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伯簫的著譯中，譯詩集《波羅的海》也許是最被忽視的一種。就算偶爾有人提到，也往往語焉不詳甚或認知有誤。

有梳理海涅詩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歷程者提及此書，有如許表述：“1957年，吳伯蕭（蕭字誤，子張按）根據(jù)英譯本譯出海涅詩集《波羅的?！?，書中收錄《波羅的海》、《哈爾茨山旅行記》以及《西里西亞織工》、《路易皇帝的贊歌》、《兩個擲彈兵》等短詩。他總結(jié)了海涅作品的特點，即‘豐富的想象、‘尖銳的諷刺和‘崇高的理想。并提到：‘海涅，若不是更以詩著名，他在法律、宗教和哲學(xué)方面的研究也許會很顯著?！?/p>

梳理者將《波羅的?！烦霭鏁r間寫作“1957年”，不能說不對，可的確又不準確。因為這只是修訂版或再版本，而并非最早的初版本，修訂版或再版較初版本整整遲了七年，作為嚴格的歷時性學(xué)術(shù)梳理，這表述可就過于離譜了。

不妨引用艾思奇1949年3月26日復(fù)吳伯簫信中的一句話看看：“謝謝你寄來的譯詩集，慶祝解放的中國出版了海涅的第一部譯詩！我讀了幾首，我很喜歡它譯得自然！”

“解放的中國出版了海涅的第一部譯詩……”這才是對吳譯《波羅的?！烦霭鏁r間的準確表述。查《中國現(xiàn)代作家著譯書目》“吳伯簫”之“譯文部分”，《波羅的海》出版信息為兩條：1、上海文化工作社1950年2月初版188頁30開（上海文化社譯文叢書9）；2、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4月初版133頁32開。再對照手頭《波羅的海》兩個版本的版權(quán)頁，確定無誤。

不妨回顧一下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對海涅詩文的譯介。

據(jù)說，最早在文章中引述海涅詩的中國人是辜鴻銘，其后胡適、魯迅、郭沫若、李之常、成仿吾、鄧均吾、馮至都分別譯介過其詩其文，這其中已經(jīng)有《波羅的?！分械脑娬?，馮至還在1928年翻譯了含有散文和詩兩部分的《哈爾茨山游記》。另外，段可情、劍波、杜衡的譯品都出版過單行本。進入三十年代，朋其、李金發(fā)、艾思奇、林煥平、林林也都是海涅詩的譯者，李金發(fā)還譯有《北海之詩》，可見在吳伯簫之前，《波羅的?！芬延辛俗g本?？上б粫r查不到李金發(fā)原書，不知他翻譯的是否完整本？

吳伯簫對海涅詩的翻譯其實緣于延安時期與哲學(xué)家艾思奇的交往?！拔液芟矚g他從德文海涅原著翻譯的《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流麗，押韻，保持了海涅詩歌的雋永幽默、情感熾熱的特點。我學(xué)習(xí)翻譯的《波羅的?！肪褪菑睦习臼詹氐囊环N海涅詩歌英譯本翻譯的。在延安抗日戰(zhàn)爭年代里他主動借給我那本書又鼓勵我翻譯它，那是治學(xué)中無私的幫助，令人至今深切地懷念?！保▍遣崱段宜赖睦习尽罚?/p>

據(jù)拙編《吳伯簫年譜》所記，吳伯簫從艾思奇收藏英文版海涅詩集轉(zhuǎn)譯的海涅詩比較集中地發(fā)表在1941-1944年延安、重慶的報刊上。如下列數(shù)條：

