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 斯拉帕柴·甲德恁

[摘 要]當傳統(tǒng)“師徒式”教育與現(xiàn)代化教學理念漸行漸遠之時，泰國烏隆他尼皇家?guī)煼洞髮W泰樂教師斯拉帕柴·甲德恁①仍恪守著“堂上是師傅，課下是父親”的育人理念，沿襲著“不依樂譜，手口相傳”的教學手段，日復一日地堅守在一套看似刻板卻出奇高效的傳統(tǒng)教學模式之中。斯拉帕柴就其音樂生活的談話，是對上述教學理念與態(tài)度最好的注解。

[關鍵詞]泰樂教師；斯拉帕柴；教學理念；態(tài)度；儀式

在泰國烏隆府省會城市烏隆他尼南面，坐落著一所百年老字號學府——烏隆他尼皇家?guī)煼洞髮W（UDON THANI RAJABHAT UNIVERSITY）。在過去的24年里，泰樂教師斯拉帕柴一心致力于學?！捌づ撂亍雹跇逢牭慕虒W與演出工作，為泰東北地區(qū)培養(yǎng)了數(shù)以千計的優(yōu)秀泰樂傳承人。當傳統(tǒng)“師徒式”教育與現(xiàn)代化教學理念漸行漸遠之時，斯拉帕柴仍恪守著“堂上是師傅，課下是父親”的育人理念，沿襲著“不依樂譜，手口相傳”的教學手段，日復一日地堅守在一套看似刻板卻出奇高效的傳統(tǒng)教學模式之中。

2015年7月，筆者有幸投入斯拉帕柴門下，成為他的首位外國學生。在烏隆他尼皇家?guī)煼洞髮W求學的3個月里，筆者以“皮帕特”樂隊中的“大圍鑼”（Klowangyal）和“高音木琴”（Ranatlek）兩件樂器為主修方向，全程參與了由斯拉帕柴主導的所有泰樂課程，并獲許以演奏碰鈴（Cling）和響板（Grum）的身份，加入大學“皮帕特”樂團，隨其排練與演出。課余，又作為斯拉帕柴五口之家的“新成員”，參與到包括下鄉(xiāng)支教、課外教習、節(jié)日慶典、佛教儀式等以泰樂為主題的日常生活之中。閑暇時，筆者常就斯拉帕柴的教學和生活的諸多方面，隨見隨聞，隨性發(fā)問?，F(xiàn)將筆者（以下簡稱“李”）訪談中有關斯拉帕柴（以下簡稱“斯”）教學理念與態(tài)度的對話內容③整理成文，以饗讀者。

李：在眾人眼里，您的第一個頭銜應為泰樂演奏家。然而，當我得知本學期您在演出任務外還需承擔4個年級每周42節(jié)的集體大課時，著實吃了一驚。如此大的勞動強度，在我所知道的大學音樂教師中并不多見。不僅如此，您作為烏隆他尼皇家?guī)煼洞髮W音樂師范系主任，還需處理各種政務。請問您是如何權衡不同工作角色的？

斯：我生長在一個傳統(tǒng)的泰國音樂家庭，自小就習慣了以聆聽、練習、教學和演出為主的生活。我雖然依靠演出贏得了一些名聲，但我更喜歡“教師”這一尊稱。在泰國，教師的地位既崇高又神圣，一個男人只有在出家為僧向寺院中的大師學到知識后才算成年。作為一個泰樂老師，教給學生音樂演奏技能是我的本分。因此，我欣然接受學校給我的課時安排。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屬于我的學生，他們可以因為學習的需要，隨時“打攪”或“要求”我。在我的大學，我花在行政事務上的時間并不多。

李：在學校繁重的教學任務以外，您還承擔著不少與泰國音樂相關的課外活動。比如，周六您會攜家人驅車到280公里以外靠近老撾邊境的巡警小學做義工，教當?shù)睾⒆友葑唷鞍哺衤　保ˋngklung）（圖2）；周日，您會開放自己的家庭，為皇家?guī)煼洞髮W教師上“泰國揚琴”（ThaiKhim）課；當寺廟有需要時，您還會親自帶領“皮帕特”樂隊成員前去演奏儀式用樂等。這些課外活動占據(jù)了您個人生活的大部分休閑時間，對此您是如何思考的？

斯：每個泰國人都追求好的行為，我也一樣。作為國家公務員系列的高校教師，我已經(jīng)享受到政府提供的高薪及其相應的其他豐厚待遇。比如說，如果我或我的家人生了病，我們能夠享用全國最好的醫(yī)藥服務與保障，費用完全由國家承擔。這是皇家?guī)煼洞髮W中大部分非在編教師所不具備的。國家這樣恩待于我，我理當盡自己能力去反饋社會，幫助有需要的人。我覺得，一個人能用自己專業(yè)所長為自己積攢功德是件幸福的事。我的課外教學不以賺錢為目的，當學生家長要支付學費，問我多少錢一節(jié)課時，我通常會說：“隨你的心意。”

李：據(jù)我的觀察，幾乎每到月初，您都會帶學生們去吃一次素食，飯后，學生們會隨你一同前往醫(yī)院血庫開展義務獻血活動?？梢?，在傳授學生的音樂技能之外，您也很重視他們在愛心和善行上的養(yǎng)成。請問您是如何看待“教書”與“育人”二者關系的？

