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魯平
一、北冥有魚
假如青藏高原飛起來,它龐大的翅膀下必須多大的風(fēng)
億萬年來,所有的風(fēng)都徒勞地呼嘯著,這只真正的
鯤鵬,從未飛起。它坐在那里,死如泰然,無所畏懼
如果你只是蛇山,或者龜山,甚至烏林的浮在洪湖上的
一個麻包袋,最好就此安身立命。擊水三千扶搖九萬
都不是你的夢。從大禹開始,長江、漢水乃至湘沅澧資
疏浚的燈火從未熄滅,你和你的狗,沒有等到傳說的巨輪
你的夢不在北溟或南溟,也不在高原
青藏高原任何一個達坂的呼吸,都可把你卷往
一個陌生的星球,一絲煙一?;叶疾涣粝逻@不是死亡
更不是新生或自在,是虛,是無,是你從來沒有過你
二、姑射之山
我已不需要帽子,什么樣的帽子都不需要
跟那個越國人一樣,一夜醒來我已削發(fā)
這世界已被打造得足夠好,如姑射山的景色
繁花似錦,鶯歌燕舞,五谷豐登。每個號碼
對應(yīng)一個人,每個車牌記錄一條路,每個IP
映射一個電腦,每個門牌一戶家,每張桌子一個
牌位。如許由所說,下廚的下廚,祝酒的祝酒
只要還有樹林,只要南方的河流還能向北送水
就足夠好。我只要一根小小的樹枝以及六斤
故鄉(xiāng)的清水
三、人謂之朽
筆直、方正、渾圓,不僅是美學(xué)家鐘情的品質(zhì)
它們是木匠選材的繩墨,利斧的一生就是把一棵棵
中意的樹砍倒,讓它們背井流離,忘記家鄉(xiāng)
比如挺拔的松樹,它們以為會與大興安嶺
在蒙古的長調(diào)中,萬壽無疆,很多年后
遼闊大地到處是它們的白骨,變形的身軀
以及四散的魂靈
木匠不屑,瓦匠恥笑,設(shè)計師鄙視,滿身疙瘩的怪物
還立在高山、平原、鄉(xiāng)村的地頭、城市的公園
它們被豁免,逃脫了一次次砍伐、焚燒以及打造
看著那些挺拔、英俊的白骨,在塵土飛揚的
車輪旁邊,它們喝茶、納涼、數(shù)星星、哼催眠曲
兩千多年前的惠子,你多么幸運,你聽到了莊子的
擊鼓和傳道,大而無用。我的父親出生晚,沒有文化
不然,從一開始,就不會如此
四、未聞天籟夫
我承認,從未認真尋找過聲音,地籟、人籟或天籟
長江和洞庭上的無根之風(fēng),京珠和滬蓉、武漢大道
和解放大道上橫穿的怒號,我離開后,在我身后
唱和不止的宎咬聲。它們吹萬不同,譜寫路人的奔命
坐待以及微小的幸福。是的,我沒有做到槁木死灰
我承認,楚人子綦是第一位聲音大師,他的耳朵一直
緊貼著自然和人間。大地吐氣的地籟,是你我以及
親人和敵人、祖先和子孫共同的糧食,比竹的簫聲
從來就是秘密的愛或仇恨。那些天籟,不是風(fēng)的聲音
也沒有任何人鼓動,它們是竅自己的聲音
大地洞穴千重,風(fēng)過去了很多年,竅孔無聲
仍在搖動的草木就要枯黃了,我才突然想到子綦
這位楚國的同胞,他替莊子轉(zhuǎn)告的,至今令我慚愧
五、言非吹
泰亡、夷人為妖、房價必漲、中醫(yī)偽學(xué)、今年大旱……
如同風(fēng)木形聲,一出生,你我對一切都成竹在胸
我們打森林來,一上路,我們都看見了那匹白馬
我們知道掘地為阱,謹密到每條線路,以柔緩化解
沿途的是非。大知、小知、大言、小言,我們
說出的,從未超出自己的七竅。我們魂交形開
留如詛盟。那匹馬讓我們憂苦、畏懼,日以心斗
兩千年云和月,我不得自在,你也沒有
