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琰+費云霞
摘 要: 《晏子春秋》是以春秋時期晏嬰的言行為主要記錄對象的史料匯編,具有一定的紀實性。其中的晏嬰諫言始終貫穿著晏嬰獨特的個體思想與個人風(fēng)格,帶有濃厚的“季世思想”。具體來說,主要包括兩個層面的內(nèi)涵:一方面,在君臣關(guān)系的定位上,晏嬰抱定“離君以自保”的心態(tài),秉持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認為明智的臣子應(yīng)該進善言于君王,但絕不必與君主同陷覆滅之難;另一方面,晏嬰對早已病入膏肓的季世齊國充滿了悲觀的心理預(yù)期和濃厚的社稷無法永固的哀嘆與絕望,即“社稷無常奉”的感懷。這主要根源于他性格中的病弱性、圓滑性和利己性,以及他對現(xiàn)實的失望無奈和實用理性主義的共同推動,既體現(xiàn)出晏嬰作為政治家敏感而理性的政治洞察力,又表現(xiàn)出他在行動決斷能力和勇氣上的缺失。
關(guān)鍵詞: 先秦文學(xué);《晏子春秋》;晏嬰;諫言;齊國;中庸之道;季世思想
中圖分類號: B221
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9-4474(2017)02-0110-05
《晏子春秋》是以春秋時期齊國名相晏子的言行為主要記錄對象的史料匯編,與歷史聯(lián)系緊密,具有一定紀實性。董治安評價此書是“一部接近歷史小說的散文著作”〔1〕,譚家健也認同其屬于“傳記文學(xué)或歷史故事一類”〔2〕。全書可分為內(nèi)篇諫上第一、內(nèi)篇諫下第二、內(nèi)篇問上第三、內(nèi)篇問下第四、內(nèi)篇雜上第五、內(nèi)篇雜下第六、外篇重而異者第七、外篇不合經(jīng)述者第八共八篇,二百一十五章?!蛾套哟呵铩返闹饕獌?nèi)容是晏嬰對其輔佐過的齊國三代君王、尤其是齊景公的諫言,這些諫言文字占據(jù)了《晏子春秋》的絕大部分篇幅,是其主體和精神所在。“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史記·管晏列傳第二》)〔3〕晏嬰自齊靈公二十六年襲父職出任齊卿,先后事齊數(shù)十年,歷任三朝大夫。作為一位資深的政治實踐家和活動家,他對齊國的社會政治生活和現(xiàn)實問題有著敏銳的觀察和深刻的思考。而晏嬰的這些對齊國時政獨到而敏感的洞悉與遠瞻,反映到他的諫言中,使得整部《晏子春秋》在看似片段、割裂與零散的記言文字的表面之下,吉光片羽中,實則始終貫穿著晏嬰本人的個體思想與個人風(fēng)格。具體來說,《晏子春秋》中的晏嬰諫言,帶有濃厚的“季世思想”。
所謂“季世”,即指末世;而“季世思想”,則是指衍生自某一個時期或者某一個政權(quán)后期,帶有其鮮明時代特點與獨特個性的思想與觀念。之所以稱晏嬰的諫言中具有“季世思想”,主要有兩大根據(jù)。第一,是晏子所任政的齊國,早已是衰落之勢,盡呈“季世”之態(tài),曾經(jīng)所謂的“齊桓霸業(yè)”,已不復(fù)存在。齊靈公廢太子光,立寵姬愛子為儲君,引發(fā)朝臣離心、政局動蕩。“靈公疾,崔杼迎故太子光而立之,是為莊公。”(《史記·齊太公世家第二》)〔3〕莊公窮兵黷武,不顧行義,執(zhí)政才五年,就因荒淫誤國,為大夫崔杼所殺?!扒f公失德,崔杼作仇?!薄?〕齊景公更是“內(nèi)好聲色,外好狗馬,獵射亡歸,好色無辯”〔4〕??鬃痈爬ù巳痪酰骸办`公污……莊公壯……景公奢……”(《重而異者第二十七》)〔5〕蘇轍也認為:“然晏子事靈、莊、景公,皆庸君,功業(yè)不足道”(《欒城后集·歷代論五·馮道》)〔6〕。