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懶得理論散文到底該怎么寫。也懶得理論散文到底該真實還是虛構。文字,就是一種力量。一如一粒種子鉆透黑暗泥土一樣,鉆透讀者靈魂的力量。一如這巨大的木梯、干癟的乳房、紙飛機、銹跡斑斑的門……分明是暗夜中出沒的一群孤獨小獸,我能聽到它們啃噬靈魂的咯吱聲。我想,我被楊永康老師這架巨大的木梯擊倒,被他的紙飛機,撞出內(nèi)傷了。
無法分辨
楊永康
我一直夢想著,扛一把巨大的木梯,拖著僵硬的、機械的身軀,在繁哈爾的夜晚奔跑,不覺得饑渴,不覺得累,分辨不出任何東西。多么豐沛的夜晚,多么豐沛的時間。有足夠的夜色供你奔跑,有足夠的夜色供你揮霍。許多失眠癥患者都這樣的。熬人的夜,嗆人的煙。我能分辨出夜與煙。不是那種嗆人的煙,是繁哈爾傍晚裊裊的炊煙,繚繞于繁哈爾茂密的樹叢與牽?;ㄩg。借助茂密的樹叢與牽?;梢苑直娉龇惫栘S沛的陽光,豐沛的雨水,豐沛的芬芳,繁哈爾的蘿卜與木梨。許多年前,繁哈爾豐收過一次蘿卜與木梨,我與叔母在松軟的泥土里,拔呀拔,搬呀搬,整個秋天都在拔、都在搬比我的個頭、比叔母的個頭還要大好多好多的蘿卜與木梨。叔母一會兒喊我的名字,一會兒喊蘿卜的名字,一會兒喊木梨的名字。繁哈爾的一切都有名字,包括木梨,包括蘿卜,包括每一朵花,每一種汁液,每一種豐沛。聲音越過繁哈爾的茂密樹叢與牽?;?,遙遠、神秘、清晰。我最喜歡的是牽?;?,長長的一串。奶奶老說這種花摘不得的摘不得的,一摘,吃飯的時候,碗就會無緣無故地掉在地上,可是孩子們還是喜歡那種花。鬧饑荒的那些年,叔母與奶奶就整天帶著我滿山滿野的找野菜。全村人都找,自然這野菜比金子還少,叔母就摘了好多牽?;?。叔母吃,奶奶吃,我也吃。吃后肚子奇脹,叔母就煮熟了給我們吃。許多年后,叔母頭巾里還包了許多牽牛花呢,芬芳無比,走到哪都在衣服里面掖著。我問叔母,還在吃花么叔母?叔母說,不吃了不吃了。不吃了還掖在衣服里?掖著心里踏實唄。怎么個踏實法?你聞聞就知道了。找到一朵牽?;?,就可以找到整個芬芳無比與整個繁哈爾。
叔父正安靜地坐院子里。有一次我們吵吵嚷嚷著闖進一座空曠的院子,院子有一棵巨大的木梨樹,我們在樹上樹下摘啊吃啊吵啊嚷啊,鬧夠了,才看見樹下坐著一個安靜的人,書頁在嘩啦嘩啦地響。孩子們都吃驚不小,嘴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那些張開的嘴巴許多年后還那么汁液豐沛紋路清晰。安靜的人偶爾過來與爺爺一起喝喝茶。爺爺一輩子都喜歡茶,熬得像油似的茶。一年四季都在喝,茶香在村子里飄了許多年許多年。??吹竭^路的客商坐下來喝一會兒茶,納一會兒涼,陪著爺爺天南地北地說著話,我在一旁給爺爺扇著扇子,蒲葉做的那種。客人重新上路的時候行囊里全是淡淡的茶香了。鬧饑荒的那些年,村里到處都是紅薯干的氣味,到處都是餓得發(fā)慌的人。有一個人晚上去偷吃村里的喂牲口的蘿卜葉子,吃了一晚上,拉了一晚上的綠水,不長時間就死了,聽說死的時候整個肉體都透亮透亮的。還有一個人偷吃玉米棒子的芯子,吃太多,排泄不出來,像牲口那樣哭嚎了幾天幾夜,死了。爺爺一直安靜地坐在自己的茶房里,喝那熬得像油一樣的茶,爺爺常留點吃的給我,怕我餓著。爺爺說,他有茶就行。爺爺晚年半身不遂了,起居勉強能夠自理的時候,茶照喝,去世之后許多年爺爺住過的屋子里仍然滿是茶香。與爺爺不同,安靜的人喜歡喝很淡很淡的茶。喝茶時很少說話。喝完茶,就重新回到那棵巨大的木梨樹下,安靜地看自己的書。那些年代誰不餓呢,安靜的人也餓。每次饑餓難奈的時候樹上就會落下許多金黃金黃的葉子。安靜的人去世了好多年好多年,那些葉子依然金黃如昔,燦爛如昔,安靜如昔。