1941年12月9日，譯文《宣言——〈波羅的海〉一部之六》刊載于延安《解放日報》第四版，署名“吳伯簫”。

1942年2月20日，翻譯海涅詩作《近衛(wèi)兵》刊載于延安《詩創(chuàng)作》第8期。

1942年3月15日，譯文德國海涅詩作《哈茲山旅行記》刊載于延安《谷雨》第1卷第4期，署名吳伯簫。

1944年2月，譯詩《海涅詩抄》（三首）刊載于重慶《文陣新輯》之二（總62號）：“哈羅爾德的旅行及其他”，署名“孫緯、吳伯簫譯”，1944年2月出版。

除了延安《解放日報》和重慶《文陣新輯》，吳伯簫還在《波羅的?！?950年初版的《追記》中說“譯詩的有些篇章曾在艾青同志主編的《詩刊》和延安《解放日報》發(fā)表過；”那么，創(chuàng)刊于1941年的延安《詩刊》也該算在內(nèi)。

順便說一句，《追記》寫于1949年12月15日，初版本1950年問世，照這個時間，可不正是“解放的中國出版了海涅的第一部譯詩……”

二

作為譯者，吳伯簫為1950年初版本《波羅的海》寫的“追記”僅只數(shù)百字，可也有不少內(nèi)容。羅列一下，大致有這些意思：一、譯海涅詩篇的時間（1942年左右）；二、不是譯自德文原版，乃從英文轉(zhuǎn)譯（依據(jù)艾思奇提供英譯本）；三、詩難譯甚至不可譯（完全保留作者的精神、風(fēng)格、韻致不容易）；四、有些篇章曾在延安《詩刊》《解放日報》發(fā)表過；五、集結(jié)后的稿本由艾青保存三年，第一次文代會時交還譯者；六、最后由上海周而復(fù)介紹出版。

也許還應(yīng)該包括第七個意思，即“追記”最后一句所表達的謝意：“這里向鼓勵和幫助我的同志們致謝。”那么，給譯者以“鼓勵和幫助”的，首先應(yīng)該是前面提到過的艾思奇、艾青和周而復(fù)吧？

艾思奇，就是那位以《大眾哲學(xué)》為三四十年代左翼青年所熟知的哲學(xué)家，吳伯簫在老年時期寫的《我所知道的老艾同志》中有介紹：“對辯證唯物主義哲學(xué)作通俗的闡述，這本書是大膽的嘗試。紙貴洛陽，影響很大。抗日戰(zhàn)爭初期印行到第十版。那時進步的知識青年誰不知道《大眾哲學(xué)》呢？而且提到《大眾哲學(xué)》就想到艾思奇。書名和作者的名字幾乎成為同義語?！眳遣?938年初夏在延安抗大學(xué)習(xí)時，以學(xué)員的身份結(jié)識了小他四五歲的教員艾思奇，后來又在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協(xié)會同事過三年，此后也一直保持較為密切的來往。至于翻譯海涅詩，自然也與這種交往有關(guān)。艾思奇本人早在三十年代初期就開始研究、翻譯海涅的詩作，1934年上海《春光》雜志第1卷第2號就刊出過他翻譯的海涅政治諷刺詩《德國，冬天的童話》的章節(jié)，四十年代且在上海讀書出版社出版，吳伯簫喜歡艾思奇的譯文，艾思奇又主動將他手頭的英譯本出借，鼓勵吳伯簫由英譯本轉(zhuǎn)譯，這才使英文系出身的吳伯簫多出了文學(xué)翻譯者的身份。這樣的鼓勵和幫助，自然是值得銘謝的。

吳伯簫提到的第二個人是詩人艾青。與吳伯簫譯詩有關(guān)的是兩件事：一是譯稿曾在艾青主編的延安《詩刊》上發(fā)表過，二是譯稿集結(jié)后由艾青保存了三年最后又交還譯者。初版《追記》中還有一段話專講這段“佳話”：“譯詩的有些篇章曾在艾青同志主編的《詩刊》和延安《解放日報》發(fā)表過；集結(jié)之后，艾青同志又曾在國民黨反動派進攻解放區(qū)的日子里帶著它出入戰(zhàn)爭環(huán)境三整年，直到在北京一塊參加全國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他才又交給我轉(zhuǎn)周而復(fù)同志介紹印行?！边@里，吳伯簫提供了一個與其《羽書》集相似的“托孤”故事，當年《羽書》托王統(tǒng)照保存，是出于抗戰(zhàn)爆發(fā)自己不便帶著稿本流亡，現(xiàn)在又把《波羅的?！纷g稿交艾青保管又是因為什么？

