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英
1
有時候,并不是某條必經(jīng)的路,不是某樣物件,也不是那片沒有一絲云藍得像是假的的天空,把你帶回到過去,不是,似乎并不是這樣有形的物質(zhì)。恰是某種無形的存在,比如一束恰逢其時的光線,一陣突地刮起的毫無來由的狂風,只那么一現(xiàn)一閃,就把你迅速卷起輕盈地拋于彼時彼地。你跌落得無聲無息,無知無覺。
好像這只是一種不經(jīng)意的雷同和重復(fù),這只是一種軟綿綿的失重般的飛翔?;腥婚g,過去突然不露痕跡地疊壓到了此刻,你又回到了舊時的某一天。
你不得不承認,你從來都沒有真正遺忘過。也不可能真正忘掉。
怎么可能遺忘呢?它好像就是打進了你身體深處的烙印一樣,它是你命運開始的地方,是你生命中無法擺脫的背景和底色,無論你對它有多厭惡,它仍會一如既往地無可替代。你越是想要把它忘得一干二凈,它越加頑固地出現(xiàn)在你身體內(nèi)。就像你越是想在記憶中美化它,就越加清晰地聞到了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煤塵,越發(fā)不可抗拒撲面而來滿是荒涼的灰黃。
甚至,還未醒來,這些就涌在了黑暗的床前。
刻印在你生命之初的經(jīng)歷,一些潛在的連你自己也不知道的,讓你想起來卻更愿意回避掉,或者當作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或者你以為忘掉的。此刻,隔著幾十年的時光,化作一個個夢境,化作一個不可抹去的語匯,借著黎明前的黑暗,來到你睡眠的末梢,來到你清醒前的蒙昩和混沌。就像暴雨后的洪水,總是泥沙俱下,浩蕩而去,沖刷走了什么,填平了某些部分,又沖擊出些新的溝壑。一切,都充滿了征兆和理由。
你就在這個黎明前的微光里,又回到了溝口??吹缴娇诖蜷_處的狹窄與平坦,看到年輕的你從綠皮火車上沖下來,仿佛被急雨沖下的沙礫,急切匆忙來不及思索涌向溝口。那里有兩輛大巴,它會帶著你和像你一樣奔跑不息的孩子,駛向某個地方——一個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的地方。
這個畫面躺在記憶里有近三十年。你都以為你忘記了。
你總是如此堅信此刻的生活,每時都正在化作以后記憶的,腳踏實地的每一天,以至于你所自以為是的今天,卻在提示你,你的失憶有多長。
這一刻,它的涌來仿佛是要向你預(yù)告,生命洪水中卷走的某截木頭,正等待巨大力量欲將沖向某個出口。而你回望那個來時的出口,卻只能在夢里或者意象中。你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最初的位置,不管是時間上,還是空間上。
正處在成年當口的孩子,一群有些懵懂有點傻乎乎不知所以的孩子,一起奔向站臺坡下平闊的溝口,沖向那里的大巴。你們每個人奔跑的速度,步伐都是一致的,慌亂急切,雜亂紛沓。你顧不上看別人,你也忘了自己的腿和腳是怎么跨過鐵軌,又是怎么越過鐵軌旁的近五六米的高臺。你只記得,這個足夠陡峭的斜坡,讓所有人的奔跑變成了難以控制的一瀉千里,變成了一次疲于奔命的狂逐。記憶的鏡頭里,你們就像弱小的螻蟻,正充滿豪情地奔向自己未知的食物,和各自看不見的前程。實際上,那兩輛大巴一直靜止于彼,你與它的距離直線不過二百米。兩輛車足夠塞下奔突而下的每一個孩子,但是,你竟有著強烈的懼怕,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和登上那輛車。你真的擔心,單單把你落了下來。在剎那間的奔涌和擁擠中,每個人都只顧著清點自己打包自己,生怕搭不上這樣一輛車,落下這一步,就永遠被甩在這個地方了,被定格在你們早就想離開的這片荒涼之地。
當年的焦急,隔著夢的包裹,重又涌上你的心頭,以至于你像是魘住了一樣,總是以為自己醒來了,在奔跑在飛踏,在奮力沖撞。但其實怎么也沒有醒脫出來,你幾乎要喊叫了起來。是焦慮和著急,讓你穿過了夢境,來到這微明的早晨。
那個在當初只覺得緊張的畫面,現(xiàn)在在你腦子里,成了一個俯瞰的漫長的長鏡頭,你永遠也跑不出去的鏡像。
那奔突的畫面和那輛靜止的車,仿佛是為今天做著某種關(guān)節(jié)性的鋪墊,它們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有多明確,就有多荒謬,有多真實,就有多虛弱。
緊張,急迫,慌亂,驚惶,成為你總也醒不來的夢魘。
2
一切都好像是一個必然的人生斷流,一切,又好像是現(xiàn)實和夢境的分界。
像你日常流水般的日子一樣,每一次的重復(fù)不是加深,反而是一種習慣性的漠然和淡忘。你甚至想不起來,你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那十一年的學生生涯,有什么可以分割得開的特別記號。沒有。一如既往可以完全重疊在一起的日子,不同的只是你緩慢的長高,你身體深處無法言說的沖動,你不得不一次次有意漠視的,來自身體內(nèi)部涌積的青春。
唯獨這一次不同,不只是因為換了個地方,連吃住都離家遠了許多。這多像過去進京趕考的秀才啊。你在換作異地但實際是一種延續(xù)的煎熬里,全然不知命運的前方是什么。