我們的一生,不見所成,不知所歸
就這樣說過去了,似風(fēng)吹,非風(fēng)吹
六、朝三而暮四
能與猴子交流的狙公,更像一個落魄的哲學(xué)家
他把朝三暮四顛倒過來,所有的猴子高興了
都跪地擊掌,我們也只是懂幾個數(shù)字,天均未達
昭文鼓琴,師曠擊節(jié),惠子高談,他們一出手
一出口,世界就更加完美,大師就更有缺憾
跟猴子一樣,我一直把四放在三的前頭,把大樹
舉在頭頂、小草踩在腳下,把聲名放在姓名前頭
把人放在佛的前頭。我只能做十以內(nèi)的加減算術(shù)
直到今天,我才看清那個事實,陶潛的墻上掛著
一把無弦的琴,它光而不耀,彈奏著一世界的美好
七、鰍與魚游
我不知道,泥鰍與魚相交,是否有生殖隔離
我的兄弟,一個每條魚、每只鳥都認識的漁民
相信了。那一刻是下午五點,窗外的櫻花和玉蘭
傳遞著空氣一樣纖細的愛情
困惑還有很多,秋毫之末比泰山更大,夭折的嬰兒
比彭祖長壽,一只蝴蝶不知道自己是莊周
莊周也不知道自己就是蝴蝶。猴子、麋鹿、泥鰍、男人
女人、蝴蝶,兩千多年前,在莊子的夢中,泯滅了
界限。物種、雌雄、尺度、甚至屬性,都不復(fù)存在
現(xiàn)在,這世界只有空氣和無竟,我安慰自己
多么輕松的生活,我們?nèi)f說紛紜,用了一輩子
八、怵然為戒
屠夫炫耀刀法,一定是犯忌的。刀在牛的軀體里
跳躍、蛇行、暢游,庖丁按捺不住,他向文惠君
講解的是一首音樂,與生命無關(guān),與罪業(yè)無關(guān)
與庖丁不同,文惠君不關(guān)心牛的筋骨盤結(jié)
泥土的瓦解他看不出條理。他不是從解體的
嘩啦聲中,感受到了恐懼。他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壽命
他欣賞刀的運動、軌跡,以及不明來由猝死的心機
在庖丁之后,確有很多人,看到的是肌體
他們用無厚之刃,在人的身上演奏過音樂
歷史因此在許多地方樹立起大鐘,怵然為戒
九、澤 雉
莊子說的澤雉,十步一啄食,百步一飲水
它們水邊漫步,移動一只只彩色的紙船
心如水澤,既無欣喜,亦無憂傷
我看見過,在百里洲的南河,它們的羽毛
鋪滿河灘的月光。我與父親卸一車化肥
它們一直看著,沒有一個走上來幫忙
在洪湖我也見過,一群陌生人圍著望遠鏡
他們可能互為敵人,但說著同樣的贊美:
它們像湖畔詩人,從不對我們吟唱,不在乎
人間煙火是否興旺
我在一百個湖泊的城市沒有見到澤雉,高大的
梧桐、樟樹、水杉之間,我不只一次看見的
是貓頭鷹,在它們左右閃爍的機警中
每個人都像老鼠
十、銀 杏
荊楚有草。隨國、鄖子國、郊郢,楚國的腹地
千年以上的銀杏,紅絲帶飄揚各種禱告。祭拜的香燭
在秋天感動不止。它們每一棵都是社,是楚地金黃
或蒼翠的神符
季梁栽種的那棵,至今開著春秋初年的花
結(jié)著隨國的果。戰(zhàn)國的箭矢,直到辮子剪完才落下
八音重器,硝煙輪流之后,復(fù)又奏響。這樹下走過
匠人、商人、兵家,他們僅僅在巨大的樹陰下喝了口茶
留下孩子做夢、老人午睡、婦女說話
我堅信,只有莊子端詳過它。很長一段時間
我慶幸自己肢體健全,耳聰目明。昨晚的夢中
莊子說,汝不知夫幸乎。已矣,何不坐于社樹?
他的話翻身落進了茶杯,從此我再無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