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父親說他小的時候喝過狼奶。
起初,我不信,以為父親吹牛。父親就用手指指一旁抽悶煙的祖父說,問問你爺爺。
爺爺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爺爺早年闖過關(guān)東,是個獵手。在我的記憶中,他留下的故事很多。更多的是關(guān)于他在深山老林親歷的傳奇。
那是一個微風(fēng)徐徐的過午,爺爺睡過午覺,習(xí)慣地拎著馬扎,來到門外的那棵老槐樹下。我給爺爺沏了一杯清茶,端到爺爺身邊。
幾個孩子正在樹下玩著狼吃小羊的游戲。
爺爺輕輕飲啜了一口。瞧著那些嬉鬧的孩子,說,你爹小時候真的喝過狼奶。
我一怔。爺爺沉默了一會兒,便娓娓道來。
那年,秋忙過后。爺爺備足干糧,一個人又扛著獵槍鉆進了深山老林。
無意間,爺爺在一個洞穴里發(fā)現(xiàn)一只嗷嗷待哺的狼崽。母狼可能外出覓食去了。
狼崽毛色深黑帶黃,長嘴利牙,其狀兇惡。見此,爺爺動了心思。跟隨多年的獵犬前些日子被熊瞎子咬死了。正好把狼崽馴服,跟家犬交配,再培養(yǎng)一只兇猛的獵犬。
特別是母狼產(chǎn)下的獨崽,尤為兇狠。
狼崽被爺爺帶回家,關(guān)在一個鐵籠子里。有人擔(dān)憂,你把狼崽逮回來,母狼會不會來報復(fù)?野狼可是最殘忍的動物?。?/p>
爺爺大大咧咧地說,怕它沒這能耐!
狼崽野性十足,毛發(fā)倒豎,齜牙咧嘴,不停地嘶叫。即使餓得嗷嗷叫,也不肯吃東西。爺爺知道,抓回的野獸都這樣,不輕易被馴服。
給父親喂奶的奶奶瞧著有些不忍。爺爺說,不用管它,先磨磨它的野性。
三天過去了,狼崽明顯消瘦了,爺爺故意投進一些家禽的內(nèi)臟,試圖吊起狼崽的胃口。可狼崽不為所動,不停發(fā)出孱弱的嗥叫聲。特別是到了夜里,發(fā)出的嗚咽嘶鳴聲更為悚人。
奶奶就央求爺爺,快把狼崽放了吧,聽它的叫聲,就像吃奶的孩子沒了娘一樣可憐。要是母狼聽到了,準會來尋找它。
第四天,狼崽還是拒不進食。奶奶就擠了一罐羊奶喂狼崽,誰知狼崽毫不領(lǐng)情,只嗅了嗅便轉(zhuǎn)了頭。
爺爺無計可施,只好動粗用力扒開狼崽的嘴,強行灌注羊奶。
也就在第五天,臨近晌午,爺爺?shù)娇h城賣獸皮還沒回來。奶奶將吃過奶熟睡的父親放在炕上,去羊圈里撒料喂羊。待回屋的時候,奶奶驚呆了——父親不見了。
奶奶嚎啕著,跟一幫鄰居四處尋找了一個下午,直到爺爺回來。有人說,是不是被狼叼走了。爺爺方才意識到后果的嚴重性。
難道,母狼真的來報復(fù)了?
看來,父親是兇多吉少。
隔日一早,透過薄薄的晨霧。早起抱柴的人,隱約發(fā)現(xiàn)一只母狼獠牙凸出,一對眼睛閃著藍光,蹲在屯子口的大道中央。
爺爺一夜未眠,正憋在炕上急躁不安地抽旱煙。聞聽有人尖叫,狼來了,噌地抓起獵槍就沖出門外。
爺爺一眼望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母狼并不是獨自來的。在母狼的身子底下聳動著一個嬰兒。嬰兒并沒有死,張著粉嫩的小手,正津津有味地吸吮著母狼的乳汁。母狼安靜地任由嬰兒吸乳。
奶奶眼尖,瞧準了嬰兒那身紅彤彤的衣裳。再熟悉不過,是她用自己的舊衣服改做的。
是響兒。響兒是父親的乳名。
爺爺也瞧準了。瞬間,也明白了母狼的意圖。
母狼劫持了父親,卻沒有加以禍害,是想用來換回狼崽。
爺爺忙擺了一下手,示意隱藏在灌木叢里的幾個獵人,放下手中的獵槍。
接下來,爺爺疾步跑回家,抱起那只狼崽,提足膽量,一步一步緩緩走到母狼近前,然后,放開狼崽。狼崽霎時來了精神,撒著歡兒,跑到母狼身前。
母狼的眼中多了幾分溫柔,兩條腿竟然跪著,充滿感激地望著爺爺。最后,離開身下的父親,叼起那只狼崽慢慢地走到白樺林,還回了一下頭,就消失了蹤影。
說到這里,爺爺恍惚又身臨當(dāng)年的場景,心有余悸地說,當(dāng)我抱起你父親的時候,看到他嘴角晶瑩的狼奶,也很后怕,這可是一場生死交易。
最后,爺爺說,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打過獵,舉家遷回祖籍老家。
再后來,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好多人聽,大都不信。
我只有說,愛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