我一直想看看真實的叔父與真實的叔母,他們的照片開始在一面墻上,后來挪到一個鏡框里了,再后來就怎么也找不見了。我問過奶奶,奶奶說哪能說得準呢,那么多年了,也許散落在草里了,也許在哪個柜子里面。我翻遍了幾個柜子,找到一張照片,照片里的一個戴紅花的人多么像我。許多年前繁哈爾曾舉行過一場隆重的婚禮,賓客們站滿了院子,戴著大紅花的新郎新娘,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直到繁哈爾的暮色來臨。村子里到處都是喝醉了酒搖晃著回家的人,到處都是嗩吶聲……酒是母親親手做的,鄉(xiāng)親們都喝得搖搖晃晃。我也喝得搖搖晃晃,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先是撞在一面墻上,接著撞上了一堆壇壇罐罐,接著壇壇罐罐與空空蕩蕩劇烈相撞,空空蕩蕩與一架巨大的木梯劇烈相撞……
對,木梯,現(xiàn)在我正如愿以償扛一把巨大的木梯,在繁哈爾的夜晚奔跑??傆幸恍┦挛锉任遗艿酶?,比如白蟻,比如時光,可以眨眼間讓整個繁哈爾物是人非……我們不可能比白蟻比時光更幸運,無法看到更多。偶爾可以看到一些散落在草里的壇壇罐罐。我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先是碰在一面墻上,接著與一堆壇壇罐罐劇烈相撞。母親為我們的婚事準備了那么多酒那么多酒,幾乎裝滿了繁哈爾的每一只壇壇罐罐。每年入冬,母親就開始為年節(jié)釀酒了,院子里擺滿許多壇壇罐罐,有自家的,也有鄰家的,院子里整天都是米酒的香。這種酒大人小孩都可以喝。有一個叫小利的,一口氣喝了多半碗,爬上了一棵樹,在樹上唱了一個晚上的紅燈記。一會兒李玉和,一會兒王連舉,一會兒李鐵梅,唱誰像誰。家里人怕出事,怎么喊小利就是不下來。那一夜許多人在雪地里酣睡,許多人變成了小矮人,一個比一個矮。
小利比我小一歲,我們兩家住的很近,我年輕的時候,喜歡點著燈通宵通宵地看書,他有時候過來在我身邊坐一會兒,帶點他家里的果子什么的。兩家間有一段不長的小坡路,若是在深夜,他就一路唱著王連舉回去,王連舉是壞人,壞人的膽子大,給自己壯膽。小利力氣特別大,膽子特別小。我知道他膽子小,在他回去之前,故意給他念一段書里的鬼怪故事,聽的小利身體一個勁地往衣服里縮。小利是單親,父親文革中是村里的出納,挪用了村里的錢,上吊了。小利的母親嗓門特大,罵小利的時候,全村差不多都聽得到。小利的母親開罵的時候,小利就偷偷竄我們家來了。我有時候不忍心,也送一些東西給小利,大半是小人書或者鉛筆頭什么的。小利不喜歡書,學上著上著就上不下去了,書里有好人的他全撕下來糊墻了,只留著那些壞人,比如王連舉什么的。小利說,好人沒有啥用,壞人吃得香。鉛筆嘛,小利折成幾截埋在村里的向日葵地里了。活該小利倒霉,那正是向日葵成熟的季節(jié),小利正蹲地里埋幾截的鉛筆頭呢,讓老虎給逮住了。老虎遠遠地看見小利鬼鬼祟祟在向日葵地里轉悠,猜想小利不會干什么好事,一逮還真逮了個正著。
村里的向日葵全由老虎看管,老虎姓韓名虎,我們都叫他老虎。那一年干旱,村里集中了許多丁壯勞力挖井。挖了幾十丈深,總算挖出水來,清冽的井水一桶桶汲了上來,你一口他一口搶著喝。老虎沒注意掉進剛剛出水的井里了。老虎住了好長時間的院,一條腿殘疾了。一般活干不了,就給村里看管這眼機井。井慢慢干涸了,老虎沒事干了,村長就把村里的向日葵地交給老虎了。老虎此后就認認真真地看起村里的向日葵地來。也許是在向日葵地里轉悠久了,老虎的腳也慢慢沒有那么臭了。老虎有點失落,整天打不起精神來。沒有多長時間老虎長出一對大門牙來,村里人說那是老虎偷吃村里的向日葵子多了。向日葵地靠著公路,經(jīng)常有卡車路過。那些年卡車司機倍受女孩子們的青睞,卡車司機也特別青睞女孩子,一招手準停。路長,解解悶。向日葵地多好啊,遠遠地望去,一片金黃。老虎對卡車司機的歪腦子掌握的一清二楚,這么說吧只要你在這片向日葵地里動個什么手,動個什么腳的,一準讓老虎逮個正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給老虎散根紙煙,老虎一般都高抬貴手了。開始起些作用的,后來碰到這種事,老虎不買賬了,卡車司機連話也搭不上了??ㄜ囁緳C的女朋友有聰明過人的,便一個勁贊美老虎的兩顆大板牙來,說她剛好有個妹子對大板牙男人特著迷,她雖然與老虎不沾親不帶故的,這個忙是一定要幫的。老虎聽了高興,那么漂亮的女人說他的大板牙長的好,肯定好唄。要不是在向日葵地里倒霉地碰上小利,老虎會與他的大板牙會一直美好地等下去的。
