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這個名字曾在中國家喻戶曉,她創(chuàng)下連續(xù)主持13屆春晚的記錄。
現(xiàn)在,除了畫家、主持人、演員之外,倪萍還有一個身份——作家。她的《姥姥語錄》就是在那段最艱難的日子寫下的,還獲得冰心散文獎。
姥姥去世兩年后,倪萍寫了本《姥姥語錄》,她讓大家認(rèn)識到了一個善良、平凡、智慧、可愛的老太太,一個鬼精鬼精的姥姥。八年來,她從未停止想念姥姥,2017年3月,58歲的倪萍登上央視《朗讀者》的舞臺,她在節(jié)目朗讀其中的一段時,依然熱淚盈眶。
姥姥走得遠(yuǎn)了,倪萍反而看她更清亮了。姥姥年輕時說的那些話,就像蘿卜、白菜一樣,不值什么錢,卻是最順口、最對胃的好東西,下到鍋里就養(yǎng)命。如今《姥姥語錄》已出版6年,對今天的我們?nèi)杂袃r值與意義。
2017年4月,長江新世紀(jì)全新推出《姥姥語錄》增訂本,溫暖收錄全新文章及畫作。本期“星·美文”特別選取一篇,以饗讀者。
能子真能
姥姥其實(shí)是個能人。
姥姥大名叫劉鴻卿,小名應(yīng)該叫能子。
姥姥能了一輩子。
窮的時候,她家過得誰都羨慕。不大的菜園子里邊邊角角種的都是菜,菜也都是姥姥按天、按計劃種的。豆角快搭架的時候,倭瓜就長出來了,菠菜冬天多蓋上一層雪,春天,飯桌上的綠葉就比別人家早上半個月。出門走親戚穿的衣服在地瓜粉里漿漿就平平整整。夏天,院墻上掛滿了青葫蘆,開花的時候,我們就在院子里吃飯,寬寬的豆子湯面,清香的萵苣葉子,一滴油星也不見,可那個好吃呀!傍晚的時候,葫蘆蛾子飛來跑去,像唱歌又像跳舞。姥姥端著一個洗臉盆,用笤帚蘸著水把院子澆一遍,一家人清清爽爽地坐在院子里閑扯著。葫蘆一打紐兒我們就開始吃,拌著吃是一盤涼菜,熬著吃是一鍋湯,包著吃又是一大堆餡兒。葫蘆那個仁義呀,你吃多少我結(jié)多少,吃累了,吃不了啦,葫蘆也老了。老了的葫蘆也“老當(dāng)益壯”,結(jié)幾個像模像樣的老葫蘆,舅舅用刀從中間一劈,幾個好使的水瓢就出來了,葫蘆種子曬一窗臺。
姥姥家永遠(yuǎn)是雞鴨成群,早起把它們趕到河邊,天黑再把它們領(lǐng)回來。算著日子孵小雞,為的是日后開張(下蛋的時節(jié))能掰開個兒,鍋里就永遠(yuǎn)有雞蛋花。小蔥、小蒜常年不斷,即使冬天,姥姥也把它們栽在地窖上面,用玉米桿子蓋上。天好的時候往桿子上澆點(diǎn)水,水汽養(yǎng)著蔥蒜。我說這不就是如今的蔬菜大棚嗎?
在姥姥家冬天也能吃上最脆的大青蘿卜。院子?xùn)|面兒靠墻的地方挖了一個很深的地窖,地窖里啥都有。沙子里埋著秋天的黃瓤地瓜,幾個大缸里放著秋天摘下的小國光蘋果。蘋果只要放在缸里,啥時候拿出來吃都是脆的。特別是冬天,外面大雪紛飛,我們一家坐在暖烘烘的炕上,聽著戲匣子、嗑著瓜子,誰想吃蘋果了,舅舅就把我放進(jìn)籮筐,用繩子吊著筐把手,像打水一樣把我和筐放進(jìn)地窖,我在地窖里把蘋果、蘿卜裝上半筐,舅舅再把我和筐一起拉上來。冰涼的蘋果、翠綠的蘿卜,再用缸里結(jié)了冰的涼水一洗,吃起來那個爽啊!現(xiàn)在想想,爽的可不止是嘴,爽的是心,是快樂,是幸福!
