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
不管是否徒勞,我們仍然不能放棄去了解這個世界上美的存在。正如考察過貝加爾湖的“現(xiàn)代潛水之父”雅克·伊夫·庫斯托所說:“對這個在人類存在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的湖,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將預示著我們下一代的生活。這是生活在這里的人才能了解的。當我們了解這一切之后,希望這片水體可以變回原有的強壯?!?h3>貝加爾湖的幻想
“世界上年代最久的湖泊?!?/p>
“湖水透明度深達40.5米,被譽為‘西伯利亞的明眸?!?/p>
“最深處達1637米,是世界上最深的湖?!?/p>
“世界上儲水量最大的淡水湖。蘊藏的淡水量約占地球全部湖泊、河流的20%,相當于北美洲五大湖水量的總和,超過整個波羅的海的水量?!?/p>
…………
出發(fā)去貝加爾湖前,在網(wǎng)上搜尋一番,得到的信息大多是以上幾種。林林總總,簡而言之,這是一個有諸多“世界之最”的頭銜加持、有據(jù)可證的旅游勝地。除此之外,還有一類最多的信息是關于旅游行程的。自俄羅斯政府頒布了4人以上中國團體游客免簽的政策后,去往貝加爾湖的便利性大大增強。據(jù)“世界無國界”旅游協(xié)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第一季度根據(jù)免簽協(xié)議訪問伊爾庫茨克州的中國游客達1500人次,比去年同期增長620%,是俄羅斯各地區(qū)中增長幅度最大的。這更讓貝加爾湖成為一個旅游產(chǎn)業(yè)流水線上的標準產(chǎn)品。
但這些太過明確的地理標簽和理所當然的旅游行程,反倒磨損了我對這個地方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當一個地方以“眾所周知的旅游目的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時,我們和一個地方更細微的心理聯(lián)系卻被斬斷了。去之前,我仔細梳理了自己對這個湖泊可能的幻想,唯一的印象來自那首在歌唱類綜藝節(jié)目上被唱紅的歌曲《貝加爾湖畔》。在兩個溫柔高亢的男聲中,貝加爾湖被包裹在一種陰柔、哀怨的情緒里:春風沉醉,湖水清澈,浩渺的水波溫柔徐緩地拍打著湖岸……
僅僅去看一個湖泊?專程去看一個已經(jīng)被商業(yè)力量和流行文化做了切實規(guī)定和解析的湖泊?在以往的旅行經(jīng)驗里,這很難激起到達沖動。因此,當需要在“遠東”和“西伯利亞”的地圖上尋找一個目的地時,貝加爾湖是我開始下意識想避開的地方。這片烏拉爾山脈以東的廣袤區(qū)域,有很多更符合現(xiàn)代旅游學標準的地方。比如堪察加半島,苦寒荒涼,高緯度的荒原上遍布著還冒著熱氣的火山群,夏天洄游的鱒魚堵塞了河道,棕熊在樹林里游蕩。還有庫頁島,契訶夫曾經(jīng)為它寫過一本《薩哈林旅行記》。在現(xiàn)代交通如此發(fā)達的情況下,它們仍然保持著避世的姿態(tài),難以直接到達??安旒影雿u至今不通公路,薩哈林與大陸隔離,孤懸在韃靼海峽的另一邊。對現(xiàn)代旅行者來說,它們或許代表著更高級的“幻想”。和它們比起來,貝加爾湖顯得有點無趣,就像連鎖咖啡廳冷柜中的甜點一樣,有一種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況且從北京出發(fā),只需要直飛三小時就到達。它對旅行者渴望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既不形成挑戰(zhàn),也不構成誘惑。
村上春樹說過,旅行就是人們?yōu)閷で蟾髯缘幕孟肭巴程?,并付出自己的金錢和時間,將幻想據(jù)為己有。但這種幻想通常是一種偏見,就像“尼泊爾是廉價的”“不丹是神秘的”,而“貝加爾湖是無趣的”。但不得不承認,偏見也是一個完整旅途的組成部分。在我整個關于貝加爾湖的記憶中,如果沒有開始的躲閃,以及即便決定去之后也帶著點輕慢的心情,就沒有之后旅行中的種種感受,那我在這里記述的旅程就是不完整和不誠實的。
火車于凌晨到達伊爾庫茨克。5月的伊爾庫茨克還在下雪,白色雪粒隨風胡亂涂畫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城市半夢半醒,稀疏的人影在站臺上安靜且快速地移動著。
之所以這個時間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是因為時差換算的錯誤。我們選擇沿西伯利亞大鐵路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到伊爾庫茨克。這條鐵路總共9288公里,是世界上最長的專用鐵路線,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到莫斯科,跨越7個時區(qū),但列車時刻表都只依照莫斯科時間。這就要求旅行者根據(jù)自己所處的位置與莫斯科的時差,換算好上車和到達的時間?!胺衔炙雇锌伺c北京相差2個小時”“伊爾庫茨克與符拉迪沃斯托克相差2個小時”“符拉迪沃斯托克與莫斯科相差7個小時”“莫斯科與伊爾庫茨克相差5個小時”……訂票前在心里來回搗鼓了幾個地方的時間差,最后還是忘記了伊爾庫茨克與莫斯科的時差,訂了一張晚上10點到達的車票,此時伊爾庫茨克已是凌晨3點。
伊爾庫茨克是距離貝加爾湖最近的大城市,也是東西伯利亞首府。科幻作家儒勒·凡爾納曾寫過一本小說《沙皇的信使》,故事的背景就放在18世紀中葉的伊爾庫茨克——那時這里是沙俄在亞洲的政治中心,去往西伯利亞和遠東各城鎮(zhèn)做政治巡游的出發(fā)地。但城市也常常受到邊境民族,尤其是蒙古韃靼人的入侵,這種入侵還常常伴隨著在莫斯科仕途失意的沙俄軍官的輔助。儒勒·凡爾納的故事就是從這個城市的重要性和復雜性上開始的。他在書中這樣介紹伊爾庫茨克:“那個時期,伊爾庫茨克成了該省西伯利亞人的避難所,十分擁擠。什么樣的生活資源在那里都非常富足。這是那些數(shù)不勝數(shù)的中國、中亞和歐洲商人交流商品的集散地。因此,不用擔心它吸引了來自安加拉河谷地的農民,蒙古-柯爾克孜人,通古斯人和布萊人,也不怕在入侵者和城市之間留下一個無人區(qū)?!?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6/20/slzk201725slzk20172514-2-l.jpg" style="">
“從二十俄里外矗立在西伯利亞大公路上的山頂遠遠望去,伊爾庫茨克的外觀帶點東方味。所有的建筑大都是圓屋頂,小鐘樓,清真寺尖塔似的細長堅定,或者日本大瓷花瓶似的鼓鼓的圓頂??墒?,當旅行者一走進城內,這種外觀便在他眼里消失了。一半拜占庭式,一半中國式的城市,兩側有人行道的碎石修筑的街道,街道上有水渠穿過。街上種著高大的白樺樹,房子為磚瓦木頭混合結構,其中有的好幾層高;路上穿梭著大量的車馬,不僅有篷篷車和無篷車,還有雙座四輪轎式馬車和敞篷四輪馬車。這里有在文明進步中跑在前列的居民,巴黎最時興的東西對他們都不陌生?!?