清代馬骕更是直接批評:“晏平仲之在齊也,歷事三君,皆暗主也。崔、慶既亡,陳氏得政,所際之時,則季世也。”〔7〕應(yīng)該說,在中國古代社會,君主的才德水平往往是整個國家前途和命運的決定性因素。來自齊王朝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傾軋和篡亂、腐化與衰敗,加之周遭外強晉國等諸侯國勃興和擴張的威脅與侵擾,都使得齊國內(nèi)憂外患,政權(quán)岌岌可危。而晏嬰身為齊國重臣,處于齊政權(quán)的最中心部分,對齊國當(dāng)時那種山雨欲來、大廈將傾的感受肯定更為敏感和強烈。第二,是晏嬰?yún)⒄R國時所處的時代語境。時值春秋戰(zhàn)國過渡、社會急劇變化的時期,各諸侯國內(nèi)傳統(tǒng)宗法勢力逐漸衰弱,舊領(lǐng)主、舊貴族的統(tǒng)治已是行將就木,走向沒落;而同時,新生的政治力量正迅速成長,開始逐步登上歷史舞臺。在齊國,以田氏為代表的私門日益興起,同公室之間的政治、經(jīng)濟矛盾愈加尖銳,嚴重威脅到姜齊政權(quán)?!瓣套佑诠壹人ィ鏊介T之會,身相齊國”〔8〕。公室弱而私門強,作為舊貴族的晏嬰身處這個歷史發(fā)展的洪流之中,面對舊式宗室管控力喪失的大趨勢,必然會產(chǎn)生濃重的“季世”之感。具體來說,《晏子春秋》中晏嬰諫言“季世思想”的內(nèi)涵,主要包括兩個層面,以下分述之。
一、離君以自保之心態(tài)
一般來說,古代臣子對君主的諫言,多是慷慨激烈、誓死守忠之語。而晏嬰身處季世,對于齊王朝強弩之末的現(xiàn)實有著異乎尋常的清醒認識。在君臣關(guān)系的定位上,晏嬰秉持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他認為,一方面明智的臣子應(yīng)該進善言于君王,但另一方面絕不必與君主同陷覆滅之難。
因此,《晏子春秋》中的晏嬰諫言很少有強諫,對于人臣盡節(jié)之大防,其多有君子應(yīng)抱道自重、君臣之間亦能雙向選擇之托詞。在《內(nèi)篇問上第三》第十九章的君臣對話中,晏嬰向齊王直接提出臣子并不必與君王同陷于難。當(dāng)齊景公提及為忠臣者應(yīng)該怎樣侍奉君主時,“晏子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5〕。齊景公聽后頗為不悅,詰問晏嬰,君主恩賜給臣子土地爵位等厚祿,身為人臣,如何能不對君主盡報死生之義?晏嬰對此,悄然繞開感性因素,而從因果邏輯的角度,給出了一番看似順理成章的解釋:“言而見用,終身無難,臣奚死焉?謀而見從,終身不亡,臣奚送焉?……故忠臣也者,能納于君,不能與君陷于難。”〔5〕同篇第二十章,晏嬰則以進退的尺度標準指出,國家危亡傾覆之際,退而自守,不順從、助長昏君逆行也是忠臣品行的一種:“對曰:‘……順則進,否則退,不與君行邪也。”〔5〕同篇第二十八章,晏嬰甚至表明,君臣之間雖然有地位尊卑之別,但并非只能單向關(guān)聯(lián),而是可以雙向選擇:“晏子對曰:‘……故君者擇臣而使之,臣雖賤,亦得擇君而事之。”〔5〕《內(nèi)篇問下第四》第十章,晏嬰明確提出:“親疏不得居其倫,大臣不得盡其忠,民多怨治,國有虐刑,則可去矣。是以君子不懷暴君之祿,不處亂國之位?!薄?〕同篇第十八章,晏嬰直言“事惰君者,優(yōu)游其身以沒其世,力不能則去”〔5〕。在晏嬰的人生哲學(xué)中,面對正在崩潰的齊王朝,悠閑自守和獨善其身的從容圓滑遠勝于與腐朽齊室一朝同歸于盡的匆猝直耿?!秲?nèi)篇雜上第五》第二章,齊莊公日益疏遠晏嬰,褫奪其爵位和封地,晏嬰先是喟然嘆息,終又轉(zhuǎn)而大笑。“晏子曰:‘吾嘆也,哀吾君不免于難;吾笑也,喜吾自得也,吾亦無死矣?!薄?