你們稱它為趕考,因為,從礦上到礦務(wù)局這一路,并不像在城里從老城到新城這樣的便利和近距離。礦上到礦務(wù)局雖然直線距離不過幾十公里,但實際的路程仿佛隔著十萬八千里。你們從小就知道,這里真是山大溝深,條件艱苦。三天的考試,不僅是行路的問題。但是行路的確是個最主要的問題,當年并沒有直通礦務(wù)局的班車,礦上的班車,只有兩個行駛地,一個是大武口,一個是銀川。大武口那里有專為礦上農(nóng)場還有家屬設(shè)的居民點,還有煤機廠、洗煤廠,那是離你們最近的城市。銀川是首府,是你們外出,去任何一個外省必經(jīng)之地。去礦務(wù)局,要坐班車的話,則必得到這兩個地方倒車,路途實際上越繞越遠。幾十公里,正常的平地上的行程,一個來小時就到了,但是山路盤繞,至少得三四個小時。
好在還有一趟火車,在通班車之前,這輛火車就是礦區(qū)通往外面的唯一路徑。去礦務(wù)局最便捷而有保障的交通方式,就是坐火車到大燈溝,那是到礦務(wù)局所在的溝口,然后,再步行近一個小時才能到礦務(wù)局。
你和姐姐,還有母親,擠在兩張單人床拼在一起的雙人床上。在你,并沒有失眠或者難以入睡,你專心致志地應(yīng)對考試,讓你得以安息在每一個異地的夜晚。第二天一醒來,床照樣被搬回原位,看上去就像昨天剛來時一樣。床和床是獨自的,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也各自忙著各自的。
三個短暫的夜晚。三個拼接的夜晚。也許那樣的夜晚,對母親來說,很長很長吧。
母親決定和你們姐妹倆擠在一起。她說,朝山媳婦的娘家太臟了,門都進不去,一院子的雞屎,那些雞們隨時出入,案板是黑色的,看不出原本的木頭顏色。屋子里的蒼蠅嗡嗡的,趕都趕不迭。下午母親出去,傍晚就回來了,決定和你們倆擠一擠。順便,她連路邊的清真飯館也找好了。
這是1988年7月6日,高考的頭一天。
3
就是這條路,會經(jīng)常光顧你的夢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你的潛意識里。
你總是在積雪很深的冬天,寒冷的風雪夜里,坐一夜火車后,到達這個幾乎沒有人煙的溝口。像是面臨著更大的挑戰(zhàn)一樣,每一次都要鼓足勇氣,翻過這皚皚雪山,走一條在意念中已經(jīng)要擊倒你的大雪封山后崎嶇難行的山路,那寒冷瑟縮、漫長而痛苦的似乎永無盡頭的山路。你站在大雪紛飛的山腰上,茫然無措,等一輛從山上火車站開往山下,能直接通到考場的通勤車。但你下火車這時節(jié),總是不是半夜就是傍晚,要等車的話,要挨到第二天早上,意味著要等漫長的一個夜晚。夜間的寒氣侵入骨髓,厚重的衣著和背包,簡直凍成一塊堅硬的冰冷石頭,無論如何,你無法在積雪的山上,在寒風和冷酷中等待一夜。只好痛苦而無奈地給自己鼓著勁,沿著山間并不算窄小的山路往前走,往山下走。
這條路因此更顯漫長而難行。
實際上,你并沒有在積雪如此深厚的雪夜走過這條路,在冬天時節(jié)到過這個名叫大燈溝的地方。
自你考上大學后,你再也沒有重走過這條路。
過去的一切變成了一條條隱去的深深淺淺的線條。它像條逝掉的影子一樣隱沒在城市的街道和樓房里。那條路只存在于生命中那特殊的三天。那條路在那之后一下子成了過去,是你所極力要翻過去的舊的書頁。
有什么好記住的呢?難走不說,它從來都是被塵土和煤灰所籠罩的一條充滿坡度的山道。進來不容易,出去更難。
僅僅那樣一個來回,你已經(jīng)對它感到疲倦和厭惡。
但奇怪的是,夢里,你總是會一再走在這條路上,并且,它就好像電影里通往西伯利亞高寒地區(qū)的路一樣,有著比現(xiàn)實中寒冷和艱難數(shù)倍的、令人心里生畏的艱難。隔一段時間,就會不經(jīng)意地再現(xiàn)。在夢里,它的重現(xiàn),經(jīng)過了夸張、變形、再造等等藝術(shù)手法,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中的那條路,更像是在你的意識深處充滿了文學色彩的放大和重塑。
你在夢中走過的次數(shù),遠遠多于現(xiàn)實中的真實。
4
母親提前一個月就去了那里打前戰(zhàn)。打聽高考的地方,行程食宿的安排,等等。
其實之前,往屆的孩子們都是這么過來的。礦上每年的高考成績,都排在全礦務(wù)局的前列。師資好教學好是一個方面,另外還有什么潛在的原因,大約沒有人探究過的。
大山的閉塞,除了電影電視,世界的花花綠綠全部被擋在了山外,又全部地誘惑著你。此時的你不僅是自己,還集聚著父母的愿景和希望。母親總是一針見血地說,誰想在這個破山溝待,我們這代人是沒辦法,你們不能再像我們這樣,當一輩子山狼。總有人把山溝里的人叫山狼。這充滿野性的定義,實際上聽來飽含蔑視和輕侮。
母親的考察意義重大,食宿線路等,她都心里有了數(shù)。她把期待落到鄰居傻朝山的老婆禿子身上。禿子娘家住礦務(wù)局,離考生考試住的招待所也就五六百米。母親打算住在禿子家里的,這樣一是比較方便也省錢,還有不打擾你們的考期復(fù)習。
然而母親去她家一看,就改變了主意。母親回來說,住不成,大倒是夠大的,三間平房,一個大院子,就是太臟了。這邊做著飯,那邊雞就上了鍋臺。禿子一家說話的聲音,都是能架起房梁的大。屋子里,是常年不洗澡的人身上的酸味,連口氣都不能往勻里喘。