儒勒·凡爾納筆下的伊爾庫茨克正處在走向鼎盛的青春期。到18世紀末,隨著沙俄在遠東地區(qū)的圖謀,伊爾庫茨克作為去往東方的必經(jīng)之地,成為軍事和貿易的雙重中心。俄羅斯著名探險家普爾熱瓦爾斯基多次從這里出發(fā),經(jīng)阿穆爾河流域,進入中國的新疆、青海和西藏。據(jù)俄國海軍軍官涅維爾斯科伊的回憶錄,當他在遠東地區(qū)勘探興安嶺山脈和阿穆爾河的走向,并于尼古拉耶夫斯克(廟街)升起俄國國旗時,和軍部協(xié)作并擁有強大實權的俄美公司是他勘查行動的資金和食物補給供應方,而俄美公司早期的管理處就設在伊爾庫茨克。
這段歷史沉淀在伊爾庫茨克現(xiàn)在的面貌中。城里的人行道上有一條時斷時續(xù)的綠線,沿著它能看到一系列氣派的建筑:從主干道卡爾·馬克思大街開始,途經(jīng)州政府大樓,遠東最大的美術館,西伯利亞巴洛克式教堂,俄羅斯古典主義風格的總督官邸,石頭裝飾、花雕柵欄的全俄羅斯最古老的博物館……直到富有現(xiàn)代氣息的130號街區(qū),排列著購物商場、餐廳和酒吧。街區(qū)入口聳立著這個城市的標志:一只銜著貂的虎科神獸,神獸代表權力,貂皮代表財富。這些高大的建筑,有的明朗干凈,有的金碧輝煌,仿佛知道自己是這座城市最值得觀看的風景那樣,挺直腰桿站立在城市主干道兩側。
但就在距離這條綠線不遠的地方,有時候甚至就是同一條街的背面,還有另外一個伊爾庫茨克。這個城市的地理位置和資源,不僅給過它活力,也讓它不得不承載過多的野心。如果說它以前車馬云集的輝煌主要是因為地理位置的樞紐性,進入工業(yè)時代后,更強大的力量還在準備挖掘它本身。伊爾庫茨克是新世紀俄羅斯西伯利亞的工業(yè)中心之一,政府正在想辦法吸引資金開發(fā)這個州擁有的大量礦產(chǎn)資源,這讓城市處處呈現(xiàn)出工業(yè)化膠著階段的“焦炭城市”面貌。大量粗陋的,除了臨時和便利性外不具備任何其他特點的工業(yè)建筑集中在安吉拉河對岸的工業(yè)區(qū),像彩色積木那樣漂亮的喀山教堂,深陷在坑坑洼洼道路和廉價小店中間。這些缺乏生氣的破敗平房,像一段驀然陰沉下去的音符,點綴在城市的樂章中。
我們到的那天正逢下大雨,在去一個主街背面的批發(fā)商場買雨傘的路上,能看到污水像小河一樣嘩啦啦橫流在街上,再匯集到唯一的下水道口。西伯利亞風格的小木屋墻壁斑駁,布滿被雨水和年月熏黑的裂痕。躲雨的人們站在雕刻著布列亞特式樣花紋的櫥窗下,呆呆地看著路面黑色的水洼。
我在貝加爾湖的第一段旅程是三天沿湖徒步。出發(fā)前夜開始下雨,雨點在窗臺的鐵皮棚上“噗噗”敲打了一整晚。早上醒來,灰蒙蒙的天空和鵝黃色的枝條間已經(jīng)有雪花飄蕩。到約定的時間導游還沒有到,Tianna一邊在窗戶前張望著,一邊安慰我:“遲到一會兒沒關系,這是在俄羅斯。”
Tianna是我們在伊爾庫茨克的房東。去之前做行程準備時,聯(lián)系了不少當?shù)刭e館,平均回郵件速度都在兩天左右,只有經(jīng)營家庭旅館的Tianna總是一兩個小時內就會回復,對確認各種入住細節(jié)不厭其煩,充分體現(xiàn)出了個體經(jīng)營者優(yōu)秀的效率和服務性。當我就列車凌晨3點到達這個時間點表示抱歉時,她回復說:“我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去接你?!痹陲L雪夜色中看到她穿著紅色外套的身影出現(xiàn)在站臺時,油然對這個陌生的城市生出一點溫暖和親切感。
Tianna是1991年蘇聯(lián)解體后涌現(xiàn)出的一大批個體經(jīng)營者中的一員。她自己經(jīng)營家庭旅館,同時承接幾個旅游訂房網(wǎng)站的客源。大部分時候她都坐在家里黑乎乎客廳的電腦前,隨時查看訂房消息。其他時間,則穿著黑底白花的長裙,在廚房里忙碌著。
Tianna家的廚房面積不大,但位于整套公寓中最敞亮的一角。一大籃枝繁葉茂的干花從棕色的櫥柜頂上垂落下來,窗臺上的蘆薈和高枝多肉植物旁邊是一個鳥籠,一只毛色淺黃的小鳥在籠子里頻頻驟然轉身扭頭,卻和家里那條懶洋洋的狗一樣,從不發(fā)出一點聲響??看笆遣妥篮鸵蝗ㄆ潼S的皮質卡座,每天早上,Tianna將俄式蛋卷或者奶糕端上桌后,給自己泡一杯咖啡,一邊給我們的茶杯添水,一邊閑聊她家族的故事。
Tianna的祖先原籍波蘭,這是一個與俄國發(fā)生過數(shù)次邊境沖突的鄰國。在某一次當?shù)乇l(fā)與俄國相關的革命后,她的祖先被舉家流放到西伯利亞。很少有國家曾像俄羅斯那樣,讓流放成為一種時代的生活方式。儒勒·凡爾納曾在書中總結俄羅斯的特性:“這個幅員廣闊的國家,不可能像歐洲各國那樣是清一色民族。在組成俄羅斯的各個民族之間,肯定存在各種矛盾……人口7000萬,講30種不同的語言,其中斯拉夫人種無疑占大多數(shù),它包括俄羅斯人、波蘭人、立陶宛人、庫爾蘭人。另外還應該加上芬蘭族人、愛沙尼亞人、拉普人、切列米思人、楚瓦什人、彼爾姆人、德國人、希臘人、韃靼人,高加索各部族,蒙古游牧部落,卡爾梅克人、薩摩耶得人、堪察加人、阿留申人,我們不難理解,一個如此廣闊的國家統(tǒng)一是很難維護的,它之所以能夠存在只能是時間的作用加上歷代政府的睿智管理所致。”政府“睿智管理”的一個手段就是流放——廣袤的土地既是問題的根源,也是問題的解決方式。將政敵和不安分的臣民放逐到遠離歐洲文明中心的苦寒之地,既是一種政治上的示威和羞辱,又是一種身體上的折磨。對于祖先到底在“革命”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遭到流放,Tianna也說不清楚?!盎蛟S就是圍在街壘旁看了幾眼?!彼财沧煺f,“然后就成為若干批被流放的人中的一員,被士兵押解著,走了幾年,從家鄉(xiāng)走到伊爾庫茨克附近的郊外?!?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6/20/slzk201725slzk20172514-4-l.jpg" style="">
至于她自己的人生,也在1991年后發(fā)生了一個大的轉變。她以前在大學里學的是建筑,畢業(yè)后曾經(jīng)當過老師,但薪水很低,生活艱難。蘇聯(lián)解體后,Tianna離開學校,開始自己做小公司。她做過取暖設備方面的室內設計公司,還做過自由市場上的小商販,賣自己縫制的布偶娃娃。那是俄羅斯家庭生活的傳統(tǒng)擺設,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穿著鮮艷的衣服、姿態(tài)各異的布偶,擺放在燈臺或者圣像前。她白天在家做縫紉,晚上到伊爾庫茨克的夜市上擺地攤,歐洲游客是她最大的客戶。她平常大約一個星期做一個,但如果有游客的訂單,她也可以一個晚上通宵趕制出一個。