〕晏嬰洞悉悲哀于齊莊公所為終將招致殺身亡國之禍,但卻不逆流強諫,而是“順勢而為”,退而慶幸自身可以遠離朝政危局,不必與國同遭覆滅之難。其后齊莊公果為崔杼所殺,“晏子立崔杼之門,從者曰:‘死乎?晏子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晏子曰:‘獨吾罪也乎哉?吾亡也?”〔5〕面對崔杼“子何不死?”〔5〕的質(zhì)問,晏嬰回答:“以亡為行者,不足以存君;以死為義者,不足以立功。嬰豈其婢子也哉?其縊而從之也?”〔5〕濃重的季世思想,使得晏嬰對于齊王朝的滅亡有著幾乎預(yù)見式的情感準備。這種心理預(yù)期,使得他能夠從殞身救世的激情與道德感中坦然抽離。在《外篇重而異者第七》第十六章中,晏子更明言:“君子見兆則退,不與亂國俱滅,不與暴君偕亡”〔5〕。
此外,《晏子春秋》中晏嬰此種離君存身的心態(tài)還表現(xiàn)在,他時時明確表示對朝局絕望、對統(tǒng)治者缺乏信心,進而對君王有直接決絕告別之語?!秲?nèi)篇諫上第一》第八章,齊景公偏信重用奸佞、賞罰失據(jù),晏嬰勸諫并提出辭職離去:“臣聞古者之士,可與得之,不可與失之;可與進之,不可與退之。臣請?zhí)又?。”?〕《內(nèi)篇雜上第五》第一章,晏嬰預(yù)言將有災(zāi)禍降臨齊莊公:“嬰聞之,眾而無義、強而無禮、好勇而惡賢者,禍必及其身,若公者之謂矣”〔5〕。繼之提出辭呈:“且嬰言不用,愿請身去”〔5〕。《外篇重而異者第七》第二十章,晏嬰當(dāng)面批評齊景公昏聵不明、是非顛倒,且辭職而去:“臣愚,不能復(fù)治東阿,愿乞骸骨,避賢者之路”〔5〕。同篇第二十二章,齊景公聽信讒言詆毀,晏嬰請辭:“嬰故老悖無能,毋敢服壯者事”〔5〕。值得注意的是,事實上晏嬰也確曾有辭官隱居、置身事外、善存其身的舉動,“晏子辭不為臣,退而窮處”〔5〕,“東耕海濱,堂下生藜藿,門外生荊棘”〔5〕。晏嬰提出遠離朝政的請求,絕不僅僅是出于其重言震主的策略考量;而是他季世思想下安于亂世、謀求自保心理的真實表現(xiàn)。
對于晏嬰諫言中此種守持自立、離君自保的季世心態(tài),歷代多有批評的聲音。王當(dāng)指責(zé)說:“晏嬰為相,一言而齊侯省刑,諫非不行也;然知患陳氏之逼而不能謀之,知惡梁丘據(jù)之佞而不能去之,焉用彼相哉?……齊之不競,晏子之罪也?!保ā洱R晏嬰》)〔9〕胡應(yīng)麟則言辭激烈,云:“君父之仇,義不共天。……夫人臣之義,食焉弗避其難。嬰之食誰之食也?莊弒而弗從,猶之可也;方莊之未弒,弗當(dāng)諫與?迨莊之既弒,弗當(dāng)討與?諫而弗行,與討而弗獲,弗俱當(dāng)去與?四者之義,嬰亡一焉。生食其祿,死而置之,臣焉用哉?”(《論十首·晏嬰》)〔10〕王介之也歸罪晏嬰,云:“晏嬰知其失而弗能強諫,齊之所以終不能復(fù)霸也。”(《昭公·暨齊平》)〔11〕顧奎光亦指責(zé)他道:“于君之失德無諫諍之節(jié),君之臨危無捍衛(wèi)之謀。”〔12〕甚至還有后世君王的責(zé)難,康熙批評他道:“明知其失而不能救,體國之忠之謂何?”(《晏嬰叔向論齊晉》)〔13〕乾隆批判他道:“乃游移其辭,尚自托于義而委蛇以退,此寧可比于明哲保身之道哉?”(《題晏子祠·后序》)〔14〕
應(yīng)該說,晏嬰這種退居自保的季世心理,一方面根源于其性格中的病弱性、圓滑性和利己性,另一方面在于對現(xiàn)實的失望無奈和實用理性主義的推動,晏嬰的君臣維系之感由此逐漸被模糊化甚至不確定化;而他本人對于個體生命和前景的關(guān)照,則被過度放大而顯得尤為強烈。
二、社稷無常奉之感懷
晏嬰諫言中“季世”思想的另一層內(nèi)涵,是他對于齊王朝悲觀的心理預(yù)期。晉國的史墨也曾提出:“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5〕這是對天道靡常、歷史更易的辯證總結(jié),而在《晏子春秋》的晏嬰諫言中,那種社稷無法永固之感,則更多的是對早已病入膏肓的季世齊國的哀嘆與絕望。