查吳伯簫年譜，知1945年日本投降后吳調(diào)入延安大學(xué)，又很快接受隨學(xué)校干部隊到東北創(chuàng)建東北大學(xué)的任務(wù)，并于當年11月動身，翌年8月到達佳木斯東北大學(xué)。而“曾在國民黨反動派進攻解放區(qū)的日子里帶著它出入戰(zhàn)爭環(huán)境三整年”云云，就提供了兩種可能性：一是離開延安前將稿本托付給艾青，二是1946年從張家口或佳木斯將稿本寄給艾青。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最后的結(jié)果都是艾青“完璧歸趙”，將稿本重新交還給了譯者，這在那樣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無論如何是令人感激和振奮的。

至于吳伯簫與周而復(fù)，實在也早就有過文字因緣。吳伯簫的通訊報告集《潞安風(fēng)物》就是被納入周而復(fù)主編的“北方文叢”第二輯由香港海洋書屋出版的，當時周而復(fù)正在香港擔任中共華南分局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副書記，而此前在延安“文協(xié)”二人就是同事，1944年還與另兩位作家合寫過報告文學(xué)《海上的遭遇》，當時吳與周同為中央黨校學(xué)員。再考慮到《波羅的?！烦醢姹?950年在上海文化工作社出版，周而復(fù)當時已調(diào)任中共上海市委和市政府多項職務(wù)，“轉(zhuǎn)周而復(fù)同志介紹印行”實在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文學(xué)史就是這般充滿種種偶然的巧合、機緣與細節(jié)，到處都晃動著人的影子，哪里像教科書那樣空洞與刻板呢！

事情到這里，也還沒有結(jié)束。到了1957年，《波羅的?！方?jīng)過一番修改和調(diào)整，又在上海的新文藝出版社重版了。譯文改動之外，書的封面、插頁也都變了，還有，書后的《追記》刪去了關(guān)于艾青、周而復(fù)的信息，增加了1957年1月寫的兩句話：“這本譯詩于1956年紀念海涅逝世100周年的時候，曾作了比較多的修改，現(xiàn)在加一篇附錄《談海涅》重印出來。錯誤的地方一定還有，仍請讀者指正?！?/p>

至于為什么要刪去那段艾青保留稿本三年的佳話，恐怕就不能不考慮再版本問世的時間背景了。印在書上的出版時間是1957年4月，但實際印出一般總要遲一段時間，如果是拖到艾青被卷入反右風(fēng)暴的下半年，譯者或出版社作出這樣的文字處理就不奇怪了。

三

1980年春，已經(jīng)74歲的吳伯簫遠游海南島歸來，為表達“洋溢在內(nèi)心里的真實的頌歌”，將“自己喜愛的德意志詩人亨利希·海涅”的詩句引入正在寫作的散文《天涯》里：

我用有力的手臂從挪威的樹林里

拔下那最高的樅樹，

深深地把它浸入

愛特納熾熱的噴火口，

然后，用蘸著烈火的巨筆

我寫在黑暗的天上……

其實這段譯詩，在1956年2月寫的《談海涅》中也曾經(jīng)重點介紹過：“《波羅的?！防镞呌幸黄缎浴?，抒情的力量非常強烈。為了表示對安妮斯永恒的愛情，詩人訴說，要用強有力的手臂，從挪威的樹林里，拔下最高的樅樹，把它插入歐洲最大的火山，西西里島的愛特納火山口，用這樣被烈火浸透的樅樹寫在黑暗的天上：‘安妮斯，我愛你！那氣魄是驚人的?！?/p>

