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成人杰 梁培先

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師

松煙墨的使用常識

文_成人杰 梁培先

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師

古人云：“非人磨墨，墨磨人。”可見古人寫字、畫畫，磨墨算不得一件輕省的事。新中國成立后，墨汁便依托其便捷性、廉價性迅速占領了書畫市場，很長時間里，墨塊成了相對冷門的文化奢侈品。

墨汁的使用帶來了一系列的問題：

一、墨汁創(chuàng)作的書畫作品有褪色的可能。相較固體的墨塊，墨汁為液態(tài)，因而不能很好抑制微生物的滋生。為了防止變質(zhì)，墨廠通常會加入廉價的化學防腐劑，以延長墨汁的保質(zhì)期。而防腐劑的加入，則直接影響到墨汁中黑色碳素的穩(wěn)定性。一幅由墨汁創(chuàng)作的書畫作品，如果經(jīng)年累月暴露在空氣之中、陽光之下，就有可能導致整體墨塊褪色變灰。（一些徽派建筑中，手藝人經(jīng)常在白墻上創(chuàng)作書畫，由于使用的是傳統(tǒng)墨塊，作品反而保存得比較清晰。）

二、墨汁膠性過大，加水使用易暈化。很多書畫家和愛好者反映，市面上常見的墨汁都不是很好用，比較明顯的問題是膠性大，毛筆有時拖不動，寫小楷尤為明顯。墨汁暴露在空氣中不長一段時間，由于水分的蒸發(fā)，其中的膠質(zhì)就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變得黏稠、膠著。這就是拖不動毛筆的原因。而加水調(diào)和后，又極易出現(xiàn)洇紙暈化的問題。我個人認為，這是墨汁生產(chǎn)過程中膠和碳素融合不緊所致。傳統(tǒng)制墨法有一個詞叫“十萬杵”，是指墨塊成型之前，煙粉和膠必須經(jīng)過反復杵打。這一過程使得煙粉分布更為均勻，同時反復杵打也使煙粉與膠結合得非常緊密。墨汁制作大多為各種材料的直接勾兌，顯然沒有這個杵打的過程。因此，碳素和膠的融合程度必然存在著問題，于是，在使用時就容易暈化、跑墨。此外，一般而言，墨塊磨出的同等濃度的墨液和墨汁相比，墨汁的膠含量更大。這也導致作品枯筆、枯墨的部分墨汁易臟、易燥。

三、墨汁難以呈現(xiàn)出豐富的墨色變化。當下市場所售墨汁，為了體現(xiàn)其黑亮的特性，往往忽略了墨色本身的豐富變化。墨汁的主要原料為炭黑，黑度高，但材料單一，而松煙、油煙的煙粉中除炭黑這個元素之外，尚有其他極為豐富的“微量元素”的存在。這些“微量元素”是產(chǎn)生墨色豐富變化的物質(zhì)基礎。墨塊之煙粉與炭黑的關系，有點類似于甘蔗和葡萄糖。缺少了“微量元素”，這樣的墨汁書寫的作品如同剪紙一般，只有平面，沒有層次，沒有深度，更沒有先后。從這個角度講，墨汁的大量使用，容易使人將書法誤解為二維平面的藝術。

基于以上幾點，我們希望從一個使用者的視角回視傳統(tǒng)制墨給我們帶來的與墨汁不同的體驗。

傳統(tǒng)墨塊，一般分為松煙墨與油煙墨。這里的“松”與“油”都是相對寬泛的概念。古人除了以松木燒煙，還曾以“百草霜”（俗稱鍋底灰）為煙料和膠做墨。此類與松煙特性相似的墨都被寬泛地歸為“松煙墨”。油煙墨中的“油”，其實也是相對寬泛的概念。古人燒油取煙，有用活油（動物油，例如豬油）、桐油、菜籽油、蓖麻油種種。其中不同的油類燒煙、做墨，上紙后的效果略有細微的不同，但因其寫就作品都泛油光，故而都列入油煙墨之屬。

