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梅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出生的中國作家，在他們的文學(xué)版圖里，大多有一塊跟他們成長記憶緊密相連的空間，所有的想象和所有的故事都從他們熟悉的故鄉(xiāng)、村莊、小鎮(zhèn)、城市、鄰里街坊、河流山林、都市文化展開，從那里構(gòu)筑一個小說中的現(xiàn)實世界，再走向更大更廣的空間。每一位作家個體主觀的熊熊的記憶之火，仿佛照亮了這些虛構(gòu)空間，讓它們真實地存在，給我們帶來既熟悉又陌生的生命經(jīng)驗。沈從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郵、莫言的高密、賈平凹的商州、閻連科的耙耬山脈、蘇童的“香椿樹街”、遲子建的北國風(fēng)光、王安憶的上海、西西的香港等，既是現(xiàn)實中的地理空間，也是作家虛構(gòu)的空間。這些地域往往是封閉的，有無形的堡壘和界限，有作家個人鮮明的旗幟，那堡壘是獨特的風(fēng)情，是令人感到迥異的人情世故和愛恨情仇，是作家的文化身份認同，是其對故鄉(xiāng)的懷舊與重塑，但是其中包含的歷史故事和人性內(nèi)涵，又一次次輕而易舉地跨越了封閉這些地域的無形堡壘。

因為家庭的緣故，從小我住在中國南方的福建連城，一個美麗的小山城，后來隨著母親搬到北京，再后來留學(xué)美國，輾轉(zhuǎn)于芝加哥、科羅拉多的波德市、紐約、馬里蘭州之間，最近幾年又安家在香港的清水灣海邊。由于這種漂流的成長和生活經(jīng)驗，我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是模糊的。故鄉(xiāng)總是隨著我漂移，我完全記不清故鄉(xiāng)具體的地理版圖。那些街道和店鋪的位置，恐怕還不如童年第一次吃冰棍給我的記憶來得真切。這種漂泊的生活經(jīng)歷，使得我沒有辦法認同一個封閉的地域性，也沒有辦法構(gòu)筑一個中心，無論這中心是政治的，還是文化的。不過，也許正是“離散漂流”的個人經(jīng)驗，讓我喜歡選擇從文化邊緣的視角，來閱讀中外文學(xué)作品，因為這種游走于東西文化邊緣的視角，是自由的，也是開放的。我喜歡擁有獨特地域風(fēng)格的文學(xué)想象，同時也喜歡超越封閉式的地域想象，或是與心靈相通的地理想象。

有兩本小說──高行健的《靈山》和遠藤周作的《深河》──都屬于超越文化地理界限的想象，因為無論是“靈山”，還是“深河”，都包含著深層的生命哲學(xué)的思維。高行健的《靈山》充滿了禪悟，給予文學(xué)評論家大量闡釋的空間。主人公穿行在原始森林和長江邊緣文化之間，卻沒有在現(xiàn)實中找到“靈山”，所以“靈山”并不是地理意義上的一個具體的存在，而是每一人都需要自己去尋找的精神家園，這個精神家園可以是如同莊子哲學(xué)倡導(dǎo)的個體精神的絕對大自由，也可以是隱隱約約支撐著人們在生存困境中繼續(xù)前行的內(nèi)心的微光；不管怎樣，在小說中高行健并沒有給我們提供任何答案，而是讓仿佛是上帝的青蛙，眨巴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圓睜著，一動不動地望著敘述者，也望著我們每一位讀者。雖然“什么是靈山？”“什么是自我？”在小說中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但是敘述者的心靈之旅已經(jīng)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意義就在這不斷尋找、叩問和領(lǐng)悟的過程中，而每一座“靈山”的山影都閃爍著靈魂的形狀。

