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你也知道,云南的油菜花遍布全省,在陽光澆灌下,每個角落都是純金的色澤,但我偏偏輾轉(zhuǎn)臨滄,順著瘦瘦的南汀河逆流而上,在接近藍天的高度,純金的油菜花黃得放肆。金色的大地顯得有點不真實,仿佛是誰添上的重彩,濃稠而飽滿。
春陽下茂盛的芬芳
幾乎沒什么名聲,不是博尚的油菜花開得不夠淋漓盡致,也不是這里的油菜花種植面積太少,而是博尚的油菜花還處于藏在深閨人未識的狀態(tài)。春天的博尚,一萬只蜜峰在販運花香,其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在油菜花地里奔忙。5萬畝的油菜種植面積,夠蜜蜂忙活了,也足以夠游人陶醉。
從低凹處往高處走,一直開到系著淡云的山腰,然后又從一座山的高處狂瀉,將小小的村莊淹沒。金色的花瓣成為世界上最小的舟楫,在南汀河細浪里漂搖跌宕;一些花朵進入廚房,被腌制成酸菜,酸里透出蜜的芬芳。水腌菜幾天便可食用,但儲藏時間短,臘腌萊可藏一至三年。博尚農(nóng)家?guī)缀趺考叶加袔讉€大壇子,用來盛油菜花腌菜。博尚大大小小的自然村莊十多個,都坐臥在油菜花中,赭墻青頂?shù)拿窬鱼逶≈鹕穆浠?,讓人想起微雨的江南。而這是中國正宗的邊地,再有一百公里的路程,便可以踏上緬甸的佤邦。
現(xiàn)在,我要坐下來,陪一片油菜花享受時光的靜穆,表面上看熱烈奔放的油菜花,實際上在它的內(nèi)心潛藏著溫柔與合蓄。我寫過關(guān)于油菜花的情詩,這時我情不自禁地朗誦著,盡管在一朵純潔的油菜花面前,是有些唐突。與我不一樣,一些游人顯然精心打份了一番,衣裾潔凈,發(fā)飾光鮮,像趕赴一場人生的盛宴。
很多人撲到油菜花海,幾乎沒有一個不沾染上純金的花粉,其實也用不著遮遮掩掩,這大片的油菜花,會把心中陰郁滌洗干凈。小路在花海間盤旋曲折,抬頭,便看見美麗的女子在灌滿花香的一簾窗牖中,穿針引線。
博尚的油菜花早晚呈現(xiàn)的景色不同,晨間的油菜花讓夜霧添了些水汽,遠看有一抹輕輕的煙嵐,近看一些露珠掛在油菜花萼下面,與油菜花相互映襯。傍晚時分,漸漸升溫的陽光仿佛給油菜花刷了一層漆,看上去金色更深,甚至有些地方呈現(xiàn)出一抹古銅色來。陽光是烘干機,悄然抽取了油菜花胴體里的水分,這時茂盛的只有芬芳。站在山岡,看見一千年前的博尚
博尚是云南邊陲臨滄市的一個小鎮(zhèn),離市政府所在地只有14公里,國道214線橫穿其間。很長一段,與其說是車在博尚的春天穿行,不如說是乘客在花海里徜徉。沒有駕駛員愿意踩大油門,因此車流總是緩緩經(jīng)過,如果想停下來,當(dāng)?shù)卦O(shè)有許多免費停車場,目的就是讓你留下腳步,隨時呼吸鮮純的空氣,與金燦燦的菜花零距離。有古老的院落,爬滿老年斑的大樹,有打著補丁的鄉(xiāng)間小路,更多進村的路已鋪上了水泥。這是春天,與開得瘋瘋癲癲的油菜花不同的是,迎春花算是小清新的開法,在路邊、田埂、陰溝,同樣不能忽略,那是春天的微笑,淡而靜。當(dāng)然,作為中國的小鎮(zhèn),正在規(guī)劃中的小鎮(zhèn),有它俗陋不堪的地方,隨風(fēng)而起的白色垃圾,滿地亂扔的紙
坐在老院子的果樹下,總是在想,正在返鄉(xiāng)的燕子,是否就是唐朝的那只呢?它們說的,我聽不明白,一定是在與我打招呼,翅膀輕輕掠過,正視察著這戶人家的屋檐,選擇入遷的時間。將用來制作腌菜的油菜花洗曬在簸箕,招來窮追不舍的蜜蜂,它們丟開大片的油菜花海,與燕子入尋常百姓家,是否也想在此入???
