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期推出孟大鳴老師的中篇小說《逃跑者》。在微信碎片化時代,微平臺推出2萬余字的一個中篇小說,絕對是挑戰(zhàn)。鑒于微信公號對字數(shù)的限制,我做為上下兩篇制作。喜歡讀小說的朋友,可以先收藏再讀。
陸
從過去的客運碼頭起,沿洞庭湖修了一條十四公里的沿湖風光帶。風光帶路寬六車道,臨湖一旁修了亭臺樓閣;曲曲彎彎的人行小道;大理石桌椅,走累了,供行人、游客坐下休息;三百多米的浮橋從風光帶伸進湖面,浮橋盡頭是一座亭子,給游客近距離觀賞洞庭湖。沿湖風光帶有五座這樣的亭子。
站在臨湖廣場眺望湖水,忙碌的湖面見不到一艘客輪,一湖的駁船,里面的貨物不是沙子,就是煤碳,堆得小山似的。小時候這片湖面上,來往最忙碌的是客輪,客輪最高的有四層,記憶中四層的客輪,那豪華能趕上現(xiàn)在的五星級賓館。十歲那年,何牦他父親帶他坐過一次,從濱湖下漢口,船上有商店、餐廳,還有睡覺的地方,幾十年來,他固執(zhí)地認為,坐船比坐火車舒服。
現(xiàn)在的臨湖廣場,以前叫臨湖碼頭。他年輕的時候,那湖面汽笛一響,不是有客輪靠岸,就是有客輪起航?!皢鑶琛钡钠崖?,白天黑夜比賽似的都不肯停。竹溪街距臨湖碼頭不到五百米,小時候他夜夜伴著客輪的汽笛入睡。
這天一大早,一陣北風從長江邊括過來,他站在臨湖廣場上看著一湖的波浪撞擊湖灘,大概是八點來鐘,風停了太陽出來了,火紅的斜陽照在他的身上,一個長長的影子從他的身體里跑出來了。太陽曬到了頭頂,長長的影子又回到了他的身體里。他想再聽一聽悠揚嘹亮的輪船汽笛,只要湖面汽笛一響,橘紅又會坐著輪船回濱湖。
橘紅是從這湖面上坐船走的。楊琳說,四層大客輪。他記得,那是從重慶到南京的,從長江進洞庭湖??吭谂R湖碼頭,再隨洞庭湖水北出長江,東下南京。
楊琳說,那天大霧,票上寫的九點開船,實際到十二點才開。這是老天爺替他挽留橘紅,為什么要逃跑?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楊琳和華安都說,他不逃跑,對他和歐陽橘紅的處分最多記大過,如果是記大過,橘紅就不會被發(fā)配掃廁所,就不會受盡侮辱和欺負;如果他不逃跑,橘紅至少有個安身的地方;如果他不逃跑,橘紅不會離開濱湖,不至于心靈破碎,就算雷志雄和她離了婚,他還可以給她一個家,給她溫暖,給她幸福。橘紅的一切苦難,都是他造成的。
橘紅是被迫走的,她并不想離開濱湖。楊琳說,橘紅和她分手告別時,流了眼淚。何牦只要站在臨湖廣場這個昔日的碼頭上,仿佛就看了橘紅流著兩串長長的淚水,依依不舍走向四層客輪。濱湖是她的傷心之地,為何還這樣依依不舍?對濱湖她有什么不舍?一定是為了他,為了他這個不爭氣的膽小男人。橘紅早預料到這一走難能相見。
橘紅過得好嗎?一個夫離子散的婦人,一個孤獨的婦人,一個受盡欺負和侮辱的婦人,她能過得好嗎?他仿佛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臉上的縐紋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處布滿溝溝叉叉;一身骯臟的衣服,縐縐巴巴,散滿了星星點點的痕跡,弓腰駝背,仿佛無力再承受生活之重。
美麗而善良的女人,因他的過失,淪落到如此悲慘境地。一股傷心的、悔恨的淚水交織著,涌出了他的眼眶,他蹲下來,抱著頭嚎啕痛哭。
是洞庭湖水把橘紅送走的,先把她送到長江,再往東,就把她送到了南京。他每天都對著洞庭湖水說,求你了,進長江后,莫往東走,往北吧,去北京替我把橘紅找回來。自從第二次從北京回來后,他幾乎天天來一次臨湖廣場,有時在廣場上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時是半天,仿佛是在等待洞庭湖水給他的回信。
望著送走橘紅的湖水,他傷心得要哭,只是以往都把哭聲藏在心里,不像今天哭聲野馬似的跑出來。
哭聲驚動了廣場上的游客,有的停下腳步,一旁遠遠地看著;有的邊走,邊回頭望著他。
橘紅啊,橘紅,楊琳說你走時依依不舍,你明知我在找你,你也給我回了信,而且還說要回濱湖,怎么又變了?我去北京找你,你怎么又不理我了?你還在生我的氣,在懲罰我?
