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蓉
揚之水先生曾就職于《讀書》編輯部,因職務之需,與張中行先生的交往較頻繁較近密些,每次去取稿送稿送稿費,間或張先生留其在家用飯,間或與其一同外面小館子里吃吃。他總贈送她一些個書,她總幫他買一些個書,兩人還自作打油詩互相唱合。他們一老一少還合了不少影。有一張照影十分有趣,附在揚之水《讀書十年》一書的某頁,是張中行先生的獨照,于己巳年中秋照于河北香河縣南臺村。斑駁樹影下,立兩頭驢子,一灰一黑,一大一小,大者溫和,小者乖巧,看去饒有意味,張先生緊立于驢子身后,一手撫驢脊,一手附己腰,薄衣華發(fā),一臉祥瑞。照片是張先生贈送揚之水女士的,照后并有附字,趣語“鳥獸可與同群”,概愿博“麗雅女史一笑”吧。(趙麗雅是揚之水的本名)揚之水女士收到看到此語此照不知笑沒笑,反正自己看過心里真是笑了,是敬慕之笑,是感念之笑,想來遍通文史哲禪的一代儒者,還能與當時僅為編輯的小人物如此調侃,以老友故交之心相待,張先生真真謙和。
張中行先生不僅人謙和,文章寫的更是了不得,慢揾慢敘里卻現爐火純青之勢。他的負暄系列叢書,說人記事個個深刻篇篇精彩。他寫季羨林先生一篇讀罷更是記憶深刻。說,有次應小輩兒之求,前往季先生家登門求簽名,本覺季先生名高位高,自該有其上下,出入的規(guī)矩,用現今的話講,該有“派兒”才對,卻不料所遇卻超乎尋常,在叩過門說明來意時,季先生家里的小保姆盡自作主張開了門,沒有任何該例行的“通報”“請示”之套路,就那么直接指著他身影說與來人,季先生“不就在這里嗎”。張中行先生說季先生此舉實有司馬溫公的高風,叫人直覺感佩。
我不太懂,細查了司馬文溫公的故事,才知,是講司馬光與蘇東坡向來政見不同,但又皆是君子,從不做污言穢語的人身攻擊。司馬光家有個仆人,經常沒大沒小的喊司馬光,幾十年都喊習慣了,有一天蘇東坡來訪,告訴司馬光的仆人,說這樣稱呼是對主人不敬,日后得改,估計蘇東坡口才了得,幾句話就說得仆人答應了,且從第二日起,仆人就開始稱司馬光為“大參相公”,司馬知道是蘇東坡教的,于是無奈的說,“我有一仆,被蘇子瞻教壞了。”
張中行先生這是在贊季先生能樸厚如此,對待社會底層的傭人,能做到不落俗套平等視之。除此外,季先生一一簽名之后,居然隨張中行先生跑出屋外去,握住等在門外不敢擅進的求簽者的手,連聲說謝謝,謝謝來者在其店面里賣他自己的書呢。張中行先生還說,季先生穿著從不講究,只是一身舊中山服,布鞋,出門時手里總提個圓筒形上綴兩條帶的舊書包。想象著,一個學問做的那么大的人,居然絲毫不拿腔做勢力,不講究好看體面,樸實的令人驚訝。真是不簡單。
說到“樸實”一詞,忽而又想起了另外一位布衣學者孫犁先生。孫犁先生為文為人皆很樸實,前一段捧讀他的《老荒集》,書里寫的鄉(xiāng)間小人物,個個叫人覺著親切,也覺著沉重,更覺著莊戶人出身的他,在性情上亦是不失樸實,并具菩薩一樣的心腸?,F今里評贊孫犁先生之人之文的讀書人,像歸途上的大馬哈魚,一群一群的,若是果有三五者能真正悟到學到他肯潛坐下來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做學問的態(tài)度,那就是造化了?!独匣募防飳O犁先生說,“我愛惜書,不忍在書上涂寫,或者作什么記號?!薄捌渲形艺J為好的地方,就把它摘錄在本子上?!睋?,孫犁先生還有一習慣,每有買回新書,總會用舊信封紙包上書皮,干干凈凈的,并碼放的整整齊齊。一個如此惜物,對書籍尚且如此愛護與善待的人,可想他對人,對物,對學問,對人生的心了。
有語說,“做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此言甚是不敢茍同。其實能不能茍同,關健要點就在“小節(jié)”二字上。這“小節(jié)”若是單指無關大局的細枝末節(jié),或非原則的瑣事,比如吃喝拉撒,衣著起居,更或是自身的利益得失的話,倒還可以商榷,然若是關乎到人之基本德行上的事,比如不肯為需要者讓座,讓行;比如公共場合吸煙,喧嘩;比如經常停車于綠化帶,或開車橫行人行道;比如隨意蔑視謾罵諸如環(huán)衛(wèi)工人樣的社會底層小人物,等等,那是斷乎不敢茍同的。劉備有句話講的極好,“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比巳粼谌缟稀靶」?jié)”上不拘,亦勢必會累及大德。張中行,季羨林,孫犁這些大師,大儒,大學者文人們,能夠一生持有謙和,樸實,惜物這樣的粒粒小節(jié),也就足見了他們能夠成就一生之大事業(yè)大成就大功績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