熱情的主人在我發(fā)呆的時候,已把可口的飯菜端到餐桌。一眼便看見金燦燦的油菜花了,此時它以酸菜的角色入席,腌制后的油菜花依舊保持著在地里的金色,下箸,酸中帶甜的油菜花腌菜快速改善了我遲鈍的味蕾。在云南可食之花很多,能走進千家萬戶的恐怕只有油菜花,既可口又富有營養(yǎng),從保健的角度看,還有一定療疾養(yǎng)顏的功效。
飯飽茶足,就看天,天想藍,就讓它藍吧。白鷺不再列隊,三三兩兩在水庫邊覓食,水很清,一面大鏡子,讓人們能站在山岡,看見一千年前的博尚。
當(dāng)我想到這一點時,我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沖動,真的想穿越時空回到唐朝,那時的博尚就已有油菜花了,只是沒有專門種植,稀稀疏疏擠進麥苗豆地,油菜開花之后,所結(jié)的油菜籽是食用油料的重要來源,它作為一個產(chǎn)業(yè),成為一種輔助收入,從而誕生了諸多榨油坊,打油郎的故事還在流傳。從菜籽里流出的油脂,滋潤著博尚人并不豐肥的生活,那些榨油坊老板的后代,仍然經(jīng)營著菜子油這一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讓博尚的菜子油跨省出國。
菜油流進富人的碗里,也流進窮人的湯缽。新街故事及賣腌菜的女孩
同樣是春天,春樹葳蕤,油菜花開。法國人亨利奧爾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在博尚這小鎮(zhèn)駐足。從山形到地況,從植被到物種,他想到家鄉(xiāng)的小城。后來在他所著的《從東京灣到印度》一書的“云南游記”中寫到:“一八九五年五月二日,上午陽光明媚,風(fēng)和日麗…--我們走完一段路,來到一個漢族大村寨,博尚村,各地開闊,簡直就像平原一般?!眾W爾良所指之地,就是當(dāng)時已建立二十多年的博尚新街。
博尚新街約建立于1870至1877年之間。從建立至1959年拆除,先后經(jīng)歷了近70多年。為什么在1870年前后要棄老街而辟新街?村民口頭傳說:一為老街短而窄,擺攤后,騾馬(當(dāng)時主要運輸工具)、鞍馱無法存放;二為集人常酗酒爭吵,常攤村人賠訟費。有次,一外人在街中作崇被打死,命案牽涉村中,故眾人希望另選新址建街。幸老街南側(cè)有一大荒爛壩塘,面積大,且又是公地,適宜開街。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并組織七村人開辟。地點開辟后,分段劃于各村,設(shè)街面,稱博尚新街。
新街之地坐西向東,似一把靠椅。西面緩坡下百米即為平地,地積約百余畝。出平地向東,又是一緩坡,直連干畝沃田。6條小河匯集成的南汀河源流,從田壩中彎曲流過。選地建街時,地師看過風(fēng)水,預(yù)言下,“是一塊牛皮好地,發(fā)也快,爛也快”。事后幾十年,這里發(fā)生了多次事件,似乎與預(yù)言有些巧合,所以“牛皮地”之稱流傳至今。一旦遭禍,寨人常以此預(yù)言,寬慰自己,認為不是命不好,是地太硬。1959年修建博尚水庫,新街拆出,人戶搬遷四方。遷時有住戶308戶,1203人。