母親再沒有細給你們描述禿子娘家的情況。禿子家的臟完全超出了母親的想象,一貫節(jié)儉的母親,最終決定和你們一起住招待所。
礦上的孩子們,分別住在學校早就提前包好的兩個招待所,一個房間三個人。你和姐姐各睡一邊,中間夾著母親。屋子里還有另一個同學。你不知道,是因為房間緊張到根本沒有多余的,還是母親不愿意為住店再花錢。那樣三個晚上,你只記得除了抓緊時間考前復(fù)習,為第二天的大考準備,就是睡前抬床拼床,起來第一件事是抬床歸位。
每天大巴車要把你們準時拉到考場。你很奇怪,你對考場所在的地方一點印象都沒有,你甚至都沒有記住那是哪個學校。也許,學校長得都差不多吧,也許是一心放在考試上,你根本沒有在意過。心理的緊張和時間的緊張之外,只剩下什么都退去的大片空白。
老師也都跟著一起來了,幫助你們進行最后的考前復(fù)習。你盡快剔除換地方的不適,住在小賓館離家的不適。母親在,就好像半個家跟著搬來了,你覺得心里是踏實的。早起梳洗完畢,母親從外面端來了豆?jié){油條。午飯也是這樣,由母親到提前偵察好的清真飯館里,端一鍋連湯帶菜的燴肉。你只記得這兩樣飯,反正其他的都印象不深忘記了。你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著考試。
有些孩子,夜里十點半在老師監(jiān)督下熄燈后,還要偷偷跑到招待所的路燈下去復(fù)習。躺下睡不著,換了地方的不適,考前的焦慮,這些別的孩子有的似乎都沒有在你身上出現(xiàn),你不知道是不是全因為母親在身邊的緣故。
你只知道每天按照老師要求的時間,在招待所門前坐大巴,考完在考場前再坐大巴回到招待所,如此重復(fù)的三天。沿途里看到的街景,和礦上不太一樣,視野要開闊一些,街邊的小集市人也熙攘些,除此之外,風塵仆仆簡陋單調(diào)的色彩是那么一樣,雜亂而粗陋也是一樣。雖說路邊也多了些楊樹,只是那些樹都散發(fā)著煤塵籠罩的灰暗。
回去的路上,你不記得有初來時那樣的奔跑和急促,似乎你在疲于應(yīng)對的考試之后,什么都忘記了。被一片空蕩徹底抹去了。連續(xù)幾日每個白天連成的都是一個個巨大的空白。
那一年,你如愿考上了大學,姐姐上了技校。這個結(jié)果,雖然不是最好的,卻也是讓母親感到有回報感到臉上有光的。
讓母親念念不忘的是,只有小學文化的她,以這樣的方式,一起親歷了一次高考。
5
兩面大小不同相對錯落的線條緩落下來的山體,構(gòu)成了一個打開的山門,迎面而來的是盼望已久的開闊。兩邊有成片的農(nóng)田,有錯落的一棵棵直立挺拔的樹。即使是山上常見的榆樹,也要舒展而闊大得多。
這就是在你考上大學的許多年后,能回想起的溝口的景致。
溝口,仿佛一條界尺一樣,把世界劃開了截然不同的兩塊。一邊是惡劣閉塞,一邊是平坦開闊。溝口,是深山與外界的交接口。似乎還是某種意義上,兩種生活兩個世界的分界和過渡。
在你離開這里之后,你好像自然而然地忘掉了,這個地理名詞對你生命最初的全部意義。你好像早就準備著,一出溝口就像拋掉舊物一樣地,把過去全部拋掉,一點也不留,然后,把那些舊物舊事,全部關(guān)在溝口內(nèi)的大山深處。
或者說,你早就準備好,忘掉自己灰頭土臉的最初,忘掉自己灰撲撲的過去。
這個晨光微明的早上,你生命中一直存在的關(guān)隘與實際空間上的溝口對應(yīng)起來,生命體驗和地理概念接續(xù)在一起,逝去和當下突然卯合。
你豁然找到了一種通道,打開和記住那個和你有生命關(guān)聯(lián)的地理方位,那個曾經(jīng)忘卻又清晰浮現(xiàn)的獨有地域。
你斷裂的過去和現(xiàn)在,在這個早上就這樣對接起來。再也無法割棄,它將你合而為一重新生成一個相對完整的你。
就在這個被夢魘住的早晨。
你剛騎到馬背上,馬立即故意撅起后臀,使勁地上下顛動。你牢牢地趴在馬背上,緊貼著馬的身體,并沒有被顛下來。馬突然蹲下,趁著你注意力不集中猛一起身,把你甩在地上。
你不服氣,甚至很生氣,用腳狠狠地踢那馬的屁股。那馬立即用后腿踢你,你并不躲閃,似乎也不在乎痛,和馬較起勁來。馬急了,使勁地亂踢著蹄子。你沒有離開,反而翻身上馬,又騎到馬背上,以此來告訴那匹馬,你的不好惹。這一次,馬比之前更加劇烈地顛動起來,企圖把兇烈的你,從它的背上狠狠地摔在地上,好給你一個更深刻的教訓。你卻緊緊夾著馬屁股,好像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騎手一樣,拼命和馬膠著。馬并沒有在跑,只是在原地不停地顛動。人和馬之間死死地糾纏,難分難解和緊張對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們倆身上。而你和馬,就好像是一體似的,顛簸、抖動、撕扯、扭抻都是一個頻率和節(jié)奏。有時候方向正好相反。剎那間,你又被顛下馬來。而你翻起身來,仍然撲過去,撲向那匹馬。馬在你的進攻中不停地尥著蹄子。
這個場面瘋狂而雜亂。
你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這樣對待一匹馬,一匹烈性的、不肯屈服的馬。而你的舉動,帶著瘋狂的、惡狠狠的猛烈,好像根本不在乎馬蹄的踏踢,只在乎這匹馬是不是肯屈服,與馬的撕扯顯得你比馬更狂野,并且有一種馬所沒有的兇悍。
