砰L講的——
我 秀華的那個男人叫阿衛(wèi),鼻子挺拔,面皮干凈,講話又乖——
秀 華 (戳到痛處)哎喲,嬸娘,到點了,我、我要去麻袋廠上班了,先走一步……
[秀華急急地走了……
擦鞋匠 秀華的男人……也成打靶鬼了?
我 唉,倒是沒收到男人的陣亡通知書,不過十幾年過去了,她男人一直沒有下落……
顧太太 可憐見的……
擦鞋匠 (看著秀華背影)老板娘,你這侄女,倒是蠻像桂林山水的——
阿春媽 (尖酸地)哎喲,擦鞋佬,你是臺灣本地人,見了我家阿春這個臺灣妹,也沒見你夸阿春長得像日月潭。你也沒去過桂林,你怎么就看出了秀華蠻像桂林山水?
擦鞋匠 (向往地)聽人講過,桂林山水甲天下,來擦鞋的女人,但凡是桂林的,都是清水汪汪的眼睛、嫩嫩滑滑的臉蛋、軟軟綿綿的口音,猜都猜得出,是桂林山水養(yǎng)出桂林女人這種甲天下模子。
阿春媽 哎喲,也沒見擦鞋佬碰過幾個女人,對女人倒是蠻懂得喔。
擦鞋匠 懶理你,肚餓了,點菜,吃飯。
我 (傲氣地)對不起!吃米飯你找別家,花橋榮記只做米粉,不賣炒菜米飯!
擦鞋匠 有錢都不賺?
我 (自豪地)不賺,我的花橋榮記要打出桂林米粉在臺灣的名氣——
[落魄感明顯的李半城提著一口講究的皮箱上,他抬頭看著柱子上的花橋榮記牌匾……
李半城 花橋榮記……哎嗨,哪個膽子如此之大,敢在被海水困住的孤島開桂林米粉店?
我 喲,老人家,歡迎光臨小店,來一碗米粉?
李半城 來一碗米粉?你開的是冒牌花橋榮記吧?
我 老先生,這話從何說起?
李半城 一根米粉裝一小碟、一兩米粉裝五小碟,切六片馬肉、點七顆黃豆、撒八點蔥花,這是桂林馬肉米粉的老規(guī)矩。
我 我懂你老人家的意思,不過是說馬肉米粉講究,只用碟盛,不用碗裝——
李半城 你張嘴就是來一碗桂林米粉,長春路這間花橋榮記,我看就是冒牌貨嘛!
我 (不快地)榮記開張撞到你這把烏鴉嘴,硬是撞到了鬼喲!你當(dāng)我不懂馬肉米粉?明朝和清朝爭奪桂林王城,幾十萬大軍騎馬打仗,桂林城馬肉一下子就多了。我祖上把桂林米粉里的牛肉改成馬肉。一時間,桂林滿城馬肉米粉,馬肉哪么腌,哪么臘,仿的都是我祖上的手藝。
三光板 是的、是的,聽講后來天下太平,沒人騎馬打仗,把馬肉又改回牛肉加鍋燒。直到抗戰(zhàn),平時一匹馬不見的桂林城,嗬嗬,滿街都是馱槍拉炮的高頭大馬——
我 馬肉一多,我爺爺黃天榮又撿起祖上手藝,開了花橋榮記,專營馬肉米粉。請問老人家,黃天榮的親孫女怎么成了冒牌貨?
李半城 如此說來,你算是花橋榮記的嫡傳??赡阍谂_北開花橋榮記,怎么敢把小碟改成大碗,也不怕砸了花橋榮記的名聲?
我 那沒得法,臺灣沒得馬肉賣,只能賣鹵菜粉。哎,聽老先生的口氣,指定吃過桂林花橋榮記的馬肉米粉,今天一見老字號,喉嚨又伸出手來了?
李半城 對不起,在桂林城時,老朽去的是另一個字號的粉店。
我 是去榮記排不上隊,才去吃別家馬肉米粉吧?
李半城 耶,有點囂咧。
我 哪敢喲。想當(dāng)年,榮記的馬肉米粉,兩個小錢一碟,一天總要賣百把碟,從十字街到水東門的男女老少,早上一睜眼,第一個念頭就是吃一碟榮記馬肉米粉,晚來一點,還吃不著呢,等吃的人排起的那個隊,硬是好比一條千年老蛇——
李半城 怎么講——
我 長嘛!你吃的哪家——
李半城 我在柳州,隔三差五常去桂林,桂林馬肉米粉,我只吃陽橋義利居的。
[秦癲子提著公文包上,看見花橋榮記的牌匾,剛想說話,發(fā)現(xiàn)李半城,駐足一邊……
顧太太 陽橋義利居的味道超過花橋榮記?
李半城 沒嘗過花橋榮記的味道,不好比。
擦鞋匠 馬肉比花橋榮記放得多?
李半城 莫猜了,講起來你們怕是不信,老朽得意陽橋義利居那口,看的不是米粉好丑——
三光板 吃米粉不看米粉的好丑,看什么?
李半城 門臉!義利居的門臉,早上看一眼,爽神一整天。
擦鞋匠 (不信地)那個門臉,不會比被美國環(huán)球電影選中的臺灣第一美女葉楓漂亮吧?我那天看了葉楓小姐一眼,也就爽神十分鐘,什么門臉,比葉楓的臉還好看?
[秦癲子走出……
秦癲子 義利居的門臉自然比不過美女葉楓的臉好看,諸位,這位又老又朽的老東西,為何把義利居的門臉吹到天上?一句話,他是柳州的李半城先生。
三光板 (景仰地)哎喲,李半城,在桂林就聽講過,在柳州做木材生意,賺了大錢,半座柳州城的房子都是他的,在桂林也買了不少房子出租。
秦癲子 沒錯,陽橋義利居的門臉是租李先生的房子,半城先生常從柳州去桂林收租,自然不吃花橋榮記,只吃陽橋義利居嘍。(拱手)半城先生,別來無恙?
李半城 哦,想不到,容縣縣太爺不在容縣,也跑臺灣來了,秦縣長,你那美若天仙的小婆,欠我半年房租,看來你今天打算交了。
秦癲子 對不起,租約規(guī)定交金圓券,民國政府宣告改用臺幣,金圓券作廢了。
李半城 秦縣長,你家小婆欠我房租的事,堂堂容縣縣太爺,不是想賴掉吧?
秦癲子 我那二房是租了你的蘭井巷房子,江山風(fēng)雨飄搖,我從容縣跑到桂林,想帶她來臺灣,人不見了,我沒找你要人,你倒找我要錢——
李半城 兵慌馬亂,你的二房跟其他男人跑了,你找我要什么人?
秦癲子 聽蘭井巷的人講,是你逼租把她逼走的,我一直在找你算賬,沒想到花橋榮記開張,讓我碰上你這個老東西。
[秦癲子一把揪住李半城的衣領(lǐng),“我”急忙上前勸架……
我 哎喲,秦縣長丟了天仙小婆,李先生丟了半城房子,一起來這個鳥不屙屎的島上。都是廣西人,來來來,小店今天開張,看在廣西同鄉(xiāng)的情份上,二位吃碗粉,幫襯一下桂林老字號。
李半城 (傲慢地)不吃,我講過了,我只吃陽橋義利居。
[李半城提著箱子作出欲走之狀,卻又沒走……
秦癲子 聞到米粉香味,走不動吧?
李半城 亂講。
秦癲子 亂講?老板娘講一回桂林米粉四個字,你猛吞口水三大口。
李半城 哪個講的?
秦癲子 你的喉結(jié)暴露的!大家看,我一講桂林米粉,他就吞口水。
李半城 天熱,喉嚨有點干,吞口水潤一下——
秦癲子 莫吹牛了,浪得虛名李半城,不敢進(jìn)店,看你這個落水相,我約摸,你是掏不出一碗米粉錢吧?
李半城 (大氣地)掏不出一碗粉錢?老子若是真想吃粉,可以掏錢買下花橋榮記!粉店每天只做一碗粉,專供老子一個人吃,你就是送小妾給老子睡,也不給你做第二碗!
三光板 (起哄地)秦縣長跟李半城打個賭嘛,他要掏出一碗粉錢,你請他吃;他掏不出來,喊你一聲爸!
[眾人起哄……
秦癲子 你若是掏不出一碗粉錢,你要管我叫爸!李半城,賭不賭?
李半城 (躲閃地)我曉得,你花名喚作秦癲子,堂堂李半城和一個癲子打賭,你當(dāng)我也是癲子呀?
[阿春媽熟練地將兩手插入李半城的衣兜……
李半城 你做什么?
阿春媽 (起哄地)洗衣婆,幫人洗衣服前要翻口袋,裝有多少錢,一秒鐘保你翻出來,哎,來了!
[阿春媽舉起兩張殘破的毛票,躲避著搶小票的李半城追趕,把她肥碩的胸脯一下猛地“擂”到秦癲子身上,秦癲子很是受用地瞇起眼睛……
三光板 (對擦鞋匠低語)阿春媽這個女人家,那么大坨胸脯,直直的“擂”到秦縣長身上……
擦鞋匠 (不解地)什么叫……“擂”到秦縣長身上?
三光板 (老鳥地)桂林話,你看呀,阿春媽把胸前那兩坨好肉當(dāng)鼓槌,把秦縣長的胸膛當(dāng)鼓面,鼓槌擂上鼓面——
擦鞋匠 (悟道)哦,懂了。
顧太太 (鄙視地)秦縣長,還真給你說對了,這點錢,確實不夠買一碗米粉!
[李半城尷尬地站在那里,“我”趕緊上前幫他打圓場……
我 (打圓場)出門忘帶錢包也是常有的事,人家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睦畎氤?,老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來來來,都是廣西人,今天先吃粉,有空過來再給錢不遲。
[李半城跟在“我”身后往店里去,秦癲子上前攔住……
秦癲子 不行!講清楚了的,你賭輸了,要喊我一聲爸!
李半城 (急了)老子也和你講清楚,老子有的是錢!
秦癲子 有錢你拿出來,讓我看一眼,我馬上掏錢請你吃米粉!
李半城 (軟下來)好了、好了,君子不和小人斗狠,你今天請我吃一碗米粉,你家小婆欠下的半年房租就算清了。
秦癲子 莫扯古代的事情,先講眼前!你講有錢,把錢掏出來給我看一眼,掏呀!
[眾人起哄,李半城被逼無奈,惱羞成怒的他忽然把皮箱擺在地上,打開箱蓋,從里面抓出一把花花綠綠的房契……
李半城 (吼道)給你們看!給你們看個夠!一百七十九張房契,證明老子有一百七十九處房屋,莫講買下一碗米粉,就是買下整條長春路鋪面都還有得剩!
[眾人看著箱子里的房契驚呆了……
[“我”拿起幾張房契仔細(xì)看著……
我 這是柳州的,鹽埠街35號……窯埠街21號……谷埠街1號……這是桂林的,百梓街3號……車井巷9號……沒想到,半城先生不離身的箱子,居然裝了一箱房契……
李半城 從廣西跑到臺灣,只要出門,我都提著這個箱子,怕丟了……
我 一直提著半座城走,不嫌累……
李半城 (頓時老淚縱橫)這箱房契若還再丟了,我當(dāng)真活不成了……
顧太太 (跟阿春媽低語)一箱子廢紙,老頭子還當(dāng)寶收著,一身落魄相,藏都藏不住,子女指定也是不孝順的……
李半城 (耳尖地)亂講,我兒子就要討老婆了,眼下他去臺中開鋪子,過幾天,就會給我寄支票。老板娘,到時我到花橋榮記包月,二兩米粉,加三份鹵菜,看哪個還敢講我沒有錢!
[李半城珍惜地將房契收回,把箱子蓋上,走到“我”身邊……
李半城 看見你頭上這枝桃花,我想起三月天去桂林收租,總要過花橋看花……
秦癲子 (觸景生情地)唉,看到這枝桃花,想起那年我跟二房在花橋照過一回相……李半城的房子沒得了,在臺灣還有一箱房契看著過癮;我有兩個老婆,卻連一張照片都沒帶到臺灣,下班回宿舍,孤家寡人,唉,夜長……
三光板 (被觸動地)都混成了村里人唱的山歌……(哼唱山歌)哥難挨,自己鎖門自己開;自己鋪床自己睡,半邊席子長青苔……
[戴著眼鏡的盧先生匆匆上,見“我”趕緊打拱手……
盧先生 老板娘,開張大吉!今天講國文,心一直靜不下來,惦記著趕緊放學(xué),到花橋榮記嘗老板娘的手藝。
我 盧先生呀,真要謝你喲,街坊都說花橋榮記的牌匾寫得好!三光板,趕緊冒一碗米粉給盧先生——算了,我親自動手放鹵水,咸淡穩(wěn)妥點。
[“我”和三光板進(jìn)店……
盧先生 (興奮地自語)以后羅小姐來了,也能吃到桂林米粉了……
顧太太 盧先生,有空幫人寫牌匾,沒有空交房租——
盧先生 (拉顧太太到一邊)眼下金價低,我想進(jìn)點兒,房租請顧太太寬限兩個月。
顧太太 我倒是想寬限你,不過,我家女兒的美國大學(xué)不寬限她的學(xué)費,你看——
[盧先生趕緊掏出幾張鈔票,戀戀不舍地遞給顧太太……
盧先生 理解,理解……
[“我”從店里出來,把冒著熱氣的米粉端到盧先生跟前……
我 盧先生,花橋榮記開張第一碗米粉,你先嘗!
