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
鉛筆、鋼筆和毛筆
沒有電腦、網(wǎng)絡(luò)、手機的時代,我們的老師對我們寫字的訓練是極其嚴格的。然而,時至今日,一切都變了。
還好,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還是用鉛筆。用鉛筆寫字,力道頗費思量。用勁過猛,鉛筆芯就折了;用力過輕,起不到練字的效果。而削鉛筆,也算一門學問。鉛筆芯外層的木質(zhì)部分,要削怎樣的坡度才適合寫字?陡了,不利于握筆,寫出的字也是歪歪扭扭;太緩,削出一個長長的鉛筆芯,最易折斷。鉛筆芯的尖部,削得太尖,按到紙上迅速折斷;削得太粗,寫出的字跡極不美觀。人的天分,在細節(jié)處,就是把握一把小小的削鉛筆的刀片。天分高的人,會把鉛筆削成藝術(shù)品,寫出的字也是大大方方,中用耐看;天分低的人,能笨出花來,老師的教鞭也不管用。后來有了卷筆刀,讓鉛筆浪費起來,一不小心,就卷斷了,再卷,仍然跟心靈手巧的學生削出的鉛筆相去甚遠。
1970年代中后期,普通農(nóng)村家庭,買一支鉛筆也是需要斟酌的,那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來花。所以,這“貴重”的鉛筆,也能成為我們的禮物?!跋锣l(xiāng)青年”的女兒尹大平,二年級回大連念書,我們都舍不得這個長得個子挺高、不怎么漂亮,但身上有著城市氣息的女同學,我們一人拿著一兩支鉛筆來到她家,默默地把鉛筆放在她家的米柜上,一句話也不說,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從此,尹大平和作為禮物的鉛筆,一并從我們的身邊消失得無影無蹤。
后來出現(xiàn)了自動鉛筆,那細細的筆芯,輕輕一摁,一小截就沒了。那樣的筆,是斷不能讓學生練出一手好字的。而當下孩子的手拙,在我看來,與不削鉛筆,不制作木槍、滑冰車之類是有著巨大干系的。
要使上自來水筆,我們在三年級還有一段蘸水鋼筆的訓練?,F(xiàn)在的孩子,直接用上了一次性的油性筆??萍嫉陌l(fā)達,該讓孩子們享受便捷,但他們的字同樣也打了折扣。
鋼筆桿只要一支,鋼筆尖是可以換的。那樣的鋼筆尖,不能過于用力,力度大了,筆尖就劈了,且極易劃破作業(yè)本。蘸墨水少了,寫不上字,蘸多了,墨水就滴到本子上,搞得作業(yè)本花里胡哨的,極不美觀。最要命的是墨水瓶經(jīng)常被碰倒,倒在書本上、桌子上還好,灑在衣服上,是常有的事兒。那時的孩子,也沒幾套衣服,洗掉了還好說,洗不掉還真是讓人難為情。我媽給我做了一件的確良白襯衣,沒新鮮幾天,就被同學濺上了墨水。媽媽心疼得不得了,把我打了一頓,邊洗衣服還邊數(shù)落我??赏瑢W的媽媽來道歉的時候,媽媽竟然裝得跟沒事人一樣:不要緊,不要緊……
四年級開始學毛筆字,鄉(xiāng)下人也叫墨筆字,寫大仿。爸爸給我買了一捆質(zhì)量不怎么好、類似燒紙那樣的紙張給我練字。我買了一本沈尹默的字帖,無師自通地瞎練一通。春節(jié),就大膽地給自家、鄰居家寫對聯(lián),名聲在外,頗有些沾沾自喜。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練了些年,雖不敢妄稱書法,但在中學里、部隊上辦黑板報倒是用得上了。前年與一干作家在洱海采風,看大家都不動筆,我自不量力上去揮毫一陣子,中國散文學會會長王巨才竟稱贊我是“童子功”,心底下頗為高興。想想那些所謂的書法家歪歪扭扭的“書法”,我又買來筆墨紙硯,裝腔作勢起來。
有人說,一手好字,是人生的財富。我想,不求達到書法的境界,但求對他人的尊重,也要工整而為之。由楷而行而草,恰如由鉛筆而鋼筆而毛筆,哪一個過程都不能或缺。
生爐子