只有你騎上了一匹烈性的野馬,只有你有對馬的難以克制的糾纏和不罷休。那些前前后后圍著看的人,還有騎在其他溫順的馬背上的人們,圍看著你和馬廝纏。
這樣的廝纏會不會讓馬突然受驚而橫沖直撞,你開始擔心,一匹不馴服的情緒受傷的馬,會失卻理智馬蹄不長眼地飛踏而馳。馬的主人看不下去了,前來拉開了你們。他極不高興,卻極力掩飾和忍住,沒有發(fā)作,好像怕生意跑了似的,不敢得罪騎馬的你。
相比于那個仿佛騎手的你,其他的人顯得要膽怯得多。
你緊緊地貼著墻站著,而馬仍在原地,轉(zhuǎn)圈似的踏踢。
還有一些無法表述的情景和細節(jié),也許,你已經(jīng)忘記了。
就如很多的事情,就如這個下午。
你從來都不知道,你心里一直關(guān)著這樣一匹野馬,一匹被圍困已久的野馬,一匹在某一時刻突然出現(xiàn)欲撒野奔跑的狂野烈物。
你打開水龍頭的那一刻,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把有些發(fā)熱的腦袋伸在龍頭下面,任還沒有熱起來的溫涼的水沖過你的頭顱,你的動作快于你的決斷,更快過熱水器預(yù)熱的過程。
你不知道,在五分鐘之內(nèi),頭能不能洗好,衣服能不能換好,能不能準時地出現(xiàn)在門外積雪殘留的馬路上。
水流過頭發(fā)的時候,你心里在說,這五分鐘暫時封存在門口,等著你,把這一切做完后,時間才開始一分鐘一分鐘地走過。而在五分鐘前,你還準備就這樣穿著家居服,躺在曬得暖而明亮的床上,睡上那么一下午,以此來告慰一下你從早上開始的忙碌,享受一下屋子里幾近于一塵不染的舒適和明亮。
可是,僅只是一個電話,就把你從即將休眠的狀態(tài)中提拉了出來。
你要去參加一個聚會。你不假思索地快速動作起來,似乎只是說明,你是多么想出去一下,不管以什么形式。
你不知道,是什么把你給圈住了,這一刻,好像有一只手解開韁繩,你即刻變成了一匹欲將奔突的撒開四蹄的野馬。就好像無數(shù)個早晨,在世界還沒有醒來的時候,信馬由韁的思緒能把你帶到足夠遠的遠方,而世界醒來后,你隨之調(diào)整成了正常甚至刻板的模式,進入設(shè)定好的規(guī)律。你幾乎連門都不想出,惰性到省略一次次清晨與黃昏的區(qū)分。
心里的困獸,在聽到一聲召喚,就奔突狂躁起來。它調(diào)動了你最快的模式,你已經(jīng)開了頭,然后,后面的動作都好像按了快進鍵一樣,你以行軍的速度,整好了自己。
你有半秒鐘的猶疑,但是很快,就被已經(jīng)沖到心口的野馬給帶跑了。
好像此刻的你和平時的你成了兩條平行的線,交叉地行進在自己的節(jié)奏里。另一個你不讓你留在這里,早就飛到了窗外。
你濕著頭發(fā),急忙地穿鞋。你戴上帽子,算是簡單地掩飾了自己急匆匆的外貌。
外面的冷,透過露在帽子外面的發(fā)梢,向身體和大腦傳遞。
你一定是瘋了。這樣無所顧忌,急不可耐,好像突然失了章法的慌忙。
或者,一直以來,你心底里的瘋狂都處在被無形捆綁中,只要一個念頭,你的身體就會像一只奔突的野獸,不分場合,不分時間,不為所以,突兀地奔跑起來。
你的身體啊,總是希望,是這只困獸奔跑的自由而廣闊的草場。
那個下午,充滿了一種失真般的快進,因為某種速度,你覺得你滑脫了自己既定的跑道,你的身體體會到一種強大的脫離萬有引力般的飄飛,讓你想起夢里那匹野馬的速度和力量。
那樣一個奔突的下午,那樣一個閑散的下午,一下子在快進中逝去了。
你開始被你腦子里和心里的那最初的理智,和年齡身份般配的理性所深深地攥住,你有些不知所以,甚至開始愧疚為什么,幾個小時前的你,會是那樣一種瘋魔呢。
你開始為自己莫名其妙的瘋脫,感到一絲害羞一點內(nèi)疚。
而你略帶悔意和表達抱歉的方式,就是進入廚房,把吃罷晚飯仍原樣留著的臟碗刷掉,把剩菜歸置好,然后燒好熱水……為明天日常而有序的生活做著準備,回歸日復(fù)一日瑣碎而重復(fù)的家務(wù),回到日常的行為和節(jié)律,一切都減緩了下來,你的一切又都在既定的路線和節(jié)奏上了。
此刻的你不用推測,明天下午如同昨天一樣。你慵懶十足,簡單而平靜。
而你會不會被一種猶疑和一絲不滿不安所攪擾,會不會有那么一點心不在焉,和惶然呢?
也許。
記憶和現(xiàn)時絞纏在一起,打開一個縫隙,打量一種不為我所知的掩藏。夢,其實是你與時間最真實最隱秘的對話。
——題記
紅柳在風的推搡下掃蕩著窗戶,放大著春夜深處的暗示。
我躺在開往上海的臥鋪上。風吹來,涼颼颼的,有股冷烈的力量。我微微抬起頭,又到了一站,車廂的門剛剛打開。很快,車啟動起來。這節(jié)車廂和平時坐的臥鋪并不一樣,鋪位都是順著車廂的長度排列的,像電影里運送士兵的罐車,沒有過道,車門直接開在鋪位跟前。門一開一關(guān),風直接吹到鋪位上。
總算是要到站了,我打開行李箱,打算取一件薄衣,好看些的。車上有人說,上海并不熱,早晚稍涼,最好穿個厚外套,在這個春風吹過的季節(jié)。我看了看身上穿的,竟是家里做飯時穿的一件小棉襖,上面還有一些炒菜時迸濺的油點。我翻出所有隨身帶的衣物,卻挑不出合適滿意的,有些衣褲竟是從來都沒有見過和穿過的。我翻了又翻,所有的衣物攤了一鋪。怎么竟帶了這么多?