[眾人都羨慕地看著盧先生的筷子上下翻飛地?fù)浦追邸?/p>
[盧先生迫不及待地將一塊肉放進(jìn)嘴里,嚼了兩下,卻忽然停止咀嚼,似乎味道出了問題……
我 (略感緊張地)哪么,咸了?
盧先生 (遲疑地)不、不是咸了,是、是不對……
三光板 該放的料子都放齊了,鹵菜也是老方子,怎么會不對?
盧先生 花橋榮記我吃過,粉里面的肉是、是馬肉……
我 (釋然道)不打仗,沒有馬肉賣,鹵菜是牛肉,按桂林鹵菜秘方炮制,你細(xì)嚼幾下,就品出味道了。
盧先生 (有點哽咽)對不起,哦,對不起,我……
我 盧先生,怎么……
盧先生 這一天,我心神不寧,想的都是桂林花橋榮記的馬肉味道,那個味道,今生怕是再也嘗不到了……
[盧先生掩飾地將碗里的米粉往嘴里扒拉,卻不時擦眼睛,被觸動的“我”走到一邊,默默看著遠(yuǎn)方……
[在“我”的思緒中,長春街緩緩地向后臺轉(zhuǎn)去……
我 (獨白)我曉得,盧先生忘不了桂林的花橋榮記……打從盧先生的爺爺那輩起,盧家就離不得榮記的米粉。記得盧先生的爺爺從湖南坐火車回桂林,下了車,不是先回家,而是讓黃包車先把他拉到榮記。那時,我雖然小,算盤倒是打得蠻精,爺爺讓我給榮記當(dāng)掌柜……
第二場
[隨著“我”的獨白,從前的桂林花橋榮記店堂緩緩地轉(zhuǎn)到“我”的眼前,“我”呆呆地看著還小的“我”——
[米粉丫頭全身籠罩在暖意融融的煤油燈光線中,正在收銀柜后面打算盤算賬,黃奶奶在邊上用紅線串銅錢,不時看一眼孫女,露出慈愛的笑容……
米粉丫頭 奶奶,你老人家一直看著我笑,笑什么嘛?
黃奶奶 (舉起串好的幾串銅錢)榮記的生意旺,今日又賣了一百二十七碟馬肉米粉,看看奶奶串的銅錢,我孫女日后嫁妝不必愁了。
米粉丫頭 (羞澀地)奶奶,講這種事好丑哦。
黃奶奶 有什么丑的?奶奶像你這么大,都在你爺爺屋里做童養(yǎng)媳三年了,你爺爺對我——
米粉丫頭 (好奇地)爺爺對你哪么樣啦?
黃奶奶 (逗孫女)嗨,小妹崽打聽這個,好丑。
米粉丫頭 (纏人地)奶奶,講嘛。
黃奶奶 (吊干癮地)你這么想曉得,莫非也想給人做童養(yǎng)媳?
米粉丫頭 (故作生氣地)奶奶亂講話,人家不理你了!
[米粉丫頭撅嘴低頭打算盤,“我”站在臺北長春路動情地看著“我”的過去時光……
我 怪了,奶奶這句話,好像看穿了我心里的秘密,讓我心頭一跳,仔細(xì)想想,打從開春以來,我好像一直在花橋榮記等什么人,等什么人呢?我也不曉得,只曉得,在這個春天,人,有點兒不一樣的想法了……
[滿面倦意的盧興昌提著箱子進(jìn)到店堂,米粉丫頭趕緊迎上去……
米粉丫頭 盧老爺,天晏了,跟上回你來一樣,米粉又賣完了……
盧興昌 哦,從湖南回桂林,剛下火車,曉得這個點來榮記吃不到米粉,不過,還是忍不住要來榮記坐坐。沒有正事兒,你們忙你們的,我坐坐就走。
黃奶奶 盧爺爺你硬是趕得巧,回回都是打烊以后才來榮記。
米粉丫頭 盧爺爺,盧府傭人坐的板凳,都比榮記的板凳值錢,你怎么從外省一回來,就急著來坐榮記的板凳呢?
盧興昌 來看看你這個名揚水東門外的米粉丫頭呀。黃奶奶,你家孫女三個月沒見,又出落了不少,一眼望過去,有點像在龍隱巖的半山腰看花橋,靈秀得很……
[米粉丫頭不好意思地走到一邊……
黃奶奶 那是的,花橋榮記開在花橋邊,聽人講,桂林的十分靈氣,花橋至少占了三分,丫頭在花橋邊長大,沾了點花橋的靈秀,呵呵……
米粉丫頭 盧爺爺拿我講笑,奶奶你也當(dāng)真……
盧興昌 (認(rèn)真地)爺爺不是講笑啵,只可惜我家孫子小你十把歲,不然,我當(dāng)真要托媒人上門來說這門親……
[米粉丫頭不好意思地跑進(jìn)里屋……
黃奶奶 盧爺爺逗得我孫女抹不開臉了,你那個孫子,我?guī)а绢^去你家送米粉時見過,白凈清秀,像個讀書人,將來跟爺爺一樣,要做官的。
盧興昌 那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黃奶奶 盧爺爺你坐,我去給你泡杯茶。
[黃奶奶進(jìn)屋,米粉丫頭從門簾后探出頭來,好奇地看著盧興昌,只見他閉上眼睛,如同練什么功法似地做著深呼吸……
[片刻,盧興昌眼睛一睜,疲倦神色一掃而空……
盧興昌 (舒暢地自語)坐夠了,該回府了。
[盧興昌站起來要走,米粉丫頭趕緊出來……
米粉丫頭 盧爺爺,你茶都沒喝一口就走呀?
盧興昌 走了,走了,明天早上,還是老規(guī)矩,把米粉送到我府上,我孫子饞了好幾天了。
米粉丫頭 盧爺爺放心,我會選點上好的臘馬肉,讓少爺好好香香嘴巴。
盧興昌 好懂事的丫頭,累了一天,不吵你們了,趕緊歇了吧。
[米粉丫頭看著盧興昌想說什么卻又欲言又止……
盧興昌 丫頭,想跟爺爺講什么?
米粉丫頭 (不好意思地)我、我還是想曉得,盧爺爺從外省回桂林,火車到站,榮記也過了打烊的鐘點,你老人家做什么總、總要先來花橋榮記坐一坐才回家呢?
盧興昌 黃包車從花橋榮記門前過,榮記的米粉雖然賣完了,香味還從門縫里往街上鉆,聞到這個香味,爺爺?shù)耐染桶は阄督O住了,趕緊喊黃包車停下,進(jìn)來吸上兩口……
米粉丫頭 盧爺爺講笑吧?
盧興昌 爺爺不是講笑,爺爺有個老毛病,幾十年都醫(yī)不好——
米粉丫頭 什么老毛?。?/p>
盧興昌 只要離開桂林,幾天聞不到米粉味道,周身酸軟無力,哈哈哈……
[黃奶奶端茶出來……
黃奶奶 你怕是鴉片鬼沒抽上煙嘛,少吃一餐米粉,哪里會周身酸軟喲,呵呵呵……
盧興昌 哎,黃奶奶,當(dāng)真是啦,幾天聞不到米粉味道,我就跟鴉片鬼犯煙癮一樣,渾身不舒服。
米粉丫頭 (不相信地)不會吧?鴉片鬼犯起煙癮來,皇帝龍椅都不肯坐,心里只有鴉片煙館。
盧興昌 講起來好笑,花橋榮記,就像是盧爺爺?shù)镍f片煙館。你們不曉得,火車離桂林越近,我想桂林米粉的癮頭就越大,比犯鴉片癮還難熬——
米粉丫頭 爺爺是肚子餓了吧?
盧興昌 不是餓,是魂兒挨你家米粉的味道勾走了。一進(jìn)花橋榮記,陣陣奇香撲面而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下來,從從容容吸幾口,哎,就跟鴉片鬼過足了煙癮,神清氣爽。好了,爺爺?shù)陌a過足了,該走了……
[盧興昌走了,米粉丫頭關(guān)上門,趕緊坐到盧興昌剛剛坐過的凳子,閉上眼睛使勁吸氣……
黃奶奶 你聞到什么了?
米粉丫頭 講不出,就是覺得這股味道讓人心里踏實……
黃奶奶 我講咧,自從嫁進(jìn)榮記,夜夜睡得踏踏實實,原來,仰仗的是這個味道……
米粉丫頭 這么說起來,花橋榮記這個味道到了我這一輩,也不能斷才是。
黃奶奶 那是自然。
米粉丫頭 奶奶,你不急睡吧?
黃奶奶 有事?
米粉丫頭 想請奶奶給我講講,米粉能香到桂林人過不去花橋榮記的門臉,粉里有什么?又怕奶奶急著睡覺。
黃奶奶 (欣慰地)早死三年大把睡,你等一下呀,奶奶拿件東西給你!
[黃奶奶急急地回屋去了,米粉丫頭又深深地吸了口氣,細(xì)細(xì)品味空氣中彌漫的香氣……
[“我”感慨地看著過去時的桂林花橋榮記……
我 (獨白)天天聞著這個味道過日子,沒覺得這個味道有什么特別。離開了,在臺灣再想這個味道,忽然覺得吧,飄來飄去的味道就是一條紅繩子,紅繩子的一頭捆緊桂林人的魂兒,不管你飄到哪里,身后總有這根繩子牽著,讓你一次次地回頭,飄遠(yuǎn)了,你已經(jīng)什么也看不見了,你還是忍不住回望,回望繩子的那頭——花橋。那晚,奶奶拿著一個小布包從屋里出來,她老人家跟我講的關(guān)于桂林米粉的幾句話,從此印在了腦子里面……
[黃奶奶捧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從屋里出來,放到孫女手上……
黃奶奶 你打開盒子看看。
[米粉丫頭接過木盒打開蓋子,從盒里取出一個小一些的木盒……
米粉丫頭 奶奶,這是——
黃奶奶 再開。
[米粉丫頭又打開小一些的木盒,從盒里取出一個更小的木盒……
米粉丫頭 什么寶貝啦,要裝幾層盒子?
黃奶奶 打開看……
[米粉丫頭小心地打開最小的木盒,從里面取出一張疊著的白綢……
黃奶奶 看看上面有什么?
[米粉丫頭打開白綢,念著上面的字……
米粉丫頭 草果、大茴香、小茴香、花椒、陳皮、檳榔、桂皮、丁香、桂枝、胡椒、甘草、沙姜、八角,還有……喲,后面還有六味藥材——
黃奶奶 (壓低聲音)噓,藥材莫念出聲,小心伙計聽去。
米粉丫頭 (會意地)哦,藥材才是秘方,嗯,好像都是熬湯的香料。
黃奶奶 (神秘地)別人做米粉只拿香料熬湯,你爺爺用香料加上藥材腌制馬肉。記到哦,越是肥馬肉越香,馬肉切條,拌好香料藥材,放在缸里腌五天,取出,開水一涮,北風(fēng)天,晾十日。選用時溫水去灰,大鍋過油,撈起切成薄片。
米粉丫頭 難怪花橋榮記的馬肉,好看得跟瑪瑙一樣,晶瑩剔透,油光水亮,入口細(xì)嫩。飄出去的香氣,能纏住盧爺爺?shù)耐取?/p>
黃奶奶 是的!
[米粉丫頭小心把白綢裝回木盒,然后,把三個木盒套成一個。
米粉丫頭 奶奶,花橋榮記的秘方孫女記下了。
黃奶奶 記下秘方,能做出平常人家的桂林米粉味道,不過,讓米粉把人纏得走不動路,最要緊的是——
米粉丫頭 是什么?
[黃奶奶功夫大師一樣慢慢瞇上了眼睛,一陣桂劇鑼鼓聲隱隱傳來,越來越響亮,米粉丫頭驚訝地看到身插帥旗的桂戲人物梁紅玉圓場上,英武亮相……
黃奶奶 花橋榮記不過是桂林米粉一支,你要記住,桂林米粉名揚天下,最要緊的是:以鍋燒為元帥——
梁紅玉 (桂戲韻白)大宋天子駕前,五軍都督府安國夫人梁紅玉,奉旨會同我家元帥鎮(zhèn)守江淮,今日與金兵血戰(zhàn),為此登臺點將,眾將官——
黃奶奶 以黃喉、白肝、連田牛肉巴、百葉肚為大將——
[四名扎長靠的桂戲武生在鑼鼓聲中二龍出水上,亮相……
[探子急上……
探 子 報,金兵殺過來也——
黃奶奶 以黃豆、蔥花、芫荽、蒜末、辣椒為兵卒——
[四名宋兵龍?zhí)讏?zhí)槍在鑼鼓聲中上……
梁紅玉 且看梁紅玉獨登鼓臺,金山戰(zhàn)鼓怒震江淮——
黃奶奶 小小一碗粉之上,布下千軍萬馬——
梁紅玉 三軍殺氣直逼天外——
眾將士 殺——
[鑼鼓聲中,梁紅玉率眾將士圓場下……
黃奶奶 抗戰(zhàn)以來,各省小吃都涌來桂林城開店,一場大戰(zhàn),尸橫遍野,獨獨桂林米粉無人可敵,一直是桂林城小吃霸主。
米粉丫頭 (感慨地)奶奶,你講的是桂林米粉,我哪么跟去戲院聽?wèi)蛞粯舆^癮?
