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鵬
一
《去寬窄巷跑步》中有三個女主人公:沈媛媛、沈媛媛的母親、小南瓜。沈媛媛和她的母親在小說中處于不同的生活階段,但或可視作同一人,她們有相同本質,即:要求伴侶是飯碗同時是精神依靠。那個愛幻想的懵懂少女小南瓜,她幻想中的戀人是同學的爸爸,同時是一輛路虎的主人。她一旦墜入現實凡塵,極可能是又一個沈媛媛。正是對成熟成功男人的渴望,把無數女性變成了沈媛媛,所以,小南瓜這一形象,隱藏著可能的千千萬萬個沈媛媛。
周李立思考過這類社會現象的文化淵源和本質。她是通過小說的兩處閑筆來傳達的:“母親仍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部古裝劇,對白里的‘老爺‘娘娘一聲聲傳來?!薄半娨暲镎诜胖i飼料的廣告——美好豬飼料,生活更美好。她想起很小的時候,電視上就在放這個廣告,頓時有種都是徒勞的感覺,因為她又回家了,她離開母親很多年,其實一切都沒什么轉變?!薄袄蠣敗焙汀澳锬铩鼻О倌陙硪恢辈凰溃蟹N“美好生活”,是像豬一樣接受飼料喂養(yǎng)。
母親從不工作,死掉了兩任丈夫,不停再嫁,沈媛媛因此認為:丈夫是女人的飯碗。母親一次次嫁人,女兒一次次感到自己被拋棄。父親缺席,戀父情結下她的戀人便是成熟男性——找飯碗,這是向母親學習。在失去父愛、母愛后,她想抓住愛情和飯碗。于是,她搜集“他”貪污的證據,只為不被拋棄——她怎么會出賣戀人同時砸掉飯碗呢?結果,“小三”沈媛媛卻被“他”以敲詐罪投進牢房。她最美好的記憶,是和“他”在寬窄巷跑步??墒牵八币讶唤^情,她為什么還要去寬窄巷跑步?
劉再復說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與范柳原,他們的‘戀愛充滿世故與心機,直到死神降臨,才有一點人性的流露”?!度捳锱懿健泛汀督疰i記》有類似處,沈媛媛們的“戀愛”也是充滿世俗與心機的。沈媛媛在和“他”分手后要去寬窄巷跑步,則是人性的流露。世故與心機無疑會讓愛情蒙塵,然而,并不是說,蒙塵的愛情全然不曾有溫暖。這溫暖是人性的,和利益和道德,再沒有任何關系。小說中寫道:“她突然明白,就連這晚來寬窄巷跑步,其實也不過是為了證明一些什么。”
能證明的是什么?作為“小三”的沈媛媛被“他”投進監(jiān)獄時,獄友這樣看她:“她們看她的眼神里,總顯出她是那種為情所困的傻帽婊子?!彼茏C明自己確實為情所困過,但不是婊子,只是生而為人具有人性——如今,她不再愛“他”,也不恨,她不是來懷念“他”的,這不是簡單的情感流露,而是深藏的、是隱秘的,人性的流露——它觸及人類潛意識空間中蕪雜的、深奧難解的微妙部分,它能讓我們感受到人性復雜而豐富,但難以言表。
二
小說人物一旦活起來便是有意識、有情感的,小說人物視角下的世界和事件,往往并不客觀,它可能主觀,甚至是心靈化的——這是更高一個層級了。因此,貼著人物寫的那種好小說中,經常有兩種內容:一種主觀,一種客觀。女主人公沈媛媛認為母親早已拋棄了她,她處于孤立狀態(tài),成都帶著疏離感——成都是“母親的城市,不是她的”,家是“母親家”。這便構成一個偏向主觀的世界,這個主觀世界的屬性,孤獨、孤立,對應沈媛媛的內心。那么,客觀內容應該是什么?母親未必想拋棄女兒,沈媛媛從北京回成都,原本是為陪母親做手術。
“她下午兩點到家,用半個小時就把自己能給母親說的話都說完了”。在回成都之前,沈媛媛想:要帶上跑步鞋。她到達成都后,熬到傍晚,馬上換鞋,去寬窄巷跑步。那個曾陪沈媛媛跑步的“他”,雖未出場,但仿佛在場。讀者很容易把注意力轉向沈媛媛的“他”,從而忽略作品中的那位母親。直到小說的結尾,我們才知道沈媛媛回成都的原因。最初沈媛媛沒把生病的母親放在心上,她甚至不愿意帶一個大點兒的旅行箱,以免母親產生女兒要長住、陪伴的錯覺。小說這樣開頭,是非?!袄洹钡?,看起來似乎不近人情,但也是貼著人物寫,寫真實的情感,這個開頭散發(fā)著沈媛媛味兒。
讀者最初是讀不出這種“冷”的,要等到小說結束,方能體會。這出于作者周李立對敘事的一種控制。先讓讀者知道還是最后讓讀者知道,產生的接受效果截然不同。周李立不讓讀者一開始就體會到這種“冷”,而是讓讀者獲取這一感受的時間延遲。什么時候沈媛媛承認自己是為母親回成都,什么時候人情就稍稍回暖。盡管讀者最初讀不出來沈媛媛的“冷”,但是,一定有一個人能夠體會這種“冷”,她是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沈媛媛的母親。
由于小說的第一部分側重書寫沈媛媛的主觀世界,僅僅寫冰山一角,所以,母親的情感變成了描述的死角,也可以說是作品的“飛白”。這樣的“飛白”在重讀時,一定能被發(fā)現,不僅能讓人體會到母親的情感,也能讓人完整地體會到沈媛媛的情感,那是一種靜水流深的情感,隱藏頗深,也是一種水下冰山,是更為龐大的意緒存在。母親見沈媛媛到家才幾個小時,一到傍晚便換了跑步鞋,于是,她對沈媛媛說了三句話:
“你要出去?”
