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祥
作為以才子佳人模式構筑的愛情劇,《西廂記》與《牡丹亭》為我們建構了現實與夢幻的兩個愛情王國?!段鲙洝芬浴霸柑煜掠星榈亩汲闪司鞂佟眮肀硎緦δ信杂蓯矍榈暮魡?,在禮教森嚴的現實生活中演繹了一出世俗愛情喜劇;而《牡丹亭》則以“因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浪漫筆法,于滿園春色中虛構了一個終將破滅卻又撼人心魄的愛情寓言。
《西廂記》與《牡丹亭》在文化主題上亦有很大差異。正如有學者指出:“《西廂記》在愛情文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婚戀的唯一基礎是男女雙方的‘有情(即相互愛慕),此外沒有任何外在條件?!薄段鲙洝芬浴霸柑煜掠星榈亩汲闪司鞂佟钡恼嬲\呼喚,對當時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tǒng)婚姻觀念進行了反叛,而《西廂記》的時代文化價值也正在于其終篇都是在現實的生活情境之中展開的,以現實的方式(“白馬解圍”“張生中狀元”)去沖破封建禮教的禁錮,獲得現實的幸福,所以“《西廂記》的終成眷屬,現實與理想是穿插在一起,水乳交融”的,而《西廂記》之長盛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正在于它“以現實圓理想”的方式反叛傳統(tǒng)婚姻觀念?!段鲙洝芬粍〉慕裹c就在于愛情與禮教的沖突,而最終張生的“金榜題名”成為調和這一現實矛盾的關鍵。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西廂記》是以“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對男女自由愛情的呼喚在禮教森嚴的現實生活中演繹了一出世俗愛情的喜劇。而《牡丹亭》則是一出富有濃郁浪漫色彩的悲劇寓言?!赌档ねぁ返那楣?jié)設計,如杜麗娘死而復生、柳夢梅僥幸高中、杜寶尷尬退兵,等等,太多的偶然性使得此劇在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當受眾被其中對“情”追求的超越現實的力量所震撼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體會到一種深深的悲劇之感。杜麗娘表面上看是“因情而死”,但實質上她是身處一種“無物之陣”之中,心靈的困境以及這種困境在當時的現實環(huán)境中根本無法解脫的矛盾構成了她的人生悲劇。在《牡丹亭》中并沒有像《西廂記》中如老夫人之類的現實阻撓力量,無論杜寶及其夫人還是陳最良之流都沒有構成對杜麗娘之死的現實威脅,但杜麗娘卻一夢而死,她死在了一種“無物之陣”中。她的“慕色生情”,所慕之色始終是自己的容顏,懷著強烈的對青春流逝的畏懼,杜麗娘以一夢而死來成就她的永恒存在。因此,《牡丹亭》中的“愛情”是錯位了的愛情,在夢中的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愛并非指向對方,而是內指于自我(杜麗娘慕自我之色,柳夢梅詡自我之才),于是才有了他倆夢中相見時雙方對愛情的雙重誤解:杜麗娘揣想對方是因為憐念著自己青春的寂寞與美的流逝而來的:“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绷鴫裘吩趬糁袇s是將對方看作自己金榜題名的驗證物:“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湯顯祖一方面肯定了杜麗娘“因情而生,為情而死”的對真性情、真生命的追求,另一方面卻又徘徊于柳夢梅之對優(yōu)則仕的才德追求,所以《牡丹亭》中是交織著各種復雜矛盾的,而這些矛盾在當時的現實之中是無法得以解決的。當杜麗娘還魂,重歸于封建倫理秩序之中時,她與柳夢梅的故事也就落入了夫貴妻榮的婚姻模式之中了,而真正的杜麗娘則是一夢而死卻再也不得復活了,《牡丹亭》演繹的也只是一個貌似大團圓的殘夢而已了。
(選自《文學教育》2015年第3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