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環(huán)++儲澤祥

摘 要：在漢語普通話和很多方言中，“是”和“有”的否定形成對立，不存在“沒是”和“不有”的說法，但在南部湘語婁邵片某些方言點中，“是”和“有”的否定卻并不對立，“是”和“有”都可以用“冇”來否定，形成“冇是”的表達方式?！皟邮恰痹谀喜肯嬲Z婁邵片中有三種分布類型：“冇是”與“不是”并存型、“冇是”與“唔是”并存型、“冇是”單用型?！皟印钡谋举|(zhì)是對“具有”或“存在”的否定，“冇是”的存在有語言地理類型學和人們邏輯認知的理據(jù)。

關(guān)鍵詞：南部湘語；婁邵片；否定；冇是

作者簡介：唐玉環(huán)，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長沙學院中文與影視傳播系副教授（湖北 武漢 430079）

儲澤祥，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 武漢 430079）

否定是一個重要的語義語法范疇，任何一個陳述句，不是肯定，就是否定，甚至連疑問句也帶有一定的肯定或否定的傾向 [1 ]。所有的語言都存在否定范疇或否定的表達方式。沈家煊將漢語與英語的否定進行了比較，分析了漢語否定詞“不”和“沒”的差異，并得出結(jié)論：漢語注重“是”和“有”的分別（“是”“有”分立），在否定句中，對“是”的否定用“不”，對“有”的否定用“沒”，因此不能說“沒是”和“不有” [2 ]。在漢語普通話中的確如此，但在漢語方言中卻不盡然，方言調(diào)查材料顯示：南部湘語中，就存在“冇是”的說法，“冇”可以表達“沒”、“沒有”的含義，也就是說，南部湘語中存在相當于普通話中罕見的“沒是”的說法。

本文所指的南部湘語主要指湘語的婁邵片，包括湖南的婁底、新化、邵陽、隆回南部、新寧、綏寧、武岡、城步等地 [3 ]。關(guān)于南部湘語的“冇是”，有幾位學者提到過，但并未做深入分析。如儲澤祥提到，湖南邵陽方言中肯定否定連說時，用“是唔是”（唔：否定詞，一般讀為自成音節(jié)的[■]，意義大致相當于普通話的“不”），單用否定式時說“沒是” [4 ]。盧小群指出，湖南婁底方言中存在“我冇是婁底人（我不是婁底人）”的說法 [5 ]。羅昕如指出，湖南新化話中也有“我冇是新化人（我不是新化人）”的說法 [6 ]。

那么，南部湘語究竟哪些方言點有“冇是”的說法？為什么會出現(xiàn)“冇是”？“冇是”在該方言點中的地位如何？這些問題就是本文要討論的主要內(nèi)容。

本文例句說明：如引用他人例句則注明出處，未注明出處的例句則為本人親自進行語法調(diào)查后從發(fā)音人處獲得。

一、南部湘語各方言點的否定詞系統(tǒng)

要清楚“冇是”的來龍去脈，首先就必須了解“冇”的性質(zhì)?！皟印痹谀喜肯嬲Z各方言點中分布廣泛，其基本含義是“沒”或“沒有”，在有的方言點如綏寧、武岡的方言中，“冇”還可以承擔“不”的功能?！皟印奔瓤勺鲃釉~，也可作副詞，還可以雙音化為“冇有”、“冇得”，在有些方言點中語速快時，“冇”后的“有”“得”可以省略?！皟印钡墓δ鼙仨殢恼麄€否定詞系統(tǒng)出發(fā)才能得以準確了解，表1是南部湘語各方言點的否定詞總表。

說明：

①為表義明確，用普通話中的“沒有1”（下文簡稱“沒1”）、“沒有2”（下文簡稱“沒2”）來分別與方言中的否定動詞和否定副詞相對應(yīng)?！皼]1”即普通話中的否定動詞“沒（有）”，否定“領(lǐng)屬”、“存在”或表“不及”，如“沒有錢”“屋里沒有人”?！皼]2”即普通話中的否定副詞“沒（有）”，否定“曾經(jīng)”或“過去”，如“沒來”。

②各方言點按從北到南的順序排列，此外，南部湘語區(qū)的湘鄉(xiāng)、雙峰、漣源、祁陽等地，本人尚未搜集到“冇是”的說法，故未列入此表中。“別”類否定詞所有點都是“莫”，故未列出。