爺爺,莫哭,您坐。游客中,有個做母親的,要自己八九歲的女兒,去勸他。小女孩勸不動,想扶也扶不起,這時又來了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兩個小孩,想把他扶到一旁的大理石椅子上,但也沒扶動。
廣場上,湖畔旁,仿佛就他一個人??尥觊偌t,訴完找不到橘紅的苦痛,又求洞庭湖水,一直往北流。
柒
哦,哦。女人的叫聲,呻吟,隱隱約約,仿佛什么地方痛,后來,哦哦聲變成了殺人般的嚎叫,搞死我了,搞死我了。何牦感覺到隔壁的床在搖晃,像兩人在床上打架。王老板強奸那女人?王老板帶一個女人進了隔壁房子。是不是王老板拿著刀,逼女人做那事?
兩間祖?zhèn)髌椒浚婚g租給了王老板,一間自己住。王老板前天才住進來。以前的房客是一個月一個月交租金,王老板一次交了二千九。他說,多了。王老板說,一年的,一個月交一次麻煩。一次交一年沒有優(yōu)惠。王老板說,你數(shù)數(shù),一年房租二千四,五百元押金。
搞死我了!搞死我了!大壞蛋!大壞蛋!
一定是王老板強奸那女人。一個女人被男人強奸,是多么痛苦的事?一輩子就完了,王老板做這種缺德事,不怕遭報應?不行,這事出在他的出租屋,他得管,救女人也是救王老板。
王老板之前,房子租給一個四十六歲的長沙女人。長沙女人看上去四十來歲,她自己說,四十六了。長沙女人早上出去,天一黑就回出租屋,他不知道長沙女人做什么工作。長沙女人不說,他也不問。出租屋里沒有電視機,長沙女人每天晚上到他的房子里看電視,一般看到深夜十一點,有時看到十二點。有次到了零晨一點,長沙女人坐在電視機前,還沒回出租屋的意思,他實在撐不住了,要睡了,長沙女人也看出了他的困相,便說,何爹,你先睡吧,好有味的,我把它看完。
那時正是夏天,長沙女人不是搬個西瓜,就是拿兩個冰琪琳來看電視,就像回家一樣。讓他最難受的是長沙女人穿吊帶裝,乳房之上,白白的肉,一條深深的溝,全露在外面。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有幾次那對圓圓的肉包子貼到了他背上。
偶爾,天黑了,長沙女人沒像往日回到出租屋,他的耳朵就留到了門外,門外遠遠的,有絲絲長沙女人的聲息,他就捕捉到,那段時間,他的耳朵比狗鼻子還靈。后來他單方面撕毀協(xié)議,長沙女人的租期還沒滿,就把她趕走了,少收了長沙女人一個月房租,做撕毀協(xié)議的補償。
這樣下去,肯定要犯錯誤。他不可能和長沙女人結婚,一旦出了事,他無法對長沙女人負責。不找到歐陽橘紅,沒贖回他的過錯,他不可能和別的女人結婚。他害了一個歐陽橘紅,不能再害別的女人。
何美寧想給他找個老伴,介紹了兩次。第一次,何美寧還沒把情況說完,他就說,不說不說,再說就把你轟出去。第二次是何美寧的同事提出來的,同事想把自己的姨媽介紹給何牦,何美寧怕他不肯見面,就把同事的姨媽帶到竹溪街來了。何美寧先到,同事帶著姨媽后到。何美寧說,同事的姨媽就在后面,三五分鐘就到。他二下就把何美寧推出門外,把門關上。
只是見見面,又不是逼你答應,我同事就來了,開開門,讓客人喝杯茶。
不開。不見。
為了歐陽橘紅,把一生幸福都葬送,值嗎?