黃奶奶 講來巧,小金鳳唱《梁紅玉》,這話就是看完戲,你爺爺跟奶奶講的。
米粉丫頭 (回味地)以鍋燒為元帥……哎,奶奶,馬肉米粉不用鍋燒,爺爺哪么和榮記的秘方扯攏一堆?
黃奶奶 自己去想,想通了,不管做米粉還是做其它,一通百通。
[“我”看著黃奶奶端起油燈,領(lǐng)著米粉丫頭往里屋去了……
[從前的花橋榮記漸漸在思緒中轉(zhuǎn)走了,只有“我”還在臺北的月光下看著奶奶和小時候的自己遠(yuǎn)去……
我 在我日日夜夜回望桂林的目光中,時光轉(zhuǎn)呀轉(zhuǎn)個不停,轉(zhuǎn)到了1963年,盡管臺灣經(jīng)濟(jì)不景氣,花橋榮記還是在臺灣要死不活地?fù)瘟税四?,也是巧,那天傍晚,我剛回想盧爺爺去桂林花橋榮記的舊事,盧家少爺就來臺北花橋榮記來吃他的包月,也難為他,八年晚餐,只吃二兩桂林米粉……
第三場
[長春路花橋榮記轉(zhuǎn)了出來,柱子上的牌匾有些舊了,“我”看著三光板爬在梯子上,在路燈昏暗的光線中,用紅油漆在花橋榮記幾個字邊上寫了四個字:米飯炒菜……然后,給模糊不清的花橋榮記填色。
[盧先生上……
我 盧先生,你總是打烊了才來,忙哦?
盧先生 給學(xué)生補課,來晚了,米粉還有吧?
我 你的包月就是包米粉,我哪敢不給你留。
[盧先生看見三光板的筆刷粗細(xì)不均地把花橋榮記弄得不像樣子……
盧先生 (不悅地)大師傅,顏體給你這么一涂,好端端的牌匾,弄成小學(xué)生描紅。
我 沒得法,這幾年,在臺灣掙錢不多,就是臺風(fēng)多,你寫的花橋榮記幾個字,給臺風(fēng)吹得快看不見了,再不涂得顯眼點,小店更沒得人來。
[擦鞋匠背著箱子過來……
擦鞋匠 老板娘,米飯半斤,油渣燜豆角一盤。
[盧先生忽然看見三光板剛寫上的米飯炒菜四個字……
盧先生 (喃喃地)米飯炒菜……
我 盧先生,字寫錯了?
盧先生 (不好意思地)沒、沒有,看到花橋榮記底下寫上米飯炒菜幾個字,一時有點不慣……
我 (長嘆一聲)唉,你也曉得,榮記早就賣飯了,就是不好意思寫到牌匾上。盧先生,對不起喔,你寫的牌匾——
盧先生 哦,沒什么,花橋榮記是你們黃家的,寫什么你們隨意,剛才是我多嘴了。
擦鞋匠 (有點得意地)吃粉,我這個臺灣人吃不飽,花橋榮記不賣飯,我就不進(jìn)花橋榮記。
我 是啊,沒人來吃,花橋榮記真的要吊起鼎鍋當(dāng)鐘敲了。唉,打從開始賣飯,夜夜夢到我爺爺奶奶,總是黑起個臉,罵我辱沒花橋榮記門風(fēng)。
三光板 怪不得老板娘早上一醒,就給供奉祖宗的佛龕上香。盧先生,你先進(jìn)店里坐,我給你冒粉。
擦鞋匠 我的菜趕緊炒!
三光板 (嘟囔地)你點的菜,比擦一雙皮鞋還便宜,虧你好意思說這么大聲。
[三光板和盧先生進(jìn)到店里……
[擦鞋匠正想跟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喝了酒的李半城唱著桂戲《天雷報》上,他一人唱張元秀和周氏兩人唱腔……
李半城 (唱)我二老好比二孤鬼,大廟不收小廟存。叫一聲嬌兒來了吧,怎么這又是清風(fēng)亭……
[李半城腳下一絆,摔在地,望著擦鞋匠喊道……
李半城 (白)扶我來……
[擦鞋匠把李半城扶起來……
擦鞋匠 哎呀,怎么又喝多了……
[“我”攔住想進(jìn)門店的李半城……
我 李老頭,這不是清風(fēng)亭,這是花橋榮記。你那不給你寄錢的兒子在臺中,不在我的店里。
李半城 (醉意地)耶嗨,不給進(jìn)?告訴你一個事,你就打鼓敲鑼請我進(jìn)了。
我 哦,什么好事?
李半城 以前是久不久在你這里吃一餐,現(xiàn)在正式告知你,李半城以后在花橋榮記包月!老板娘,你要發(fā)大財了!
我 (冷笑道)發(fā)大財?這幾年木薯酒喝多了,你的雞爪瘋犯得越來越密,吃一碗飯,打一個碗,小店不賒本就阿彌陀佛了。
李半城 怪了,不管在柳州在桂林,我只喝三花酒,喝了大半輩子,手也不抖;這鬼地方的酒不過喝了幾年,手就扯雞爪瘋了。
[不知什么時候來的秦癲子從暗影中走出……
秦癲子 老話講,水是酒中之血,米是酒中之肉,酒曲是酒中之骨。三花酒離不開漓江水——臺灣的水怎么能和漓江比呢?
李半城 曉得,曉得,釀酒得用漓江水澆灌出來的大米,酒曲必用漓江邊的草藥熬制,釀出的酒還要在漓江水邊的象鼻山巖洞窖藏三年。
秦癲子 聽我那個二房講,每年春天,窯藏的三花酒從巖洞請出來分裝那天,漓江邊的蜜蜂都不去采花,全部尋著酒香飛到象鼻山。
我 (笑罵道)你當(dāng)蜜蜂是你這種騷公雞,聞到女人味就扇翅膀?
[阿春媽急上,指著秦癲子大罵起來……
阿春媽 你這個老色鬼,這么不要臉……
我 阿春媽,怎么啦?
[三光板聽見動靜跑了出來……
阿春媽 吃完夜飯,阿春去洗澡,覺得洗澡房板子縫后面有人,喊我去看是哪個。我追出來,只見有個背影一晃,人就不見了……
秦癲子 既然你沒看見真人,為何血口噴人,講我偷看阿春洗澡?
阿春媽 你的背影在花橋榮記進(jìn)進(jìn)出出了八年,你當(dāng)老娘認(rèn)不出來?
秦癲子 阿春媽,我正告你,本人是政府公務(wù)員,你要是沒有證據(jù),我可以上法庭告你誹謗公務(wù)人員!
[阿春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八年,她由小姑娘已長成十七歲的大姑娘了……
阿 春 (冷冷地)你要證據(jù)是嗎?剛才,我把一盆洗澡水朝板子縫淋去,你身上有沒有水淋過的印子?
[秦癲子趕緊捂住身上的衣服,跟板子縫一樣長條的水漬還是露了出來……
阿春媽 (跳腳道)水印子跟蜈蚣一樣趴在你衣服上,你還敢說不是你!
[“我”忙攔住阿春媽……
我 阿春媽,你可能認(rèn)錯人了,秦縣長在榮記吃完夜飯就走了——(忽覺不對)秦癲子,你不是走了嗎,怎么這個時候還在這里——
秦癲子 (無奈地)內(nèi)急,慌不擇路找個僻靜處小解,見板子縫透光,想看看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屙尿,一不小心,看見阿春——
阿春媽 (夸張地)果然是你,哎呀,阿春剛十七歲,身子就給臭流氓看到了,我不活了……
[阿春沒有表情地走到秦癲子跟前……
阿 春 (冷靜地)老實講,看到?jīng)]有?
秦癲子 看、看是看到了,我發(fā)誓,真的不是有意的——
阿 春 (依然冷靜地)老實講,好不好看?
秦癲子 好、好看……
阿 春 你討過二個老婆,有一個還是名甲天下的桂林女人,你看女人,眼光不會錯。媽,女兒只要男人講好看,你日后就有指望了。這個案子結(jié)了,秦癲子,你……滾吧。
[秦癲子不相信地看著阿春……
秦癲子 我、我可以走了?
阿春媽 (尖叫道)不行!你看了我女兒阿春——
阿 春 (不屑地)看了就看了,又沒少一塊肉,好像媽沒給人看過似的。
三光板 對的、對的,偷看女人洗澡,用桂林話講,秦癲子是飽死眼睛餓死……那個,呵呵。
阿春媽 (哭鬧道)阿春才十七歲呀……
阿 春 (不耐煩地)十七歲你已經(jīng)生下我了,媽,反正你馬上就要結(jié)第三回婚,跟人走了,你就莫幫我在長春路立烈女牌坊了。諸位街坊,我媽嫁去花蓮,以后哪個要洗衣服,盡管找阿春,拜托喔,拜拜。
[阿春轉(zhuǎn)身扭著屁股回去了……
擦鞋匠 哎,阿春這兩步走的,像日月潭風(fēng)光了。
三光板 (揶揄道)小心阿春聽到了拿胸口“擂”你……
阿春媽 (委屈地)好,女大不由娘,老娘不管了!
[阿春媽瞪了秦癲子一眼,忿忿而去……
我 (厭惡地)秦癲子,你把廣西人的臉,全丟到阿春的洗澡盆里去了!
秦癲子 發(fā)誓,是去屙尿,不是偷看洗澡,唉,信不信由你嘍。
[秦癲子走了……
[盧先生端著碗從店里走了……
盧先生 老板娘,打從明天起,我的晚餐,也、也改米飯吧……
我 (有點吃驚地)你、你不是講過,一天也少不得米粉味道的?
盧先生 從小吃花橋榮記,跟我爺爺一樣,聞不到米粉味道,周身酸軟。
我 那、那你怎么要改米飯,我做的米粉不好吃?
盧先生 (善意地)也怪不得你,你爺爺傳下的熬湯大鍋,是一口從明朝熬到民國沒洗過的老鍋,換了鍋,哪個也熬不出花橋榮記那口湯。
我 老湯鍋沒法子背到臺灣,不過,藏著熬湯秘方的木盒子我?guī)С鰜砹?,臺灣東西這么貴,八年來,熬湯的香料藥材我一樣不少——
盧先生 (懷疑地)一樣不少?
我 (心虛地)哦,有幾味藥材只有桂林有,臺灣買不到,你不能怪我不放。
盧先生 (點頭道)花橋榮記離了桂林,味道差了蠻多。就算不講那口老湯,光說米粉——
我 (急切地)我要米粉那家也是桂林人,磨漿、揉團(tuán)、煮熟、壓榨,都是桂林老套路——
盧先生 唉,為何按桂林米粉老套路做的,做出來的卻不是桂林米粉——
我 (長嘆一聲)唉,因為臺灣少了一樣?xùn)|西——
盧先生 少了什么?
我 漓江水……
[舞臺緩緩地轉(zhuǎn)動,臺北長春路轉(zhuǎn)到臺后……
第四場
[“我”在臺北看著從前的桂林米粉作坊熱氣騰騰的場景轉(zhuǎn)到眼前……
[兩個徒弟推著磨漿的大磨轉(zhuǎn)動,兩個徒弟張著白布把磨好的米漿濾水,三個徒弟把濾干水的米粉揉成粉團(tuán),一個徒弟拉著風(fēng)箱,一口大鍋冒著騰騰熱氣在蒸粉,一個徒弟在石臼中用木杵舂碓蒸過的粉團(tuán),兩個徒弟操作著榨粉機將米粉壓榨出來,米粉丫頭跟在黃奶奶后面走進(jìn)米粉作坊……
[“我”在臺北呆呆地看著……
我 (獨白)那年跟奶奶去米粉作坊要粉,第一次看見秈米如何變成柔軟筋道的桂林米粉,曉得了桂林米粉只有漓江水才能泡出來……
黃奶奶 做米粉好辛苦喲,秈米泡軟,磨成米漿,濾、揉、煮、碓、榨,才成了小碟中的米粉,幾十年,花橋榮記只用這家作坊的米粉。
米粉丫頭 (悄聲地)奶奶,米粉作坊有股味道,好熟悉,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聞過。
黃奶奶 (小聲地)這個米粉師傅,鼻子比狗還靈,一聞味道就曉得米粉是好是丑。
[蓄須的米粉師傅從外面進(jìn)來,一抽鼻子,忽然扯出一根竹片猛敲石磨……
米粉師傅 (怒吼道)停!都跟老子停下來,站成一排!