③“唔”，一般讀為自成音節(jié)的[■]（新化）或[■]（邵陽、邵東、隆回、新寧），其意義大致相當于普通話的否定詞“不”，但否定的功能和范圍因方言的不同而有所不同。

④武岡和城步兩處的否定詞“不”在口語中一般僅用于能性補語，與“是”的組合無關(guān)。

由上表可以看出，南部湘語上述各點“冇”構(gòu)成的“冇”類否定詞功能強大：第一，“沒2”幾乎都可以用“冇”來表達；第二，“沒1”的核心語素也是“冇”，很多方言點用“冇得”來表示，“得”類似于一個附綴；第三，有些方言點中，“冇”還部分地承擔了“不”或“唔”的功能。

二、“冇是”的分布類型

在南部湘語中，“冇是”即“不是”，“冇”對“是”進行否定，或者說“冇”對整個判斷句進行否定，由此構(gòu)成否定判斷句。“冇是”在南部湘語中的分布類型可謂錯綜復雜，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一）“不是”與“冇是”并存型：婁底

婁底方言中，“不是”與“冇是”都可以使用，意義差別不大?！秺涞追窖栽~典》中專門列出了詞條“冇是”。 冇是：相當于北京話的“不是” [7 ]。例如：

（1）“是他話賜你箇吧？”“冇是箇”。（是他告訴你的吧？不是的。）（顏清徽等，1998：154）

（2）我冇是大學生。（盧小群，2007：256）

從《婁底方言詞典》中的例句來看，“不是”也可以說，例如：

（3）他■（們）屋里連冇得，你又不是個冇得箇。（他們家里一點錢都沒有，你又不是很窮。）（同例1）

（4）他不是打牌就是下棋。（顏清徽等，1998：31）

所以，在婁底方言中，“不是”與“冇是”的意義差別不大，很多情況下可以自由替換。

（二）“唔是”與“冇是”并存型：新化、邵陽市

在新化、邵陽市方言中，“冇是”與“唔是”都可以使用，意義差別很小。

羅昕如指出，新化方言的判斷動詞“是”前，“冇”“唔”都可以用，但其他屬性動詞前不能用“冇” [8 ]。

（5）我唔是長沙人。/我冇是長沙人。（我不是長沙人。）（羅昕如，1998：269）

（6）其是冇是個醫(yī)生？冇是唧。（他是不是一個醫(yī)生？不是的。）（羅昕如等，2007：144）

李國華指出，邵陽話中，“莫”和“嗯”都可以用來否定“是”，“莫”與“嗯”的使用幾乎是自由的 [9 ]。例如：

（7）莫/嗯是（不是） 莫/嗯是的（不是的）

莫/嗯是人（不是人） 莫/嗯是他（不是他）（李國華，2009）

李國華文中的“莫”即是本文的“冇”，“嗯”即是本文的“唔”，也就是說邵陽話中“唔是”與“冇是”并行，在很多情況下可相互替換。

儲澤祥還指出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邵陽話中提問用“是唔是”，回答用“冇是” [4 ]。筆者詢問發(fā)音人，有的說“是冇是”也可以說，但是不太順口，并且在陳述句中“冇是”比“唔是”更為常用，一般都說“冇是”。

（8）你是唔是長沙人？我冇是長沙人。（你是不是長沙人？我不是長沙人。）（儲澤祥，1998：177）

同樣是“唔是”“冇是”并行，但新化話中可以用“是冇是”來提問，邵陽話中卻不行，其中的原因還有待進一步探討。

（三）“冇是”單用型

“冇是”單用型是指在陳述性的否定判斷句中，“是”的否定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用“冇”，不用“唔”或“不”。同時，將“是”與其他幾個口語中常用的非自主屬性動詞如“等于”“姓”“值得”“像”進行系統(tǒng)比較，“冇”與這些詞的組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冇+少部分屬性動詞”；另一類是“冇+大范圍屬性動詞”。而在普通話中，馬慶株認為這些非自主屬性動詞都只能用“不”來否定 [10 ]。