Tianna的聲音緩慢輕柔,帶著一種溫厚的樂觀。在她的講述里,祖先和她自己生活的每段突變都有一個可接受的、讓人欣喜的結尾。祖先從波蘭流放到西伯利亞后,發(fā)現(xiàn)這里并沒有想象中可怕,甚至還有驚喜?!斑@里有比歐洲多得多的土地可以耕種,只要不懶惰,能過得比在波蘭的日子更好。”他們不僅生存了下來,還給Tianna在郊外留下了一塊土地,建起了一小棟可供她時常去休憩的鄉(xiāng)村木屋。Tianna和丈夫幾年前在伊爾庫茨克臨近主街的街角處買下了自己的公寓,雖然在5層,沒有電梯,但他們盡力將它裝飾成一個富于生活氣息的小空間。
公寓里掛著兩幅她的畫像,大小不一但內容相同。畫中的她更年輕一些,扎一個高高的馬尾辮,下顎緊繃,沒有笑容,透著堅定和倔強?;蛟S她經(jīng)歷過的生活并沒有她講述的這么溫和,從一個專修建筑的大學生,到一個家庭旅館的經(jīng)營者,這個轉變看起來并不那么順理成章,但她已經(jīng)能從容地接受,并挑選出嚴酷命運中溫情的部分來安慰自己。1991年給很多人造成恐懼的國家解體,Tianna形容為“重建”,她從國家的裂縫中獲得了自由?!拔椰F(xiàn)在經(jīng)營家庭旅館,想工作就工作,想休息的時候也可以決定不接單。每年夏天我會去各個地方旅游,帶著我的孫子去海邊沙灘曬太陽?!盩ianna說。
這天早上,看著窗戶外面飄蕩的雪花,她略微表示了一點在這種天氣下徒步的擔憂,立刻又像安慰我們,也是寬慰自己地說:“這是好事。你們徒步要穿過森林,最近正在發(fā)山火,這場雪可以澆滅它們?!睒窍聜鱽砹似嚨鸟R達聲,Tianna站起身去窗戶邊探頭看了看?!皩в蝸砹??!彼剡^頭面露喜色,“我知道他,是個非常好的導游?!?h3>導游
作家村上春樹曾經(jīng)解釋過自己對現(xiàn)代旅行的看法:“如今一個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所謂邊境那東西已經(jīng)不復存在,冒險的性質已徹底變樣,‘探險和‘秘境等字眼也迅速落伍,在現(xiàn)實層面已經(jīng)不能再用了。電視上至今還在搞的那種加長節(jié)目,冠以某某秘境等帶有大探險時代意味的標題,幾乎沒有人會天真地信以為真。”旅行更多是個體的精神感念,“最重要的是要相信,在邊境已經(jīng)像這樣消失的時代,自己這個人的身上存在著可以造出邊境的場所”。我對這段話的理解是,在現(xiàn)代交通如此發(fā)達,南極和北極也足以成為大眾旅游目的地的年代,旅行者已經(jīng)獲得了獨自探索并定義一個地方的自由和能力。
貝加爾湖可能更是這樣,這里原本就是一個旅游信息過剩的地方。從伊爾庫茨克到最近的貝加爾湖畔小鎮(zhèn)利斯特維揚,只有不到100公里,幾乎每一家旅店都可以安排去往利斯特維揚或者奧利洪島的旅程。乘公交車,搭小巴,或者是包車……旅行者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可以到達那里。貝加爾湖就像伊爾庫茨克的一個后花園,甚至每一個市民都認為自己有能力設計幾條游覽路線。Tianna正計劃著明年也向她的房客推送自己設計的三條短途游覽路線。聽說我們請了導游后,也用不以為然的口氣說:“其實我也能幫你安排?!?/p>
我選定的導游叫Anton,他提供從徒步游到奧利洪島的全程交通服務。我希望能在旅途中便利地轉換地點,但并不怎么指望通過他去建立和這個地方的精神聯(lián)系。Anton身材壯碩,初看略有些肥胖。亞麻金色的頭發(fā)凌亂搭在寬大的前額上,緊簇的闊眉底下,是一雙不大的褐色眼睛。眼神有些冷漠,不僅沒有生意人的親切熱絡,還帶著一種和塵世的疏離感。卷曲的金棕色胡須遮住了通紅臉龐的一半,但仍能感覺到這張臉上的表情是嚴肅且有力的,和有些肥胖的身體形成矛盾的感覺。
法國作家泰松曾在貝加爾湖畔的泰加森林里獨自生活了6個月。在這段時間里,他居住在與世隔絕的森林木屋中,自己劈柴,生火取暖,鑿冰取水,去最近的鄰居家也要步行好幾個小時。他發(fā)現(xiàn)身體在不斷的運動中發(fā)生著變化,手臂開始膨大,腿部肌肉更加發(fā)達。“在現(xiàn)實世界中,我們可以選擇用機器來完成。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把滿足自己需求的任務托付給了技術和機器動力,我們擺脫了進行任何努力的必要性,同時也使自身失去了活力?!彼谧约旱臅锘貞涍@段隱居生活時寫道,“在自然中生活,體力消耗是巨大的。我們開動了身體這臺機器。越遠離機器的服務,肌肉就越膨大,身體越頑強,面容也越發(fā)堅韌。能量獲得了重新分配,從器具的腹內轉移到人的身體。獵人猶如輻射生命力的發(fā)電站,當他們進入房屋時,光芒便充滿了整個空間。”但同時,獨居的野外生活還會給身體打下另一種烙印,孤獨會形成精神上的泥潭:“生活在爛泥中的動物特征也開始顯現(xiàn),腹部松弛下來,緊張狀態(tài)減弱,心跳速度放緩,精神也漸漸入睡?!?/p>
Anton的身上多少帶著些長時間在自然中孤獨生活的矛盾特質。他的腹部看起來有些冗重,但手臂和肩膀的肌肉極為豐偉,尤其走起路來,整個身軀渾然有力,有種顧盼自雄的感覺。他的車和主人一樣是大個頭的硬家伙——老牌Toyota越野車,燒動力最強勁的柴油,據(jù)說現(xiàn)在市面上已經(jīng)難以找到這樣上年紀的大家伙了。因為常年跑在路況一塌糊涂的路上,除了車身外側貼著虎豹熊狼的貼畫,車子沒有各種各樣“有也許方便,沒有也不礙事”的裝飾性物件。被撞壞用膠布條包裹起來的車頭燈,用來拖拉的纜繩,隨時可以打開車蓋檢修的發(fā)動機……一切都裸露在外,有故障也能自己動手當場修好。唯一與駕駛沒有那么密切關系的就是音響。在整個旅途中,除了Anton偶爾停下來介紹景點外,車里一直大音量放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歐美經(jīng)典重金屬樂隊的歌曲。
去往徒步起點Goloustnoe小鎮(zhèn)的公路兩邊,針葉林已經(jīng)冒出綠葉。粉雪掛滿枝條,如同起伏的大地肩披銀色皮毛,雪色中透出斑斑點點的綠意,映襯著上方淺灰藍色的天空。道路卻沒有林色和天空這么柔和,糲石土路上隨處可見的大坑被雪水填滿,車輪每搖擺進一個水坑,一撥泥黃色的污水就“嘩”地潑上車窗?!班耄仙??!盇nton的語調歡快起來,并伸手調大車載音響的音量。“啦啦啦啦啦……”某支怪腔怪調的重金屬樂隊像起哄一樣,抑揚頓挫地高聲叫起來。