某個早上突然變天,奇冷無比,下午竟然飄起了雪花。我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酒是沒喝上,倒是生爐子的往事,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
第一次接觸生爐子是上小學。那個裝著七八十個學生、足有二百多平米的三間大瓦房,沒有暖氣,四壁透風,生爐子是唯一的選擇。在教室居中的位置,用三塊磚把爐子踮起來,然后在爐子上方接上兩節(jié)爐筒子,再打一個九十度的彎兒,用爐筒子一節(jié)一節(jié)連成煙筒,直到伸出窗外。為了固定住爐筒子,要在教室的四面墻上釘釘子,用鐵絲將爐筒子固定住。那時沒有什么農(nóng)民工,七八歲的孩子們都是自己動手,在老師的指揮下完成安裝爐子的“工程”。
生爐子也是個技術(shù)活,不是每個孩子都會的。女孩子自不必說,沒怎么干過農(nóng)活的男孩子也基本不掌握這門技術(shù)。而有的男孩子,由于家里人口多,口糧少,很小就成了半個勞動力。這樣的孩子天生早熟,什么農(nóng)活都會干。我們班的王忠臣就是這樣的孩子,但他很小就跟著父母姐妹干農(nóng)活,有一手超過我們同齡人的“武藝”。
班級里除了有班長、體委、文藝委員、生活委員等等,還有“爐長”。在今天的孩子看來,這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職位。但王忠臣學習成績不是很好,能有這樣一個差事,他很得意,也很珍惜。
爐長必須保證每天第一個到達學校,開門,把爐子生好。等同學們陸續(xù)到校早自習的時候,爐子應該不再冒煙,教室里有暖烘烘的感覺。于是,王忠臣每天天不亮就從七八里之外的高洼屯出發(fā),連跑帶顛地趕到學校,天剛蒙蒙亮。
往爐子里裝柴禾,先要在底層鋪上一層苞米茬子或者豆棍兒。苞米茬子就是玉米秸稈的根子,長在泥里,收割后人們將根子刨出來曬干,拍打掉泥土,垛在草垛一起,以備冬天做引火草。豆棍兒就是大豆秸稈的根子,處理方式與苞米茬子大體一致。鋪上引火草,上面壓上煤塊兒,在爐子底層點火,在苞米茬子豆棍兒的助燃下,爐子里的煤就跟著著了起來。那個年代,學校的經(jīng)濟條件有限,很少買那些易燃的“塊兒煤”,大多是“煤面子”。“煤面子”不容易引燃,加多加少是個學問,加少了爐子里存不住煤,加多了又不容易引燃,焐得滿屋都是煙。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爐長想了個招,把煤面子加上水,再和上點有黏性的黃泥,天一冷,就凍成塊狀。盡管這種土法制造的“塊兒煤”不怎么好燒,但至少與蜂窩煤有異曲同工之妙。
風向?qū)t子的燃燒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風向順時,爐子燒得通紅;風向不順,頂?shù)脻M教室都是嗆人的煤煙。即使爐子好燒,離爐子近的人烤得不行,窗邊和墻角的同學冷得直打哆嗦……這樣的環(huán)境,教室里依然能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那時,少不更事的我們并不怎么懂得感激爐長,只覺得爐長有一個特權(quán)很值得羨慕:爐子不旺時,他可以不經(jīng)請示,就隨便走到爐子跟前,用火鉤子捅捅爐底。或者偶爾有誰帶飯,他格外勤快地幫助熥飯,一會兒看看熱不熱,一會兒看看糊沒糊。
有一次,我?guī)Я藥灼泻玫纳毓掀I衔绲谒墓?jié)課,爐長就忙活上了,一會兒翻上一遍。還沒等放學,地瓜片熟了,滿屋的香味兒,同學們都沒有心思上課了,我得意極了。
那天中午,我吃到了一生中最好吃的烤地瓜。
復課生
有好事的同學建了一個初中同學群,沒幾天,呼啦啦進來一百多人,可惜我認識的還真沒有幾個??此麄兞牡萌缁鹑巛保矣行┘{悶兒:你們都是啥時候成了親同學的呢?