[作坊里的徒弟都停下手中活路,排成一排看著米粉師傅……
[米粉師傅抓起一板做好的米粉聞了一下,便將整板的米粉呼啦倒進(jìn)潲水缸……
米粉丫頭 (惋惜地)師傅,做好的米粉怎么倒進(jìn)潲水缸啦?
[米粉師傅沒理米粉丫頭,又過去聞一下蒸過的粉團(tuán)、聞一下揉好的粉團(tuán)、聞一下濾布、聞一下磨出的米漿,然后,久久地聞著泡秈米的大缸,抬臉看著那排人……
米粉師傅 (黑臉道)今天泡秈米的水是哪個挑的?
[一個瘦徒弟膽怯地上前一步……
瘦徒弟 我……
米粉師傅 水從哪里挑來的?
瘦徒弟 漓、漓江……
米粉師傅 你跟老子趴到條凳上!
[瘦徒弟乖乖趴到條凳上,米粉師傅二話沒說,抓起竹片朝屁股狠抽過去,瘦徒弟慘叫一聲……
米粉師傅 再講一遍,水從哪里挑來的?
瘦徒弟 (咬牙道)漓江……
[米粉師傅狠狠照著瘦徒弟的屁股連抽三竹片,瘦徒弟跟殺豬一樣慘叫……
瘦徒弟 (求饒地)師父,徒弟曉得錯啦——
米粉師傅 錯在哪里?
瘦徒弟 (哭道)頭二十七擔(dān)水,徒弟都是去漓江挑的,只有最后一擔(dān)想躲個懶,在路邊水塘要了一擔(dān)……
[米粉師傅從水缸里掏出一把生米,走到瘦徒弟跟前……
米粉師傅 (不容抗拒地)張嘴!
[瘦徒弟乖乖張開了嘴……
[米粉師傅將一把米都塞進(jìn)瘦徒弟嘴里……
米粉師傅 這把泡好的秈米,你把它嚼成米漿,等你把水塘雜味品出來后,再回作坊做工掙錢。
[瘦徒弟嚼著秈米哭著走了……
米粉丫頭 (小心地)師傅,取花橋榮記的米粉……
米粉師傅 (慚愧地)唉,只能空著手回去了。
米粉丫頭 那里不是有十幾板米粉——
米粉師傅 (無顏地)這種米粉不能給人吃,只能喂豬。
[米粉師傅把一板接一板的米粉端起往潲水缸里倒……
米粉丫頭 (吃驚地)十幾板米粉,你都要倒掉啵?
米粉師傅 (誠懇地)桂林人是喝漓江水長大的,桂林人的舌頭刁,容不得一絲邋遢味道。桶里那擔(dān)水是漓江水,你嘗嘗那水,再聞聞泡米的水,就曉得了……
[米粉丫頭似乎明白了,從缸里捧起一把米,嗅了一下;她又從泡米缸里掬起一捧水,俯首細(xì)細(xì)地嗅著……
黃奶奶 你剛才問米粉作坊是什么味道,聞出來沒有?
米粉丫頭 (感慨地)作坊被漓江水泡了幾十年,就剩漓江水的味道了。也是喔,漓江水泡出來的桂林米粉,天生漓江味道,桂林米粉放再多料子,最要緊的味道,還是漓江味道……
黃奶奶 孫女,一個人能喝一世漓江水、吃一世漓江水泡出來的米粉,是前世修來的福,奶奶享了一世這個福,你這一世也莫離開桂林,也享一世這種福,記下了?
米粉丫頭 奶奶,我這一世,是不肯離開桂林的……
[“我”揩去眼角的淚水,看著從前的米粉作坊緩緩轉(zhuǎn)回從前……
我 (獨白)我跟臺灣人說桂林米粉是漓江泡出來的,沒人信。聽奶奶說過,靈渠通到漓江后,秦始皇到桂林微服私訪,他喜歡用鯉魚須下酒,桂林人就撈漓江鯉魚取須子。鯉魚王怕鯉魚絕種,就用漓江水種出來的大米,磨漿后做成鯉魚須一模一樣的米粉給秦始皇吃。秦始皇說好吃,世世代代的桂林人都去漓江撈鯉魚須子吃。我想吃一輩子鯉魚須,才應(yīng)承奶奶一世不離開桂林,沒想到還是離開了。在我回望桂林的目光中,長春路的花橋榮記艱難地來到了1967年……
第五場
[長春路花橋榮記轉(zhuǎn)了出來,不是吃飯的時間,擦鞋匠坐在攤上修鞋,顧太太、阿春、三光板幾個坐在麻將桌前望著“我”……
顧太太 春夢婆,莫做春夢了,快來摸牌!
[“我”走到桌前坐下,拿骰子拋了一下,四個人開始摸牌……
[盧先生帶著幾個學(xué)生從街上走過,興高采烈地跟“我”打招呼……
盧先生 老板娘,晚飯我?guī)愀郾砀邕^來吃,你多備點菜。
我 好的!
[盧先生帶學(xué)生下……
我 講起來,盧先生也算體面人,高高的,除了背有點佝,一桿蔥的鼻子,青白的臉皮,輪廓都還在那里。
顧太太 原該是副很體面的長相,可是不知怎的,一頭頭發(fā)先長白了,笑起來,眼角子兩撮深深的皺紋,看著很老,有點血氣不足似的。
阿 春 我常常在街上撞見他,身后領(lǐng)著一大隊蹦蹦跳跳的小學(xué)生,過街的時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東張西望地跑過街去。
三光板 看見他那副有耐心的樣子,總使我想起從前養(yǎng)的那只性情溫馴的大公雞來,那只公雞是會帶小雞的,它常常張著雙翅,把一群雞仔孵到翅膀下面去。
我 聊起來才曉得,盧先生的爺爺原來是桂林盧興昌盧老太爺。盧老太爺從前在湖南做過道臺,是我們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東門外那間培道中學(xué)就是他辦的。哎,三條!
顧太太 白板。
三光板 四筒。
阿 春 東風(fēng)。
我 七條。講起來,從來也沒見過這么規(guī)矩的男人,省吃省用,除了拉拉弦子,哼幾句戲,什么嗜好也沒得。
顧太太 六條。天天晚上,總有五六個小學(xué)生來補習(xí)。補得的錢便拿去養(yǎng)雞。
三光板 五餅。那些雞呀,就是盧先生的祖爺爺祖奶奶!
顧太太 您家還沒見過他侍候那些雞呢,那份耐性!
阿 春 東風(fēng)。每逢過年,盧先生便提著兩大籠蘆花雞到菜市場去賣,一只只鮮紅的冠子,光光亮的羽毛,總有五六斤重。
我 哎呀,剛才出錯牌了,該出七條,盧先生的雞我也買過兩只,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來。
顧太太 這么些年來,他會放息,利上滾利,盧先生的積蓄,起碼有四五萬——
阿 春 (憧憬地)盧先生有四五萬,那……老婆是討得起的了。
顧太太 (看不起地)盧先生討得起老婆,不過,盧先生不會討你這個洗衣婆。
阿 春 是的,是的,盧先生要討也是討顧太太這種包租婆,雖然年紀(jì)大點,上了床還勉強能用,咯咯咯……
顧太太 呸,阿春你這張嘴,讓惡男人撕過才會老實。
三光板 (玩笑地)阿春,你“擂”盧先生幾回,盧先生說不定會討你這個洗衣婆喔。
顧太太 春夢婆,你侄女秀華有男友沒有?七餅……
[秀華正好上,大家一陣笑聲……
秀 華 嬸娘,打牌喔。
我 秀華來了,有事?
秀 華 哦,也沒什么事,就是來跟嬸娘講一聲
——
我 哎,顧太太的七餅是不是,胡了!擦鞋匠,你過來幫我頂角。
[擦鞋匠放下手中的活計,坐上桌子摸麻將,“我”拉著秀華到一邊……
我 阿衛(wèi)有了音信?
秀 華 沒有,麻袋廠裁人,我失業(yè)了……
[秀華眼圈紅了……
我 失業(yè)又不是死人,抹什么淚嘛?你眉清目秀,又不是沒男人要,剛才顧太太還問你有人沒有——
秀 華 嬸娘莫理這些碎嘴婆娘,你曉得,我放不下阿衛(wèi)的。
我 你和阿衛(wèi)有感情,為他守一輩子,你這份心,是好的。
秀 華 阿衛(wèi)和我講過,世道亂,容易妻離子散,想團(tuán)圓,最要緊的是個“等”字——
我 等?你看著你嬸娘,就是你一個好榜樣。難道我和你叔叔還沒有感情嗎?等到今天,你嬸娘等成了這副樣子——不是我說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十幾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
秀 華 來臺灣的頭幾年,你還四處打聽……
我 沒得音訊,后來夜里常常夢見你叔叔,總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他已經(jīng)先走了……
秀 華 我也常夢到阿衛(wèi),他總對我笑,嬸娘,阿衛(wèi)沒死,還在哪個角落等我……
我 就算阿衛(wèi)還在,你未必見得著他,要是他已經(jīng)走了呢?你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用了。
[秀華哭了起來,顧太太一直在豎著耳朵聽著……
我 莫哭,聽嬸娘講,那個桂林老鄉(xiāng)盧先生也是一個人跑來臺灣,聽顧太太講,盧先生的積蓄起碼有四五萬。
秀 華 他有四五萬,干我什么事?
顧太太 (插嘴道)你苕呀,你的人嫁給盧先生,盧先生的四五萬積蓄就嫁給你了。
我 是的,眼下你連工作都沒有了,嫁給盧先生,生活不就有著落了嘛。
[秀華轉(zhuǎn)身就走,“我”追上去拉住她……
秀 華 (失望地)嬸娘,失業(yè)了,想找嬸娘幫忙找一份工作,你倒給我介紹盧先生,阿衛(wèi)要是曉得——
我 (難過地)該醒了,癡情妹子,十幾年了,莫講阿衛(wèi)杳無音信,就算有音信,一道海峽隔著兩岸,他來不了臺灣,你回不去桂林……再等下去,你就跟嬸娘一樣,人老珠黃,還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的日子,不好過呀……
秀 華 (不相信地)你是真后悔啦?嬸娘,想想叔叔帶兵去花橋榮記找你這個米粉丫頭那天吧,你真的忘了叔叔對你的好了?你可以忘,我不能忘!
[秀華甩脫“我”的手,哭著跑了……
[“我”抬起頭來,看著花橋榮記的牌匾……
我 (喃喃地)想想叔叔帶兵去花橋榮記找你這個米粉丫頭那天……你真的忘了叔叔對你的好了……我想忘啊,來臺灣十幾年我一直想忘啊,可我忘得了嗎……
[舞臺緩緩地轉(zhuǎn)動,臺北長春路的花橋榮記轉(zhuǎn)回從前……
第六場
[隨著“我”的獨白,從前的桂林花橋榮記店堂緩緩地轉(zhuǎn)到“我”的眼前。早晨的陽光從窗楣間、亮瓦中鋪進(jìn)店鋪,“我”動情地看著那間熟悉的坐滿吃粉客人的店堂,伙計們發(fā)出響亮的“二兩臘馬肉”、“三兩腌馬肉”的吆喝聲,桌上坐著不少吃粉的士兵,沒座的客官走出門外吃……
[米粉丫頭在銀柜收錢,黃奶奶從里屋出來,發(fā)現(xiàn)盧興昌也坐著吃米粉,過去打招呼……
黃奶奶 盧大老爺,早安。
盧興昌 (小聲地)有點日子沒來榮記,一來,怎么這么多軍爺來吃粉?
黃奶奶 (低聲笑道)桂林行營的兵,上個禮拜,排隊從花橋榮記門前過,那邊高個子是個營長,看到我家米粉丫頭,路都不會走了,一連三天,帶著兵仔來過早。你幫我打聽打聽,營長有沒有家室?
[盧興昌端著米粉來到營長身邊,裝作借用桌上的醬油……
盧興昌 長官,蠻閑,帶行營的弟兄跑到水東門外吃米粉。
營 長 花橋榮記的米粉香味飄到十字街,我鼻子尖,尋著香味過來吃了一碗,哎,怪了,一碗就上癮了,早上出完操,就急著來榮記過癮。
盧興昌 (開玩笑地)你當(dāng)是湯里放了大煙殼子,這么容易上癮?依我看,要怪就怪你太太賴床,沒給長官做早點——
營 長 慚愧,功未成、名不就,尚無妻室。
盧興昌 哦,也好,一個人自由。你慢吃,老朽先走。
營 長 老人家慢走。
[盧興昌走到黃奶奶跟前……
盧興昌 (小聲地)黃奶奶,營長沒娶妻室,米粉吃完了,還捧著碟子裝吃,一直偷瞄米粉丫頭,呵呵……軍官高大英俊,米粉丫頭是水東門外有名的美人,寶馬金鞍——般配得很喲。
[盧興昌走了,有心的黃奶奶走到柜臺前,碰了一下米粉丫頭……
黃奶奶 哎,伙計忙不過來,你去把高個子軍爺那張桌上的碟子撿一下。
米粉丫頭 (不高興地)幾張桌子都給他的兵坐滿了,客人都跑到門外蹲著吃。
黃奶奶 哪有開店怕人多?高個子軍爺吃出味道,天天帶軍爺來吃,榮記就發(fā)達(dá)了。
米粉丫頭 (嘟噥地)他論天這個樣子,吃完了也不走,坐在那里瞄呀瞄地,我臉上又沒長花,也不曉得他瞄哪門。
[米粉丫頭走到營長桌前收拾盤子……
米粉丫頭 (不客氣地)長官,吃完了喔,麻煩你和你的兵騰出位子,不然,客人都到門外蹲著吃,榮記生意還做不做了?