如果“靈山”是一個人獨有的精神家園，是一個人的“圣經(jīng)”，那么“深河”（也就是“恒河”）則是一條更為寬廣的包容蕓蕓眾生的精神長河?！渡詈印肥沁h藤周作1993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其中的靈魂人物大津?qū)ι竦睦斫馐沁@樣的：“我認為神并不是如你們認為的，是人以外讓人瞻仰的事物，而是在人之中，而且包容人、包容樹、也包容花草的大生命?！贝蠼虻脑挻砹诉h藤周作對神的理解，有泛神論的成分，怪不得出身天主教的遠藤周作被人看成是“異教徒”。小說中的“神”被遠藤周作稱為“洋蔥”，是耶穌，是佛佗，是大津，是修女，也可以是我們?nèi)巳褐腥魏斡小按髳邸敝牡娜恕?/p>

在小說《深河》中，大津去法國南部的一家修道院學(xué)習(xí)，但是他總是質(zhì)疑歐洲基督教中理性的信仰，最后被修道院的人排斥，沒有獲得神甫的資格。他無法認同任何集體的上帝，而是信仰他自己的上帝，認為人可以選擇自己相信的神?！吧駷榱苏任覀儯粌H應(yīng)用人的善行，也利用人的罪過”。說到底，他心目中的神，其實就是愛，是超越各種教派教義的愛，不僅有對人的愛，還有對動物的愛，對植物的愛，在他看來，這正是所有宗教的根本。

在法國學(xué)習(xí)基督教時，大津曾經(jīng)說：“神擁有各種臉。我認為神不只是在歐洲的教會、小禮拜堂中，神也在猶太教徒、佛教信徒、印度教信徒之中?！边@句話在他接受考試時，被批評得最厲害，使得他最終成了一個孤獨的個體，不能成為一位真正的天主教神甫。這之后，他到了印度的恒河，做了背死尸的志愿者，把那些窮苦的無法走到恒河的異教賤民，背到恒河火葬，幫助他們實現(xiàn)轉(zhuǎn)世的希望。擁有這種無私大愛的大津，在世人的眼里，是悲慘孤獨的異類，不被常人理解，也不被他原來求學(xué)的修道院神甫理解。但是他的行為語言──背負著奄奄一息的異教徒賤民，步履蹣跚地走向恒河，本身就是一種充滿神意的大愛的語言，早就超越了各種世俗的社會階級的界限，超越了各種宗教的規(guī)定和紛爭，非常有力量地震撼著我們，并拷問著我們每一個人的靈魂。

大津的大愛就像那一條恒河，有巨大的慈悲心和包容心。在這條河中，生與死并存，神圣與骯臟并存。它跟生有關(guān)，人們或在恒河旁慶祝婚禮，或泡在恒河的圣水中，希望可以洗滌在世俗世界里犯下的罪孽；它同時也跟死亡有關(guān)，無論什么等級的人，高貴的還是卑微的，潔凈的還是骯臟的，富有的還是貧窮的，當(dāng)死亡來臨，他們的尸體一律被燒成灰，撒入恒河中。

無論“靈山”，還是“恒河”，都屬于心靈中的地理坐標(biāo)，是跨越國界的，不僅跨越社會政治和歷史的維度，而且跨越種族和文化的分歧。它們不屬于外宇宙，而是內(nèi)宇宙的心靈深度和廣度的標(biāo)志?！鹅`山》是禪宗式的對自我靈魂的叩問。像六祖慧能說的：“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五祖弘忍大師說的：“不識本心，學(xué)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睂ψ晕业奶綄?，是對世界萬象的探尋，也是對世界終極意義的探尋。而《深河》則不僅有大乘佛教的普渡眾生的精神，而且擁有“無差別心”，以最廣闊最慈悲的胸懷包容天下萬物，不僅理解人的善行，也理解人的罪孽。

談到文學(xué)作品的地域性，現(xiàn)實生活中的地理位置和文化風(fēng)情固然重要，但是心靈中的地理坐標(biāo)恐怕更為深邃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