1. 冇+少部分屬性動詞：邵東、隆回、新寧

在邵東、隆回、新寧等地，只有少部分非自主屬性動詞用“冇”來否定。

邵東方言如下例：

（9）我咯屋冇是長沙。（長沙不是我的老家。）

（10）佢冇是我咯朋友。（他不是我的朋友。）

（11）咯個村的村長冇是佢。（這個村的村長不是他。）

但對其他的屬性動詞如：像、等于、姓等，一般不用“冇”，而用“唔”。例如：

（12）佢唔像佢咯爺老子。（他不像他的爸爸。）

（13）一加一唔等于三。（一加一不等于三。）

隆回方言則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現(xiàn)象，“冇”可以否定屬性動詞“是”“等于”，但否定其他屬性動詞如“像”“值得”“姓”時卻常常用“唔”。

（14）一加一冇等于三。（一加一不等于三。）

（15）咯個人唔值得我俚尊敬。（這個人不值得我們尊重）

（16）我唔姓張。（我不姓張。）

2. 冇+大范圍屬性動詞：武岡、綏寧、城步

武岡、城步、綏寧“冇”除了否定“是”之外，“冇”還可以否定其他非自主屬性動詞如“等于”“像”“值得”“姓”等。尤其是在綏寧方言中，“冇”幾乎是唯一的否定標記。

武岡方言如下例：

（17）咯個人太壞底，簡直冇是人。（這個人太壞了，簡直不是人）

（18）他冇像他爸爸。（他不像他爸爸。）

（19）我冇姓張。（我不姓張。）

綏寧方言如下例：

（20）個□t？揶i55冇是壞事。（這不是壞事。□t？揶i55：意思相當于指示代詞“這”。）

（21）渠冇是看電視就是打游戲。 [11 ]（他不是看電視就是打游戲。）（林旻暉，2015）

（22）你要回去，是冇是？ [11 ]（你要回去，是不是？林旻暉，2015）

（23）伊冇像伊的爸爸。（他不像他爸爸。）

南部湘語中各方言點“冇是”的分布情況可以用表2來表示。

表2說明，隨著地理位置的北移，“冇”對諸如“是”之類的性質(zhì)動詞的否定能力呈逐步衰減的態(tài)勢。

三、“冇是”的存在理據(jù)探析

南部湘語中的“冇是”分布并不均衡，其來源既與湘語否定詞的原始層次有關(guān)，有著語言地理類型學上的依據(jù)，也體現(xiàn)了人們的邏輯的認知特點，這可以由兒童否定習得的實驗證據(jù)來加以證明。

（一）“冇是”存在的語言地理類型學依據(jù)

1.湘語的原始層次否定詞“冇”及其分化與替換

關(guān)于湘語的否定詞，據(jù)伍云姬推測，湖南方言最原始的否定詞只有一個，既表客觀否定，也表主觀否定，以“沒（有）1”和“不”同形的形式出現(xiàn)，即雙唇鼻音開頭的“沒” [12 ]。羅昕如的調(diào)查也印證了伍云姬的觀點，即“湘語當‘不講的否定詞最早與‘沒有同形，只有一個‘冇，如武岡型……但在受北方方言影響大、演變速度快的北部湘語中，當‘不講的否定詞完全演變成了‘不，如長沙型方言?！?[13 ]不過，在這些方言中，“沒有1”還是保留了“冇”（mau21）或與之相近的讀音。

與北部湘語點長沙、湘潭等地相比，南部湘語由于地處偏僻的湘西南，交通不便，否定標記詞的變化相對緩慢，從“冇”在南部湘語中的分布來看，在漫長的語言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兩種地理類型上的分布：

A.部分地區(qū)“冇”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地位

覃遠雄指出，南方方言包括湘語中的“冇”來自于上古“無”與“有”的合音 [14 ]。羅杰瑞認為，“冇”來源于“無有”，“無”與“有”的合音讀為“冇”，并且他認為中國很多南部方言中可能始終沒有發(fā)展出“不”這樣的否定詞 [15 ]。因此，某些南方方言中的否定詞“冇”很可能兼具普通話否定詞“不”“沒”“莫”三種功能，南部湘語中有些方言的否定詞“冇”兼表主觀、客觀否定也就不足為奇了，如湖南的武岡方言和綏寧方言，舉例如下：