5月的Goloustnoe小鎮(zhèn),還是春天和冬天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一座金頂白墻的小教堂外面,是一大片陰冷的水面。湖面已經(jīng)解凍,岸邊大塊大塊淡青綠色的殘冰,浸泡在灰色湖水中。陰云壓在湖面上,遮蓋了遠處天空,風雪在看起來窄小卻又不知道邊界的湖面上空回旋。Goloustnoe的路上看不到一個人,整個小鎮(zhèn)散發(fā)著墓園一般的清冷氣息。
在咖啡館喝了一碗加了大勺奶油的甜菜湯,還有一盤被稱為“貝加爾湖面包”的當?shù)孛a(chǎn)——拌著洋蔥和土豆炸的貝加爾湖白鮭魚后,越野車扭頭從小鎮(zhèn)公路下到湖畔淺灘。風雪越來越大,河灘的白色卵石和湖中未消融的冰雪連成白茫茫一片,天地似乎都被裹挾進明晃晃的慘白中。眼前的景象具備了西伯利亞流放場景中的絕大部分要素:廣袤的空間,慘白的色調,被狂風亂卷的雪片,其間除了我們自己,空無一人,車子搖晃著仿佛駛向天邊。直到一片花崗巖高地切斷了石灘,巖上是密密麻麻的針葉林,一條小路蜿蜒伸展進昏暗茂密的樹林中。我們要從這里開始三天的貝加爾湖小徑徒步。
如果說公路是屬于國家的歷史,徒步小徑就是屬于民間的歷史。尤其在工業(yè)社會,當世界正在被公路、鐵路等現(xiàn)代交通網(wǎng)絡連接起來,以便高速直接地輸送資源和商品時,徒步小徑是對這種快速、高效使用自然資源的微弱反抗。它代表著個體對世界更古老的一些心靈想象和需求?,F(xiàn)在世界上一些著名的徒步步道,無論是深藏在喜馬拉雅山脈里的安娜普爾納大環(huán)線,還是世界上最長的山中小徑之一阿巴拉契亞山脈步道,都是由民間志愿者發(fā)起,經(jīng)過多年類似刀耕火種的建設和徒步者足跡的連接,最終被納入政府的自然保護體系,成為國家步道系統(tǒng)的一部分。這些步行的小路是人類對自然傾注感情的一種方式,而不僅僅是對美景的索取。
貝加爾湖小徑的故事也是如此。貝加爾湖區(qū)原本就是俄羅斯最早進行自然保護的區(qū)域,為了恢復幾乎完全消失的種群巴爾古津紫貂,1917年1月11日,俄羅斯在貝加爾湖東岸建立了最早的保護區(qū)——巴爾古津自然保護區(qū)。這一日期被載入史冊,成了俄羅斯自然保護區(qū)和自然公園日。攝影師和科學家奧利格·古謝夫(Oleg K.Gusev)在巴爾古津保護區(qū)工作了超過30年,深深了解貝加爾湖區(qū)的美麗和這種美麗的脆弱性。在探訪了美國阿巴拉契亞山脈步道后,奧利格·古謝夫意識到,在貝加爾湖創(chuàng)造一個類似的環(huán)形步道,可能有助于人們對湖區(qū)的了解和保護。這個觀念與美國國際開發(fā)署(USAID)在貝加爾湖區(qū)的項目“床、早餐和貝加爾湖”不謀而合:在環(huán)湖區(qū)域創(chuàng)建一個接待徒步游客的家庭和微型旅館網(wǎng)絡,讓人們用更艱難的步行方式接近它,從而更懂得如何珍惜它。
但直到2003年,貝加爾湖小徑才在一些民間力量的推動下開始啟動。這是一個讓人心生敬意的艱難工程。小徑大部分穿過雜草叢生的幽暗森林。森林里有一種吸血蜱蟲——它是春天的泰加森林里最早開始活動的動物,藏在森林的各個角落,一旦粘附上人的身體,就會對人體注射一種麻醉的毒素,這樣它可以在人體上安然地寄生吸血。等被發(fā)現(xiàn)時,通常都在24小時以后,這段時間它足以對人體形成傷害,嚴重的可以導致森林腦炎,總之是在森林中勞作時的一個大麻煩。還有一部分小徑則懸掛在滿是碎石的陡峭崖壁上,崖壁外沒有任何遮攔,山崖下就是貝加爾湖的萬頃碧波。每年都會有世界各地的專家和志愿者來到湖邊,拿起鋤頭,在這樣的地方鑿出一條可供步行的小徑。經(jīng)過十幾年的建設,建成小徑500多公里,占貝加爾湖2000多公里湖岸線的四分之一。我們這次行走的路段,是貝加爾湖小徑最容易接近的一部分——從Goloustnoe小鎮(zhèn)到利斯特維揚小鎮(zhèn),起點和終點都通公路,全程只需要三天時間。
站在懸崖邊的小徑上,風雪越來越大,雪花變成了硬邦邦的雪粒,劈頭蓋臉砸過來。往下能看到已經(jīng)融化的湖水匯成深藍色,一股股小旋風從天而降,在水面震蕩出各式各樣的水波。每一處波紋蕩漾處,都是一股風的降落點。風和水的游戲讓湖面因此生氣俏皮,蕩滌了風雪的陰冷,讓人雖然在壞天氣里縮緊了身子,卻也忍不住滿心歡喜起來。
第一天的住宿地在一塊平坦的高地上,地勢被刀切斧削一般,干脆利落地聳立在湖邊的白石灘地上。幾棟小木屋錯落在高地上,但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只有一頭牛緩緩從木屋的空隙中迎了出來。大風還在東倒西歪地吹著,5月的寸草像是被除草機切割過那樣齊整,草坪上干凈得似乎一?;覊m都沒有。這地方不凄涼,但是透著一股古怪的、過于干凈肅穆的勁兒。
這地方是貝加爾湖畔的一處護林站。在2000多公里湖岸線旁,散布著無數(shù)護林站和儲備點。房屋背靠2000米的山峰,泰加森林沿著山峰向上生長,但只能止步在1000多米的地方,再往上就是巖石,冰雪和天空的領地。護林員在這里預警山火,防止偷獵,接待偶有路過的旅行者,更多的時候是在小木屋的庇蔭下與長年累月少有人煙的寒冷和孤獨相處。
法國作家泰松在貝加爾湖隱居6個月時就住在一處護林站的小木屋里,他曾經(jīng)滿含感情地稱贊它們是隱居生活最好的伴侶。“和蒙古包、愛斯基摩雪屋一樣,是人類面對惡劣環(huán)境時給出的最精彩的答案?!彼鼈兪俏莺笊值牧硪环N存在形式,除了雙層的窗玻璃,從天花板、墻壁,到地板、餐桌,幾乎完全由木頭構成??雌饋硗庥^簡陋,卻提供了抵御風暴和寒冷的最佳保護,也并不破壞森林的美感。“為了獲得內心自由的感覺,必須有豐沛的空間與孤獨。此外還得加上對時間的掌控,絕對的寧靜,粗糲的生活,以及觸手可及的自然美景。這些戰(zhàn)利品的方程式最終將導向小木屋。”泰松在自己的隱居日記里這么寫道。
門邊身影一閃,一位俄羅斯老大爺悄無聲息地進門,給我們送來床單和被套。他和妻子是這個地方的護林員,但更像隱居在這里的農夫,和幾頭奶牛與幾棟小木屋沉默地相依為命。春天剛剛開始,泰加森林中余寒未消,還是徒步的淡季。除了我們以外,屋子里只有一個俄羅斯旅行者。他的身上帶著獨自長途旅行后的痕跡:幾乎遮住整個臉頰的胡須,走路很慢,一瘸一拐,長時間沒有人交談讓他的精神似乎進入了冬眠,眼神飄忽冷漠,但說起話來還算和氣。他說自己已經(jīng)沿著貝加爾湖環(huán)游了兩個多月。趁著2月冰封的季節(jié)橫穿過湖面,那時貝加爾湖上最低溫度達到零下38攝氏度,湖水的冰層厚度有的地方達到1米多深,能看到包裹著晶瑩泡泡的泛著藍光的冰層,這是貝加爾湖最為殊勝的冬景。但長途穿越時的低溫和長距離高負荷行走,讓他的腳受傷了,這個幾乎還沒什么人來的護林站是他休息養(yǎng)傷的驛站。