在《晏子春秋》的晏嬰諫言中,時有季世亡國警告,《內(nèi)篇諫上第一》第九章中,齊景公因為寵妾的喜好,違背禮制,要重賞用十六匹馬駕車的臣仆。晏嬰抱病前往勸諫,警示景公:“今君不思成城之求,而惟傾城之務(wù),國之亡日至矣。君其圖之!”《內(nèi)篇諫下第二》第二章中,一位百姓因醉酒觸碰了齊景公珍愛的槐樹,齊景公就欲將其定罪懲治。晏嬰于早朝時公開指責(zé)景公有“窮民財力以供嗜欲”之暴、“崇玩好、威嚴擬乎君”之逆、“刑殺不稱”之賊,“此三者,守國之大殃也?!韲?,德行未見于眾,而三辟著于國,嬰恐其不可以蒞國子民也”〔5〕。同篇第十八章,齊景公建臺一味求高,建成后卻又因登不到頂而忿然遷怒于筑臺者,晏嬰由此發(fā)出警告,認為景公此種奢侈暴政終將亡國:“今君高亦有罪,卑亦有罪,甚于夏殷之王。民力殫乏矣,而不免于罪。嬰恐國之流失,而公不得享也!”〔5〕《內(nèi)篇問上第三》第七章,齊景公要求晏嬰能學(xué)習(xí)管仲輔佐齊桓公,從而幫助自己成就一代霸業(yè)。晏嬰則認為管仲的成功根源在于齊桓公的賢德,并細數(shù)景公失德之罪,指出而今齊景公無道,國家隨時都會有傾覆的可能:“今君疏遠賢人,而任讒諛;使民若不勝,藉斂若不得;厚取于民而薄其施,多求于諸侯而輕其禮;府藏朽蠹而禮悖于諸侯,菽粟藏深而怨積于百姓;君臣交惡,而政刑無常。臣恐國之危失,而公不得享也,又惡能彰先君之功烈而繼管子之業(yè)乎?”〔5〕同篇第二十五章,齊景公向晏嬰了解古代亡國之君的行為,晏嬰在列舉了諸條罪行之后,諷諫警惕景公也正在踐行亡國之危行,“今民聞公令如寇讎,此古之離散其民隕失其國者之常行也”〔5〕。《外篇重而異者第七》第二章,齊景公因彗星出現(xiàn)而憂慮齊國有災(zāi)難,晏嬰直言相諫并警告景公若仍然驕奢淫逸、橫征暴斂、行為邪曲,齊國甚至將會有亡國的重大災(zāi)禍:“君之行義回邪,無德于國?!允怯^之,茀又將出。彗星之出,庸可懼乎!”〔5〕
在振聾發(fā)聵的警語之外,晏嬰諫言中更常有對齊國社稷將更替、江山會易主的悲觀預(yù)言?!秲?nèi)篇諫上第一》第十六章,齊景公臨淄興嘆,希望世世代代長保齊國基業(yè)。晏嬰?yún)s告誡說:“今君以政亂國、以行棄民久矣,而欲保之,不亦難乎!”〔5〕《內(nèi)篇諫下第二》第十九章,齊景公登路寢之臺而愀然感嘆,寄望后嗣子孫能代代擁有齊國。晏嬰直諫:“今君處佚怠,逆政害民有日矣,而猶出若言,不亦甚乎!”〔5〕并預(yù)言將來會持有齊國大權(quán)的,是“則其利之者邪?”〔5〕《內(nèi)篇問上第三》第八章,晏嬰面對齊景公,甚至預(yù)見取代持有齊國者,“田無宇之后為幾”〔5〕,且對其原因做出了具體分析:齊國大夫田無宇使用與官方容量標準不一樣大的“私量”,并以大斗出貸、小斗收進,施恩百姓,從而覬覦王位。此收買人心之法,在齊王室的暴虐苛政之下,成效尤其顯著,“國人負攜其子而歸之,若水之流下也。夫先與人利,而后辭其難,不亦寡乎!若茍勿辭也,從而撫之,不亦幾乎!”〔5〕《內(nèi)篇問下第四》第十七章,晏嬰更是對衰微的齊國公室有已處“季世”的明確論斷,認為新興的田氏家族取代齊國已成必然的發(fā)展趨勢,“此季世也,吾弗知,齊其為田氏乎!”〔5〕“今公室驕暴,而田氏慈惠,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欲無獲民,將焉避之?”〔5〕《外篇重而異者第七》第十章中,晏嬰也有類似的“季世”末路、社稷易變之感。當(dāng)齊景公感慨寢宮華美,擔(dān)憂誰將會擁有齊國時,晏嬰提出:“其田氏乎,田無宇為垾矣”〔5〕,并告諫景公道:“今公家驕汰,而田氏慈惠,國澤是將焉歸?田氏雖無德,而有施于民,公厚斂而田氏厚施焉?!瓏畾w焉,不亦宜乎!”〔5〕同篇第十五章,晏嬰同樣坦言齊國沒落、已成“季世”之實,預(yù)言齊國社稷將被替代,以直面痛刺君王。齊景公在曲水池邊,瞭望齊國土地,一時感懷,“后世孰將踐有齊國者乎?”〔5〕晏嬰直言道:“今夫田無宇,二世有功于國,而利取分寡,公室兼之,國權(quán)專之,君臣易施,而無衰乎!嬰聞之,臣富主亡。由是觀之,其無宇之后為幾,齊國,田氏之國也?嬰老不能待公之事,公若即世,政不在公室。”〔5〕
