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英
奧維爾,位于巴黎以北三十多公里的小鎮(zhèn)。百多年前的1890年,梵高在小鎮(zhèn)的拉烏客棧住了兩個多月。
他來小鎮(zhèn)本想做長期停留的,但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往往不能自主,常游離在自己的設(shè)計或計劃之外。他沒想到,其他人更想不到,七十多天后,他就在拉烏客棧他的閣樓間訣別了人世。
因為工作,我們應(yīng)邀來到小鎮(zhèn)。在客棧對面的市政廳開完會,主人把我們帶至拉烏客棧,從拉烏客棧的小木樓梯步上梵高的閣樓間。
大約六七平方米大小,進門左手有一張不到一米寬的床,對著門的是閣樓的大坡頂,低矮之處不到一人高,搞不好就會撞房頂。床邊擺了一張?zhí)僖?。門右邊墻壁上有一個木條邊玻璃框,框里有三行手寫法文:“我希望,總有那么一天,我能在一家咖啡館辦一個我的展覽。文森特”。
下面的印刷字體說明:此乃梵高1890年6月10日住在此時給他弟弟提奧信中的一句話。
身居陋屋,心懷向往,然而這向往,梵高生命最后日子的愿望,現(xiàn)在看來是多么的卑微!梵高一生困苦,一輩子沒有賣出一幅畫,不算他弟弟買下那幅的話;梵高一生卑微,他的畫甚至被專家譏笑為根本不具基本功。雖然這些我早都知道,但眼前這間小屋的窘迫,這愿望的真切和謙卑,還是讓我震動和唏噓不已。
梵高從法國南方遷來這個距巴黎三十公里的郊區(qū)小鎮(zhèn),是奔弟弟而來,為了靠弟弟家近。他喜歡上了小鎮(zhèn),還跟弟弟說讓弟弟一家從巴黎市遷到這個小鎮(zhèn)來,小鎮(zhèn)空氣好,有利于小侄子文森特的成長。小侄子也叫文森特,他爸特地給他取了與伯伯一樣的名字。在小鎮(zhèn)的七十多天,梵高創(chuàng)作了八十多幅畫作。
為何愛上了一個小鎮(zhèn),創(chuàng)作又達到了鼎盛,梵高卻走上不歸路了呢?
致命的一槍,是他自己射出,事情就發(fā)生在小鎮(zhèn)的田間。這一幕沒有誰看到,事后他跟往常一樣自己回到了客棧,在客棧一樓他固定的靠里墻的位子吃了晚飯。餐后又不聲不響回到閣樓間。晚間他的呻吟聲驚動了客棧經(jīng)理拉烏先生。小鎮(zhèn)上的加什醫(yī)生來了,他是梵高的朋友;警察來了,他問梵高誰干的,梵高說是自己。梵高弟弟提奧次日聞訊趕來,當(dāng)晚一直陪伴在側(cè),兄弟兩個人聊著,弟弟不信過不去這個坎,但這次哥哥真的沒挺過來。
我記得歐文·斯通的《梵高傳》對此有這樣的說法:梵高覺得需要表達的都表達出來了,再活下去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拉烏客棧后院的梵高生平介紹,是“梵高之家”立的,這是一個熱愛梵高的朋友們組成的協(xié)會。我注意到介紹里的一個說法:小文森特生病了,梵高為此憂心忡忡。他擔(dān)心孩子,也擔(dān)心弟弟不堪負重,在此不久梵高就出事了。順此而推斷:梵高的選擇,很大可能出于他再也不愿給弟弟增添負擔(dān)了。
看這張照片!我眼睛一亮,一直沉重的心也為之一陣輕松:梵高居然這么帥過!