和這位孤獨的旅游者說話時,大風像響雷一樣噼里啪啦滾過屋頂,坐在小木屋內卻有一種溫暖的幻覺。窗戶邊堆著松果和風干的黃色野花,透過淡淡的湖藍色窗欞看外面,萬物靜止。一塵不染的平坦草甸上,宛如涂了蜜糖的深棕色小木屋在時有時無的熹微陽光下拉長了身影。遠處波紋微微蕩漾的湖面,更遠處的山影,都凝固在看不見的風聲中,一種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但如果走到屋外,感受卻截然不同。已近傍晚,日光漸弱,濃重的陰影籠罩過來。大風突然轉了方向,把一切物體往湖中心驅趕?;疑拈L云在上空疾馳,暗黑色的湖水像無數(shù)條翹起頭的黑色水蛇,箭一樣往湖心的方向匯去。如果說白天在懸崖高地上看到的湖水是野性調皮的,現(xiàn)在的湖水則顯露出邪惡的強大。站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只感覺一種強大的向心力,和巨大的風力一起牽扯著身體,要把人帶向黑暗湖水無垠的深處。想趕快躲回屋子,竟然有些邁不開腿。
貝加爾湖區(qū)是薩滿教的基地。這種篤信萬物有靈的古老宗教,曾經(jīng)被當?shù)卦∶衿毡樾欧?,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漸漸被遺忘。奧利洪島上有一塊像小山那么高的薩滿石,是貝加爾湖區(qū)最富盛名的薩滿教遺跡。雖然山腳下立著“禁止入內”的招牌,Anton仍然帶著我們鉆過山中間一個隱蔽的懸空洞穴,來到了薩滿石的另一側。他解釋這就是當年“薩滿的把戲”,“他們用這種方式來展示自己有穿墻術的魔力”??傊?,即便在當?shù)厝诵睦?,這個篤信自然力的宗教的種種“神跡”已經(jīng)被破解,不再被相信和崇拜。但在長日將盡的這個時刻,面對那片產(chǎn)生著強大召喚力的暗黑色水面,我第一次感到了某種濃厚的來自自然的“氣息”,對這個湖產(chǎn)生了接近宗教徒般的恐懼和敬畏感。
來之前看到的那些標簽式的、讓人覺得索然無味的數(shù)據(jù),都因為昨晚湖水展現(xiàn)出強大魅惑的生命力而產(chǎn)生了新的好奇心,是時候重新認識這個湖泊了。
與透過小木屋窗欞看到的如同凝固般的安穩(wěn)不同,這里從來就不是一個平靜的地方。它位于兩塊最大的大陸——印度次大陸板塊和亞歐板塊的斷層中央,每年這里會有上千次大大小小的地震。其中一次大約發(fā)生在距今2000萬~2500萬年前,印度次大陸板塊擠壓并嵌入亞歐大陸板塊,將青藏高原整體抬升,巨大的力量還造成亞歐大陸板塊內部發(fā)生斷裂形成一個大峽谷,貝加爾湖區(qū)域就產(chǎn)生在這個大峽谷內。裂谷如此巨大、深邃,即使把全世界的主要河流都調轉方向向裂谷注水,也需要一年時間才能注滿。
世界上因為板塊斷裂的巨大力量形成的著名斷層湖還有兩個——坦噶尼喀湖、馬拉維湖,它們是東非大裂谷斷裂時形成的,分別是世界第二和第三深的湖泊。形成貝加爾湖的斷層力量可能最為強大。據(jù)科學家根據(jù)地質結構推測,湖泊原生的最深處達到9000米。隨著成千上萬年湖底沉積物的堆積,湖底每年會抬高5.2厘米,目前測得的最深處仍然有1640米,平均深度超過750米。人類建造的任何一棟摩天大樓,都可以不留痕跡地沉入湖中。
40米的透明度同樣與深邃的湖盆密不可分。盡管湖面的水體每天被風驅趕著,狼奔豕突,甚至有時還會出現(xiàn)高4米以上的風浪,但湖面10米以下的水體卻相對寧靜,可以讓水中的顆粒物不斷沉降。水下有一種特別的生物貝加爾鉤蝦,只有芝麻般大小,卻善于分解水中污染物,對于懼怕腐朽的人來說,貝加爾湖是一座夢想中的墓穴,因為這些小蝦會在24小時內清理完尸首,只在湖底留下象牙般的白骨。
貝加爾湖的所有清澈、深邃都源自大自然在2000多萬年前的一次猛烈震動,但這種震動并沒有結束。湖兩岸還在以每年2到3厘米的速度擴展。因此,有科學家推測,貝加爾湖以后會成長為海洋,像紅海那樣正在發(fā)展的大洋。實際上,現(xiàn)在的貝加爾湖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一個湖泊的深邃和浩瀚,足以成就一個像海洋一樣的貝加爾王國。在水體不同的層次里,存在著1000多種藻類和至少50多種魚類。其中有一種魚由脂肪構成,脫下來的鱗片是透明的。它吞噬自己的孩子,只留下后代的50%,是一種為了生存而突變的史前動物。喬木狀的淡水海綿體朝著有光的地方豎起,它們一個世紀僅生長1米。人們只有到700米深處才能找到它們。在1500米深的地方,據(jù)說還有食人魚……
第二天是個晴天,明晃晃的陽光鋪滿了草甸。在接近湖邊的高臺上,睡蓮形狀的地苔植物在陽光下閃著亮光。那位獨行的俄羅斯旅行者早早就起了床,坐在小木屋外的窗臺下,握著一杯加糖的紅茶,呆呆看著不遠處的湖面。貝加爾湖又露出一副溫和的面容,深藍的湖水被風推送著,一波一波輕輕拍打湖岸。即便站在湖邊,昨天傍晚像冰凍一樣讓人無法動彈的恐懼已經(jīng)完全融化消失。
沿著湖岸繼續(xù)往前走入泰加森林,陡峭的山壁上掛滿植被和針葉林,每上升100米氣候就會有所變化。山腳是大片凝黃衰草,山中樹木開始吐綠,山頂鋪著皚皚積雪。站在高處觀看平湖,狂風在熱烈的陽光間隨心所欲地穿梭,西伯利亞的寒流像一個巨大的巴掌,會在人猝不及防時“啪”地一下拍在身上。氣候和地貌變化看起來隨心所欲,沒有章法,唯有貝加爾湖巋然不動。沿著森林中之字形的徒步小徑往上行走,每轉過一個山彎,透過樹林的縫隙往外看,都能看到一片深藍色湖面,不增不減,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厥⒃趹已屡c懸崖間的缺口。
在重金屬樂隊的轟鳴樂聲中,越野車快速行駛在奧利洪島一片枯黃的原野上。右側是一個陡坡,Anton輕巧地剎車,轉方向盤,車子乖巧地以直角轉身下到坡底,幾乎感覺不到一點震動。他確實是一個好導游,不僅因為他對野外駕駛汽車的熟練掌握,還在于他對這里的了解。他從小在伊爾庫茨克長大,當他小時候來貝加爾湖時,現(xiàn)在島上最大民宿基地胡日爾村還是個只有幾戶人的聚居地,奧利洪島也還不是以那塊巨大的薩滿石聞名的旅游目的地,而是貝加爾湖中心幾乎每個角落都包含神秘和生氣的最大島嶼。他幾乎了解這個島上的一草一木。
到奧利洪島的第一天,他沒有直接把我們拉到最富盛名的薩滿石景點,而是先帶我們去看了一些看似平常,卻暗藏玄機的地方:其貌不揚,爬上去卻能俯瞰整個湖面冰景的巖石,懸崖凹處一棵彎曲成虬狀的“怪樹”,甚至某塊草甸上的石縫深處藏著的一個洞穴……一路上能感到他對這個地方的景物有著莫可名狀的自豪感,但又總帶著一些傲慢和疏遠。我們一開始以為這是常年在野外生存的人個性使然,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改觀。
“你們怎么知道貝加爾湖的?”當意大利面端上桌后,Anton發(fā)問了。