營 長 (客氣地)對不起,我還沒吃完。
米粉丫頭 (譏諷地)還沒吃完?剛才一個蒼蠅飛過來,想在你的碟子里找點吃的,連米粉渣都沒看到,蒼蠅難過得都哭了,你曉不曉得?
營 長 (笑了起來)剛品出點味道,你就趕我走呀?
米粉丫頭 (不信地)你品出了什么味道?
營 長 (認(rèn)真地)這種味道,不可信口開河亂講,你容我用心再品一陣,完了講給你聽。天賜佳品,當(dāng)敬重才是。
米粉丫頭 (小有感動地)天賜佳品?沒想到一個舞刀弄槍的軍爺,把花橋榮記的米粉看得這般重……
營 長 煩你再來四碟,臘、腌馬肉各二碟,我想,如果米粉丫頭親手把米粉端來,那味道我會品得更準(zhǔn)……
[營長掏出票子給米粉丫頭,米粉丫頭看著他的眼睛,忽然他目光有異樣之感,接錢后快步地走向廚房……
[營長揮手示意士兵離開,士兵們紛紛離開,店里只剩營長一個人……
[“我”在臺北靜靜地望著這個日后成為丈夫的軍人……
[米粉丫頭端著四碟米粉從廚房出來,看到空無一人的店鋪,更覺異樣,遲疑著不敢走到營長身前……
營 長 (體貼地)穿的是虎皮,人可是貓,再說了,我是吃粉,又不是吃你……
[米粉丫頭把米粉放到桌上,轉(zhuǎn)身想走,營長叫住了她……
營 長 講好了的,你把米粉親手端來,我用心品一陣,再講你聽,我品出了什么味道,你不想聽了?
米粉丫頭 (遲疑地)想、想聽……
[營長夾起一塊馬肉扔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了許久……
米粉丫頭 咬不動?
營 長 咬得動。
米粉丫頭 那怎么咽不下去?
營 長 味道太美,不舍得咽下去。唉,這種味道,要是一輩子天天有得品,方不枉人活一世。
米粉丫頭 容易,想吃就來花橋榮記。
營 長 行伍之人,四海為家,若想一輩子天天有得品,除非——
米粉丫頭 除非什么?
[營長盯著米粉丫頭……
營 長 除非娶個會做馬肉米粉的女人為妻……
米粉丫頭 (臉紅道)長官,桂林會做馬肉米粉的女人多的是——
營 長 再多,也無人做得出花橋榮記的味道。
米粉丫頭 (心跳地)長官,你慢慢吃,我忙去了……
營 長 不急,剛吃了一塊腌的馬肉,我再吃一塊臘的馬肉,我就講給你聽,我品出了什么味道。
[營長又夾起一塊馬肉入口,很快嚼了幾下便咽下了,然后看著米粉丫頭……
營 長 好味道,當(dāng)?shù)闷鹛熨n佳品美名。
米粉丫頭 (好奇地)長官到底品出什么味道……
營 長 臘的馬肉香,腌的馬肉甜——
[米粉丫頭撲哧笑出了聲……
米粉丫頭 但凡桂林人,都曉得臘的馬肉香,腌的馬肉甜,哪用得著再買四碟米粉來品?
營 長 不過,有一種味道,來花橋榮記的客人,只有我一人品了出來——
米粉丫頭 (好奇地)什么味道?
營 長 (繞開話題)你平日里是去漓江洗頭——
米粉丫頭 有什么稀奇?桂林妹子,但凡離的江邊近,都去漓江洗頭。
營 長 不過,只有你洗頭那塊石頭的左邊有一蔸桂花樹——
米粉丫頭 (驚訝地)你怎么曉得?
營 長 桂花樹在上游,桂花跌落漓江,花瓣順?biāo)鞯侥阆搭^的地方,因此,你的頭發(fā)比一般桂林妹子的頭發(fā)多一股香氣……
米粉丫頭 (不敢相信地)一蔸樹的桂花泡一江水,你真的能聞出來?
營 長 桂花的香味叫什么,你知道嗎?
米粉丫頭 (心跳地)不、不知道……
營 長 天香。桂林人來花橋榮記,都是聞到了花橋榮記的米粉香;我來花橋榮記,聞到的是你頭上的天香……
[米粉丫頭忽然臉紅地捂住臉……
米粉丫頭 你、你壞,聞人家頭發(fā)……
營 長 (緊張地)對不起,我忘了你年紀(jì)小,嚇著你了,認(rèn)罰,認(rèn)罰,再要四碟米粉。
米粉丫頭 (嬌嗔道)不給吃,我要罰你——
營 長 罰我做什么?
米粉丫頭 (鼓足勇氣地)罰你……帶我去看小金鳳的戲。
[營長如同接到軍令一樣雙腳一個立正,朝門外大喊……
營 長 集合!
[軍爺們迅速跑進(jìn)店里排好隊……
營 長 (命令道)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本營長帶你們來花橋榮記是有任務(wù)的,現(xiàn)在任務(wù)勝利完成,以后弟兄們見了這個女人,叫什么?
軍爺們 (響亮地)營長太太!
[米粉丫頭捂著臉跑進(jìn)里屋,黃奶奶一臉笑意地提著幾串用紅繩串好的銅錢走了出來……
黃奶奶 哎喲,穿了幾年銅錢,這下用上嘍,呵呵……
[“我”注視著桂林的花橋榮記緩緩轉(zhuǎn)進(jìn)過往的歲月……
我 (獨白)這個人日后成了我的丈夫,我成了官太太,跟他去過一些大地方。見過我的長官背后總夸,說是桂林女人拿得出手。也難怪,我們那里,到處青的山,綠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膚也洗得細(xì)白了。幾時見過臺北這種地方?今年臺風(fēng),明年地震,任你是個大美人胎子,也經(jīng)不起這些風(fēng)雨的折磨哪!秀華若是一直干等阿衛(wèi),再過兩年,眉眼間那點水靈也要等干了。不行,盧先生這條線還是得幫她搭上……
第七場
[在“我”的獨白中長春路花橋榮記轉(zhuǎn)了出來,顧太太、阿春、三光板、擦鞋匠還坐在麻將桌前望著“我”……
擦鞋匠 老板娘,這把牌還得你自己打,不然,點炮了我沒得錢給。
[“我”坐回麻將桌……
顧太太 你家侄女死心眼,盧先生都不肯嫁。
我 秀華剛失業(yè),心情不好,我再勸勸。
顧太太 女人到了這一步,還講什么愛情喔,老話講,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趁年輕,趕緊嫁了,不要到了你我這把年紀(jì),還得自己掙飯票。
[李半城提著箱子、夾著一把胡琴走了過來……
三光板 哎,李老鬼,往日只見你提箱子,怎么今日把胡琴也提出來了?
顧太太 是不是兒子沒寄錢,被包租婆攆出門了?
李半城 (強撐地)有這一箱子房契,哪個敢攆我?
我 李半城,你欠的飯錢,該給了。
李半城 (萎縮地)兒子來信,講支票已經(jīng)寄了出來。你今天先讓我吃,明日我若是不給你,閻王收我的老命。
我 你都白吃一個多月了,每天問你要錢,你都拿老命來賭咒,你的命不值錢,曉不曉得?
李半城 (討好地)都是廣西老鄉(xiāng)——
我 莫提廣西老鄉(xiāng)了,個個的荷包都是干癟癟的,點來點去,不過是些家常菜,想多榨幾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還要吃力。
三光板 不過,這些年來,也全靠這批窮顧客的幫襯,才把這片店面撐了起來。
李半城 是的,是的,也是廣西老鄉(xiāng)幫襯,老板娘才財源茂盛達(dá)三江……
我 (氣不打一處來)達(dá)你個頭!這些年,你一扯雞爪瘋,就打爛榮記一個碗,開飯店打爛碗好晦氣的,曉不曉得?我那點財氣,都讓你打碗的晦氣沖沒得了,曉不曉得!
李半城 (卑微地)老板娘,讓我這餐先賒一頓——
我 (冷冷地)小本生意賒不起,煩你另找大戶去賒。
三光板 (嘲笑地)你有胡琴,會唱戲,去擦鞋匠旁邊扯起弦子唱,說不定有人丟錢的。
[李半城默默走到一邊,盤坐地上,真的扯起胡琴,但是,他的手扯雞爪瘋,握不住弦子,他索性扔下胡琴,放開沙啞的喉嚨唱起來……
李半城 (唱)我二老好比二孤鬼,大廟不收小廟存。叫一聲嬌兒來了吧,怎么這又是清風(fēng)亭……
[“我”生氣地走到李半城身邊……
我 李老鬼,快到飯點了,你在這里鬼嚎,哪個還肯進(jìn)花橋榮記吃飯?
李半城 (低聲地)我進(jìn)……
我 李老鬼,你也是做過生意的人,將心比心,你若講得出一個不給錢吃白飯的理由,我再賒你一餐,你講呀,講呀!
李半城 (忽然老淚縱橫)我今天……七十壽辰……
[“我”怔住了,看了李半城一會兒,心軟了,回頭招呼三光板……
我 給李老鬼下一碗面……
[三光板進(jìn)去了,顧太太收好麻將,跟阿春都走了……
[秦癲子神色不太正常地上……
我 秦癲子,飯點一到,你比去政府上班還準(zhǔn)點。
[秦癲子如同沒聽見“我”的話,低著頭走進(jìn)了花橋榮記……
[擦鞋匠湊近“我”……
擦鞋匠 秦癲子真是瘋癲了,聽講他以前有二房老婆,來臺灣了,老婆沒得了,女人癮又沒戒——
我 曉得,他原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跑去調(diào)戲人家女職員,給開除了,就這樣瘋了起來,容縣縣太爺,落魄成長春路花癡!
[三光板捧著一碗面條過來遞到李半城手中,李半城接過面條時,手一抖,碗掉地上,一碗面條落到地上……
我 (無奈地)李老鬼,你自己也看到了,不是我不讓你來花橋榮記吃飯,是你老到吃不成飯了。
李半城 (喃喃地)是的,是的,是我老到吃不成飯了,我走了,不討擾老板娘了……
[李半城提著箱子、夾著胡琴低頭走了兩步,卻又走回“我”跟前,把胡琴遞給“我”……
李半城 老板娘,這把胡琴是我在桂林買的,我有雞爪瘋,扯不了了,留給花橋榮記吧。
我 人家來吃飯,哪個扯胡琴?
李半城 來花橋榮記的桂林人多,說不準(zhǔn)哪個想家了,就扯一板,唱兩句桂戲……
[李半城蹣跚地提著箱子走了……
[盧先生興高采烈地上……
盧先生 老板娘。
我 哎喲,盧先生,你先前講,晚飯你帶香港表哥過來吃,叫我多備點菜,我都備好了,你表哥到了沒有?
盧先生 人是到臺北了,不過,表哥不是一般人,(壓低聲音)他在香港,做大陸客的……哦,臺灣戒嚴(yán)期,我不好隨便講。表哥來還有點公干,要等下子才能過來。
我 也好,我正好跟你講個事。
盧先生 哦,什么事?
我 我侄女秀華——
盧先生 哦,我見過,桂林妹子,白白凈凈,人也斯文,一看就曉得不是臺灣婆娘。
我 是的,是的,當(dāng)年是你爺爺辦的培道中學(xué)?;ǎ返娜撕枚?,哪曉得,她跟了個排長,那個排長呢,又失蹤了,她一個人來了臺灣……
[“我”發(fā)現(xiàn)盧先生對我講的話沒什么興趣,好像被李半城留下的胡琴吸引了……
我 (不太高興地)盧先生,你聽到我講什么沒有?