“現在出去,你自己?”
“你是,要去跑步?”
這三句話看起來很簡單,初讀不容易體會其中的潛臺詞,更不容易體會其中所蘊藏的感情。它們的潛臺詞分別是:你不多陪陪我嗎?才在家待了這么一會兒,你一個人出去?你真的僅僅是去跑步嗎,跑步有那么重要嗎?一個已經不存在的情郎,敵得上一個在你面前的母親嗎?等等。
我們可以想象:一位病中的母親,發(fā)現女兒在家里待不住,和自己幾乎沒話可說,馬上要一個人出去跑步,她擁有一種多么蕪雜的心情。對于這種蕪雜的心情,文字表述往往無力,但它在“飛白”中卻可以借助讀者的想象力,變得異常鮮活。試想,如果不是采用沈媛媛主觀判斷下的內容來敘事,如果不是延緩故事真相到來的時間,如果不是遮蔽或者說濾掉龐雜的情感,此處的描述極易臃腫不堪,這便是所謂的“虛勝實,不足勝有余”。
《去寬窄巷跑步》中這樣的“飛白”很多,它們像一個個礦坑;由于主觀內容很多,客觀的故事便也變成了一個礦坑,它們都在等待著讀者挖掘。
三
周李立在《去寬窄巷跑步》里面,完成了一種罕見的熔鑄,它熔鑄了張愛玲的“冷”,沈從文的“暖”。
張愛玲經常書寫殘酷的人性,所以,我們感覺她“冷”。她的《金鎖記》中有一個母親曹七巧,為生存,用鴉片和謊言毀掉兒子?!度捳锱懿健分猩蜴骆碌哪赣H“一輩子都沒有工作過,她的工作就是不斷地找一個能養(yǎng)活自己的丈夫,然后用各種方式討好他們”。生存問題壓倒了這兩位母親。曹七巧的兒子,即便想報復自然也是無機會,沈媛媛卻有機會來報復母親。為什么不是寬???母親為生存?zhèn)ψ优?,這很殘酷,周李立接著還要寫女兒報復母親——這幾乎是報復另一個自己,這是承接了張愛玲的“冷”。——因此,我們便看到了前面講過的,那一個非?!袄洹?,寒氣逼人的小說開頭。
沈從文的“暖”,則源自他對人性的溫厚的書寫。在《邊城》中沈從文寫道:“那些關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可信任?!鄙蜴骆聦δ赣H是“冷”的,但周李立對這個人物的書寫卻是溫厚的,是“暖”的,并未撻伐,反而寫出了她對男人的情義?!八卑阉瓦M監(jiān)牢,她沒有供出他犯下的罪。此外,母親等著加入邪教的繼父歸來,而之前繼父卻是把財產給了前妻。周李立不做道德和法律審判,突出沈媛媛們在不體面的生活中,有重情義的另一面,也就是為了像沈從文一樣,書寫人性中的“暖”。
在人性的“冷”和“暖”之間,在人間世態(tài)的炎和涼之中,沈媛媛們面對的是精神的困惑。如何解開困惑,讓心靈更加自由地翱翔,這是宗教和文學的共同追求。嚴酷的現實世界中,人或許會突然發(fā)現無路可走,但好作品常常為人樹立精神的燈塔。周李立通過讓沈媛媛與小南瓜在寬窄巷相遇,展現自由心靈的價值,將理想和美好的事物由現實引向虛幻,從而抽象出不滅的希望之光。
幻想狀態(tài)下的小南瓜是一個精靈一樣的文學形象,不受道德擺布,不計后果,處于古人說的“逍遙”狀態(tài)——大自由。沈媛媛不愿和母親交流是抗拒是厭惡,抗拒和厭惡某種未來。然而,在小南瓜面前卻打開心扉,小南瓜更像是她的過去。沈媛媛要和過去的自己對話,并希望以悲慘的親身經歷告誡小南瓜。而小南瓜的幻想狀態(tài)帶來的思考是:精神和物質都能讓你愉悅滿足的理想對象,難道不應去勇敢追求嗎?生命有限,難道不該做讓自己開心的事?這些問題,一下子就把沈媛媛帶回了原點,帶回了初衷。
這個原點具體而言,叫寬窄巷。沈媛媛在那里短暫地,近乎無限地接近最美好的理想。
“女人們總是要靠這些不存在的東西過活。”周李立寫道。何止女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應該為那些虛化的、美好的事物不懈追求,百折不回,哪怕不可能得到。現實中再堅固的東西都可以被毀滅,這“不存在的東西”,卻永遠無法毀滅,它是隱藏在虛無中的,永恒希望和理想。我們的生活要面對種種現實,但更需要這希望和理想——《去寬窄巷跑步》隱藏著主人公沈媛媛以人性立場,在生活中一再體悟,反復確認,最終堅定的價值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