（24）冇怕，我冇打爾底。（別怕，我不打你。綏寧方言）

（25）我冇開門，爾能把我哪嗯底？（我不開門，你能把我怎么樣？綏寧方言）

（26）我冇聽爾咯。（我不聽你的。武岡方言）

（27）有鹽冇油格菜他冇吃。 [16 ]（有鹽沒油的菜他不吃。武岡方言）（向檸等，2007：236）

正因為南部湘語中的單一原始否定標記不區(qū)分主客觀，所以就出現(xiàn)了不同于漢語普通話的否定表達方式：“冇”既可以否定“有”，也可以否定“是”。這就造成了“冇是”的出現(xiàn)。然而，語言總是處在不斷的發(fā)展變化之中，一種語言或一種方言自身內(nèi)部在不斷發(fā)展演化，不同方言之間、方言與共同語之間也會相互接觸導致語言發(fā)生變化。陳暉、鮑厚星指出，湘語處于西南官話的包圍中，在與西南官話的長期接觸和碰撞中，受到了巨大的沖擊與滲透，這種沖擊和滲透所造成的影響由于地區(qū)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從語音來看，一般在湘語的中心區(qū)域，如長益片的長株潭小片和婁邵片的湘雙小片所受的影響較小，而偏離中心區(qū)域的地帶所受的影響就較大 [3 ]。

但是，法國語言學家梅耶認為，“從同一語言分化出來的各個語言，離原始母語的語源中心越遠，其受語源中心變化的影響就越小，因而可以在這種語言中找到同源諸語言中最古老的語言特征” [17 ]。從否定詞來看，正如梅耶指出的那樣，湘語婁邵片的武紹小片和綏會小片處于湘語的西南地區(qū)，由于偏離湘語中心區(qū)長株潭地區(qū)，與西南官話的否定詞系統(tǒng)差別最大。但是上述兩個小片也留下了西南官話的痕跡，武岡與城步方言中的能性否定用“不”，如說“擔不起”（挑不起）、“行不動”（走不動），其他否定一般都用“冇”，其原因可能是受西南官話的影響，“不”伴隨“能性否定”一起進入了湖南武岡與城步方言中。

B.部分地區(qū)“冇”分化出“唔”

南部湘語中有一部分方言點由“冇”分化出一個專門表主觀的否定詞，即自成音節(jié)的鼻輔音[■]或[■]，寫作“唔”，如新化、邵陽市、邵東、隆回、新寧等方言?！斑怼痹谀喜肯嬲Z中主要表達主觀否定，否定意愿、性質(zhì)、可能等。

（28）我唔看咯本書。（我不看這本書。邵陽市方言）

（29）我今天唔走了。（我今天不走了。邵陽市方言）

“唔”是一個鼻音，最初可能就是一個高調(diào)的“嗯”，用鼻音表示不情愿或以示輕蔑、厭惡。海口方言中，自成音節(jié)的[■]或[■]出現(xiàn)在口語里，表示同意對方的意思時讀陽平調(diào)21調(diào)值，表示不同意或懷疑對方的意思時讀陰去調(diào)35調(diào)值 [18 ]。很多非上述方言區(qū)的人也經(jīng)常采用這種方式，用一個上揚的鼻音（還可以加上搖頭的動作）很自然地表達主觀上的不愿意或厭惡。不單漢語如此，奧托·葉斯帕森提到，在否定表述的歷史中，古法語的否定詞ne（不）及其變體me原先是一個表示厭惡的感嘆詞，主要表現(xiàn)在收縮鼻子肌肉的面部表情 [19 ]?！斑怼钡恼Z源有待更多的人去探討。

在這些分化出“唔”的方言點中，呈現(xiàn)出“冇是”“唔是”并行的過渡現(xiàn)象。

C.部分地區(qū)“冇”分化出“不”

在靠近北部湘語長株潭的婁底、雙峰一帶，由于受北方方言的影響，“不”的使用日趨頻繁，“冇”的主觀否定功能由“不”充當。例如婁底方言：

（30）明日卬不到長沙去 [20 ]。（明天我不去長沙。）（彭逢澍，2007：377）

（31）卬不大喜歡爾隻伢唧 [20 ]。（我不太喜歡那個孩子。）（彭逢澍，2007：378）

婁底方言中“不”的功能與普通話中“不”的功能基本相同?！秺涞追窖栽~典》中雖有“冇是”的詞條，但是在實際口語中，很多已經(jīng)說“不是”了，根據(jù)彭逢澍記錄的發(fā)音人于1995年講述《婁底的來歷》，其中“不是”出現(xiàn)了3次，沒有1次是說“冇是”的。