盧先生 聽到的,聽到的,哎,你手上這把胡琴看上去有年頭了……
我 李老鬼的,沒得錢給,留把胡琴頂飯錢,哎,聽顧太太講,你晚上除了拉拉弦子,哼幾板戲,什么嗜好也沒得,這把胡琴你拿去吧。
[盧先生珍惜地接過胡琴,試著拉了個桂戲過門……
我 琴一響,不由的便心癢了起來,從前在桂林,我是個大戲迷,小金鳳、七歲紅他們唱戲,我天天都去看的。剛聽你扯個過門,就曉得桂林戲你蠻懂的。
盧先生 不過是有時心煩,胡拉亂唱幾句。
我 唉,幾時能聽到小金鳳唱,心就不煩了。
盧先生 我也是最愛聽她的戲。
我 她那出《回窯》,把人的心都給唱了出來,盧先生,反正還要等表哥,你唱一段好耍嘛。
盧先生 桂戲這種戲,不在桂林唱,唱不出那個味道。
我 說起來,花橋榮記也算桂林老店,在臺灣,你找不出第二個比花橋榮記離桂林更近的地方,盧先生,你就唱一個嘛。
盧先生 好,獻(xiàn)丑了,我來一段小金鳳的《薛平貴回窯》。
[盧先生調(diào)好弦子,用旦角的聲音唱了起來……
盧先生 (唱)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
[“我”頓時淚流滿面……
我 (獨白)一句“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把我的淚唱了出來,我在樂群劇社聽小金鳳唱這句的時候,我是那么年輕,身邊坐著我的年輕的薛平貴……
[隨著“我”的獨白,長春路的花橋榮記慢慢轉(zhuǎn)回從前桂林的舊戲院……
第八場
[“我”看到桂林一個舊式的戲曲舞臺和兩張坐椅慢慢轉(zhuǎn)到眼前……
[臺子一側(cè)立著水牌,上書:薛平貴回窯,王寶釧——小金鳳扮演……
[王寶釧在臺上與薛平貴做戲,米粉丫頭和營長坐在一起看戲……
王寶釧 (唱)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
(白)既是兒夫回來,你要往后退一步……
薛平貴 (白)哦,退一步……
[“我”忍不住跟著王寶釧的道白……
王寶釧、我 (白)再往后退一步……
薛平貴 (白)再退一步……
王寶釧、我 (白)再要退后一步……
薛平貴 (白)哎呀,往后就無有路了啊……
王寶釧、我 (白)后面有路,你……也不回來了啊……
[“我”擦著滿臉的淚水,王寶釧和薛平貴仍在戲臺上唱與做,戲臺上卻忽然如啞劇一般沒有聲音,場子里只回蕩著“我”的獨白……
我 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貴等著了,我、盧先生,還有秀華,也等了十八年,卻沒有等著。我怕是永遠(yuǎn)等不著了,也看不出盧先生、秀華還有多少年才能等著,或許跟我一樣,永遠(yuǎn)等不著了。離鄉(xiāng)的人,最聽不得鄉(xiāng)音,偏偏又忍不住想聽;分離的人,最看不得《回窯》,卻偏偏忍不住想看。記得那天看戲的時候,我還交待過他……
[戲臺上,王寶釧與薛平貴夫妻相認(rèn),看得入神的米粉丫頭欣慰地靠在營長肩頭……
米粉丫頭 (小聲地)你也是軍爺,不準(zhǔn)你離開桂林去征東征西的,讓我一人苦守寒窯。
營 長 (小聲地)有你在桂林,一輩子,我也舍不得離開……
[戲臺上的聲音恢復(fù)了正常,薛平貴與王寶釧夫妻團(tuán)圓……
薛平貴 (唱)平貴離家十八年,
王寶釧 (唱)受苦受難王寶釧。
薛平貴 (唱)今日夫妻重相見,
王寶釧 (唱)只怕相逢在夢間……
[戲臺和觀眾席在薛平貴和王寶釧的唱腔里轉(zhuǎn)回從前……
第九場
[臺北的花橋榮記在“我”的思緒中轉(zhuǎn)了回來,盧先生握著胡琴呆呆地想著什么……
我 盧先生,戲唱完了,人還沒有從戲里走出來……
盧先生 唉,想起了小時候,跟羅小姐去樂群劇社看小金風(fēng)唱《回窯》的事情,有點惆悵……
我 羅小姐?哪個羅小姐?
盧先生 (珍惜地)留在桂林的未婚妻……
我 你的未婚妻?桂林誰家的小姐?
盧先生 她爸是羅錦善。
我 就是開綴玉軒的那個羅錦善?我常去買他家的織錦緞做衣服。
盧先生 是,綴玉軒是羅小姐爸爸開的,織錦緞名氣大,官太太常去。
我 哦,你未婚妻原來是羅家姑娘。
盧先生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她是我培道的同學(xué)。
我 怪不得,盧先生在臺灣一直沒找人……
[顧太太上……
顧太太 喲,盧先生,一臉喜氣,收都收不住喲。我去你房間找你——
盧先生 (緊張地)顧太太,房租我已經(jīng)交齊了——
顧太太 不是收租,我是來問一聲,盧先生是不是要辦喜事了?我還有一間大一點的屋子可以租——
盧先生 沒有,沒有……
顧太太 沒有你會布置房間?還添了一床大紅絲面的被窩。
[盧先生幸福地低下了頭,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
盧先生 是、是她的信……
我 羅小姐有音信了?
盧先生 香港表哥和羅小姐聯(lián)絡(luò)上了,她本人已經(jīng)到了廣州——
我 從廣州偷渡香港,聽說不少錢——
盧先生 香港辦偷渡的黃牛,帶一個人入境要十根金條,正好五萬五千塊,早點我也湊不出來。表哥這次來,專門幫我把錢帶給黃?!?/p>
顧太太 哎喲,春夢婆,你看盧先生兩手緊緊地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阿春慌亂地跑上……
阿 春 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 出什么大事了?
阿 春 在巷子口那個小公園里,一棵大枯樹上,老頭子上吊死了……
我 (大驚地)啊,上吊死了?哪個老頭子上吊死了?
阿 春 在你花橋榮記包月的李老頭??!嚇?biāo)廊肆耍浑p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頂黑氈帽滾跌在旁邊,那口箱子歪在一邊,你們?nèi)タ绰?,估計他用箱子墊腳,把頭伸去繩套里……
[顧太太、三光板、擦鞋匠跟著阿春跑下……
[“我”扭頭回到店里……
[盧先生悶頭擦著那把李半城留下的胡琴……
[“我”提著一個舊瓷盆和一迭紙錢走了出來,點著后,把紙錢扔到盆里……
我 李先生呀,雖說是廣西老鄉(xiāng),也幫不上你什么忙。給你燒點紙錢,好讓你在冥府能買張船票回老家……
盧先生 唉,人回不去廣西,魂兒能回老家,也是好的……
我 盧先生,李老頭平日總唱桂戲《天雷報》,你扯一板,送他的魂兒走一程……
[“我”扭頭又往店里去……
盧先生 老板娘,你去干什么?
我 先前,李老頭說他今天七十大壽,我讓三光板給他煮了碗壽面,他扯雞爪瘋,一碗面都掉塵土里了。我再給他做一碗,廣西路遠(yuǎn),吃不飽,李老頭沒力氣回去……
[“我”哭著進(jìn)去了,盧先生扯起胡琴,輕輕唱起了《天雷報》……
盧先生 (唱)我二老好比二孤鬼,大廟不收小廟存。叫一聲嬌兒來了吧,怎么這又是清風(fēng)亭……
[“我”端著一碗粉出來,放在燒紙錢的瓷盆邊上……
我 李老頭,面條沒了,我給你冒了一碗米粉。你回廣西,會去桂林看你的門面,要是陽橋義利居不開門,你去水東門外的花橋榮記,榮記的米粉你沒吃過,腌的馬肉甜,臘的馬肉香,你嘗嘗……
[在“我”的念叨聲中,長春街的花橋榮記轉(zhuǎn)回桂林……
第十場
[“我”看著被油燈照亮的桂林花橋榮記店堂緩緩地轉(zhuǎn)到“我”的眼前,“我”呆呆地看著還小的“我”——
[米粉丫頭全身籠罩在暖意融融的煤油燈光線中,正在收銀柜后面打算盤算賬,黃奶奶在邊上用紅線串銅錢,不時看一眼孫女,露出慈愛的笑容……
[落魄的李半城提著那口箱子從門外走入店堂,動情地看著黃奶奶和米粉丫頭……
李半城 黃奶奶……
[李半城看得見黃奶奶和米粉丫頭,她倆卻看不見李半城……
李半城 (對米粉丫頭說)我從臺北長春街來,你交待過我,吃兩碟榮記馬肉米粉,一碗放腌馬肉,一碗放臘馬肉……
[李半城坐到桌前等著……
[“我”也想走進(jìn)桂林花橋榮記的店堂,但是,好像有一層玻璃門擋在我面前一樣,“我”走不進(jìn)去……
我 (獨白)李半城的魂兒回到廣西,聽了我的話,他去了花橋榮記。我也想跟著李半城的魂兒回那間熟悉的店堂,可我回不去,好像有一層玻璃門擋在我的面前,人走不過去。那一下,我心里好難過,活著的人回不去,死了才能回老家……難過完了又想呀,死了能回家,心里終歸有了盼頭,這樣想來,死,對李半城未嘗不是好事……
[在“我”的獨白中,長春路的花橋榮記轉(zhuǎn)了回來……
第十一場
[靜靜的街道,只有擦鞋匠在等客,“我”看見盧先生臉色灰敗地走來……
我 盧先生,怎么啦?臉色不好,兩眼通紅……
[盧先生沒理“我”,徑自低著頭走……
我 盧先生,再走,就過花橋榮記的門臉了,交了包月錢,不吃了?
[盧先生站住,呆呆地看著“我”……
盧先生 吃、吃什么?
我 你是在花橋榮記包月,忘了?是不是羅小姐要到了,心里惦記得要緊,都忘了吃飯這個事兒?
盧先生 (喃喃地)呃……羅小姐……呃……
我 你嘴巴一張一張地,咿咿烏烏,半天迸不出一句話來,你倒是說,羅小姐出什么事了?
盧先生 (悲憤地)他不是人!
我 誰不是人?
盧先生 香港表哥!
我 上次你帶來花橋榮記吃飯那個表哥?
盧先生 (兩眼通紅地)就是他,不是人,不是人??!
我 不著急,你坐下講,怎么回事?
盧先生 他講幫忙把羅小姐偷渡到香港,收我五萬五千塊錢,那錢是我給學(xué)生補習(xí)、薪水、放貸、養(yǎng)雞,省吃儉用十幾年攢下的,他全吞了,全吞了啊!
我 羅小姐沒到香港,你表哥拿錢跑了?
盧先生 他倒沒跑,我看羅小姐遲遲沒有消息,托人去香港問他,你猜他怎么說——
我 風(fēng)頭緊,偷渡的事先緩緩?
盧先生 屁!他竟說不知道有這么一回事!
我 哦,你被表哥騙了,唉,你那表哥這么做,生娃崽沒有屁眼,死了不得脫生。
盧先生 (嗚嗚地哭)他生娃崽沒有屁眼,死后不得脫生,對我有什么用?羅小姐再也來不了……
我 錢是人賺的,再攢幾年——
盧先生 (放聲大哭)我攢了十五年啊……
我 唉,真是難為你這樣一個男人了……
[秀華端著一碗米粉從店里出來,她似乎聽到了盧先生的話,什么沒說,默默把米粉放到盧先生手中……
盧先生 (擦淚道)秀華妹子費心了,我吃不下,你端回去吧。真的,我沒有事……
秀 華 (眼圈紅紅地)看到先生流眼淚,讓我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句——
我 哪句?
秀 華 盧先生曉得的……
[秀華看著盧先生……
盧先生 你也在等人,我也在等人,你講的是“同是天涯淪落人”這一句……
[秀華沒吱聲,端著粉低頭回店里去了……
我 唉,秀華那里,阿衛(wèi)音信全無,你挨騙得這么慘,看來羅小姐也難來了。你還記得過年時,我把你和秀華都拘了來——
盧先生 你做了一桌子的桂林菜,燙了一壺?zé)釤岬慕B興酒。
我 那晚,秀華一句阿衛(wèi)沒提過,我喊你和秀華喝雙杯,你臉竟紅了。
盧先生 (忽然警覺地)你……提這個事,什么意思?
我 秀華答應(yīng)我,她不等阿衛(wèi)了,羅小姐來不了,你說是壞事,要我說也是好事。盧先生,響鼓不用重槌擂,你看我們秀華這個人怎么樣?
盧先生 不要開玩笑……
我 什么開玩笑?那天你走后,我們秀華直贊你呢!
盧先生 (黑臉道)我和你講觀音閣,你和我講到瓦窯去了,你到底想講什么板路?
我 (故作輕松地)你快請請我,我替你做媒去,這杯喜酒我吃定了!
盧先生 (正色道)請你不要胡鬧,我在大陸早訂過婚的!
我 (忽然火了)你訂過婚?我還結(jié)過婚呢!可我的老公在哪里?你是不是覺得臺灣和桂林就隔著一片海,總有一天會和羅小姐見面?
盧先生 會見的,總有一天會見的……
我 (尖刻地)那片海,除了菩薩,沒有人過得了,羅小姐不是菩薩,她過不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已經(jīng)是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了,曉不曉得,你等不起了!
[盧先生直勾勾地望著“我”,把碗放到“我”的手中,慢慢轉(zhuǎn)身走了……
盧先生 (喃喃地)等不起了……我等不起了……
[阿春上,高聳的胸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擂”在盧先生的胸脯上……
[盧先生像被撞傻了一樣,竟然呆呆看著阿春的胸脯……
阿 春 (夸張地)哎喲,盧先生這么斯文的人,也學(xué)壞,盯著人家看……
[盧先生似乎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低頭快步去了……
阿 春 (喊道)盧先生,等下子,一起走嘛……(追下)
[秀華從店里出來,看著盧先生的背影……
我 當(dāng)年我跟奶奶去盧家送過米粉,好體面的一間公館,撤退后我們自己軍隊一把火燒了……
秀 華 那時,你就見過盧先生?