小利把我給的鉛筆折成幾截埋在村里的向日葵地里,過幾天想那些鉛筆了,就溜進向日葵地里挖出來看看,過幾天煩了又埋進向日葵地里。小利剛在向日葵地蹲下身子,老虎就一把抓住了小利的領口。干啥呢小利?小利說沒有干啥。沒有干啥怎么蹲在村里的向日葵地里?接下來老虎就是許多難聽難聽話了。老虎走出向日葵地的時候一對大板牙沒了。老虎咽不下這口氣,回家找出一桿土槍來,里面裝滿了火藥與沙石,對準小利家的煙筒就是一槍,塵土飛得老高老高的,小利憋氣一斧頭砍倒了老虎家門口的一棵參天大樹,驚得樹上的烏鴉在村子里盤旋了好多個下午好多個下午……
許多年后我問奶奶,老虎的門牙真給小利打掉了?老虎真的開槍了?烏鴉真的在村子里盤旋了好多個下午?奶奶只是笑笑說,老虎的命不錯的,老虎后來娶了媳婦生了子。小利的命也不錯,媳婦給小利生了一兒一女,兒子上小學了,得了腦炎,最后傷了。再后來小利又生了第二個兒子。小利力氣大,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叫小利來我們家?guī)蛶兔Γ筛商匦枰獾幕?,比如推著石磨磨磨面,搬搬麻袋什么的。小利干什么都一聲不吭,與他一起干活特別悶,特別是磨面這種活,本身夠悶了,再加一個一聲不吭的小利,簡直能悶死人。有一年正與小利推著石磨在我們家磨坊里磨面呢,地震了。我把手里的推磨棍一扔就跑到磨坊外面去了,在村口待了大半夜。回磨坊一看,小利還在一圈一圈地推磨呢?;璋档拿河蜔粼谀シ焕镆婚W一閃的,小利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很長。父親與小利倒挺投脾氣,小利干完活,父親早溫好了一壺酒,一杯下肚小利的話就多了起來。一說就是好長時間好長時間。夏夜麥子打碾時節(jié),父親躺在我們家的麥場上,小利躺在他們家的麥場上,常常會說一整夜話,月光照在父親進入夢鄉(xiāng)的臉上,小利進入夢鄉(xiāng)的臉上,及麥垛旁一把小小的木梯上。夏天的后半夜露水多,我一直想替父親守守麥場,父親總是不肯,小利也不肯。我曾代替父親守過一夜的,我躺在我們家的麥場上,小利躺在他們家的麥場上,月光照在我進入夢鄉(xiāng)的臉上,也照在小利進入夢鄉(xiāng)的臉上,及麥垛旁一把小小的木梯上,就是一夜無話。小利沉悶,我也沉悶。父親說還是他守麥場吧。小利外出打工了,我們家的麥場還是由父親守。我說還是我守吧?父親說還是他守的好。小利在還可陪你說說話,小利打工去了,還是我陪你說說話吧。父親說,有明明亮亮的月光呢。我不放心父親一個人守麥場,抱出了院子里的小狗,這樣月光下就有許多東西陪父親了,明明亮亮的月光,安靜的小木梯,安靜的麥垛,安靜的小狗,如果再加上一壺酒與小利就完美無缺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讓城里人耿耿于懷許多年許多年的。