車到站了,似乎大家并不急著下車,車上好幾個女人都在整理行李箱。乘務(wù)員在給大家發(fā)送禮物——一床剪過的棉胎。我拿起來捏捏看看,是絲棉的,有些滑。我隨手給了車上同行的一個女人。遞給她時才發(fā)現(xiàn)龐大的棉胎變成了一個面包大小的東西,只有一點點,并不占地方。
我沒有下車。聽著風聲,翻了個身。
剪枝剪放在什么地方了,紅柳需要好好剪剪枝,要不是它的話,春風也不會那么大的聲音,不至于這么喧嘩。
一個碧藍的天空,一個透明到能看得清遠處積雪的山峰。麻雀們嘰嘰喳喳,興奮地問候。一片葉子突然從樹枝的底部探出頭來,掙扎著露出了還彎曲的嫩葉。
哪里有風的一絲痕跡。
只有幾個昏暗的隱約的畫面在腦子里殘留著,怎么都清晰不起來,連貫不上。
夢遺落在被風吹破的夜里。
好像長長的繩子隱沒了,只留下了隱隱約約的繩子頭,短得讓人摸索得到,卻怎么揪也揪不住。
似乎是要離開的最后一個早晨。
他躺在賓館的床上,我這邊圍了一些男孩子,卻并不認識。
我一邊整理東西,一邊給孩子們約定,幾點走,什么時候收拾好行李。
我問他,幾點走。他說,我六點多就醒了。兩次都是這樣的回答。他的回答讓我覺得充滿了冷漠和挑釁,怎么了?意思是我早該收拾了么?我氣呼呼地過去,發(fā)現(xiàn)他一邊在吃東西,一邊在抽煙。我一把搶過煙來用手掐滅。他又氣又笑,仍躺在床上。
我看著雜志上印的藍藍的天和棉絮般均勻的白云,突然唱起了那首久遠的草原上的歌:“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唱得旁若無人,深情投入,他在一旁聽到,說,我小時候,聽到這首歌,真想死。
我接了一句,嗯。
我覺得話沒說完,又說,想死啊,是像橫路敬二一樣融化到藍天中么?
怎么扯出橫路敬二了?!
噢,我其實是想說……融化到藍天里……
他擺了擺手,不說了不說了。
他打斷了我深情的歌唱,而我接錯了他的話,都沒法更正。
他眼睛盯著電視屏幕,臉都沒有朝這轉(zhuǎn)一下。
我們各自做著手里的事,誰也沒再搭理誰。一會兒,他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嚕聲。
他睡著了。孩子們小臉緊貼著枕頭,窩在小花被里也睡著了。一個挨著一個。一個比一個小一兩歲。最小的那個也已經(jīng)七歲了呢,正到了上學的年齡。我突然想,這三個孩子不是陌生的闖入者,他們都應(yīng)該是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我突然意識到我曾經(jīng)拋棄了他們。
一個大屋子,像是會議室,坐了很多人,他說再等半小時。我覺得時間太長了,講課的人都來了,這樣長時間等下去,似乎很失禮和失面子。不要太久。我打了個手勢,十分鐘。而我緊跟著緊張起來,我必須在這十分鐘內(nèi)收拾好自己,而我還穿著秋褲,頭發(fā)也沒有洗。我快跑了出去,找了壺熱水,卻忘了帶洗發(fā)液。他借給了我一塊香皂,我還從沒有用香皂洗過頭。洗完,我光著腿快步跑回去,卻到了另一個小一點的教室。一會兒是在這講課。我趕緊到柜子里翻找,找到兩條褲子,卻是脫的時候從里朝外團成了一團。終于穿上了這條平絨的,上面繡著花。
穿上衣服之前的那一刻,場景突然變了。渠水渾黃,沖撞和泛濫中,露出一道深深的溝壑。我站在渠壩邊,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完全裸露的。
我在打電話。電話里,第一句話,還好吧。問完,開始手心發(fā)熱冒汗。心底深處翻了一個小小的水花。挺好。我找到一個最標準的答案。
答案到此為止,無法再探究下去。
我跳進在急流中,像一條魚一樣游起來。
去掃煙囪的人必須是夫妻,結(jié)發(fā)夫妻。這是約定俗成的。
我和一個領(lǐng)著小孩的男人一塊掃煙囪回來。這個男人我不認識,從來沒有見過。我似乎猜到,這個男人是我的第一個丈夫。要不然為什么必須是他一起去掃似乎才能完成儀式所代表的某種意義。什么意義?大概是夫妻好合白頭偕老的意思。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至少放在我和這個男人身上,怎么看都有點別扭,他為什么不是我認識熟悉的人?
他還說,別以為和我就白掃了。似乎是在指揮著我,有一種支配和榮耀。
我自始至終沒有吭聲。
這個陌生的男人領(lǐng)著那個小小的孩子,看上去更像是他的孫子。
他始終微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外形上看,似乎是那種常見的勾肩駝背的小老頭。
我們出去了,站在一個高坡上,坡下來了一輛車,下來幾個人,其中一個老先生一下車就喊我名字。我一看是我老師,把他們接上來,老師的個子竟然那么矮,還駝著背,似乎背著個羅鍋。幾個人陪著老師往里走。我應(yīng)該陪他們進去,但是我并不十分清楚,他們進去干什么,好像是參觀座談一類的。
我不想去,猶豫著——我該怎么向他們介紹身邊這個我并不認識的男人呢?