姥姥腌的咸鴨蛋在水門口也是有名的,東山的黃泥糊滿整個鴨蛋后放進(jìn)壇子里,腌的日子都在月份牌上畫道杠,多一天不中,少一天也不行。煮的時候,旺火一開鍋就不再加草了,燜上幾分鐘都是有數(shù)的。姥姥說旺火蒸蛋蛋黃是死的,旺火過后燜的蛋蛋黃是活的。不信你試試?活的蛋黃,吃的時候那真叫滿嘴流油??!
有幾回鴨子晚上沒回家,姥姥說:“嗯,又上人家家下蛋去了。”鴨子、雞哪天有蛋姥姥都算得十有八九。
“上人家家下蛋,那咱去要回來嘛。”
“少吃個蛋能少顆牙???不能??啥嗾f句話就露齒(恥)了。人家要不承認(rèn),你拿啥證明?鴨子是自己去找的窩,又不是人家抓的。吃啞巴虧的人心里都有數(shù),沾啞巴光的人心里更有數(shù)?!?/p>
冬天的姥姥家很招人。吃完夜飯一堆人就聚在一個大炕上了,扯上一床被子,被子上面是一大笸籮生產(chǎn)隊帶殼的花生種。剝二十斤交給生產(chǎn)隊十三斤花生米,自家賺個花生皮燒火。仔細(xì)剝的人家最后還能剩出個半斤八兩花生米,可姥姥家每回都不夠秤,嘴多、手勤哪。姥姥說,吃吧,肚子里都缺油,少了秤記上賬,來年再還上。
姥姥家的日子確實(shí)過得比別人家紅火。兩棟房子前后緊挨著,位置也好,就在東南頭的村口,門前是一條和村子平行的河。姥姥的人緣好,出身也可靠,所以從“四清”開始,家里就沒斷過住外人,工作隊、軍代表都住過。
我記事起家里就住過兩個勘探隊,他們都是當(dāng)兵的,幾十個人住在姥姥家新蓋的大瓦房里,可氣派了,五間房子的三個大炕上住的全是解放軍。他們自己做飯、自己挑水,那個熱鬧勁啊,不亞于過年。他們打飯排隊、洗臉排隊,連上茅房都排隊。
他們在姥姥家住了兩個月,我們跟著過了兩個月的年。早飯是鐵鍋炸的二尺長的大油條,舅舅說油條大得都得扛著吃。中午是大米飯,晚上是饅頭,炒的菜里頓頓都有肉。
我們一家對解放軍充滿了好感。他們每天給姥姥掃院子,從河里挑水給姥姥家澆地,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
解放軍走的時候,我和姥姥都哭了,哥哥說,姥姥哭的是解放軍,妹妹哭的是油條,哈哈。
家里還有一個哭的人,那就是上高中的大姨,她是不舍得黑大個。至今我還記得黑大個姓呂,我給他倆送過信,我還和大姨去過他們部隊。不過最終黑大個沒有成為我的姨父,但大姨還是找了個當(dāng)兵的。
姥姥是個能人在水門口都是有名的,姥姥自個兒不承認(rèn),她說她的能是因?yàn)閮号寄?。最早進(jìn)入水門口的香蕉就是大舅從淄博捎回去的那一大籠,水果之鄉(xiāng)的水門口誰都沒見過香蕉。姥姥挨家挨戶地分,“沒見過的東西,該叫大伙都嘗嘗?!焙眯┤诉B皮都吃了。多少年后,村里人說起這事還笑呢。
姥姥家也是村子里最先燒煤的大戶,大閨女有本事啊。我媽也顯擺,找了一個朋友的大卡車,不花錢就把一大卡車的煤塊兒拉進(jìn)了姥姥的院子。不大的黃土院子堆上了一堆可以燒火做飯取暖的黑煤,真是一景啊,鄰居大人小孩都來觀望。姥姥像分蘋果一樣,東家一盆西家一筐,“回去燒吧,可比草經(jīng)燒?!比缃裣肫饋碚媸菧嘏型钢了幔抖挤职?,一臉盆子煤管個啥用啊?