而這首吳伯簫轉(zhuǎn)譯自英譯本的《宣告》，最早以《宣言——〈波羅的?！狄徊恐罚êＤ鳎┑臉幼涌d于1941年12月9日延安《解放日報》的第四版上。

由此見出吳伯簫對海涅“喜愛”之真實、強烈、持久。

盡管吳伯簫大學(xué)專業(yè)是英文系，可真正從事翻譯還是從延安時期開始，延安的報刊上不時會有署名“吳伯簫”或“山屋”的譯文，所譯多為俄國或蘇聯(lián)的文藝作品及論文，且由英文轉(zhuǎn)譯，真正譯自英語的可能只有惠特曼的幾首詩和白求恩的演講稿。吳伯簫大學(xué)時也學(xué)過一點德文，而翻譯海涅用的卻還是艾思奇手里的英譯本。

不確知吳伯簫是從何時開始接觸并喜愛海涅詩作的，在找不到更早線索的情況下，不妨就把他閱讀艾思奇所譯《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和在延安看到英譯本海涅詩集作為引發(fā)他自己翻譯海涅的一個契機。不過，這只是契機，若說心理動因，我總覺得與當時吳伯簫對暌違三四年的家鄉(xiāng)親人特別是愛人郭靜君的思念有關(guān)。

吳伯簫1937年離開山東走上流亡之路，結(jié)婚才剛剛一年的妻子郭靜君只能帶著剛出生的長子光琦留在青島等消息。1939年初夏，吳伯簫從晉東南前線回到延安，工作基本穩(wěn)定下來，想念妻兒自是人之常情，證據(jù)之一就是他在1941年5月寫的抒情散文《向海洋》，其中不但有“喔，青島！給了我第一幢海的家的好地方啊”這樣熱情的感嘆，更有大段大段對海的想念的告白，文章劈頭就是：“我的崗位是在高原上，我底心卻向著海洋。”

證據(jù)之二，也就非《波羅的?！纺獙倭恕?/p>

蓋海涅者，“文學(xué)史家說他是德國詩中第一個使人聽到海洋的咆哮和它無窮的變幻和威力的?！倍恫_的海》作為海涅的游記詩，“在那里邊海涅寫了沙灘的貝殼，空中的海鷗，寫了暴風(fēng)雨里的海，風(fēng)平浪靜的海，寫了白天和夜晚，岸上和船里，暈船、白日夢、海神和女神，關(guān)于海的各個方面幾乎都寫到了?；孟?、傳說、新鮮神奇的景象，有時情意深長，使讀者都變成詩人的密友；有時幽默諷刺，詩句穿進人們的心里而在里邊留下了刺；更多的是詩人的回憶、哀傷和希望。”（吳伯簫《談海涅》）

神奇的大海，永恒的愛情，還有什么會比這些更能挑動一個客居高原者繾綣鄉(xiāng)思的呢？

詩，其實也是吳伯簫素所喜愛的文體，甚至可以說是散文之外第二種持續(xù)喜愛的文體。北師大讀書時嘗試新詩，有《希望》《夏之午》《懇求》諸作，青島濟南之際又有《萬年山的綠》《秋夜》，延安時期復(fù)有《炮聲在呼喚》《駱駝隊》，五六十年代還寫過《謁列寧-斯大林墓》《鋼鐵的長虹》，不同階段另有一些舊體詩。不過，更多時候，吳伯簫是將詩情融入其散文，使其更近乎散文詩的結(jié)構(gòu)、章法。從他喜愛、熟悉語體詩文體形式的角度說，選擇詩體的《波羅的?！泛汀豆柶澤铰眯杏洝芳右宰g介，并非特別難以理解。延安時期的譯詩，除了海涅，也還有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少量作品。