一間房子,許多人在娛樂,玩鬧。
我進去時,地上一堆鞋,我試圖穿上其中的某一雙,卻都是別人的鞋,很長、很尖的那種。
我沒能穿上。光著腳進了屋。有一個男人很急切地招呼我,讓我去打麻將,似乎是要頂他的缺,我一邊說不打,不會打,一邊往墻角走。順便看看那些打麻將的男人,他們席地而坐,又說又笑挺熱鬧,倒并沒有看到桌子和麻將牌。
這一邊是她擺了一個長形的小攤,堆了一些布和海綿的東西,各種顏色的。我坐在那一小堆東西前,按照她的示意,將手里拿著的一個淺灰藍色的海綿塊扔向那堆東西,落在靠左邊的洼處。她說,哎呀,在一件事情上,你失敗了。我想都未想接口說,失敗就失敗吧,哪能總成功呢。我隱約地覺得腦子里閃過一個男人的影子。心里也許在暗暗對號。
然后又拿了一個扔,這一次我想了一下,并沒有按平常順手的扔法,而是用手甩了一個旋子拋出去,這一次又落到另一個洼處,她看了看,說,不好說,這拋法不好判斷。這樣,這次就沒有什么結(jié)果。
看樣子,不是不加思索的自然舉動,而是有意識去做的話,確實會破壞人的判斷力,干擾那個應(yīng)該是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
一條拐彎的坡道。我上了一輛大卡車。卡車的車箱空空的,只有我一個人蹲在車的右后端。車拐過來,下坡的速度極快,車像剎不住一樣,整個橫了過來。帶著加快的速度往坡下橫沖下去。
我遠遠看著這一幕,心想車上的我一定得抓緊。我看見路上有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在上坡。車子一下碾過了她,又往前沖,并不快,像慢鏡頭一樣。那個女人,已經(jīng)成一個扁平的像是貼在地上的人形照片。沒有血痕,沒有,什么也沒有,好像交通事故發(fā)生后,畫在現(xiàn)場的那個粉筆圖案。只不過,遠遠看去沒有粉筆線,只有一塊顏色深的人的輪廓。
我蹲在車尾,緊緊抓住車橫欄,心想不該在車的最后,這樣失控的車會把我甩出去。我得抓牢,卻并沒有使勁抓握的感覺。另一個我,站在離路很遠的岸上看著這一切,有些擔心。
另一個我正和家人講所看到的這一切。
家人說,有人更可怕,每次走到那個坡道上時,會從路邊掉到旁邊像山谷的防護林,最后也不知道咋又爬上來的。身上臉上都是臟的。不可思議的是,怎么會掉下去呢?家人說她送孩子上學路上不知道怎么就被吸下去了,好幾次了。只不過,和以往不一樣,那兒多了一大片和路齊高的樹林,以前是一些房子,離孩子學校很近的房子。
我想起來我總想在那一片房子中間租一戶,方便接送孩子。
孩子的學校在順著坡往上走的山上,山上一邊是小學教學樓,另一個山坡上,是中學教學樓。最下面是一大片平地,那是操場。中學教學樓是我上學的教室。我順著一個很寬的樓梯上去,到教室里。然后順著下坡路,回家。
在拐角的地方分出東西兩個方向的路。朝東是上坡路,朝西是下坡路,拐過去,再往下走就到家了。
有車開過,是那種急駛的大卡車。大卡車占滿了整個馬路,一路揚起灰塵,我趕緊躲在拐角,我看見一個女人像照片一樣被車壓扁了。
一滴水落在了我的衣領(lǐng)上。我懷疑地看看天,天很晴,并沒有下雨。我把鼻子湊到衣領(lǐng)上聞了聞,聞到一股血腥味。
我和他去了西安,這不是第一次。
上一次我們?nèi)チ耸姓嫒怂徒灰粋€訴狀,只是忘了是替誰,是什么內(nèi)容。只是看到政府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
他討厭排隊,什么理由的排隊都會引起他的反感。當然他更討厭加塞。我只好拿出了記者證,由此獲得了可以先送的特權(quán)。我通過一個小門進了里面,里面是一排鐵柵欄。就像電影里探監(jiān)的情形。我從柵欄外遞進了這張有訴訟請求的紙條,里面的人接了,只說等候通知和答復(fù)。
此后沒了下文。
這次還是這個地方,外面卻有所改變,更像禮堂或影院,上面是高高的臺階,臺階上站著一些人。有一個說書的,說他站在這幾十年了,把聽來的永遠不可能解決的事情,編成說書的內(nèi)容,在這兒講。
旁邊有個食攤。我點了炸丸子之類的。端出來的是一個深的長方形的金屬容器。里面是很多很多的醬肉,叉在很粗的像是鐵棒上,我把它撥到容器中。突然覺得惡心,有一塊肉仿佛竟是活物,在一鼓一息地動著。
我有點驚駭。
再看那個說書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在那站著的是個年輕人,他說他父親去世了,他來接班。以后,他就在這兒說書了。
他躺在床上,翻了個身,插著輸液管的右手不停在右腹上側(cè)抓著什么,我真擔心他會掙掉針管,他說他在抓我的手,抓女兒的手。我和他住在一個簡陋的雙人間里,各一張單人床,像是醫(yī)院的標準間,我知道這是在北京的醫(yī)院,條件算好的,好不容易住進來的。墻壁上有個晾衣服的架子,墻面在冒著熱氣。似乎隔壁有人在洗澡,熱水滲出了墻面,我挪開了衣架,擔心那上面的衣服會濕。他卻說,那怎么可能,那是入墻衣柜,我打開,的確是衣柜,里面是空的,也是干的,根本沒滲什么水。
我和孩子坐在狹長的像是單身宿舍一樣的房子里,老師在給我們講散文寫作,老師說她剛從某個地方回來,那個叫藍花的地方。
藍花這個名字差點讓我叫出聲來,我曾經(jīng)去過那里,在清晨六點鐘到那里和一個曾經(jīng)認識的男人約會。
我給他說從今天起我要晨跑,我就跑到那個叫藍花的地方。