對于晏嬰諫言中流露出的、類似此種季世末路的消極預(yù)期和悲觀無望的心理定位,韓非子認為其“不知除患之臣也”,“晏子不使其君禁侵陵之臣……故簡公受其禍”(《韓非子·外儲說右上》)〔16〕。蘇軾評論其缺乏“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嬰能知之,而莫能為之。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以直養(yǎng)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者,不及孔、孟也”(《論孔子》)〔17〕。楊于庭更由此質(zhì)疑晏嬰私德缺失,(叔向、晏嬰)“然二臣為國上大夫,君有過則當(dāng)諫……不力諍而私述之于外國之使,非純臣也”(《昭公·附錄》)〔18〕。趙青藜亦批評其流于消沉,未力盡臣子之本責(zé):“厥后景公雖非有道之主,于嬰不可謂不倚為社稷臣。明知社稷之終歸陳氏,與叔向所私言,亦如料光之必敗也者;而不進諫以早正其國本”,“至于景公,固已奉社稷以從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此其時矣;乃委蛇其間,規(guī)其小過,舍其本計”(《晏嬰論》)〔19〕。當(dāng)然也有學(xué)者表示寬容和理解的,例如姚鼐就認為晏嬰這種社稷無常、絕望悲觀的心態(tài),源于其客觀上身逢季世,深知沉疴難愈,故雖備盛德卻才差不足、力不能及的無奈:“晏子之心,固亦苦矣。夫晏子之賢,無愧儒者……晏子蓋盛德而才差不足。又直陳氏得政之日,事景公庸主,未嘗得君如管仲專也。故其功烈,非孟子王佐之才之所希也?!保ā蛾套硬皇苴钫摗罚?0〕
應(yīng)該說,《晏子春秋》中晏嬰諫言的“季世”思想基于其“社稷無常奉”的感懷,一方面體現(xiàn)了晏嬰作為政治家敏感而理性的政治洞察力;但另一方面,卻也明顯暴露出他在行動決斷能力和勇氣上的缺失。他對于齊國的國情現(xiàn)實能做出較為準確的判斷和分析,甚至也能適時提出一些中肯具體的建議,但這些措施往往是瑣碎的、彌補式的,缺少一種徹底革新的信念和摧枯拉朽的魄力,也沒有高屋建瓴式的思想指導(dǎo)。因此,晏嬰雖然諫言眾多,但多未觸及齊國腐朽體制的根本,建樹平平,處處透露著一股“補”勁和“弱”態(tài)。
楊夔《二賢論》曰:“若平仲者,立于衰替之朝,有田、國之強,有欒、高之侈,時非曩時,君非賢君?!毩⒆嬚~之伍,自全于紛擾之中,人無間言,時莫與偶。”〔21〕晏嬰身居王綱解紐、臣富主亡之際,面對痼疾已深之君國,感其頹敗之勢終是無可挽回。因此,《晏子春秋》中晏嬰諫言總是在自覺不自覺間流露出一種離君以自保的心態(tài)和社稷無常奉的感懷。而這種低徊無望之音,正是其無力挽世道之已頹,無可奈何、憂心忡忡的悲觀季世思想的真實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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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