四

哈爾茲山（HarzMountains），是德國中部地區(qū)的名山和旅游勝地，18世紀就已經(jīng)名揚海外，最高峰為布羅肯山，海拔1142米。當年大詩人亨利?！ずＤ挠斡[更為這座山增添了色彩，這里最有名的旅館便是被稱為“亨利?！ずＤ钡穆灭^。

吳譯《哈爾茲山旅行記》，今多譯為《哈爾茨山游記》，這里以較流行的譯法為準。

回到19世紀的1823年，還在讀大學(xué)的海涅曾到北海之濱易北河入海口附近的庫克斯港，寫下八首以大海為主題的詩。翌年初秋，又徒步旅游哈爾茲山，經(jīng)哈勒、耶拿，到魏瑪拜訪歌德，再經(jīng)哥達、卡塞爾回哥廷根，1825年上半年準備畢業(yè)論文和寫作《哈爾茨山游記》，同時領(lǐng)受基督教洗禮，7月被哥廷根大學(xué)授予法學(xué)博士學(xué)位。8月去北海諾德奈島療養(yǎng)，計劃寫作《游記》，1826、1827年《游記》第一、第二卷分別出版，接著，《短歌集》也出版了，此集是其第四部詩集，收入1827年以前的作品。

也就是說，《哈爾茨山游記》和《北?！罚础恫_的海》）都是海涅大學(xué)期間和畢業(yè)之后不久寫的作品。

先說說《哈爾茨山游記》。

首先，完整的《哈爾茨山游記》是以散文為主而穿插著詩的，早在1928年就有了馮至譯自德語的全本，北新書局初版，戰(zhàn)后又經(jīng)重譯在報刊發(fā)表，1954年在北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故吳伯簫的譯本非整本翻譯，乃是其中詩歌部分的翻譯，包含“序”和1、2、3、4、5、6，共7首，除了“序”詩，其他各首在原文中的確并沒有標題，吳伯簫以阿拉伯數(shù)字為序。后來的譯者有的加了標題，如“序”標示為“序詩”，第一首至第三首是一組，便標示為《山間田園詩》三首，第四、五、六首分別標示為《牧童》、《布羅肯山上》、《伊爾賽》，整組詩標題也改為《自〈哈爾茨山游記〉》，意謂從《哈爾茨山游記》選出的詩，倒也更準確些。（參見胡其鼎譯《海涅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全本《哈爾茨山游記》作為海涅的早期作品，素以強烈的諷刺和對大自然出色的描繪為人稱道，其中的這六七首詩作也有類似的特點，但更突出了愛情的主題。比如“序詩”就是先對貴族式的生活作了嘲諷，接著進入了對自己山中旅行的抒寫：“我要攀登那遠山了，/那里有幽靜的茅屋，/那里有自由的微風(fēng)在吹，/自由的胸襟可以盡意舒展。”第一首至第三首為組詩，寫的是山上茅屋里一對男女青年相互的述說，氤氳著濃濃的愛情氣息和神奇的神跡：“但是我們，我可愛的姑娘，/比我們所看見的一切變得更多；/黃金、錦衣和火把的光亮/都歡樂地圍繞著我們閃灼。”第四首第一節(jié)為：“牧童是一個國王，/寶座是綠色的山巒，/他頭上光輝的太陽/是永恒的金黃的王冠?！毙蜗篚r明亮麗，洋溢著自然的芬芳。接下來便是對這位牧童身邊綿羊、小鹿、獵狗的描繪以及這位“國王”睡夢中的緬想，有著童話般的意境。第五首是柔美的情詩，節(jié)奏明快，韻律和諧，詩境溫馨浪漫。最后一首以伊爾賽公主的口吻表達她對“你”——“可憐的不幸的漢子”愛情的慰藉。伊爾賽，即是哈爾茨山北麓河流的名字，又是傳說中河中水妖的名字，據(jù)說她日日清晨沐浴河中，會將遇見她的男子帶入水中巖宮，故詩中有“來喲，和我一塊到我的城堡，我們要幸福地生活在快樂中間”的句子。