“哦,有一首歌?!蔽覀儙缀醍惪谕暤卣f。攝影記者掏出手機,《貝加爾湖畔》悠揚的曲調立刻飄蕩在房間內。
“我知道它,不止一個人提到過?!盇nton皺了皺眉頭。顯然他不是第一次提出這個問題,而“一首歌”這個答案也不是他想談的?!澳銈冎绬??在5年前,這里幾乎都是歐洲游客,但現(xiàn)在,中國游客在這幾年里翻了好幾倍?!?/p>
“那對你的生意不是一件好事嗎?”我對他的皺眉有些不解。Anton從1997年就獲得了導游資格證,并開始為一些大的旅行公司擔任貝加爾湖區(qū)域的自由向導,現(xiàn)在絕大部分時間在打理當?shù)匾患覒敉馓诫U公司。
“不是這樣的?!彼畔率掷锏牟孀樱痤^,深陷在紅色臉膛上的眼睛閃出和平常冷漠淡然不同的光。他開始變得激動,語速加快,還夾雜著點兒俄語口音,聽起來有些費力。Anton有些著急要講述的是當?shù)芈糜螛I(yè)遭到“入侵”的故事。隨著中國游客在近幾年驟增,大批的中國旅游經(jīng)營者也來到這里。他們承接了大量的中國游客,并開發(fā)了各類成熟快捷線路,更大量的游客也因此來到這里,買賣雙方互為表里推動著旅游者數(shù)字的上升,就像商品社會中的旅游流水線一樣。
來貝加爾湖之前,我們也聯(lián)系了中國導游,溝通非??旖荩瑧B(tài)度更熱情,報價也相對更低。但幾番郵件往來后,我們還是選擇了Anton。他提供的旅行計劃有更豐富的安排和更趣味性的細節(jié)描述,甚至會詳細到每天要穿行路段的路況質地,以及富有情感的景色描述。這讓我們仍然相信,雖然世界是平的,依照通行的經(jīng)濟規(guī)則在標準化快速運行,但扁平的表面下仍有溝壑縱橫,差異性和趣味性暗潮涌動,當?shù)厝烁锌赡芾斫獠⑻峁┻@種差異和趣味性。
“Anton,我們這次選擇了你做導游,因為我相信當?shù)厝烁私膺@里,更可以展示這個地方的美?!蔽以噲D表達對他的尊重和善意。
“那是當然的。”他沒有領情,從鼻音里哼出這幾個詞。
“你會怎么寫文章呢?”他繼續(xù)追問,“寫這里有多美,然后讓更多的人來這里?”他又開始激動,一連串帶著俄語口音的英文滾滾而來。和中國人的旅游事業(yè)一起興盛的,還有一些關于當?shù)刭Y源的買賣。伊爾庫茨克開發(fā)本地資源的急迫性需要大量外部資金的注入,最有實力的買家就來自相鄰不遠的中國。因為資源貿易的興盛,商人們在當?shù)刈赓U土地,建起了中國城……
“如果資源這樣被廉價出售,我們祖先在幾百年前辛辛苦苦爭取到的邊界又有什么意義呢?”
“是的,幾百年前你們的祖先很有眼界,也很幸運,所以你們獲得了這么多的邊界土地和資源,但現(xiàn)在怎么利用資源可能是另一種規(guī)則?!蔽胰滩蛔》瘩g。
“什么意思?”他揚起頭,從紅色臉膛和金棕色的絡腮胡中間投射過來一個困惑的眼神。
談話難以進行下去了。此時此刻,我們已經(jīng)不是游客和導游,而是一個中國人和一個俄羅斯人。我們站在不同的歷史和時空位置上,看到的是不同的貝加爾湖。
我們的歷史和他們的現(xiàn)實
在從遠東到西伯利亞的旅程中,一直在看一些關于這個區(qū)域過往的回憶錄。這片廣袤土地上的邊界確定有過一個漫長的談判和爭奪歷史?!岸碇嘘P系的主導因素,迄至19世紀為止,是那一大片面積遼闊,幾乎渺無人跡而氣候寒冷的土地?!庇鴮W者R.K.I.奎斯特德在研究這段歷史時寫道,“它把這兩個文明中心隔開,從而造成各處一方的兩帝國彼此間互不了解。直到18世紀末為止,中國在與西伯利亞接壤地帶,至少在局部上,享有壓倒俄國的優(yōu)勢力量。彼得大帝之前,在軍事上,中國大概完全是較強的一方,而在文化領域內,比起還是半開化的俄國,中國就更為優(yōu)越了。1689年,中國人毫不困難就把俄國人逐出了阿穆爾地區(qū),并有能力把一支大軍帶到尼布楚與該處的小小俄軍對峙。彼得大帝改革后,與中國毗連的便捷與俄羅斯本部的遙遠距離,越來越成為俄國在那里力量薄弱的主要原因。”
但即便在這段實力占優(yōu)的時間里,1689年中俄簽訂《尼布楚條約》,完全放棄了對貝加爾湖東部反抗沙俄的布列亞特人的支持,相當于放棄了在那個區(qū)域的影響力,將貝加爾湖以東的尼布楚之地劃歸俄國。1727年,雍正皇帝與沙皇俄國簽署了《恰克圖條約》,貝加爾湖的南部全部劃歸俄國。
中國政府在邊界上的寬容態(tài)度,R.K.I.奎斯特德將一個重要原因解釋為:中國人對俄國完全不了解,也對地理幾乎完全沒有概念。曾經(jīng)有一次在恰克圖的中俄會談上,伊爾庫茨克總督特列斯金想說服中國人派遣使團訪問圣彼得堡,使中國人明了俄國人的真實力量?!爸袊疀]有準備考慮這一意見,目光太短淺了,而且使他們后來吃了大虧?!笨固氐略跁袑懙溃疤亓兴菇鹣蛩麄兂鍪玖说貓D、放大鏡和其他他們顯然不知道的精巧工藝品,中方的談判官員對地圖特別感興趣,因為他們不懂得地理。直到30多年后,清朝政府與官吏階層才開始對世界地理給予認真的注意。1842年,臺灣總兵達洪阿奏報了一些不很確切而且膚淺的俄國在歐洲的疆界與俄國的近代歷史,就業(yè)已發(fā)表的主要檔案來看,這是在1792~1857年間向皇上奏報有關俄國狀況的頭一份奏折。在前一年,林則徐印行了《海國圖志》,魏源于1844年也刊印了他著名的地理書?!薄爸袊怂坪鯇τ诳唆斶d·什特恩從俄國朝著日本沿海、薩哈林與阿穆爾河口所有的各次航行,依然一無所知,那個時候,在這些水域內,中國航海家?guī)缀踹M不去?!?/p>
這種思路和視野延續(xù)到后面對遠東邊境的劃分上。在關于邊界的無數(shù)輪談判中,讓俄國人也感到奇怪的是,“在所有提出的問題中,只有割讓滿洲港口的提議有所收獲,而這也全靠了肅順的奇怪想法。他認為中國當局掌握沿海港口反而會便利于外國人深入內地”。當時清政府對邊疆的態(tài)度,既可以說是一個王朝的氣數(shù),也可以說是一種思維和視野從西伯利亞到遠東的連鎖反應。出發(fā)前搜集資料時,發(fā)現(xiàn)不少俄國海軍軍官關于這片區(qū)域的實地探訪錄,但中國除了晚清官員曹廷杰曾去探勘并留下一些文字外,沒有多少記錄。一位研讀了不少這片區(qū)域史料的中國學者曾對我感嘆,俄國文學家契訶夫可以在19世紀末——交通如此不便的時代,從莫斯科出發(fā),花費三個多月的時間到達幾千里之外的庫頁島,在島上待了三個多月,對流放苦役進行實地考察,并寫下《薩哈林旅行記》,詳實記錄下島上流民的生活狀況,而中國距離這些地方近得多,卻鮮有文學家對這片荒野和生活其中的人有探看的興趣。奎斯特德為寫《1857~1860年俄國在遠東的擴張》一書搜集資料時,也發(fā)現(xiàn)中方關于這個區(qū)域的史料極其有限:“人物傳記令人失望,他們不把跟俄國人打過交道的人士觀點載入其內。這些人似乎誰也沒有寫過回憶錄。我得以參考的唯一一本,是追隨過曾國藩、級別較低的御史叫尹耕云的回憶錄,看上去他也沒有跟俄國人直接接觸過?!?