父親一輩子吃得香,睡得也蠻香,頭一挨枕頭,就呼嚕打得震天響。父親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全村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月光多亮,父親呼嚕照打不誤。太陽多烤,父親不照睡不誤。一秒兩秒鐘都可以睡得很香。只是睡覺見不得小狗的,不是見不得小狗叫,而是見不得小狗睡在自己的旁邊。我回家總提醒父親身邊有個小狗多好,好歹是個伴。有個好人歹人的,總可以給你提個醒。父親睡覺總要大開著門戶。有一次竄進來一個小偷來,那小偷見我們家門戶打開,主人呼嚕打得震天響,開始以為是個圈套,在院子里東張西望了許久,發(fā)現(xiàn)除了打呼嚕的主人外空無一人,便膽子大了起來,干脆登堂入室了,見父親還是呼嚕如故,故意咳嗽了一聲,父親的呼嚕仍然是那么響。小偷不好意思下手,就自己找來一袋煙,直到滿屋子煙霧繚繞了,又使勁咳嗽了一聲兩聲才笑著離開。父親聽見笑聲醒來了。父親腦溢血后,躺在病床上打滴,還是平時睡覺的那習慣,呼嚕照打,只是永遠也沒有醒來。作為兒女,我們都希望父親還像從前那樣睡得香。村里人也一樣,都希望父親呼嚕打得震天響,世道不靖,有父親的呼嚕在,安全。
聽奶奶說,父親去世后小利得了失眠癥,整夜整夜地在村里跑,跑的精疲力竭還是睡不著,眼睛通紅通紅的,像喝了人血似的。有一個晚上拿著斧頭砍光了村子里的所有胡桃樹,大樹小樹一起砍,砍得手里的斧子像掉了牙的鋸齒似的。據(jù)老虎考證小利不是因為我父親的離開才得了失眠癥,才眼睛通紅通紅的像喝了人血。老虎說,想想看,高速公路,鐵路,普通公路,那得毀掉多少房子砍掉多少樹啊。越多賠償?shù)腻X就越多唄,那一窮二白的小利還不成財主了?小利貪啊,小利看見錢眼饞啊,眼一饞眼能不紅通通么。老虎的話我一直不信的,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小利完全應該有一張紅撲撲的臉而不是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才對。前幾天我參加一個活動就碰到過一張紅撲撲的臉,我是說應該碰到的是一張是紅撲撲而不是紅通通的臉。我們的市長,趕過來為我看酒,市長說他學生時代最喜歡我的鄉(xiāng)土詩了,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說什么好。許多年后鄉(xiāng)土詩與鄉(xiāng)土一樣將在整個繁哈爾徹底絕跡。我在電視里看到市長親手為整個繁哈爾繪制的宏偉藍圖了,好多村子要集中到小鎮(zhèn)上一起住了,一起城市化,一起都市化了。說心里話我不怎么喜歡電視里的這張臉,過于盲目、過于自信、過于專制。與電視里的這張臉相比,我更喜歡那張紅撲撲的臉與紅通通的臉。我相信許多年前市長一定與我一樣與小利一樣有一張紅撲撲的臉,就像一首詩里的高粱或者小麥一樣。許多年前在麥地里,在高粱地里,面向全世界的好兄弟背誦各自的詩歌。"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里擁抱,東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麥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顧往昔,背誦各自的詩歌,要在麥地里擁抱 ,有時我孤獨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麥地 ,夢想眾兄弟,看到家鄉(xiāng)的卵石滾滿了河灘,黃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讓大地上布滿哀傷的村莊,有時我孤獨一人坐在麥地里為眾兄弟背誦中國詩歌,沒有了眼睛也沒有了嘴唇。"