2.以“冇”或“無”作為優(yōu)勢否定標記的其他漢語方言

“冇是”不僅僅出現(xiàn)在南部湘語中，在其他南方方言如海南閩方言、寧遠平話、南寧平話中也能看到。

A. 海南閩方言

邢福義提到，在其家鄉(xiāng)話海南黃流話（屬海南閩方言的瓊南小片）中，否定標記只有一個[vo2]，記為“否”。海南黃流人說“不去”“沒聽到”“沒人”“無條件”時，一概都用“否” [21 ]。另據(jù)《?？诜窖栽~典》，這個“否”也就是?？谠捴械摹盁o”[vo21]，在?？诜窖灾幸部梢猿袚糠帧安弧钡墓δ?，可以說：無知（不知道），無能即樣做（不能這樣做）等，也有“無是”的說法，例如：

（32）夜頭伊無是望書，就是望電視。 [22 ]（晚上他不是看書，就是看電視。）（陳洪邁，1996：94）

B.寧遠平話

據(jù)張曉勤《寧遠平話研究》，湖南寧遠平話中的否定詞副詞“勿”（m？藜21陽去），相當于北京話的“不”；否定副詞“勿得”（m？藜21 t？藜213），相當于北京話的“沒有1”；否定動詞是“沒的得”（m？藜53 k？藜.t？藜.），相當于北京話的“沒有2”；“莫（m？藜21陽去）”，相當于北京話的“別” [23 ]。從讀音和功能來看，“勿”與“冇”都很接近。例如：

（33）之還勿得講完啊？（他還沒有說完呀？）還勿得。（還沒有。）（張曉勤，1999：269）

（34）之到呱上海去，我勿得去。（他去過上海，我沒去過。）（張曉勤，1999：270）

其中，也有“沒是”的說法，例如：

（35）勿是那什做，是這什做。（不是那么做，是這么做。）（張曉勤，1999：269）

（36）大兒子勿是之養(yǎng)起的，小兒子是之養(yǎng)起的。（大兒子不是她親生的，小兒子是她生的。）（同上）

C. 南寧平話

據(jù)覃遠雄等的《南寧平話詞典》，南寧平話中，“冇”（me24陽上）的功能集“不”“沒”“別”于一身，詞典中對“冇”的釋義如下：

冇：me24（陽上）：①副詞：不。你去冇去？—我冇去（你去不去？我不去）；差冇多，冇好看，冇喜歡，對冇起大家?。、趧釉~：冇（沒有）。冇止境，冇記性；③副詞：沒有。今日渠冇來亞啲（今天他沒來這里）；④副詞：別。渠講過喇，你冇講?。、菥湮凑Z氣詞：表疑問。你去過北京冇？ [24 ]（覃遠雄等，1998：29）

南寧平話中有“差冇多”“冇好看”“冇喜歡”“對冇起大家??！”這類說法，由此觀之，“冇”承擔了普通話中“不”的部分功能，正因為如此，南寧平話中也存在“冇是”的說法。例如：

（37）渠哭冇有眼淚水，冇是真唧。（他哭的時候沒有眼淚，不是真的動了感情。）（覃遠雄等，1998：227）

（38）喲，買更多菜啊，是冇是有客人來??？（喲，買這么多的菜，是不是有客人來呀？）（同上）

南寧平話中，“冇是”還發(fā)展出連詞的意義和用法，表達“要不然，否則”的意思。

（39）你快喲，冇是我冇等你啝。（覃遠雄等，1998：30）

（40）好彩渠來喇，冇是冇有人幫我。（幸虧他來了，否則沒有人幫我。）（覃遠雄等1998：63）

（二）“冇”否定“是”的邏輯與認知基礎(chǔ)

1. “冇”否定“是”的邏輯基礎(chǔ)