在吳伯簫的譯文之前，早有過馮至譯文的初版本（1928），當時，吳還在北師大英語系讀書，或許讀到過此譯本。不過，馮至以當時德文水平和“不能容忍的錯誤”而至戰(zhàn)后重譯，而吳譯時間在馮譯重譯之前，二人是否相互借鑒不得而知。然對照二人所譯，確乎能看到他們之間的近似處。舉例說，第5首第一節(jié)，馮1954年重譯本為：

通過太陽的微光

東方已漸漸明亮，

遠遠近近的山巔

在霧海里浮漾。

吳1950年初譯本為：

通過太陽柔和的微光

東方是漸漸地發(fā)亮；

遠遠的寬闊的山頂

在霧氣的海里蕩漾。

1957年修訂本則為：

通過太陽柔和的微光

東方已漸漸地發(fā)亮；

遠遠的寬闊的山頂

在霧氣的海里浮漾。

除了每行詩中的音組數(shù)略有差異外，句式、詞匯基本相同，特別是吳譯第四行“蕩漾”改為“浮漾”更與馮譯保持了一致。由第6首中“伊爾賽公主”“伊爾賽石巖”譯名的變化亦能看到這一點，吳譯初版本為“愛爾思公主”和“愛爾賽斯坦”，修訂本分別改為“伊爾賽公主”和“伊爾賽石巖”，與馮譯“伊爾塞公主”“伊爾塞石巖”基本一致。不過，也不能絕對肯定吳譯對馮譯的全面借鑒，畢竟在另外一些章節(jié)中也有很不同的譯法。而不管怎么說，單純就吳譯而言，閱讀效果總體上是簡潔、流暢和諧的。

馮譯、吳譯都先后有過對自己初譯本的修改，一方面看出二人對自己要求的嚴格，另一方面也的確說明詩的難譯。這一點，在吳譯“追記”中也有過感嘆，真乃甘苦寸心知。

五

凡事若不深究，往往馬馬虎虎就過去了，一深究，事情便復(fù)雜起來。

吳譯《波羅的海》，也面臨這樣的問題。

德國北部有兩個海，一為西北側(cè)的北海，德語為Nordsee，英語為NorthSea；一為東北側(cè)的波羅的海，德語為Ostsee，英語為BalticSea，照說吳譯《波羅的海》的原文應(yīng)為Ostsee或BalticSea，可據(jù)“維基百科”查詢，海涅原著卻明明寫作dieNordsee，且自民國時期李金發(fā)以來的譯者（包括馮至），一般都直接譯為《北?！坊颉侗焙＜贰?/p>

這是怎么回事？莫非吳伯簫依據(jù)的英譯本ThePoemsofHeine（E.A.Bowring1866）就是如此？

可仔細讀過吳伯簫1956年撰寫的《談海涅》一文，卻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句：“海涅的第二部大著作是《旅行的圖畫》，一部分是詩，一部分是散文……詩的部分分三部：《歸家集》《哈爾茲山旅行記》和《北?！罚ɑ颉恫_的海》）?！边@么說，至少在準備再版《波羅的海》的時候，已將《波羅的海》與《北?！分g劃了等號。

可既然劃了等號，又為何不趁著修訂、再版的機會徑將書名改為《北海》呢？而僅僅用一個“或”字表示兩個名字等同呢？況且，海涅療養(yǎng)的諾德奈島和原詩的標題所指都是北海而不是波羅的海呢！