這就是那會兒的民風(fēng),窮日子大家一塊兒過,誰也不笑話誰。用姥姥的話說,“上去幾輩子,這個村里的人都是一家人?!惫蠢牙堰@么算,再上去幾百輩子幾千輩子,全國人民都是一家人了。姥姥心中的家真大呀!
姥姥家也是第一個把窗戶紙撕下來換上玻璃的人家。媽媽那時候在制鏡廠當(dāng)會計,量好尺寸,在青島切割好,拉到水門口一宿就把玻璃換上了。姥姥多少年之后才跟我說,那些玻璃媽媽一分錢沒花,姥姥說,她提心吊膽地看著這明光锃亮的大玻璃窗,怎么看她也不覺得比窗戶紙好,心里不踏實(shí)啊!
當(dāng)媽的就怕兒女犯錯誤,不是有那么句話嗎:“父母幫著兒女,仨人都笑了;兒女幫著父母,仨人都哭了?!鄙兜览恚磕阕约合氚?!
媽媽調(diào)到機(jī)繡花邊廠工作以后,姥姥家的窗簾、門簾、包袱、圍裙都是用出口的花邊拼接做成的。
“姥姥,這些是不是我媽從公家那兒偷的?”
“不能,你媽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千人廠子的總會計師了,又入了黨,不能干那事?!惫?,姥姥對黨員的信任是從一而終的,在她眼里只要入了黨的人就永遠(yuǎn)不會變壞了。
富了以后的姥姥也是能人啊,平衡著一大家子人。在她眼里,兒媳婦、女婿都不是外人又都是外人。分寸掌握得那個準(zhǔn)呀,你不佩服都不行。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這一輩子沒和兒媳婦紅過臉、打過架的,你找找看,不多呀!
好些年前了,我媽去商店買回來兩件紅羽絨服。一件大的是給我的,一件小的是給我嫂子的。兩件羽絨服用手一摸就知道,大的是羽絨,小的恐怕連鴨毛都不是。我媽跟我嫂子說:“想給你買和你妹一樣的,沒你的號,跑了幾家店都沒有?!?/p>
事后九十歲的姥姥點(diǎn)著七十歲我媽的腦袋:“你就是個彪子(傻子),真不會辦個事。你該倒過來,你就是給你閨女買個鴨骨頭的衣服她也不能生你的氣。你這好,給你媳婦買了一肚子氣。你不給人家買沒有錯,你單獨(dú)給你閨女買也沒有錯,你這么比著給你閨女買好的,給人家買糙的,你是精是傻?人家孩子是個傻子?聰明的婆婆對媳婦要比對兒子好,媳婦天天和你兒子在一塊兒過,你這是給他們合呢還是給他們拆?你這就是挑事啊!你記住孩子,會說的不如會聽的?!?/p>
姥姥也沒把家里的保姆當(dāng)外人。
姥姥說:“你算算,你這一輩子和幾個人在一個鍋里吃飯,在一個屋里睡覺?除了自家人不就是保姆嗎?你把保姆當(dāng)外人,人家能把你當(dāng)自己家人?說保姆不好的人,整天換保姆的人都是主人不好,起碼三七開,保姆三,主人七。”
我們常說:“姥姥,你該上國務(wù)院去上班,給總理當(dāng)個助手啊?!?/p>
姥姥說:“你當(dāng)我不能?。繃液托〖乙粯?,先把人弄好了,啥就都好了。”
“那你該上人事部去工作?!?/p>
“管上哪兒都一樣,一碗水端平它就不灑,你沒本事端平了就盛半碗水。”
姥姥游刃有余地在我們這個大家里“垂簾聽政”著。對待保姆不見外也不客氣,見著不對的地方也一針見血。有一回姥姥把保姆剛晾在陽臺上的一堆衣服一件件地扯下來,又重新放進(jìn)了浴缸。姥姥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流著,浴缸里的水滿了,泡沫也滿了。姥姥叫來小保姆,“你看,洗衣粉還都在上面,衣服還都打滑呢。是,你阿姨看不見,糊弄了你阿姨就是糊弄了你自己,這個家也是你的家。”
有時家里吃的東西過期了,媽媽隨口就跟保姆說:“吃了吧,浪費(fèi)可惜了。”
姥姥從來都不許,“你媽呀,真是瞎精神白念那些書了。你記著孩子,在鍋上熬飯的人想吃啥肚子里最有數(shù)了,好吃的廚子多少好東西都能進(jìn)嘴里。那冰箱沒上鎖,廚房門也開著,你能擋著人家的嘴?東西扔了最多費(fèi)點(diǎn)錢,可扔進(jìn)保姆肚子里,人家肚子生長了啥?生長了見外,外人啊。哪個上算?”