就制墨工藝而言，油煙的制作工藝更為復雜，松煙則相對簡單一些。因而，松煙墨的產(chǎn)生要遠遠地早于油煙，宋代以前，松煙墨一直是用墨的主流。明代末期，油煙墨的制作技術得以突破，油煙墨才得以普及。因為油煙墨的制作成本遠高于松煙，使用油煙者也每每以此彰顯身份。康熙、乾隆兩位帝王的用墨即大多為油煙；曹素功、胡開文這兩位制墨大師的一些著名的墨品，也是多為油煙墨。但一般的讀書人，還是使用相對廉價的松煙。可以說，明清以來，油煙和松煙是并存的。

這里我們主要介紹松煙墨，以下談及的松煙墨均是20世紀70年代至今一些較為常見的品種。民國、清代乃至更早的松煙墨，因手中并無實物，不敢妄談一二。

在現(xiàn)在這個墨品眾多的時代，該如何判斷買到的墨塊就是松煙墨呢？或許有人覺得墨塊版子上多會標注以區(qū)分松煙墨和油煙墨，不必多此一舉。實則不然，通常來說，版子上標注是可信的，但也不乏掛羊頭賣狗肉之輩。一些墨廠為了提高利潤，用廉價的工業(yè)炭黑和膠做墨來充當松煙墨賣，已有過先例。因此，區(qū)分松煙墨和油煙墨是有必要的。我們可以從以下幾點來區(qū)分松煙墨和油煙墨：

圖一：自然光下的洗相紙上松煙墨與油煙墨的反光情況（左松煙、右油煙）

圖二：松煙顆粒反光示意圖

圖三：油煙顆粒反光示意圖

圖四：現(xiàn)代松煙窯簡明示意圖

1974年寧夏固原出土東漢松塔墨高6.2厘米，直徑3厘米

一、松煙墨磨口多不反光。一般而言，松煙墨磨開之后的磨口烏黑，不甚反光。將磨口對著陽光觀察，只有隱隱的古銅光，內(nèi)斂而沉穩(wěn)。不過，也有特例。上海墨廠20世紀70年代生產(chǎn)的松煙墨（側翻花盒一兩“黃山松煙”），其磨口锃亮如銅鏡一般，光可鑒人。究其原因，是其用膠極好，且杵打到位，墨身極其緊致。經(jīng)年累月的時間洗禮之后，墨和膠越發(fā)硬朗，磨后所泛之光實乃“膠光”。

二、以洗相紙試墨，墨跡不反光。這種辦法對于初次使用的人來說，較為便捷且效果明顯。其具體辦法是：將松煙墨和油煙墨同時寫在洗相紙上，待其干后，可見松煙墨跡全然不反光，烏黑深邃；而油煙墨跡則仿佛在黑色的塊面上又覆了一層油花。這是判斷松煙、油煙之區(qū)別的最直觀的辦法。之所以選用洗相紙，首先是因為洗相紙較好取得，通常復印店都可以找到；其次，松煙墨和油煙墨呈現(xiàn)在洗相紙上的對比感比普通宣紙乃至A4打印紙更為明顯。

松煙墨不反光與其煙粉顆粒有關。在電子顯微鏡下觀察，松煙的煙粉顆粒較之油煙要大許多，且大小不均勻。也就是說，松煙墨中大顆粒和小顆粒是無規(guī)則排列的，當光線投射到磨口表面時，這種大小顆粒不規(guī)則的排列導致反射光形成類似于物理中“漫反射”的效果。這就是松煙墨磨口和墨痕不反光的原因。

確定手中墨塊屬于松煙墨，這只是初入門庭。在不同時期，不同墨廠所做松煙墨，其制作之市場定位、成本預算，以及制作心態(tài)、預期也不盡相同。這直接導致了松煙墨中的高下之分、優(yōu)劣之別。以我們今天的視角去審視，好的松煙墨應具備以下幾點特性：