那個地方緊挨著火車站,我在等一天中最早的一輛列車。列車會帶來我等待的男人??墒?,我竟有點著急起來,我突然想不起來這個男人的長相了,越是使勁想越是想不起來,陸續(xù)有一些客人出了站,慢慢地人群像緩流的水一樣出來,我仔細地看著每一個出站的男人的臉。我卻看到了孩子的老師,她也在焦急地尋望著出站的人。我趕緊躲在一個高個男人的后面,這樣,我的眼光透過他的肩膀可看到出站口的每一個出站的人,老師卻肯定看不到我,我可不能讓她看到,要不我該怎么解釋呢。
有個人在叫我。我看了看他,大概就是他,我要約會的男人,我記得他有一尖尖的鼻子,這一點倒對得上。他說,我要知道你來接站,會在火車上刮刮胡子。我看了一眼他,他臉上干干凈凈的,一根胡子也沒有。我笑了起來,我想,我笑起來,總歸顯得熱情點。
我說,我得回家,我給家里人說我在晨跑,出來的時間太久了,我得回去??墒牵业皖^一看,發(fā)現(xiàn),我光著腳。
我真的像晨跑一樣,光著腳跑回來。繼續(xù)坐在那里聽課。老師還在講著,又進來兩個人,他們是我從前一塊長大的伙伴。
她們說,前段時間見到了他,他老得厲害,連頭頂都禿了。
我想了想,沒覺出來,或者好像習慣了他的老。
我們都在老啊,多少年過去了啊。我有點無所謂地說。
我趴在窗戶上。窗戶上涂了一層雨后的泥點子,靠近窗臺的尤其臟,細密的灰塵疊壓在一起。起初,我只看到窗戶反射出來的自己,一個臉有些圓的扎著馬尾辮的小姑娘,我用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一個遮陽的地方,才讓玻璃窗的灰塵暗淡下來,有了透明度。我看到窗戶里面有三兩個人影子,一人在來來回回走著,一個在辦公桌邊坐著。房子里很簡陋,有兩張辦公桌,兩把椅子,兩三個方凳,屋角有一個大鐵爐子。
屋子里并沒有他,我下了火車,專門跑來找他。他卻不在。
屋子里出來一個人,給我說,他調(diào)到了某某單位,離這兒很遠。我竟沒聽清單位的名字。似乎也不想聽清。我很失落,本來是沖著他來的,他竟然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了哪個單位,我竟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怎么從沒有告訴我呢?我本以為找到了他,可以坐在他的簡陋卻溫暖的辦公室里,喝點熱水,歇歇腳,然后可以和他一起回家。還有,不用一個人走那么長的充滿了灰塵的路,可以坐在他找來的卡車里,扶著車欄桿,像坐在敞篷車里一樣,一路顛簸著下坡。連油門都不用踩,像過山車一樣,很刺激很愉快地行駛在山路上。
我只好回到了火車站的候車室里。那里有一個小小的窗口,一把長條木椅上坐著兩個沒有五官的人。地上鋪著紅磚,窗框和門都刷成了綠的,一側(cè)墻上貼著列車的時刻表,另一側(cè)掛著一個吊鐘。窗口后面坐著一個穿著列車服的胖女人,也沒有五官。窗戶下面彎出一個弧形的窗洞。我對著那個半圓形的窗洞,遞過去錢,窗洞里遞出來一張硬硬的長方形卡片,那卡片上面沒寫一個字,但我知道那就是火車票。
我順著站前的樓梯,到了火車軌道旁邊。站臺側(cè)面是水泥砌成的墻體,并且劃上了網(wǎng)狀的水泥線,那似乎讓墻體更好看也更結(jié)實。
我突然看著他從鐵軌的另一面走過來。他遞給我的一摞錢,全是十塊十塊的,總共有好幾百塊,他說,這是你的學費和生活費。
我接過錢,再抬頭,天黑了。
他的影子閃過了站臺后面,不見了。
天怎么黑得這么早,我納悶。
劇場很大,二樓的看臺竟沒有遮擋的欄桿,邊沿是波浪形的大理石。
有個人指著說,這個漂亮,不安欄桿,不就像是一個隨時的自殺臺么。我說,這要是死了人,就是罪過。
往里走,總有服務(wù)員小姐擋住,問我要票。我說,我們的座位安排在最里面,和大人物在一起。
往上走很多級臺階,走到了個像是小包廳的門口。進去,又是很長的臺階,上了臺階,轉(zhuǎn)過彎,有幾級過度的臺階。又到了一個門口,進去,再往里走,直直上去,最上面的座位。
我好像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這里。剛才我還被某位大人物拉著手一起往里走,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拉我的手,另一邊還拉著個男人。我們一起進一個小門的時候,只能一次進兩個,她就拉著我進去了。看上去我們的關(guān)系很不錯。她一邊走一邊還跟我說著什么,似乎來這個劇場是為了開一個重要的會,不是為了看一個必須看的節(jié)目。
但是我以為是一個跟以往的同事有關(guān)。這個同事沒有辭職就離開單位,聽說他的第二個老婆又自殺。他的第一個老婆是自殺的么?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就這么跟我說的,似乎到這個劇場來跟這件事有關(guān)系。
找座位的時候,我看到了我大學同學,她說,太遠了,就近坐下吧,坐到哪兒不是看呢,何必走那么遠。我跟同學說,注意腳下的臺階。劇場里幾乎沒有燈光,很暗的光線,很多的樓梯,一不小心就踩空或者絆倒。她沒有再跟著我往里走,就地找了座位。很多的空座位。有個服務(wù)員問我們在哪排,我指了指最上面,隨便編了個號,一排18號。
這真是個奇異的劇場,從外面看,只是一個普通的常見的樣子,到了里面,從像是KTV包間的小門再進去,卻是層層疊疊的空間,很多臺階通向高處的座位。一直走下去,似乎總是空間套著空間,像是套在一起的一個接一個的俄羅斯套娃,無窮無盡。