新街拆除后的1961年,在眾人要求下,設(shè)長150多米,寬20米余的臨時街子。1999年勐托人楊偉杉租用部隊營區(qū)演練場,投資建農(nóng)貿(mào)市場,總面積14000多個平方,200多個固定攤位,寬敞度,為全縣之最。
小鎮(zhèn)你不可不去,油菜花產(chǎn)業(yè)使小鎮(zhèn)富甲一方,菜籽油生產(chǎn)批發(fā),油菜花酸菜系列食品,浸潤著這個小鎮(zhèn)的方方面面。放學(xué)后的孩子都學(xué)會在路邊占一個攤,兜售油菜花腌菜。“免費品嘗,博尚正宗油菜花腌菜!”尋著孩子稚嫩的叫賣聲,我蹲下來,嘗試著把油菜花腌菜放到舌苔,竊喜,只蜻蜓點水地接觸,便斷然逃不出如來佛掌心,買一大包才十塊錢呢,然后學(xué)著蜂兒翅膀一扇,蹁躚而去。
走了一段路,女孩追上,說要補還我兩元。女孩說,我買的那袋份量差一點。
轉(zhuǎn)場蜂箱與榨油作坊
去博尚,當(dāng)然不能空手而歸吧。如果你有古人“雅興忽來詩作酒”的境界,那么摘一朵云也還可以贈人。只是我等都是俗人,再說博尚的春天,天藍而深邃,云斷然無法采擷,就采一些油菜花,體會秀色可餐的含義吧。
我看到的油菜花是東晉的那朵嗎,還是明清的那朵呢?在油菜花海,你是黯然神傷嘆春光易逝,還是心馳神往對油菜花倍覺珍惜。油菜花與春天所有的花朵一樣只是過客,來去匆匆,一朵生活便會在人們的喟嘆前衰竭。摘一朵放在掌手,輕輕摩挲著,時光干涸,仍然感覺顫栗與心跳。
在博尚,我把大片的金黃想象成我的領(lǐng)地,每天醒來,泡一壺好茶,等著萬干饑腸轆轆的蜜蜂。金色的花粉設(shè)下盛宴,蜜蜂醉眼迷蒙,我也不會醒著。這時,油菜花以水的姿態(tài)喧嘩,一觸摸,你就是王,金粉染指,令你恍惚。
棲居樹上的烏,什么時候也撲到油菜花地里來了?蟲子這時仍蜇伏泥土里呢。其實烏也食油菜花蕊,也喜歡與人一起,在油菜花海里逗留??!
養(yǎng)蜂者,穿戴防護服,像個探雷的戰(zhàn)士,他面前群蜂亂舞,比油菜花還瘋。整齊的蜂箱就是油菜花蜜的產(chǎn)床,那些工序只有養(yǎng)蜂者清楚。買蜜的人就沖著這金色的花開,就沖著這真實的馥郁香氣。養(yǎng)蜂者大多來自安徽湖北,過去是請車子運輸,到地住下來,放蜂一段時間,并根據(jù)花開時間決定滯留長短,現(xiàn)在蜂箱就在大貨車上,老板會隨時轉(zhuǎn)場。博尚的油菜花何以引來那么多放蜂者呢,答案只有一個,博尚的油菜花不施農(nóng)藥,倒不是說蟲子不喜歡博尚的油菜花,而是博尚人覺得施農(nóng)藥的弊大于利,因此,可口的油菜花腌菜才成為放心食品。
一條條平靜的溪流,舒緩地流經(jīng)油菜花地,寧靜而妥貼,然后歸入博尚水庫。用蚯蚓垂釣的孩子們,在溝渠邊鉆來跑去,那些金色的花粉撲了全身,無意間讓我想起唐朝詩人楊萬里的詩來。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順著溪流,聞香可以抵達一家榨油作坊。堆在門口的油枯,潑在地上的油污,隆隆作響的機器,光潔的油菜籽瞬間變出油來,如果時光退后30年,幾臺人工榨油機,以同樣的方式吞食著菜籽,滴下綢緞般的菜油來。背著手在陽光下散步的老人,是榨油坊的前老板,他經(jīng)歷了從手工到機器的階段,見證了博尚油菜的發(fā)展。那臺老式榨油機噬咬了他三個手指,現(xiàn)在活兒基本上交給兒子了,82歲,還能在晨光中揮幾下擱置多年的打油錘,借以揮發(fā)無處發(fā)泄的力氣。兒子傳承祖業(yè),住房三次修葺,儼然已是別墅級別了。拴馬的圈改成車庫,頂樓成為觀景臺,老人也學(xué)詩人喜歡看著油菜花海遐想。