就如同詩里寫的那樣,許多年前我們都是好兄弟,熱愛詩歌的好兄弟,熱愛繁哈爾的好兄弟。我們歷盡千辛萬苦為繁哈爾修建了機場、高速公路、鐵路等等,還要歷盡千辛萬苦讓整個繁哈爾城市化、都市化,甚至國際化,直到那個叫繁哈爾的小村子變?yōu)橐蛔教幎际歉邩谴髲B、到處都是煙囪的大都市、大都會,而那個叫繁哈爾的小村子在歷盡千辛萬苦之后將就此終結就此消失。小利的孩子、老虎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的孩子乘坐人類已知的任何交通工具,包括市長歷盡千辛萬苦為繁哈爾建起的機場、高速公路、鐵路,再也無法抵達那個那個遍布牽?;?、遍布黃葵、香氣彌漫我們都叫它繁哈爾的小村子。
幾天前孩子從外地打來電話說,他夢見爺爺了,爺爺還守在我們家的麥垛旁。我問有無月光,孩子說有,很明亮很明亮的月光,月光下是安靜的麥垛與同樣安靜的小木梯。只是老家的院子因為長期無人看管,十分荒涼。銹跡斑斑的鎖、傾頹的屋頂,半截木梯年久衰朽散落在虛空里,像一只伸向虛空的手,等待風干……孩子希望我有時間回老家看看,找人清理清理。我理解孩子的感受,我做過許多次這樣的夢了。與孩子的夢不同,我的夢里到處都是干凈的木梨與蘿卜,只是夢里怎么也叫不上那些蘿卜與木梨的名字。說明即便那個叫繁哈爾的村子衰敗了終結了消失了,一個叫繁哈爾的國際化大都會誕生了(應該是另一繁哈爾,另一個),我與那個叫繁哈爾的村子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仍然無法割舍。一個喜歡喝茶的人埋在那里,一個喜歡打呼嚕的人埋在那里,一個安靜的人埋在那里,一朵芳香無比的牽?;裨谀抢?。那里月光皎潔,遍布黃葵、蘿卜與木梨。
我最熱愛的叔母也埋在那里。我整天在一棵樹下徘徊,懷揣一枚巨大的木梨或者蘿卜。老盼著發(fā)生一場大水,最好是洪水,一望無際的洪水,讓叔母驚慌的洪水,這樣我好爬山涉水義無反顧地去救叔母。叔母年紀輕輕就患了肝病,去世前的一個黃昏我去看她。叔母眼睛深陷,臉色蠟黃,躺在一座黑暗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線暗淡,床頭盛滿夏天的水果,有幾枚桃子開始腐爛,旁邊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渾濁的液體。借助渾濁的液體,可以看見干癟的乳房,可以看見一個行囊簡單的旅人。一個問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嗎?是的。說說你看見了什么?渾濁的液體,干癟的乳房。還看見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幾枚正在腐爛的桃子。那么摸摸它。曾經(jīng)的充沛……曾經(jīng)很充沛很充沛,如同那些巨大而汁液豐沛的木梨與蘿卜。有一年夏天暴雨過后,溝溝坎坎都是水。孩子們撲通撲通跳進了小河里,跳進了雨水四溢的坑坑洼洼里。一個猛子扎下去,只有屁股露在外面。應該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叔母,新娘一樣的叔母,我不知道叔母是否看見了我,叔母肯定看見了滿河、滿渠、滿洼、滿溝溝坎坎涂滿泥巴的屁股。我義無反顧地懷揣一枚巨大而汁液豐沛的木梨或者蘿卜沖向了新娘一樣的叔母……
多年來我一直想告訴叔母,傳說中的洪水并沒有到來,我們歷盡千辛萬苦為繁哈爾修建了機場、高速公路、鐵路等等,還要歷盡千辛萬苦讓整個繁哈爾城市化,都市化,甚至國際化,可是我們并不幸福。昨天下午單位的辦公室主任笑嘻嘻地拿出一疊表格,告訴我,為了怕我麻煩,他已經(jīng)代替甲方、乙方與乙方簽約了,合同上說,有下列情形之一乙方將被甲方解雇。一在試用期間違犯甲方的工作紀律,連續(xù)曠工超過十個工作日,或一年內(nèi)曠工累計超過二十個工作日的。二試用期內(nèi),考試不合格。三違反工作規(guī)定或操作規(guī)程發(fā)生責任事故或失職瀆職造成嚴重后果的。四未經(jīng)甲方同意擅自出國或出國不歸的。