后來,群主組織了幾次聚會,我方才搞明白,原來是有的人一再復課的緣故。套用魯迅先生“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句式,那便是:同學本沒有那么多,書念的多了,都成了同學……
復課生其實就是復讀生,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校園里特有的一大奇觀。
那時,城鄉(xiāng)差別很大,光是戶籍至少分三等:城市(城鎮(zhèn))戶口、非農(nóng)業(yè)戶口、農(nóng)業(yè)戶口。前二者都是優(yōu)等公民,一畢業(yè)就可以招工入伍就業(yè);后者如果不能通過考學跳出農(nóng)門,就只能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為了改變祖輩種地的命運,農(nóng)村的家長不惜一切代價,讓孩子讀書,只要考上小中專、小師范,就可以成為國家干部,吃上皇糧、出人頭地了。在這樣一種扭曲的心理支配下,大量的復課生出現(xiàn)在初中校園里,與一屆又一屆的新生一起擠著中考的獨木橋。
說來可笑,有的人光是初中就讀了六七年,同班同學高中都畢業(yè)了,他還在“辛勤地耕耘”,為了一紙中專錄取通知書,受盡白眼,依然屢敗屢戰(zhàn),永不言棄。他們常常被鄉(xiāng)人戲謔地稱為“蹲級包”,意即復課的“慣犯”。
這樣一來,叔侄同班,姐妹同班,哥哥和弟弟同班的情形,屢見不鮮,大家都是這樣,也不覺得難為情。我們屯子也不例外,我的好幾個本家叔叔,最后都成了我的同學。不過還好,他們最后總算考上了中專或者中師,十幾年寒窗,一朝揚眉吐氣。他們仰著頭,挺著胸,忘記了自己的真實年齡。他們少則比我大兩三歲,多則大五六歲,但看看他們的戶口本,有的已更改了名字,有的哥哥變成了弟弟、姐姐變成了妹妹,有的年齡改得比我還小。
這并不稀奇,當時的戶口簿都是手寫的,一般都是小隊會計所為。為了孩子上學,家長找來了,本鄉(xiāng)本土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誰能不高抬貴手?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一切都無從考證,即使戶口簿改得一塌糊涂,但關(guān)涉人家孩子前途命運的事情,沒有人愿意多嘴,更無人舉報。在那個蒙昧的年代,舉報、打小報告是一件丟人的事情。面對惡俗,大家都選擇了容忍和沉默。
讓新生和復課生站在一個起跑線上,新生著實是吃虧的,那些考上中專、中師的,幾乎沒有新生。極少數(shù)成績特別好的新生,目光瞄著重點高中和未來的大學,而那些盯著中專中師的新生,幾無例外地都要走上復課之路。少則一年,多則三五年不等。鄰居張家的大哥,學習極是勤奮,只是總不及第。等他考上中專那年,他的許多同學已結(jié)婚生子。我常常拿范進跟他開玩笑,他竟不發(fā)怒,多年的磨煉,脾氣是極好的。
我在初三也復讀了一年。第一年考中專名落孫山,第二年中專分數(shù)夠了,志愿報的不好,沒被錄取,索性讀高中去了。
三十年河東河西,復課生已漸行漸遠?,F(xiàn)在的孩子讀大學考研究生都不稀罕了,現(xiàn)在的孩子名字、生日報上戶口,就不能隨便更改,這種規(guī)范比起當年的無序,真是大快人心。