一、濃墨深邃冷峻。用松煙墨寫就的作品應呈現(xiàn)出“深邃冷峻”的視覺特性?！吧铄洹敝饕怯捎谄錈煼垲w粒大且不反光。相較于油煙墨，松煙墨寫就的作品會給人一種有厚度、有縱深感的視覺效果?！袄渚边@個詞也是相對于油煙墨發(fā)暖的視覺效果而提出的。

其一，今天的用墨者普遍認為，好的松煙墨應在烏黑中微泛青的藍光。但不是所有的松煙墨都有這個特性。烏黑泛藍和燒煙所選取的材料有關。筆者曾與墨廠的工作人員交談過這個問題，為什么今日使用的松煙墨有的發(fā)灰、有的則黑中泛藍。他說，這主要取決于松木中所含“松脂”的多少。一些廠家生產(chǎn)的低端松煙墨，對于燒煙材料把關不嚴，有的為了降低生產(chǎn)成本，用一些雜木來充當松木來燒。此種“松煙墨”上紙后，普遍存在著發(fā)灰的問題，于是就使用工業(yè)炭黑以提高其黑度。

其二，即便都是以松木燒煙，也有很大的差異。這主要與各地生長的松樹材質(zhì)有關。中國之大，從北到南，松樹不計其數(shù)，品種、土壤、氣候等都不盡相同，所產(chǎn)出的松木質(zhì)性自然千差萬別。宋代以前制作松煙墨，制墨之地點多有變遷：漢晉時代以中原、山西等地為中心，隋唐時代則易為陜西隃麋，中唐人所著《筆陣圖》又提到了“廬山之松”。宋代以后，安徽黃山附近的松木則成為公認的上佳之選。所以今日松煙墨的命名也多與黃山有關（如黃山松煙、黃海松心和黃山松液）。

二、淡墨輕微淡遠。通常書法中少以淡墨呈現(xiàn)，墨淡則傷神。所以這一點特性主要是針對國畫用墨所提出的。淡墨之首要特點便是“清”。如果一款墨達不到清透的要求，所呈現(xiàn)的作品不免有“臟”的嫌疑。

淡墨清透的原因相對復雜。首先，在窯中取煙的位置是一個關鍵。好的松煙墨是以“窯頂松煙”為宜，因為能飄到窯頂?shù)乃蔁煙煼弁ǔ６际亲罴毮?、最干凈的。其次，取得好煙后還當仔細對煙粉進行漂洗。松粉在燒窯時，不免有雜質(zhì)混入其中，只有反復漂洗才能獲得最純凈的松煙煙粉。未使用過的松煙切忌使用好硯臺。有些漂洗不細致的松煙墨中夾雜沙子和松脂的硬質(zhì)結晶，沙子和松脂結晶硬度遠高于硯石，所以漂洗不凈的松煙墨極易刮傷硯面。比如，上海墨廠20世紀80年代所做“松煙三寶”（蒼松萬古、黃山松液和黃海松心這三款墨）于深邃冷峻的墨色來講稱得上是當年標桿性的松煙墨，但是不到位的漂洗也使得在使用時常有沙子劃傷硯臺。

古人云：“凡墨，膠為大?！庇泻脽?，還須有好膠杵打為墨。在做墨所用膠中，門類甚多，有牛皮膠、鹿角膠、魚鰾膠、驢皮膠，等等。也有為了降低成本而用骨膠和化學膠的。通常來講，骨膠和化學膠“濁”，所以，以此二者做墨，磨出的墨液易黏糊，呈糨糊狀。在容易取得的膠中，清透的牛皮膠當是上選。

總而言之，好煙、好膠未必能出好墨，劣煙、劣膠必不能出好墨。

松煙已經(jīng)淡出我們的視野好久，但這并不意味著松煙在今天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就失掉了作用。我以為，現(xiàn)如今碑派金石味書風盛行可以使人們的目光重新鎖定松煙墨。松煙墨深邃冷峻，再加上松煙特有的澀感，或許可以使得金石味書風的作品增加沉穩(wěn)老辣的氣象。

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