我 見過,盧府園子里種滿了有紅有白的芍藥花,盧先生那時上下都叫盧少爺,奶奶講他白凈清秀,像個讀書人,將來跟他爺爺一樣,要做官的,誰曉得今天……
秀 華 年紀(jì)不算頂大,背都駝了……嬸娘,盧先生心里放不下羅小姐,你就不要逼他了……
我 唉,盧先生和你一樣,等不到頭還要死等……
秀 華 有個在高雄做生意的,媒人跟我提了好幾次,我一直拖,聽了盧先生的事,覺得嬸娘講得對,等不起了,真的等不起了。嬸娘,我去高雄了,萬一哪天阿衛(wèi)真的找來了,你莫跟他說我嫁人的事,就說我……死了……
[秀華抹著眼淚跑了……
[遠(yuǎn)處傳來一陣雜亂的追趕聲,三光板、阿春等人都過來看……
[秦癲子跑上,他歪著頭、斜著眼,右手伸在空中亂抓亂撈,滿嘴冒起白泡子……
秦癲子 滾開!滾開!縣太爺來了。
[一個賣菜婆掄著一根扁擔(dān)跑了上來,后面還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賣菜婆掄起扁擔(dān)對著秦癲子罩頭一棍,當(dāng)場打得他額頭開了花,看到賣菜婆掄起扁擔(dān)還要打,“我”急忙攔住了……
我 再打就出人命了!
賣菜婆 (氣憤地)這種人打死不用償命!
阿 春 賣菜婆,秦癲子又偷看女人洗澡了?
賣菜婆 他到我菜攤跟前,伸手就摸老娘的胸口——
阿 春 (蔑視地)你那胸脯一點肉頭沒有,摸就摸一下了,什么也摸不著,哪用得著往死里打?
賣菜婆 (氣惱地)你胸脯肉頭厚,你給他摸呀!
三光板 (起哄地)阿春,拿胸脯“擂”一下秦癲子,給他看看什么叫胸脯!
賣菜婆 (不解地)什么叫用胸脯“擂”一下秦癲子?
擦鞋匠 桂林話,女人把胸前兩坨好肉當(dāng)鼓槌,把男人的胸膛當(dāng)鼓面,鼓槌擂上鼓面——
我 好了,好了,賣菜婆,他摸了你一把,你把他的頭打開了花,一個不欠一個。走吧,不然警察當(dāng)治安案件處理,大家都麻煩……
[賣菜婆氣哼哼地走了……
秦癲子 (愣愣地)頭好痛,給我冒一碗米粉。
我 你怕米粉是藥,還治病喔。
三光板 你莫講,桂林那些窮人家,娃崽發(fā)燒哭鬧,也不吃藥,就去買碗米粉,娃崽吃完就不哭鬧了。
顧太太 盧先生也講過喔,嘴唇是他在臺灣一道不可愈合的傷口,只有一味藥可治——桂林花橋榮記的米粉。
阿 春 不過,盧先生還講過,那味藥在桂林水東門外,長春路這間賣的是假藥。
我 放你的狗屁!秦癲子,趕緊去診所,你的頭開花了。
秦癲子 (笑瞇瞇地)我的頭沒開花,是花橋底下的桃花開了,我那小老婆撐把油紙傘在花底下照相……
我 (獨白)不知為什么,秦癲子說到花橋的桃花開了的時候,我的心動了一下,像是看到了花橋底下用粉紅顏色涂滿的江邊。都是桃花,我見過好多人去照相,女人家總愛在肩頭挑一把紅紙傘,講是圓圓的紅紙傘和花橋橋拱的倒影配在一起好看……
[在“我”的獨白中,長春路的花橋榮記緩緩轉(zhuǎn)到從前的花橋……
第十二場
[在“我”的獨白中,從前那片茂密如林的桃花轉(zhuǎn)了出來,桃樹后露出花橋榮記的一角……
我 (獨白)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秦癲子和小婆不配在花橋底下照相,只有盧先生和羅小姐那種青梅竹馬的情人和花橋搭在一起,照出來相才會像幅山水畫。正想著這事,盧先生和羅小姐就到花橋了……
[一對青年戀人打著一把大紅的油紙傘從桃林里露出身影……
[一個照相師傅給他倆照相……
照相師 哎,笑一下,照相是瞬間,相片是永恒,笑得再漂亮一點,好!
[照相師傅走了,他倆還在幸福地笑著……
盧先生 花橋的春天好靜喔,要不,溫習(xí)一下昨日國文學(xué)的漢樂府?
羅小姐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盧先生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
羅小姐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年輕的盧先生和羅小姐的笑容如相片一般凝固了……
[“我”在臺北長春路看著他倆……
我 (獨白)相愛的人都要講情話,我那口子不會,他講過最好聽的話是這句:這種味道,要是一輩子天天有得品,方不枉人活一世。我跟他講,想吃就來花橋榮記。他說,行伍之人,四海為家,若想一輩子天天有得品,除非娶個會做馬肉米粉的女人為妻……你呀你,有娶做馬肉米粉女人的運,卻沒有品一輩子這種味道的命……
[一聲驚雷,雨聲嘩嘩啦啦,那片桃花和年輕的盧先生、羅小姐緩緩轉(zhuǎn)回久遠(yuǎn)的從前……
第十三場
[在嘩嘩啦啦的雨聲中,臺北長春路的花橋榮記緩緩轉(zhuǎn)了出來……
[三光板撐著傘從店里出來,把“我”接到騎樓下……
三光板 老板娘,刮臺風(fēng)菜貴,你要趕緊催一下盧先生和秦癲子交錢,柜上沒得錢買菜嘍!
我 唉,盧先生和秦癲子都是好幾日不見了,不行,我得去找他倆!
[顧太太打傘上,走進(jìn)騎樓下,一把揪住“我”的膀子……
顧太太 哎喲,這些男人家,笑死人了!
我 又有什么新聞了,我的顧大奶奶?
顧太太 講不出口,講不出口喲!
三光板 (大咧咧地)你是包打聽,誰家媳婦偷漢子,她都好像守在人家床底下似的,有什么講不出口的?
顧太太 這是怎么說?盧先生那么好一個人,也這么胡搞起來。您家再也猜不著,他跟什么人姘上了?
三光板 什么人?
顧太太 阿春!那個洗衣婆。
我 (不敢相信地)我的娘!
三光板 姘阿春不奇怪呀,跟她媽一樣,人還沒見,一雙奶子先便“擂”到你臉上來了,也不過二十零點,一張屁股老早發(fā)得圓鼓隆咚。搓起衣裳來,肉彈彈的一身。兩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
顧太太 那見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頂記得,那次在菜場里,一個賣菜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犯著了她,她一雙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個小伙子直往后打了幾個踉蹌。
我 顧太太,你說盧先生跟阿春胡搞——
顧太太 阿春替盧先生送衣服,一來便鉆進(jìn)他房里,我就知道,這個臺灣婆不妥得很。有一天下午,我走過盧先生窗戶底,聽見又是哼、又是叫,還當(dāng)出了什么事呢。我踮起腳往窗簾縫里一瞧,呸——
三光板 (著急地)看見什么了?
顧太太 光天化日,兩個人在房里也那么赤精大條的,那個死婆娘騎在盧先生身上,蓬頭散發(fā),活像頭母獅子!撞見這種東西,老板娘,您家說說,晦氣不晦氣?
三光板 (笑了起來)難怪,你最近打牌老和十三幺,原來瞧見寶貝了。
我 (嘆氣道)盧先生倒好,找了一個洗衣婆來服侍他,日后他的衣裳被單倒是不愁沒有人洗了。
顧太太 (拍手道)天下的事就怪在這里了——
我 她不服侍盧先生?
顧太太 她服侍盧先生?盧先生才把她捧在手上當(dāng)活寶貝似的呢,人家現(xiàn)在衣服也不洗了。
三光板 我看她指甲擦得紅通通的——
顧太太 對嘍,她大模大樣坐在那里聽收音機的歌仔戲,盧先生反而累得像頭老牛馬,買了個火爐來,天天在房中炒菜弄飯給她吃。最氣人的是,盧先生連床單也自己洗,他哪里洗得干凈?晾在天井里,紅一塊,黃一塊,看著不知道多惡心。
[顧太太忽然閉嘴,鄙視地看著街那頭……
[盧先生提著菜籃跟在穿木屐的阿春后面給她打傘,上……
三光板 (小聲地)哎,看吶,阿春臉上涂那兩坨胭脂……
顧太太 (小聲地)腳指甲都涂上了蔻丹,劈劈啪啪踏得混響,很標(biāo)勁,很囂張喔。
三光板 (小聲地)嘖嘖嘖,我還以為盧先生戴著頂黑帽子呢,哪曉得他竟把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染得漆黑,染得又不好,硬邦邦的張著;臉上大概還涂了雪花膏,那么粉白粉白的。
我 (嘆氣道)這才多少日子,一雙眼睛都坑了下去,眼塘子發(fā)烏,一張慘白的臉上就剩下兩個大黑洞。
[“我”走出騎樓,想跟盧先生打招呼,盧先生把頭一扭,裝著不認(rèn)識,跟在那個臺灣婆的屁股后頭便走了……
我 唉,看見盧先生,你猜我想起什么了?
三光板 指定是想起從前在桂林看戲,一個叫白玉堂的老戲子來,五十大幾了,還唱扇子生。
我 對頭,有次我看他的《寶玉哭靈》,坐在前排,他一唱哭頭,那張敷滿了白粉的老臉上,皺紋陡地統(tǒng)統(tǒng)現(xiàn)了出來,一張嘴,便露出了一口焦黑的煙屎牙,看得我心里直難過,把個賈寶玉竟唱成了那副模樣。
[兩個防疫人員裝扮的人抬著一副擔(dān)架上,擦鞋匠手拿著一把大紅油紙傘跟上,防疫員抬擔(dān)架下……
我 哪家人死了?
擦鞋匠 秦癲子。
我 (大吃一驚)啊,秦癲子,怪不得打從臺風(fēng)來那天就不見他來過花橋榮記。
擦鞋匠 長春路被淹后,大水溝冒出一窩窩的死雞死貓來,有的爛得生了蛆,太陽一曬,一條街臭烘烘。衛(wèi)生局來消毒、打撈的時候,從溝底把秦癲子鉤了起來。
三光板 什么時候死的?
擦鞋匠 不曉得,他裹得一身的污泥,硬邦邦的,像個四腳朝天的大烏龜,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掉到溝里去的,死的時候手上還死抓著這把油紙傘。
[“我”接過油紙傘撐開了看……
三光板 那次挨賣菜婆把頭打開花,秦癲子還講花橋底下的桃花開了,她那小老婆撐把油紙傘在橋底下照相,唉,花癡一世……
我 (呆呆地)三光板,把那個爛瓷盆端來。
三光板 做什么?
我 你莫管,再冒一碗米粉,一起端過來……
[三光板下……
顧太太 唉,莫看秦癲子一天吃女人豆腐,除了偷看過阿春洗澡,也就是隔著衣服動點手腳,被開除又瘋了,死得蠻慘。
擦鞋匠 真不如人家盧先生,總講等未婚妻,轉(zhuǎn)身把阿春睡了。
顧太太 (撇嘴道)阿春那種貨,你擦鞋匠想睡,她也是依你的。
[三光板一手提著舊瓷盆,一手端著米粉出來……
[“我”把瓷盆放到地下,打開大紅油紙傘,用火柴點著,放入瓷盆……
三光板 (不解地)李老頭死,你給他燒了一把紙錢,秦癲子死,你怎么燒油紙傘呢?
我 他這把油紙傘是買給小婆去花橋照相用的,燒了,讓這個花癡了了他這個心愿。
[“我”把米粉放在瓷盆前……
我 秦癲子,我給你冒了一碗米粉,吃飽了,你有力氣走回廣西,去桂林找你的小婆。要是在蘭井巷找不到,你去花橋找,桃花開了,她在那里等著和你照相。這回的相片你要收好,莫跟到臺灣時那樣忘了帶照片……
三光板 (沒頭沒腦地)老板娘,我要是哪天死了,你要交待我回桂林城的花橋榮記去做伙計,我怕忘了路,又回到臺灣這家花橋榮記……
我 (輕輕地)若是我先死呢,你也是這么交待我,(忽然痛哭)橫直我是要回家的!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我跟癲了一樣地想,想在那棵桂花樹下洗頭……
[長春路的花橋榮記緩緩地轉(zhuǎn)回從前的漓江……
第十四場
[從前的桂林漓江邊上一株桂花樹緩緩地轉(zhuǎn)了出來,“我”從臺北長春路直接走到桂花樹前的一塊礁石上,把頭上的長發(fā)解開,在漓江水中漂洗……
我 (獨白)在夢中,我一次又一次來到這株桂花樹旁邊洗頭,每次夢中來到這里,枝上總是沒有一朵花,我洗著洗著,就會哭醒,醒了后問自己,桂花樹沒有花,我哭什么呢?