一時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只好作為一個問題暫且擱置于此。

一般的傳記介紹到這部詩集，必會言及海涅年輕時期兩度北海之游的事。一次在1823年以身體虛弱拿到伯父給的十個金路易，便去北海之濱易北河入?？诟浇鼛炜怂垢郫燄B(yǎng)，這次寫了八首大海主題的詩；第二次是1825年7月拿到法學(xué)博士學(xué)位后又得到伯父五十個金路易的獎勵，海涅于是再次到北海，在諾德奈島療養(yǎng)。此后的兩三年內(nèi)，包括《北海集》在內(nèi)的兩部《游記》先后出版，更為豐富的一個集子《短歌集》也問世了。

文學(xué)史上提及海涅這組詩，通常有“開創(chuàng)了德國詩人描寫大海的先例”、“不押尾韻的自由韻律體”、“機智、幻想、幽默是這兩組詩的要素，但這里也不乏嚴肅的話題”這樣的評述，且將海涅視為法國革命遺囑的執(zhí)行人，封建桎梏的摧毀者，德意志各邦封建君主的對立面。

1956年海涅逝世100周年之際，在當時的東德舉辦了關(guān)于海涅的學(xué)術(shù)會議，吳伯簫代表中國出席，在為大會撰寫的介紹海涅的論文中，吳伯簫對這組詩有所評析：“《波羅的?！肥怯斡浽?。在那里邊海涅寫了沙灘的貝殼，空中的海鷗，寫了暴風(fēng)雨里的海，風(fēng)平浪靜的海，寫了白天和夜晚，岸上和船里，暈船、白日夢、海神和女神，關(guān)于海的各個方面幾乎都寫到了?；孟?、傳說、新鮮神奇的景象，有時情意深長，使讀者都變成了詩人的密友；有時幽默諷刺，詩句穿進人們的心里而在里邊留下了刺；更多的是詩人自己的回憶、哀傷和希望。文學(xué)史家說他是德國詩中第一個使人聽到海洋的咆哮和它無窮的變幻和威力的。詩人曾在詩里呼喊著：‘我祝賀你，永恒的海呀！”

除此之外，吳伯簫還通過這組詩中《宣言》《海里的幻影》《在海港里》諸作，分析和稱贊了海涅詩中的抒情力量以及“浪漫主義跟現(xiàn)實主義兩種要素的融合?！?/p>

《北海》或吳譯《波羅的?！?，是海涅兩度療休北海陸續(xù)寫下的，一共有兩組，每組各12首抒情詩。自民國以來，陸續(xù)有人譯介過其中的部分篇什，而將其完整譯出并且以之作書名出版的，吳伯簫卻還是第一人，盡管他是自英譯本轉(zhuǎn)譯的。

從這個角度說，吳譯《波羅的?！吩诤Ｄg介史上的貢獻值得銘記。

六

吳譯《波羅的?！冯m以海涅一組詩命名，可并非專集，而是海涅的漢譯詩選集。除了《哈爾茨山游記》和《北?！穬山M較大規(guī)模的詩作外，也還含有海涅不同階段創(chuàng)作的另外一些詩作。它們是：《奴隸船》《西里西亞織工》《路易皇帝贊歌》《兩個擲彈兵》《消息》和《夜思》。

《奴隸船》，選自海涅的《1853年與1854年詩抄》（1854），此詩是海涅1853年讀了美國作家斯陀夫人的名作《湯姆叔叔的小屋》后寫的，顯然，它是一首社會批判性的敘事詩，刻畫了黑奴販子貪婪虛偽的嘴臉。吳伯簫認為：“題為《最后的詩》里有一篇《奴隸船》，那是呼吁保障人權(quán)反對販賣黑人的最富人道主義精神的有力作品?！?/p>

《西里西亞織工》，出自海涅《集外詩》（1828-1844）中的“時事詩”部分，1844年6月作。原題《可憐的紡織工人》，刊載于當年7月10日《前進報》。本年6月普魯士西里西亞的朗瑞比勞和彼特斯瓦爾道兩地發(fā)生紡織工人饑餓暴動，遭軍隊鎮(zhèn)壓，死傷數(shù)十人。吳伯簫在《談海涅》中談到該詩，認為“《西里西亞織工》是德意志專制制度的喪歌，里邊表現(xiàn)出詩人對無產(chǎn)階級最后解放的信心?！?/p>