判斷句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張軍指出，判斷句總是要表達說話人的是認或否認的主觀認識，即“是什么”或“不是什么”，甚至不要多大程度上是或不是， [25 ]因此很多方言選擇了主觀否定詞“不”“唔”來否定“是”。但是也有方言用“冇”來否定“是”和其他性質(zhì)形容詞，如下例：

（41）今日咯菜冇好吃。（今天的菜不好吃。武岡方言）

（42）咯種蘋果冇甜。（這種蘋果不甜。武岡方言）

其邏輯上的原因在于，從語義內(nèi)涵上來說，“有”可以蘊含“是”，“冇”否定了“有”，從而也可以否定“是”。德國哲學家胡塞爾認為，“性質(zhì)”也可以用“無”來否定，“是”判斷是一種原始的基本的判斷形式，此外還存在另一種基本的判斷形式，即“具有判斷”，其謂詞是以名詞為核心。如：

“是”判斷：這朵花是紅色的。（S是P）

“具有”判斷：這朵花有紅色。（S具有P）

“具有”判斷與“是”判斷一樣也是原始判斷形式，從兩者的關(guān)系來看，任何“是”判斷都可以轉(zhuǎn)化為一個“具有”判斷，“具有”判斷比“是”判斷更為原始 [26 ]。因此漢語方言中以“冇”來否定“是”也有其存在的邏輯理據(jù)，如上例（42）中的“蘋果冇甜”，也就是說那種“蘋果”不具有“甜”的屬性，也就是“不甜”。

因此“冇是”代表了另一種以“無”來承擔主觀否定功能的“具有”判斷，其本質(zhì)是對“具有”或“存在”的否定，并且“冇是”比“唔是”的判斷顯得更為客觀。

2.認知領(lǐng)域中兒童對“否定存在”的優(yōu)先習得

語義的發(fā)展與人的認知能力的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否定語義的發(fā)展也與人的認知能力相匹配。兒童對否定語義的習得可以為否定標記的產(chǎn)生和否定語義的發(fā)展提供很有價值的啟示，否定概念的“原型意義”往往與兒童在語言發(fā)展的最初階段、最早習得、使用最多的意義相一致。“冇”為什么能表達普通話中“不”的否定功能？也許可以從兒童對否定語義的習得中找到答案。

關(guān)于對兒童否定習得的研究，Bloom認為，兒童對否定句習得的先后順序是：否定物體存在→表達拒絕→表達命題的否定。 [27 ]Choi通過對法語、英語和韓語的跨語言研究發(fā)現(xiàn)，兒童習得否定要經(jīng)過歷三個階段：第一，否定存在、禁止、拒絕；第二，否定命題（沒有能力，認知性的否定）；第三，規(guī)范性的否定，推斷性的否定。 [28 ]李行德指出，以漢語普通話為母語的兒童習得“否定”概念的順序為：否定物體的繼續(xù)出現(xiàn)→否定物體的存在→拒絕/禁止→對能力的否定→否定物體的特性或狀態(tài)→否定事件的繼續(xù)。 [29 ]

范莉?qū)σ詽h語普通話為母語的兒童的否定習得進行了實驗研究，她發(fā)現(xiàn)，“否定人或物的‘存在”和“否定物體的性狀或習慣性的行為”是兒童共同最早獲得的概念。 [30 ]

漢語及跨語言的否定習得研究表明，“否定存在”是兒童獲得較早的概念，否定的原型意義、核心概念是“否定人和物的存在”，也就是說，否定“有”的“無”類否定詞（如“冇”）是否定的原型意義和核心概念義。

四、結(jié) 語

南部湘語婁邵片中的“冇是”對譯成普通話就是“沒是”，其意義相當于普通話的“不是”?！皟印睆钠湓搭^上來說，是對“具有”和“存在”的否定?！皟邮恰弊鳛橄嬲Z否定的原始層次“冇”與判斷詞“是”的組合，其生命力在湖南西南部的武岡、綏寧、城步等方言點中最為強大?！皟印敝阅艹蔀檫@些方言點中的優(yōu)勢否定標記，從邏輯角度看，否定“具有”和“存在”可以形成更為原始的否定判斷，從兒童否定習得的角度來看，“冇”作為對“存在”的否定具有“原型否定”的功能，因此，作為一種思維認知共性，在漢語其他南方方言如海南閩語、南寧平話、寧遠平話中，“冇是”也同樣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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