五未經(jīng)甲方同意在外兼職影響本職工作的。六在聘期內(nèi)被判刑或勞動教養(yǎng)的。七嚴重擾亂工作秩序,致使甲方或其他單位無法正常進行的。八符合其他法定事由的。非常完美非常完美,只是有一點未被提及。如果我就是那個失眠癥患者,拖著僵硬的、機械的身軀,扛一把巨大的木梯在繁哈爾的夜晚奔跑,是否會被解雇?我想那個月光皎潔,遍布黃葵、蘿卜與木梨的繁哈爾總有一天要像我一樣前途未卜??傆幸惶炷切┛敢话丫薮竽咎荼寂艿氖甙Y患者,會遍布整個繁哈爾。這一天到來之前,我不會阻止任何人奔跑,任何人失眠,任何人吸煙,任何人拿著鋸齒樣的斧頭砍一棵樹。更不會在這一天到來之前阻止任何關于那個月光遍地、黃葵遍地、蘿卜遍地、木梨遍地、陽光豐沛、雨水豐沛、芬芳豐沛小村子的懷念,對芬芳無比、牽?;ㄅc叔母的懷念。我最熱愛的人就是叔母。我整天在一棵樹下徘徊,懷揣一枚巨大的木梨或者蘿卜,老盼著發(fā)生一場大水,最好是洪水,一望無際的洪水,讓叔母驚慌的洪水,這樣我好爬山涉水義無反顧地去救叔母。而叔母此時臉色蠟黃,眼睛深陷,躺在一座黑暗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線暗淡,床頭盛滿夏天的果實,有幾枚桃子開始腐爛,旁邊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渾濁的液體。借助渾濁的液體,可以看見干癟的乳房,可以看見一個行囊簡單的旅人。一個問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么?是的。說說你看見了什么?渾濁的液體,干癟的乳房。還看見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幾枚正在腐爛的桃子。那么摸摸,摸摸曾經(jīng)的充沛,摸摸繁哈爾曾經(jīng)的巨大而汁液豐沛的所有蘿卜與木梨, 摸摸整個芬芳無比。
一切都比我們想像的要快。許多東西在我身后發(fā)出空空洞洞的響聲。無法分辨。
春天。操練
楊永康
打開一扇銹跡斑斑的門需要小心翼翼。我不想太冒失。我懂得什么是冒失。西蒙娜曾親口告訴薩特,她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天去書店買書,接待她的店員很年輕,有一頭金發(fā),穿一件黑色的長工作服,表情羞怯,說話輕聲細語。他很有禮貌地向她詢問所需要的書名,然后示意她到后面去。待到西蒙娜走近他時,這人突然轉過身來,猛地一下解開自己的衣服。我說的不是這種下流的冒失,這也不是冒失。我說的是一個人年輕時必不可少,一開始就無法預料的那種冒失。至少是我站在春天的陽臺上無法預料的那種冒失。當時我只是希望手中的紙飛機,飛得高一點,再高一點。高過那些破舊的樓群,高過那些黑色的煙囪。天很晴朗,天很藍。這是我在春天的陽臺上所能看到的一切,也是我手中的飛機在春天所能高過的一切。
如果一幢破舊的房子上空沒有出現(xiàn)那些看起來像云朵的東西,這差不多就是一切。我希望春天的天空出現(xiàn)更多的白色。我想在春天搞清這一切。也許還有其它動機??傊遗c我手中的飛機冒冒失失地闖進一間蒸汽彌漫的房子。應該先是我的飛機,接著是我。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么多蒸汽,那么多擁擠的乳房。它們竟然沒有任何差別。我不喜歡沒有任何差別的東西。我更不喜歡擁擠。我一邊喊一邊往外沖??偸潜灰粋€又一個雷同的東西擋住了。有一個乳房俯下身子,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在找什么,孩子?我想說我什么也不找,肯定說不過去。我想說我找一樣白色的東西,比如飛機,比如云朵什么的。反正我要找的東西肯定在這間蒸汽彌漫的房間里。