吳伯簫稱《路易皇帝贊歌》是“諷刺巴伐利亞國王的”，且在《談海涅》中談到海涅詩“尖銳的諷刺”時特別提及此詩。這首詩也出自《集外詩》（1828-1844）的“時事詩”部分，或譯為《路德維希國王贊》，作于1843年12月，系阿諾爾德·盧格約稿，原載《德法年鑒》，該刊1844年3月7日出版，27日在普魯士遭禁。吳伯簫譯詩中“巴威的國王”譯法不同，或譯為“巴伐利亞的國王”，或譯為“巴燕國王”。歷史上的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一世（1786-1868），1825年即位，在政治、經(jīng)濟、教育上實行開明措施，崇尚文藝，借助天主教會力量實行其統(tǒng)治。1827年11月，海涅移居慕尼黑，曾希望在慕尼黑大學(xué)謀職，為此請出版商科塔向這位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一世呈獻他的《短歌集》和兩卷《游記》，不過他的謀職并未成功。

以上三首都屬于海涅后期作品，《波羅的海》中的最后一首《夜思》也是后期作品?！兑顾肌穼懹?843年夏，此年10月，海涅流亡巴黎十二年后首次回漢堡省親，故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流年逝去的多快喲！自從我離開我親愛的母親，12年已經(jīng)過去了；我等得愈長，我的懷念就變得愈強?！眳遣嵾x譯此詩，顯然也有寄托個人親情之意。海涅此詩亦出自《新詩集》中的“時事詩”（1841-1844）。

《近衛(wèi)兵》是海涅早期名詩，不少譯者都譯介過，吳伯簫將詩題譯為《兩個擲彈兵》。該詩寫于1815年，最早收入海涅1822年第一部詩集《哈里·海涅的詩》，后收入《短歌集》之“青春苦惱”，以羅曼采詩體寫成。詩的內(nèi)容寫1812年拿破侖（1769-1821）率大軍征俄敗北，兩名近衛(wèi)兵被俘，遣返后始知法國已一敗涂地：“在那里他們第一次聽到那不幸的消息：說是法蘭西已經(jīng)完全滅亡，雄偉的軍隊遭到了復(fù)沒，人家俘虜了他們?nèi)蚀鹊膰酢！苯酉聛肀銓戇@兩個士兵的話語，先是擔憂妻兒，此后則轉(zhuǎn)到‘更沉重的責任，表達了他們對祖國和國王偉大的忠誠。這首詩受到高度贊譽，有人甚至認為貝朗瑞《人民的懷念》也顯得遜色，舒曼、瓦格納也都為這首詩譜曲傳唱。另外，該詩所用的“羅曼采羅”，是羅曼語詩體中西班牙詩體的一種，這種詩體采用口頭（民間）語言的敘事短歌，節(jié)數(shù)和每節(jié)行數(shù)都不限，每行八音節(jié)（四音步），常用揚抑格，敘述一則故事，突出一個母題。

短詩《消息》，或譯《探聽消息》，與《近衛(wèi)兵》同出《短歌集》之“青春苦惱”羅曼采。是一首寫得俏皮、幽默的愛情詩。表達如果自己愛的金發(fā)姑娘出嫁了，干脆讓聽差給自己買根繩子就是了……吳伯簫《談海涅》說：“有時詩人也諷刺自己，像一首小詩《消息》所寫的那樣?！敝傅谋闶沁@種俏皮、幽默的寫法。

總之，兩組長詩，七首較短的詩，構(gòu)成了《波羅的?！愤@部海涅的詩選集，從規(guī)模和出版時間上，它不但是“解放的中國”出版的海涅的第一部譯詩，也是第一部較大規(guī)模的漢譯海涅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