那時候還沒有大胡子,那時候頭發(fā)濃密,發(fā)型很瀟灑,兩腮很豐滿。和他的自畫像天壤之別。人們認識的梵高形象恐怕都來自自畫像:大胡子、凹進去的腮幫子、一只包著紗布的耳朵。唉!那一張臉,布滿憂愁寫著苦難,也看得到執(zhí)著和堅定,但絕沒有青春風(fēng)采。以至我腦子里出現(xiàn)梵高的時候,差不多完全忘記那是個不過三十來歲的年輕人。
客棧出來有一條上坡的小道,走到視線開闊的地方,眼前出現(xiàn)大片農(nóng)田。奇特的是,此間天與地好像齊高,或者咫尺之隔,天好像觸手可及。云彩大片大片的,急劇翻騰著起伏著,銜枚疾走,山雨欲來的景象。眼前的自然景觀,倒是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梵高的畫。噢,原來梵高畫中那種動蕩不安的氛圍,其實就是此間大自然的再現(xiàn)。
矮墻圍起來的是小鎮(zhèn)的墓地。法國朋友帶我們上來,就為瞻仰長眠于此的梵高兄弟。
一塊蓋板一個小碑,他們的安眠之所就這樣簡樸。左邊的碑寫著:文森特·梵高在此安眠,1853至1890。右邊的墓碑則寫著:提奧·梵高在此安眠,1857到1891。在那個傷心之夜后,弟弟從法國回到了荷蘭,一病不起,半年后即隨哥哥而去。多年后,他的妻子將其送至小鎮(zhèn),讓這對兄弟從此永不分離。
墓地上有一個不同尋常的景象:整個墓園挺大一片,唯有這兄弟墓長出了一整片長春藤。不知它們何時生出,經(jīng)歷多少歲月而成如今這種互相牽扯的膠著狀,難分難離,就好像這對兄弟,又很像是一床密不透風(fēng)的墊子,嚴嚴實實地把兄弟倆的天地與他們之外的世界隔開。
誰種的?又是誰在維護?法國朋友的解說出人意料:并非人之所為,是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那么,是天意了!看眼前的長春藤綠油油的,泛著光亮,散發(fā)著盎然的生命力,均勻地鋪蓋在屬于梵高兄弟的一小片空間。梵高兄弟,他們終于在身后得到了上帝的眷顧!
拉烏客棧,保持了梵高時代的“原裝”未曾拆毀重建,現(xiàn)在的梵高舊居就是原來的梵高舊居,這在梵高百余個舊居中據(jù)說絕無僅有。怪不得從一進入拉烏客棧,我就思緒紛繁,好像比任何時候比在任何其他地方更走近了梵高。
最近讀到英國廣播公司出品的科幻電視劇Doctor Who的一段介紹,劇中主角Who博士有一個時光機,他穿越到梵高時代,在梵高自殺的前一年的那個時間點,把梵高帶至現(xiàn)代,帶到了巴黎奧塞博物館梵高畫館,他告訴梵高,這里云集了世界上最有名的畫家。
巴黎奧賽博物館同盧浮宮以及蓬皮杜文化中心并列為巴黎三大藝術(shù)博物館,我這么認為??磋蟾?,要去奧賽。而奧賽展出的梵高畫作,大多即梵高奧維爾瓦茲時期的創(chuàng)作,那七十多天的八十多幅畫作。當(dāng)年他弟弟本欲將這八十多幅畫分贈奧維爾瓦茲的人們,讓他們從中自選留下作個紀(jì)念,竟然根本沒誰想要,后多由加什醫(yī)生保管。到了加什兒子那輩,兒子兒媳悉數(shù)捐贈給了盧浮宮,有了奧賽博物館后,梵高作品就都轉(zhuǎn)藏于奧賽了。
再繼續(xù)那個科幻故事。被Doctor Who帶到自己的畫作前,梵高,“這個窮困潦倒受人排擠和蔑視一生的大胡子男人,看到自己從未被別人承認的畫作在這個時代受世人瞻仰,聽到館長極高的評價,說在他心里梵高是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沒有之一,哭得像個孩子。”
沒看過這劇,但讀到此段文字,它帶來的想象還挺讓我喜歡和欣慰:一切雖來得太遲,但是他的愿望已經(jīng)成真,梵高穿越時空而得以親見。雖然那是熱愛梵高的朋友在替梵高圓夢,但那,也是一種夢圓。(作者單位:中國貿(mào)促會駐法國代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