姥姥民間的理兒是一套一套的,雖說都是大白話,也不深刻,可是過日子就那么受用。
大前年我要去加拿大拍戲,一走就是兩個月。走之前要安頓好兩個人,一個是姥姥,送回威海小姨家;另一個是兒子。八歲的兒子才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我怎么也放不下心。不是擔(dān)心吃喝問題,主要是剛上學(xué),良好的學(xué)習(xí)習(xí)慣太重要了。這第一步誰來管?我們在家說著,姥姥在一邊兒聽著,有時聽著聽著她就睡著了。最后我們決定讓青島的嫂子來北京幫我?guī)蓚€月,姥姥沒聽著。
第二天,姥姥火急火燎地把表妹叫來:“你姐呀是個一輩子不愿求人的人。這回可把她難住了,孩子是她的心哪,工作又是她的命,命也要心也要,這就不知道要啥了。你幫幫她吧,你給她帶倆月,你這就是順手的事兒(表妹有個比兒子大一歲半的男孩,他們同在一個學(xué)校)?!?/p>
表妹知道我嫂子要來,就逗姥姥:“我是沒問題,可我們家那口子堅決不同意。他煩孩子多,他說孩子有個啥事的咱可擔(dān)待不起。奶奶,你說讓我怎么辦?別為了這孩子再傷了我們夫妻感情?!?/p>
表妹的話讓姥姥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姥姥又打電話把表妹叫來了:“你心里得有個數(shù),你這個男人靠不住。這類人遇到大事他一準(zhǔn)兒是先跑的人,能一塊兒曬太陽,不能一塊兒淋大雨!別說你姐了,就是個鄰居遇到這事了,你們就幫看兩個月的孩子,你們都不能,這算個啥?你姐這個人你們知道,能讓你們白看?我認(rèn)識你姐這個人快五十年了,我最了解她了。你幫她一尺,她能還你一丈。這么說吧,你這個男人不好,你還能再去找一個,姐你可就這一個。你回去掂量掂量吧!”
回頭姥姥又跟我說:“這趟出去又掙名又掙錢的,多少給你表妹點(diǎn)兒,她也好,你也好。”
“姥姥,我們姐妹還這么算計錢呀?”
“那不還有你妹夫嗎?這點(diǎn)錢對你不算個啥,可你妹妹拿著在她男人面前就硬氣!”
“冤死我了!”妹夫大喊:“你們把我編成啥了?我在奶奶心目中成啥了?”
他再來我家時,姥姥對他依然熱情,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姥姥,你真是個兩面派,一點(diǎn)兒原則也沒有。你怎么還對人家那么好?”姥姥的原則是誰也不得罪。
“不是。換個個兒想想,人家也沒什么錯兒,怕?lián)?zé)任就是有責(zé)任心啊。孩子不是自己的,怕出事那就是好人。孫女婿怎么著也是外人,咱對外人就不能那么要求了?!?/p>
哈,我們的本意是用這個玩笑試試?yán)牙押繘]有,這么大歲數(shù)的姥姥依然清醒。大事不糊涂就是神,姥姥是我們家的神。和她相比,我們都是太普通的人了。嗚,郁悶。表妹說,典型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試人家老太太,先試試自己吧!
哈,能子真能。
(責(zé)編:張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