劇場里還有從前的大學宿舍。宿舍里六個同學都在。不過沒有上下鋪,大家圍著墻邊擺放著床。每個床都很窄。我給她們講,我總是夢到她們,要么是沒有拿到畢業(yè)證又回來,要么是又回來考試。她們始終沒講話,很冷淡,沒有什么反應(yīng)。我拿出一張包裹單給她們看,她們都說那不是我的,那上面寫著的名字看不清,像是別人的。我讓他們仔細看,終于在第二張粉色的單子上找到了我的名字,模糊不清,卻終可以辨認出來。
我取了包裹出來,知道那是誰寄給我的,卻不知道小盒子里放的是什么。
我把手里的小盒子放在床上。
再看時,盒子沒有了,隔著床墊和被褥,有一個活物從一邊跑向另一邊。床墊上隆起一道,能看出來它們沿著一條線逃跑。我感到害怕,我想堵住它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消滅??墒俏覠o從下手。我躺在床上,感覺到它們從我身下尋找著逃跑的通道。我摸到那個鼓鼓的頂起的棉褥子的包,使勁一捏,再捏,再捏。我感覺到了一種硬殼的碎裂,那破碎的感覺讓人咬牙切齒,心里有一股狠勁,感覺到一種由硬到軟,一種停止。
我不敢掀起床鋪看看,我不知道我把什么捏死了,但一定死了。
某家溝是這樣一個地方:不大的村落,四周有著方正的城墻,城墻有一米多寬,樣子極像長城,土夯而成,外包青磚,隔幾米一個墻垛子。城墻上可走馬,亦可行車。只是,城的入口并沒有城門,是頹敗的黃土殘墻,一眼就望得到村子里。墻內(nèi)是一排土坯房,房頭上掛著過去的老式門牌,XX染坊,XX油坊。字是不加修飾的木牌子上寫著的毛筆字,多數(shù)都是直接拿墨刷上去的,講究點的是淺的陰刻。只不過,窗洞寂然和黑暗,房里空無一人。不只是這幾間城門口的房子,整個村子里一片寂靜,好像一個無人的空城。
這就是某家溝,曾經(jīng)熱鬧非凡,人口熙攘的某家溝。
我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這里了。上次來,也是空無一人,寂靜無聲。村子里的人都被遷了出去。這一遷已是好幾年。曾經(jīng)車馬往來熱氣騰騰的城池一下子就荒冷了起來,并且,寂寂然再無動靜。
把村民們遷出去,是為了成就一個被概念化的旅游景點,一種能夠掙錢的風景。可是,人遷了出去,城池空了下來,卻遲遲沒有建起一個游客如織的景點,相反,卻像是一下子被棄了一樣,人氣散盡。空下來的屋子,黑下來的窗,像一個個張開的黑洞,一下子吃掉了過往多年積下的人氣熱浪聲音浮塵??傊磺心軌蛴我聘拥?,此刻都停滯僵硬了下來,像死去了一般。
對,這就是一個剛剛死去的地方。那些字牌,那些曲里拐彎的小巷,還有高高低低的房子,還有那些小面館、小作坊,連一點余溫都沒有。我不知道這些房子是什么人留下來的,以前住著什么人。就是這里,要建成游客們住的具有山鄉(xiāng)野地風格的客棧。從前的古村,突地要變身成人造仿古的村落。
我一腳踩在了軟軟的地上,那上面鋪著牛皮羊皮,整張的,把它們擺成活羊活牛一樣的樣子,只是皮囊里空空軟軟的。毛色鮮艷的皮貨,讓我覺得充滿假象,讓我心悸。
我心悸得厲害——怎么又來這個地方?上次來時,還沒有這些牛革羊皮。怎么又遇到這樣一撥人?他們一看就不是這里的原住民——西裝革履紅光滿面,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我見過。他像上次一樣,臉紅紅的,喝醉了的樣子。我清楚記得上次是中午,而這次,很奇怪,一大早就喝成這樣,并且,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看上去不是什么好兆頭。
我們在一個狹長的房間,只夠坐成一排的會議室里,聽某位領(lǐng)導模樣的人和那個喝醉了讓人擔心會犯病的人在談合作的事情。今天跟著來看這個地方,是因為,這里荒置了好幾年,終于有人想入股開發(fā),把它打造成一個仿古的小城,懷舊的老街巷。
這設(shè)想很合時宜。到處都在改造,按照某種概念。把沒有的改造出來,把真的改造成仿真的。
改造,與某家溝并沒有關(guān)系。某家溝的人,早已搬到城池外一個新建的方方正正的小區(qū)四四方方的毫無特色的樓房里,在難以遺忘和不得不放棄中開始了他們與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
這就是某家溝,我清楚記起至少去過那里兩次,并且,逗留了好久,不停在感嘆和懷想。
而它,只是我夢到的一個虛無,并非真實所在。
這個本與我無關(guān)卻讓我無限傷感的地方,如此深地印記在我的夢里,并且這真實的觸感、長久的感喟,讓這座正在消匿的古村,穿過夢的邊界,有了無比厚重的現(xiàn)實的質(zhì)地。這座夢里的城池只是一個莫須有的烏托邦?冥冥中,它似某種象征和寓言,從睡夢漫溢至現(xiàn)實,糾纏和焦灼著我……
如此往復(fù),夢中一再出現(xiàn)的地方,還有:房間拐角有樓梯的簡易樓房;晨光中鋪滿紅磚地的小院;小窗口灑進微弱光線的公共澡堂;一條擁擠迫仄小鋪林立的巷子;一輛人滿為患搖搖晃晃的公共汽車;一條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坡道……有些是我遺落的記憶,有些像某家溝一樣有地有名有來龍有去脈,卻是是橫空衍生出的虛擬世界和烏有的生活舞臺。而一次次的夢魘中,這世界可大可小,可長可短;這舞臺亦真實,亦虛幻。
這無意中溢出夢境的烏有,曾在漫長的夜晚無盡的焦慮中,慰藉我豐盈我甚至無端刺激著我。
當無以表達的時候,我記下這些夢,以及這些夢里的場景。
就這樣,夢起飛了,那么一小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