順便去碗窯村逛逛
一粒小小的菜籽,從歷史的深處滾落,竟在華夏版圖尋找到舒心的居所。
在距今8200年前的甘肅秦安大地灣一期遺址F374號房基西南角下面,就發(fā)現(xiàn)了已碳化的油菜籽的殘骸,就是那些籽實,證明油菜花在今天開得瘋癲,在8200多年前的胡地,一樣開得發(fā)狂?。《鴱年兾魇∥靼舶肫律鐣幕z址中發(fā)現(xiàn)油菜籽或白菜籽,也距今有6000至7000年了。一棵小小的油菜,躥紅在《齊民要術(shù)》、《本草綱目》等典籍中,兼食用與藥用雙重功效。
“黃萼裳裳綠葉稠,干村欣卜榨新油。愛他生計資民用,不是閑花野草流?!?/p>
不知怎地,又能想起清朝乾隆來。
此刻,春風(fēng)吹處,金黃在紅土地上徐徐洇開,漫漶而生動,讓春天在博尚婆娑。出嫁的姑娘們都要選擇在油菜花地里梳妝,初戀的小伙子小姑娘也都會在油菜花里把最貼心的話交到對方耳里。博尚人樸實,請人做嫁女客或娶媳婦客,都只是淡淡地說:“某天到我家吃幾箸油菜花酸腌菜吧,我家小女要給鄰村的張小八了?!币驗?,即便在婚禮上請了多高明的廚師,沒有油菜花酸腌菜墊底,再豐盛的七碗八蝶也都不會讓客人滿意。殺年豬,也得用油菜花菜譜,越喂養(yǎng)越肥的年豬沒有酸酸甜甜的油菜花腌菜佐食,油膩的菜單不會逗樂越來越挑剔的胃口。
其實,油菜花不僅是用來腌酸菜的,還是博尚人整個春天的主要菜譜。一點鹽巴,一點香油,燒開的清水,一起將黃燦燦的油菜花倒進沸水里,幾分鐘?;?,就是一個色香味俱佳的湯。
博尚鎮(zhèn)產(chǎn)業(yè)分布合理,幕布村以油菜產(chǎn)業(yè)為主,碗窯則以燒制碗與罐子出名。
史載,清乾隆元年(1736年)湖南人羅文華、楊義遠、鄧成和三人,靠一手制陶絕活外出謀生,看到這里得天獨厚的優(yōu)質(zhì)陶泥資源,便迷戀上這片熱土,娶了當(dāng)?shù)嘏D托村布朗人家的姑娘,他們在這里安家落戶,建起了3條龍窯,用帶來的龍窯燒制方法和慢輪制陶技術(shù)進行生產(chǎn),從此龍窯制陶技藝代代相傳。碗窯村是一個居住著457戶侶10人的拉祜、布朗等民族聚居的寨子,生產(chǎn)的陶器產(chǎn)品質(zhì)地細膩,造型獨特,具有較強的觀賞價值和使用價值,深受消費者和客商的青睞,產(chǎn)品遠銷緬甸、越南等國家。碗窯村的陶器制作其工序為取土、搗碎、稀釋、揉和陶泥,再把陶泥置于制作各類陶坯的轱轆上,或用手捏制陶泥成各類型的陶坯,風(fēng)干上釉后入窯燒制。
土陶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泥與火的藝術(shù)”,看完油菜花,帶上幾只儲存著火光與泥香的碗,一定能讓想來博尚又擇不出時間的親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