又一個乳房俯下了身子。找媽媽吧?奇怪,她竟然知道我找媽媽。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在找媽媽。問題是我根本就不是來找媽媽的。我只想說我感到擁擠,非常擁擠。干嘛那么擁擠?完全可以不擁擠的。就隨口喊了一句,擁擠,或者是飛機。反正與這個發(fā)音極為相似,只是被那些擁擠的乳房,還有蒸汽稀釋了。有什么正在嘶嘶地響。那就是稀釋。我希望那嘶嘶聲大一點再大一點,果然越來越大。那些擁擠的乳房開始受不了了,哭喊聲、碰撞聲、擠壓聲、水蒸汽凝結成水滴摔在地上發(fā)出的辟啪聲,混做一團。又一個乳房俯下了身子。這回我停止了哭喊。她拉過我的手,輕輕放在她的上面。喜歡么?喜歡。光滑么?太光滑了。你不喜歡光滑?不是不喜歡光滑,而是不喜歡那種莫名其妙的光滑。
莫名其妙?就是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那種光滑。她與母親是那么的不同。
我要的就是這個不同。我希望看到更多的不同,我又開始左沖右突。撞在一個巨大的乳房上,那乳房在蒸汽中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我的胸膛也在蒸汽中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傳遍了我的身體。我想再顫動一下,使勁撞了過去,這次算不上美妙。一種完全不同的顫動,很疼很疼。與前一次完全不同,是一根粗壯的管子。我說過我喜歡完全不同。我再次向一個巨大的顫動撞了過去,這次更不同,是一面凝結滿細密水珠的墻。細密的水珠濺了起來,落在那些擁擠的乳房上。掀起新一輪顫動,最后變成了亂飛的玻璃碎片,刺向其中的一些乳房??藓奥?、碰撞聲、水蒸汽凝結成水滴摔在地上發(fā)出的辟啪聲,再次混做一團。
我一直沒有分清它們。但我分得清飛機。我老婆是個愛整潔的人,她時常教導我與兒子,一個人必須保持絕對的整潔,特別是一個男人。我理解多數(shù)情形下指我與兒子的衣服、頭發(fā)與指甲的整潔,有時候指我與兒子口袋的整潔。甚至還包括我與兒子心靈的整潔。不過她總是盡可能的意味深長,盡可能的點到為止,并不特意的指那一種。這讓我與兒子總是盡可能的完成我們能想到的所有整潔。比如作業(yè)本的整潔,餐桌的整潔等等。我們常為此發(fā)生爭執(zhí)。我指的是我與兒子。兒子說他媽媽指的是指甲,我告訴兒子按你媽媽的意味深長應該不止指甲,兒子只好把許多年前放在口袋里的彈弓清理了出去。還熱情的幫我清理了所有的口袋。還好兒子只是象征性的把手伸進我的口袋,然后亂摸一通了之。
有時候我感到他快摸到我口袋里的一樣東西了,稍作遲疑,又移往別處了。有一次他掏出一枚紐扣來。聞了聞,問我,許多年前的吧?我說是。女孩子送的?我說不不不,撿的。騙誰呢,上面有一行字呢,寫的明明白白。我心中一驚,我怎么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呢,實在太粗心了。免不了一陣坦白交代。交代完了,兒子把紐扣還給了我。上面什么都沒有,上當了。不過兒子內(nèi)外有別做的很好,并沒有告訴他媽媽。還主動要求代表媽媽行使對我口袋的整潔權。與他媽媽不同的是,他總是在行使整潔權前幾天就開始提醒我,有什么該清理的提早清理。
他甚至還告知我每次行使整潔權的重點部位與區(qū)域。我當然很配合兒子了。有一次他背叛了我。意外從我口袋中清理出一架我小時候玩過的紙飛機來。他媽媽很吃驚,我也裝作吃驚的樣子。還未等他媽媽開口,他就先數(shù)落開了我。我知道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正在想辦法補救。可惜的是,怎么補救都無濟于事。他媽媽嘆了口氣說,你不覺得你爸爸應該去看看醫(yī)生么?兒子隨口附和說,該該該。憑什么該?就憑飛機該。作為成人,他缺乏必要的辨識能力。比如,他老分不清有蟲子的蘿卜與沒有蟲子的蘿卜。對對對。比如說他老分不清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兒子正要說對對對,我告訴兒子,他媽媽說的對。對極了。