因為不關心,所以不了解,就更加不關心,所以最終失去了這里——這是一段讓中國人嘆息的歷史。就如奎斯特德在書中所寫的:“再沒有比1857~1860年間俄國攝取沿阿穆爾河和濱海各省時期更為引人興趣的。這個問題的重要性毋需加以強調。因為,這一片遼闊土地落入俄國之手,肯定是遠東歷史上有決定意義的大事之一。同時也可以證明這件事是中國在它不久以前的衰弱時期所受創(chuàng)傷中最為持久的。外國歷次入侵的創(chuàng)疼,即使是上次的對日戰(zhàn)爭,都已經(jīng)愈合了,數(shù)目浩大的賠款也不過是在中國經(jīng)濟落后的大海中多添幾噸水罷了,而且這種落后狀態(tài)它也正在克服之中……可是,難以想象,丟失給俄國的富饒的阿穆爾河和烏蘇里江的土地,它怎能改變過來!”
對俄羅斯人來說,他們贏得了歷史,但也因此要面對一個困擾他們的現(xiàn)實。正如奎斯特德預言的那樣:“對俄國來說,這次征服的影響是誘使它以巨大的代價,成為一個既是歐洲的,又是太平洋的強國,并承受這樣做所引起的一切后果。”從遠東到西伯利亞,這一大片遠離政治中心的土地也是各種資源的集中地,這些資源正在吸引全世界的資本。這是一種時間結構對另一種時間結構的入侵和取代,它在撕裂每個當?shù)厝说纳睢?/p>
Tianna曾很熱情地帶我們去參觀她在伊爾庫茨克郊外的小木屋。那是一個外觀上看起來有些破舊的村鎮(zhèn),但周邊被不失秀麗的森林包圍著。小木屋窗前的土地上還種著大蒜、土豆等各種家庭作物。這是Tianna和哥哥從小一起長大的地方,她仍然對這里的生活飽含感情,認為這里才有“真正的生活”。在小木屋喝下午茶的時候,Tianna跟我們講了她哥哥的故事。他曾經(jīng)是蘇聯(lián)時期的地質學家,后來靠為一些資源開發(fā)公司勘探資源賺了大錢,不僅在伊爾庫茨克城里有了大房子,還在西班牙買了別墅。每到西伯利亞寒冷的冬天到來時,他就帶著全家去溫暖的南歐度假。他已經(jīng)不再回到這棟童年的小木屋,也和自己的妹妹疏遠了。講這個故事的時候,Tianna略帶失落和不滿,認為從資源交易中快速獲利的哥哥脫離了她認為的真正的生活。
Anton看到的改變可能更多。他常年在伊爾庫茨克周邊的森林和野外游蕩,泰加森林的伐木業(yè)正在大力開放,森林里已經(jīng)建起了諸多伐木站,電鋸撕碎了湖畔邊的寧靜。人們以阿龐為單位把森林切為碎塊,一些伐木場甚至在貝加爾湖畔巖峰背后的保護區(qū)深處開工了。因為簡單直接,資源交易既是獲利最快,也是最可能產(chǎn)生不公平的市場行當,尤其在邊疆。不管現(xiàn)代交通如何縮短這里和外部世界的距離,貝加爾湖區(qū)仍然是遠離俄羅斯政治中心的邊疆。法國作家泰松在隱居泰加森林時觀察到:“莫斯科法律的回聲傳到這里時已經(jīng)逐漸式微。政府與這些隱居的公民之間有著心照不宣的協(xié)議,前者不會發(fā)放一個盧布的補貼,后者則可以盡其所能地搜刮森林中的一切。”
那次不怎么愉快的晚餐談話結束后,旅行在第二天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我們一大早出發(fā)騎行奧利洪島。奧利洪島位于貝加爾湖中部,是湖區(qū)最大的島嶼,面積大約730平方公里。它是貝加爾湖最為耳熟能詳?shù)拿餍蔷包c。通常的旅行社行程是從南邊乘坐渡船上島,去看那塊聳立湖邊的薩滿石。第二天橫穿島嶼去看北面的貝加爾湖,全程汽車穿越。提供騎行服務的旅行社并不多,“面積最大的島嶼”意味著島上地貌豐富,騎行相對艱難。森林中很多平路段是沙地,黏稠的沙子滯阻著輪胎,不但騎起來寸步難行,一不小心還容易滑倒。原野中的土路被往來工程車的履帶軋出車痕,自行車輪碾過條條土棱時會一路跳躍顛簸,讓人頭痛不已。島上地貌起起伏伏,上坡固然吃力,從陰暗的森林小徑上往下沖時,又得小心躲避地上的殘枝和被雨水沖刷出的深深裂痕。
但行進的速度一慢下來,奧利洪島就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美感。那不是類似湖邊薩滿石那樣明星式景點提供的簡單明白的美,而是從所謂的經(jīng)典路線中脫身出來,從汽車的鐵殼中脫身出來,穿行在所有平常細微景物交織成的真實自然中的自由感——是掙脫經(jīng)年累月形成的一種常規(guī)的自由。這種自由感包含在騎車沖下高坡,風聲和尖利的枝條呼嘯著掠過耳邊時,身體切身感受到的速度感里;包含在推著車走上看不見盡頭的漫漫長坡時,舉目四望,無可救助的竭力感里;還包含在轉過一個山窩,看到一大片貝加爾湖面突然展開在枯黃的草地邊緣時的滿心驚嘆和快慰的瞬間里。在騎行中,每段沙路、每條長坡、每塊原野都產(chǎn)生著自己的呼吸和觸感,而不僅僅是走馬觀花時的景物。
Anton照舊是硬漢的騎法,沒有頭盔,沒有任何保護,遇到障礙物也不躲開,硬邦邦地直直撞上去。沖下泰加森林一個陰暗的高坡時,有棵小樹倒在地上攔住去路,他一點沒減速,毫不含糊地直接碾上去?!班浴币宦晲烅懞螅囕喓蜆涓啥紡椘鹄细?。這種“硬碰硬”的結果是,他的輪胎被扎破了,還好這時已經(jīng)到達我們一天騎行的中途休息點。
休息點在奧利洪島的一個湖邊岬角。兩塊山巒像蜥蜴分叉的舌尖伸展到湖邊,一大片平坦的草甸環(huán)抱在山巒之間。5月開始,貝加爾湖逐漸進入旅游旺季,奧利洪島的“門戶”——薩滿石邊的高坡上,即使黃昏時分也能看到為數(shù)不少的旅行團,但這個角落空無一人。貝加爾湖融冰才剛剛開始,雪白的湖線和枯黃的山線蜿蜒嵌合在一起,冷氣森森的平坦草甸上,擺放著一套粗木搭成的桌子和長凳,一堆篝火的灰燼還留在桌邊。
我們從草甸周圍撿來一些干柴火煮喝茶的熱水。篝火熊熊燃起來后, Anton坐下來給自行車補胎。他非常有耐心地給軟塌塌的輪胎充氣,然后一寸一寸在鼻子前挪動著,感受哪里有氣體泄漏,找到漏氣點后再涂上粘膠,貼上膠片,用鐵制水杯壓在膠片上固定。做這些事情時,他一言不發(fā),沉靜的神情里包含著與他壯碩的身材不相匹配的靈巧,甚至帶著點從容和優(yōu)雅。