我害怕的是,再次同學聚會,我喊著你初中時代的名字,你漠然置之。而你酒后吐真言,竟然說出了自己的真實年齡。你對我說:其實,我是你叔叔……
寫 信
鞍山青年作家潘洗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叫《親愛的,給我寫信吧》。小說里面到底寫了一個什么故事,我不記得了,但我對小說的題目倒是印象頗深,因為我對寫信有很多記憶。
我在小學一年級就學會寫信了,這不是夸張。爸爸當時遠在鞍山的鞍鋼工作,爸爸與家里的聯(lián)系基本上都是靠書信。我上學了,識字了,爸爸就在信里要求我,在媽媽的指導下給爸爸寫信,不會寫的字可以用漢語拼音代替。
媽媽首先教給我書信的格式,我按照爸爸來信或者媽媽去信的樣式,照葫蘆畫瓢,首先頂格寫上“敬愛的爸爸”,換行“你好”,第三行就是“我最近考試考了一個雙百,但是我還要戒驕戒躁,爭取更大成績”等等,然后是“此致敬禮”,落款“你的兒子:秋生”,年月日。
秋生是我的乳名,在“育紅班”(類似現(xiàn)在的幼兒園)時我就會寫。祝愿的話每次都是“此致敬禮”,鄉(xiāng)下孩子,不會寫什么“爸爸我想你”“爸爸我愛你”這樣的話,即使是“想”和“愛”,我們基本都不直接表達。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對父母直截了當?shù)乇磉_過。
信封我也會寫:抬頭寫“鞍鋼中型廠某車間”,中間收信人的位置寫“李桂全(收)”,落款“遼寧省新金縣墨盤公社王山頭大隊后李屯小隊”。那時還沒實行郵政編碼,只要把信封開口用糨糊封好,再貼上一枚八分錢的郵票,扔到那個綠色的郵箱里就可以了。1980年代末期,糨糊在農(nóng)村也是稀罕物,我們常常用黏性十足的苞米糊代替糨糊,效果也很好。不像現(xiàn)在,再結(jié)實的包裝,投遞到目的地基本都是面目全非了。
郵箱也叫郵筒,我更強調(diào)郵箱是因為在墨盤鄉(xiāng)基本沒有那種落地、半個大人高、鑄鐵的郵筒,郵遞員把一個高四五十公分、寬三四十公分、厚大約二十公分的綠色箱子,往人多熱鬧的地方一掛,就有人往里面投信件。這些信件總會及時被寄出,那個綠郵箱很少被破壞,即使在那些調(diào)皮的“小壞蛋”眼里,郵箱也是很神圣的?,F(xiàn)在,郵箱變成了某個網(wǎng)站的一個虛擬的空間,前面字母數(shù)字隨便定義,中間一個“@”,后面綴著網(wǎng)站地址,這就好像每個人都有了自己一個或若干個綠郵箱,有著投遞員鑰匙一樣的密碼。即使這樣,密碼還會經(jīng)常被破譯,一些窺私癖者想盡一切辦法進入別人的郵箱,就為了找到一些不屬于自己的秘密,置人格、道德甚至法律約束于不顧。
最開心的是,爸爸每次都將看過的信再寄回來,把錯別字、使用不當?shù)臉它c符號改過來,再說些鼓勵的話。手捧著爸爸的來信,我如獲至寶,我感覺爸爸就在眼前。
后來老師講授書信的寫法的時候,我驕傲地一次次舉手回答問題,自滿的情緒溢于言表。帶著這種情緒,我從小學寫到中學,從地方寫到部隊,我的字開始比爸爸寫得好了,我的遣詞造句也優(yōu)美起來,我開始幫助同學和戰(zhàn)友寫情書,我開始在寫信之外寫詩寫散文了。
現(xiàn)在,我還寫信:寫郵件,發(fā)微博微信。這些“變異”的東西迅速便捷,但感覺沒了。
寫著寫著,我就覺得把自己弄丟了。想想當年,一封信走得那么慢,但等待是一種美麗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