[營長慢慢地走近“我”……
營 長 (空靈地)你平日里是去漓江洗頭——
我 (空靈地)有什么稀奇?桂林妹子,但凡離的江邊近,都去漓江洗頭。
營 長 (空靈地)不過,你洗頭那塊石頭的左邊有一蔸桂花樹——
我 (空靈地)你怎么曉得?
營 長 (空靈地)桂花樹在上游,桂花跌落漓江,花瓣順?biāo)鞯侥阆搭^的地方,因此,你的頭發(fā)比一般桂林妹子的頭發(fā)多一股香氣……
我 (空靈地)一蔸樹的桂花泡一江水,你真的能聞出來?
營 長 (空靈地)桂花的香味叫什么,你知道嗎?
我 (空靈地)不、不知道……
營 長 (空靈地)天香。桂林人來花橋榮記,都是聞到了花橋榮記的米粉香;我來花橋榮記,聞到的是你頭上的天香……
[營長說完,慢慢消失了……
我 (獨白)我知道桂花樹沒有花,我為什么哭了……那年,他是聞著我頭發(fā)里的香味兒找到我的,后來,我到了臺灣,他一直沒來……不是他不找我,是我沒用桂花泡過的漓江水洗頭,頭發(fā)沒有他說的天香,聞不到天香的他就會一直找不到我……他一定找得很苦,而我卻一直在臺北長春路用這里的水洗頭……好不容易在夢里去漓江洗一回,誰知桂花樹還是沒花,我哭了……桂花樹啊,今夜我又來到漓江洗頭,求求你開花吧,頭發(fā)有了你的香味,他才能找著我呀……
[金黃的桂花雨從天而落,紛紛揚揚地落在“我”的長發(fā)上……
[“我”轉(zhuǎn)著圈迎接漫天桂花雨,然后挽好頭發(fā),離開那棵桂花樹……
我 (輕輕地)薛平貴,我的頭發(fā)香了,你在哪兒呀……
[隨著“我”的獨白,那棵桂花樹緩緩轉(zhuǎn)到找不回的從前……
第十五場
[臺北長春路的花橋榮記緩緩轉(zhuǎn)了回來……
[“我”取下一縷長發(fā),靜靜地嗅著……
[一陣慌亂的奔跑聲,擦鞋匠穿著一條褲衩光著腳跑了出來,盧先生舉著一根柴火棍追了上來……
盧先生 (聲嘶力竭地)我打死你這個擦鞋佬,偷人偷到我床上了!
[擦鞋匠忽然一把抓住盧先生手上的柴火棍,然后,一腳把盧先生踢倒地上……
擦鞋匠 要打你打阿春,是她一胸脯把老子“擂”到你家床上!
[擦鞋匠轉(zhuǎn)身跑了,阿春披著散亂的頭發(fā)跑了上來,顧太太跟在阿春后面跑上……
阿 春 (氣惱地)姓盧的,你喊得長春路都翻了,你是怕外人不曉得你老婆偷人是吧?
[盧先生起身恨恨地盯著阿春,忽然,抬手打了阿春兩個耳光……
阿 春 (意外地)啊,在床上你跟病了三年的老頭一樣,到大街上你竟敢打老娘耳光呀!
[阿春三腳兩跳她便騎到了盧先生身上,連撕帶扯,一口過去,把盧先生的耳朵咬掉了大半個……
盧先生 (慘叫道)救命?。【让 ?/p>
[“我”和顧太太趕緊把阿春從盧先生身上拉開……
盧先生 (捂耳慘叫道)啊,你把我的耳朵咬掉了半邊……
阿 春 (惡狠狠地)咬掉耳朵你就曉得叫了?你再敢動老娘一根毫毛,老娘咬掉你的命根子,讓你做了太監(jiān)還得給老娘倒洗腳水!
[阿春轉(zhuǎn)身氣哼哼地回去了……
[盧先生蹲在一邊委屈地哭著……
顧太太 天下也有那樣兇狠的女人?盧先生要是不趕阿春走,一定死在那個婆娘的手里。
[盧先生忽然站了起來,生氣地走到顧太太跟前……
盧先生 (生氣地)老話講,寧拆一座廟,不拆一門親,你講的話壞良心!
顧太太 (生氣地)盧先生,早先,你在租我的房子里和阿春做出了那種丑事,我已經(jīng)算倒了大霉,依我的性子,當(dāng)天就要把你攆出去。好了,既然盧先生嫌我壞良心,麻煩你今天就搬出去!
[盧先生的腰一下彎了下來……
盧先生 (呆呆地)到點了,我得去學(xué)校了,先走了……
[盧先生目光空洞、一瘸一拐地走了……
[顧太太氣哼哼地走了, “我”正想走,三光板捧著那個裝著花橋榮記秘方的盒子出來……
我 (緊張地)你拿這個盒子做什么?
三光板 這個盒子裝著榮記的秘方,只是老板娘從來不給三光板看,一直用油紙包了藏在神龕里頭和祖宗一起供——
我 (意外地)你怎么曉得?
三光板 剛才,有只老鼠把盒子拖下地……
[“我”緊張地接過盒子,大吃一驚……
我 (沮喪地)白蚊蛀了……
[“我”把盒子一層層打開,盒子里的白絹不見了,只倒出來一些碎絹塊……
我 (喃喃地)在長春路開花橋榮記,用不上這個秘方,不到二十年,只剩這點綢子渣了……
三光板 (著急地)長春路用不上,萬一將來讓你去水東門外重開花橋榮記,沒得這個秘方,你拿什么開?
我 (懷疑地)你……覺得將來有一天,我還能去水東門外重開花橋榮記?
三光板 三國開篇就講,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也講過,那片海人過不去,菩薩能過,萬一哪天菩薩顯靈,也是講不到的事情。
我 菩薩顯靈那天,秘方不在不要緊,只要記住奶奶那幾句話……
[桂戲鑼鼓隱隱綽綽地傳來……
我 (自語地)奶奶,爺爺和你講過,桂林米粉以鍋燒為元帥,以黃喉、白肝、連田牛肉巴、百葉肚為大將,以黃豆、蔥花、芫荽、蒜末、辣椒為兵卒,小小一碗粉,布下千軍萬馬——
黃奶奶 (畫外音,空靈地)在桂林,哪里的小吃都扛不過桂林米粉。
我 (自語地)馬肉米粉不用鍋燒,爺爺講這個話是什么意思?
黃奶奶 (畫外音,空靈地)你吃過中藥,中藥能治百病,不過,名醫(yī)配起藥來,講究兩個字。
我 (自語地)哪兩個字?
黃奶奶 (畫外音,空靈地)配伍!但凡二味藥材以上,就得在方子里立名帥、配大將、布精兵,只有配對了,才能藥到病除。
我 (自語地)爺爺傳下來的是做桂林米粉的秘方,又不是做藥的道理。
黃奶奶 (畫外音,空靈地)懂了配伍二個字,小到做粉、大到做人,你爺爺講,就算是做菩薩,按做藥的道理做,才做得好。
[鑼鼓聲消失……
我 曉得沒有,天下事,但凡圍著最要緊的那個“帥”做出格局,才能做好。
三光板 曉得了,有一天桂林花橋榮記擺在你面前,只要找準(zhǔn)什么為“帥”,爺爺?shù)奈兜滥闶亲龅贸鰜淼摹?/p>
我 (雙手合什地)我面對一個花橋榮記,找準(zhǔn)“帥”不難;菩薩面對這片海,會以什么為“帥”?菩薩啊,我等的太久了,你顯靈吧……
[包著耳朵的盧先生領(lǐng)著一群放學(xué)的小學(xué)生上,小學(xué)生嘰嘰喳喳,打打鬧鬧的,盧先生走在前面,突然他站住回過頭去……
盧先生 (怒喝道)不許鬧!
[小學(xué)生都嚇了一跳,停了下來,其中有一個小毛丫頭卻骨碌骨碌的笑了起來,盧先生一步跨到她跟前……
盧先生 (氣急敗壞地)你敢笑?你敢笑我?
[小毛丫頭甩動著一雙小辮子,搖搖擺擺笑得更厲害了……
[盧先生啪的一巴掌便打到了那個小毛丫頭的臉上,把她打得跌坐到地上去,“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盧先生 (歇斯底里地)你這個小鬼,你也敢來欺負(fù)老子?我打你,我就是要打你!
[兩個長春國校的男老師卻把盧先生架著拖走了,盧先生一邊走,兩只手臂猶自在空中亂舞,滿嘴冒著白泡子,還想伸手去揪小毛丫頭的辮子……
盧先生 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
[盧先生被拖下去了,小學(xué)生們嚇得哭的哭,叫的叫,被其他老師領(lǐng)下去了……
我 菩薩啊,在花橋榮記,早先等死了兩個,現(xiàn)在又等瘋了一個……三光板,你去幫我冒一碗米粉,這里總做不出花橋榮記的味道,你把盒子里的殘絹放進(jìn)湯里,味道應(yīng)該就正了……
三光板 (有點害怕地)老板娘,你不是也等瘋了吧?
我 還沒有……
三光板 那你怎么忽然要吃粉?還要放盒子的殘絹?
我 報紙上,有個書生寫了這么一段話:少小吃粉是隨它的味兒,成人后吃粉,是品它的味兒。離開桂林再吃粉,只能是念它的味兒。悲歡離合,升降沉浮,酸甜苦辣,生離死別,都能在米粉中品出來……
三光板 (眼睛熱了)好,好,老板娘,我去給你冒粉,你等到呀……
我 (獨白)我那天吃了三光板冒的粉,第二天,我想給盧先生送一碗過去,顧太太說盧先生死了,頭靠在書桌上,手里捏著一管毛筆,頭邊堆著一疊學(xué)生的作文簿,驗尸官驗了半天,也找不出毛病來,便在死因欄上填了“心臟麻痹”。
[“我”望著柱子上陳舊不堪的花橋榮記牌匾……
[三光板提著瓷盆、夾著紙錢、端著米粉從店里出來……
[“我”點燃紙錢扔進(jìn)盆里……
我 盧先生,你還欠花橋榮記二百五十塊錢,我們做小生意的,哪里賠得起這些閑錢?恐怕要到你的屋子拿點東西做抵押,你莫在意?。?/p>
[“我”端起那碗米粉,放到瓷盆前,想了想,又捧了起來,將碗里的米粉往自己嘴里送去,咽不下去,“我”卻拼命往嘴里填……
三光板 (小心地)老板娘,你不是講廣西遠(yuǎn),死人吃點米粉,魂才有力氣走回去,這碗粉,你不給盧先生吃了?
我 (吞咽哭聲)吃了這碗米粉就能回去,我也……想回去呀……
[“我”忽然放下了碗,捂住了嘴,看著長春街的花橋榮記緩緩轉(zhuǎn)回從前……
我 (獨白)剩下的半碗米粉,想想羅小姐還在花橋等盧先生,我留給盧先生吃了……吃了,他就能回去了,我估摸他回去是去和羅小姐照相的……那天,我去盧先生房里找抵押物,東西早給顧太太拿完了,只剩李老頭留下的那把弦子還掛在墻壁上,落滿了灰塵。弦子旁邊,懸著幾幅照片,我走近一瞧,中間那幅最大的,可不是我們桂林水東門外的花橋嗎?我趕忙爬上去,把那幅照片拿了下來,走到窗戶邊,用衣角把玻璃框擦了一下,借著亮光,覷起眼睛,仔細(xì)的瞧了一番……
第十六場
[一個巨大的相框后面的一片茂密如林的桃花轉(zhuǎn)了出來,桃樹后露出花橋榮記的一角……
[一對青年戀人打著一把大紅的油紙傘從桃林里露出身影……
[一個照相師傅給他倆照相……
照相師 哎,笑一下,照相是瞬間,相片是永恒,笑得再漂亮一點,好!
[照相師傅走了,他倆在相框里還在幸福地笑著……
盧先生 花橋的春天好靜喔,要不,溫習(xí)一下昨日國文學(xué)的漢樂府?
羅小姐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盧先生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
羅小姐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年輕的盧先生和羅小姐的笑容在相框里如相片一般凝固了……
我 (獨白)照片上,盧先生還穿著一身學(xué)生裝,清清秀秀,干干凈凈的,戴著一頂學(xué)生鴨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羅家姑娘,就不由的暗暗喝起彩來。果然是我們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雙靈透靈透的鳳眼,看著實在叫人疼憐。兩個人,肩靠肩,緊緊的依著,笑瞇瞇的,兩個人都不過是十八九歲的模樣……
[“我”走到相框跟前撫摸著……
我 (獨白)我便把那幅照片帶走了,我要掛在我們店里,日后有廣西同鄉(xiāng)來,我好指給他們看,從前我爺爺開的那間花橋榮記,就在漓江邊,花橋橋頭,那個路口上……
[收光。
——劇終
2016年5月5日寫于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