斯：學生的學習，總是從模仿老師行為開始的。我說的這個“行為”，不僅是我的演奏技藝，更是我生活中每一個側面。泰國教師個人生活就是學生的第二課堂。我有三個孩子，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孩子，帶著孩子們參與各類公益活動，比如獻血、服務寺院，是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下課后，我不再把自己看成單一的老師，而是他們的父親、司機、導游和服務員。我希望隨時隨地給他們做好的榜樣，引導他們學習一切正確和善良的品行。我認為，讓學生從我身上學習到好的行為，教他們做一個有道德的人，比教他們泰國音樂演奏技藝更為重要。

李：在皇家?guī)煼洞髮W二年級西方樂器專業(yè)學生的“皮帕特”樂器選修課上，您曾三次當著全班35位同學們的面，以現(xiàn)金方式獎勵表現(xiàn)優(yōu)秀的個別學生。作為一個中國老師，這一舉動令我費解。您認為這也是好的教育方式嗎？

斯：我的國家在保護、推廣傳統(tǒng)音樂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盡管如此，今天西方音樂仍一如既往地得到年輕人熱捧，勢頭早已壓倒傳統(tǒng)音樂。我認為不論哪個民族，東方或者西方，其音樂都是平等的，本質上是可以互通的。我們不該對音樂有分別之心。我支持我的兒子Khlui（泰國青少年木琴演奏家）學習鍵盤和吉他，但是，對于我大學里學習西方樂器的學生來說，他們顯然需要更多地了解和熱愛“皮帕特”音樂。有時候，為了激發(fā)學生熱情，或者說預防過度失衡，我會使用獎金的方式鼓勵他們。在泰國，“捐贈”是普遍的社會行為。我們愿意把財務奉獻給寺廟、僧人和有需要的人，只要付出的人心甘情愿，接受的人自然灑脫就好。我認為“獎金鼓勵”是符合泰國風俗且行之有效的。

李：提到泰國文化，我最近觀察到三個突出的例子。其一是您給“皮帕特”新生講授的第一節(jié)專業(yè)課。課上，您讓學生跪在神臺的“孔劇”①神像②前（圖5），為其逐一介紹臺位上的神祗，隨后主持、帶領眾人向神像獻花，舉行祭拜樂器的儀式，并接受學生對您的跪拜。其二是“教師節(jié)”期間的“拜師”活動。我看見學生在教師節(jié)前夜，用花卉等材料，通宵達旦地為老師編織各式各樣的吉祥物。次日晚，他們集體燃燭、歌唱贊歌，膝行上前向老師舉手獻禮，并行“拜師”之禮，老師則為學生用水點頭表示祝福（圖6），并在其腕上系上有“庇護”之意的白繩。其三是校園里幾乎每日舉辦的佛教法會。在這些由僧人主持的佛教祭拜活動中，我觀察到“講經(jīng)”“吟唱”“焚香”“灑水”“牽線”“獻禮”等眾多看似繁文縟節(jié)的內容。顯然，宗教儀式成了泰國校園生活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您能就音樂教學與儀式的關系，談談您的看法嗎？

斯：泰國是一個全民信奉佛教的國家，而“道德”正是我們信仰中的最重要內容。作為佛教徒，我們通過參與各種儀式，遵行諸多的禮節(jié)，以此來表達我們對世間萬物的感恩與尊敬。

儀式在泰國人生活中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比如，我們認為樂器是有生命的，有掌管它們的神靈。因此，泰國音樂學生在正式學習“皮帕特”樂器之前，老師會為其施行“蓋神”（圖7）、拜師、拜樂器等儀式。將來，在你練習到具有特定儀式功能的《前奏曲》時，我也要為你主持“蓋神”儀式，只有經(jīng)過“蓋神”，并獲得我的許可后，你才能開始學習相關的曲子。在泰國，音樂學習者尊重他們手中的樂器，并視其為老師是理所應當?shù)?；而我要求你演奏樂器前先洗手，不準用腳跨過樂器等，也是基于對這位老師的尊敬。

李：在與貴?！捌づ撂亍睒穲F的排練和演出中，我發(fā)現(xiàn)即使沒有指揮，樂隊成員也能順暢自如地操控音樂，讓其適時且合理地起止于儀式各環(huán)節(jié)之中。學生們對樂曲的記憶力，對音樂在不同儀式進程中的把控能力之強，令人驚訝。請問他（她）們是如何做到的？

斯：對于“皮帕特”演奏者來說，牢記儀式每個環(huán)節(jié)的用樂規(guī)范是一門必修課。我的“皮帕特”學生在成為演奏者之前，需參與數(shù)量眾多的各類儀式，并從中反復聆聽大量樂曲。當他（她）們成為儀式音樂執(zhí)行者后，之前的經(jīng)驗將幫助其迅速判斷用于不同儀式，或同一儀式不同環(huán)節(jié)，不同時段的音樂，并適時演奏。不但如此，為配合儀式的場合、環(huán)境和功能，我們常常需要即興演奏與當下儀式內容吻合的樂曲?！捌づ撂亍睒菲魇欠沼趦x式的工具，而儀式不僅是教學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更是泰國宗教文化的載體，是維系我們與神、樂器和老師關系的紐帶。換句話說，儀式就是教學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