作為一個導游來說,Anton確實很優(yōu)秀。他不僅了解這里的各種細微之美,也知道用什么方式最能接近它。在湖邊長桌上喝著熱茶,吃簡易的午餐時,遙遠的冰面?zhèn)鱽黼[隱的叫聲,像嬰兒的啼哭。Anton說湖面上有海豹在活動。淡水海豹是一種貝加爾湖里獨一無二的動物。這種原本生存在海洋里,但卻出現(xiàn)在淡水湖泊里的動物,關系到對于這個湖泊起源的另一類假設——貝加爾湖原來是海洋的一部分。曾經(jīng)有一個浩瀚的外貝加爾海,因為地殼運動導致海退,形成一系列寬廣封閉的蓄水池。由于雨水的不斷加入,湖水漸漸由咸變淡,才有了今天的貝加爾湖。1909年《水手期刊》上的文章對“海源說”的解釋則是這樣的:“在很久以前,北冰洋的某個海灣移動到了貝加爾湖現(xiàn)在的位置。隨后隨著陸地的抬高,咸水湖和北冰洋被分開,其中的海豹和鱒魚就留了下來,長年累月咸水湖變成了現(xiàn)在的淡水湖?!焙1钱?shù)爻錆M好奇心但又非常謹慎的動物,需要極好的眼力和一種特別的觸感,才能在一片白茫茫的空曠中捕捉到它們。我們順著Anton的視線極目遠眺,觸目只是剛剛開始破開的冰雪,冰塊的裂痕像細小的灰黑色線條,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騎行快結束時,已經(jīng)是晚上8點多。夕陽向草甸西邊緩緩傾斜,我們從奧利洪島無人的中心騎出來,到了距離住宿地胡日爾村不遠的最后一個高坡上。5月剛冒頭的寸草柔和了丘陵的曲線。車輪穿行在起伏的草甸上,身側是光線微弱的圓滾滾紅日,隨著四周變暗,草甸上偶有鼠兔的影子一閃而過。白天它們怕被老鷹逮住不敢出洞,都靜等著暮色降臨。前面就是胡日爾村的燈火,遙遙在望。
最后一天從奧利洪島返回伊爾庫茨克市時,Anton帶我們走了另外一條路。這條路離開回城的高速路,在沿湖的高地草甸上繞了一個彎彎曲曲的大圈。站在不同的彎曲處,能看到這個季節(jié)最特別的貝加爾湖,冰雪和藍色的湖水共存。有的區(qū)域是漫無邊際的深藍色海水,散發(fā)著浩瀚的生氣。但翻過幾個山坳轉到另一邊,看到的貝加爾湖還是一片象牙色紋理的平原,千里冰封,還處在寂靜陰郁的冬季。蹲下身,能聽到整個湖面上水波推送冰塊的聲音,像無數(shù)扇門在吱吱嘎嘎地響。那是在水波的推動下,浮冰輕輕來回擺動撞擊著。透過忽大忽小的冰縫看水下,生長于白色細沙上的綠色海藻微微搖動著,幾乎透明的淺灰色小魚慢悠悠游弋其間。
貝加爾湖區(qū)原本不是多雨的地方,年降水量并不高。2500萬年間,300多條河的河水和雨水的不斷注入,才形成這樣一片巨大的水體。深邃的地殼斷層中儲存的不僅僅是超過北美五大湖總量的清水,儲存的還是時間,以及在這樣古老漫長的時間結構下,自然界緩慢、均衡、公平地運行才能塑造的自然之美。春天正在來臨,這個時候的貝加爾湖可能是一年中最為渾濁的時候。水溫上升,浮游生物也開始生長,密度最大、質量最重的會往下沉,湖底清水往上浮,差不多這樣循環(huán)一個月后,冰雪會完全消融。隨著溫暖從天而降,新季節(jié)的熱流會滲透進湖區(qū)的每個角落,谷底灌滿水,葉片鉆出芽苞,昆蟲破土而出,野獸下山飲水,夏天的云向北蔓延……
當我們站在懸崖邊驚嘆于貝加爾湖層出不窮的美時,Anton沒有加入。他靠在越野車旁,低頭沉默著。在第一天晚上不太愉快的談話后,第三天午餐時,好像是為了解釋自己前天的憤怒,他講了另一個故事。他曾經(jīng)組織過一次抵制在湖區(qū)附近開發(fā)資源的行動。一家非常大的資源開發(fā)公司來到保護區(qū)內,刨開土層,挖取礦產(chǎn),然后以低廉的價格交易。隨著Anton和同伴們在社交媒體上對這次保護活動的發(fā)布,一些莫斯科的媒體和環(huán)境保護組織也加入進來,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抗爭,最終從莫斯科傳來裁定,項目被停工了。但Anton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和一個大公司對抗的結果是,他不僅要承擔這次抗議活動的大部分費用,還要承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和威脅。在這次抗議活動勝利后,他和妻子分居了。
“你看起來是個只想自由自在的旅行者,為什么要管這樣的事?”我問。
“因為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我們從小在那里長大,玩耍,野營……”
“所以你做這些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記憶?”
“不僅是記憶,還有將來?,F(xiàn)在大部分人都想把資源快速地抓在手里,塞進口袋里,我們的將來怎么辦?能給我們的孩子留下什么?”
我曾認為他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但我現(xiàn)在更相信他是一個自然主義者。他了解達成今天這樣驚人的自然之美而存在的龐大但精細的平衡系統(tǒng),也能敏銳地感覺到這種平衡在被外力打破的危險。就從我們剛剛站立的那塊懸崖上俯瞰,不僅能看到美得讓人窒息的浩瀚藍海,還能看見湖邊岬角處的平地上有一處正在建房的工地。據(jù)說是一位做鉆石生意發(fā)財?shù)纳倘死米约旱纳矸?,鉆了保護區(qū)法律的空子修建的,可能作高級賓館,也可能是他鄉(xiāng)間聚會的私人行宮。工業(yè)社會、資本和個人生活欲望的觸角已經(jīng)延伸進這里,隨著對西伯利亞的開發(fā),改造自然的夢想和野心彌漫在從湖畔到更遙遠的森林中。
Anton的憤怒可以說是一種個體的失落,也可以說是一種反抗。自然之美總是存在于更緩慢的時間結構中,往往不得不受到更為快速的現(xiàn)代時間結構的侵占和碾壓,這似乎是一種宿命。是否直面并反抗這種宿命,則是一種選擇,即便大多數(shù)時候看起來反抗是無力的。美國新環(huán)境理論的創(chuàng)始者奧爾多·利奧波德在自然文學著作《沙鄉(xiāng)年鑒》中寫道:“對野性生命的一切保護都注定失敗。這是因為,為了珍惜,我們必須看到,必須撫摸,而當足夠數(shù)量的人看見、撫摸后,也就不再剩下什么可珍惜的東西了?!睆腁nton略帶憂傷的沉默身影上,我感到某種宗教性的含義:當你真的理解這種自然之美,并且真的愛惜它時,你就要為此受到折磨。
在貝加爾湖畔的最后一個上午,躺在岸邊的高地上,閉上眼睛,能感覺被一種巨大的美和暖意包圍。身下幾百米處的懸崖下,浩瀚的深藍色水體正在自由地鋪展開來,知道這一點讓人的心靈得到慰藉,感覺被注入某種力量。不管是否徒勞,我們仍然不能放棄去了解這個世界上美的存在。正如考察過貝加爾湖的“現(xiàn)代潛水之父”雅克·伊夫·庫斯托所說:“對這個在人類存在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的湖,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將預示著我們下一代的生活。這是生活在這里的人才能了解的。當我們了解這一切之后,希望這片水體可以變回原有的強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