關于我是怎么看醫(yī)生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包括他們與她們的名字還有臉。真實的臉。我都毫無印象。我姑且把領我去看醫(yī)生的那位女士叫杰西,把問我病史的那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叫白大褂吧。杰西指著一位穿白大褂的男人對我說,全市最好的醫(yī)生。我相信杰西的話,她與我老婆一樣,能分清有蟲子的沒有蟲子的蘿卜,肯定能分清最好的最不好的醫(yī)生。弄清我的病史與癥狀后,開始例行檢查。白大褂讓我閉一會兒眼睛,我說就一會兒么?他說就一會兒。我照白大褂說的做了。我感覺一會兒應該過去了,就睜開了自己的眼睛。白大褂正摸杰西的屁股呢,白大褂臉紅了,杰西的臉也紅了。
我感到很新鮮,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兩張毫不相干的臉竟然同時紅了。杰西是那種很少羞澀的人。那位白大褂也是。為了掩飾兩張同時紅了的臉白大褂又拿過一個儀器來,然后問我,能看見么?我說能??匆娏耸裁??兩張紅了的臉。還看見了什么?手印。什么手印。屁股上的手印。有一次與杰西吵架,杰西說我一直不在乎她,我說我一直很在乎她。杰西不信,怎么也不信。我想舉幾個例子,沒有敢舉,我擔心我舉出屁股,還有手印什么的。實際上它們已經(jīng)毫無意義。不是它們一開始毫無意義,而是我已經(jīng)把那個白大褂與醫(yī)生,醫(yī)生與杰西的屁股,杰西的屁股與屁股上的手印混為一談了。
我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們與它們會混為一談。我不是有意的。我搞不清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也許是記憶出了問題,也許像我老婆說的那樣我缺乏必要的辨識能力,分不清有蟲子的蘿卜沒有蟲子的蘿卜?;蛘吒纱嗍翘}卜出了問題,本身就讓你沒法分清任何蟲子?;蛘呤窍x子出了問題,讓你無法明察秋毫?;蛘呤腔鞛橐徽劚旧沓隽藛栴},我們認為混為一談的事物其實并沒有混為一談。不過我喜歡混為一談。將一些重要的東西與另一些重要的東西混為一談,正是我想看到的。一句話我之所以將他們與它們混為一談,是因為我老婆與杰西,杰西與白大褂、白大褂與醫(yī)生、醫(yī)生與杰西的屁股同樣重要。
我一直認為發(fā)生過的都同樣重要。我不想厚此薄彼,記憶也從來不會厚此薄彼。記憶只是喜歡本末倒置罷了。讓你記住那些不重要的,忘掉重要的。或者相反,都是有可能的。她愛,有時候被改寫為我愛。我愛,有時候會被改寫為她愛。記憶面前人人平等,我們可以平靜的談論任何問題。包括財產(chǎn)分割、子女撫養(yǎng)等等。我們也可以談談正為此事苦惱的古巴爾。我見過他老婆,也見過他年輕的女友,不久前我們曾經(jīng)一起穿過一片荒蕪的草叢,在那些干枯的草叢里古巴爾找到一束玫瑰。我有點傷感,為古巴爾,為古巴爾年輕的女友,為古巴爾的老婆,也為草叢與玫瑰。我擔心在古巴爾抵達那朵玫瑰之前,那玫瑰會自行凋落或者被干枯的草叢吞沒。瞧,我又將玫瑰與草叢,古巴爾與草叢,古巴爾年輕的女友與草叢、這個冬天與草叢混為一談了。我想這一切都是因為一扇銹跡斑斑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