你知道什么叫靈魂?不找到橘紅,贖回我的過失,靈魂能安寧嗎?會有幸福嗎?
房子空了半年。不是沒人租,有兩個女房客來看過房,也中意他的房子,一見是女人,就說房子不租了。他要租給男房客。
他故意大聲咳嗽,連咳兩聲,隔壁仿佛沒聽到,又大咳兩聲,女人的叫聲還沒停。
祖上建這平房時,沒考慮隔音,隔壁的任何響聲,就算是放屁,兩邊都能聽到,王老板不可能聽不到他的咳嗽聲。可能是女人的反抗強烈,王老板專心對付女人,才沒聽到咳嗽聲。他拿起筷子,打鼓似的,朝桌上猛敲。這聲音不僅響亮,還剌耳,王老板再聽不到,就只能敲門了。
哦,哦,女人還在叫,剩下最后一口氣似的。要死了,要死了。
何牦明白了,王老板不是沒聽到,是聽到了裝沒聽到。敲門,看你還裝。他用拳頭朝門上擊打,邊打邊喊,王老板,王老板。出租房里安靜了,仿佛里面沒住人。
何爹,打擾你了,對不起啊。送走女人后,王老板對他說。
那女人是你老婆?他故意說。
不是。
你強奸她,不怕作孽?搞了不負責,傷天害理。
強奸?何爹,你真搞笑,我是給她快樂,怎么是作孽?她反抗?快活得叫。
居然說是快活,還笑嘻嘻的不知反省,這王老板真沒救了。
我是過來人,有這方面的教訓。他把和歐陽橘紅的故事講給王老板聽后,就后悔了,為什么要和這個沒救了的人說?
隔三空五,王老板就帶個女人進了出租房,次次都有叫喊聲。想和王老板說,收回出租房,又找不到理由,話到口邊轉了二圈咽回去了。他作孽,關我什么事?沒有女人的夜晚,王老板就到他的房子里看電視聊天。王老板說生意場上的事,他像聽外星人的故事。他和王老板講橘紅和尹貴香的事,講完后,就想起來了,和王老板說過幾次了。王老板每次都聽新鮮故事一樣認真。
講個夢給你聽,莫生氣啊。
不生氣,生什么氣?
我昨晚做個夢,進了一座雕龍畫鳳的宮殿,里面金碧輝煌,太富貴了,連呼吸仿佛都要偷偷摸摸,雙腳像輕飄飄地飛,怕弄出半點聲響。宮殿分前殿、后殿、左殿、右殿,共有一二十間。我從左殿到右殿,從右殿到后殿,無目的地在各殿之間穿來穿去。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去干什么。
何牦。
聽到叫我的聲音。循聲望去,卻不見人影。
誰叫我?心里發(fā)毛。
何牦。聲音又在喊。
循著聲音走,每到岔路口,聲音指路標似的,又響起來。循聲到了有九龍壁的宮殿里,墻壁上的九條龍和宮殿的柱子都是用黃金鑄的。柱子上也雕著龍。九龍壁和柱子上的龍仿佛都是活的,帶著一道道金光,搖頭擺尾,呼之欲出。九龍壁慢慢地收縮,眼前突然射出一股股金燦燦的光,金色的光線盡頭,小橋流水,鮮花盛開,牛羊滿地;那里的人,一個個喜笑顏開,這風水寶地是何處?抬頭一看,上方兩大字——“天堂”。九龍壁一翻,天堂便變成地獄。地獄里個個衣衫襤褸,到處都是油鍋、銬鐐。有的人象牛一樣在背犁,有的背上背著一塊塊大石頭。九龍壁慢慢地合攏,天堂和地獄都被關在九龍壁的后面。突然,宮殿變成了會客室。古色古香的紅木沙發(fā)像拋了光,閃閃發(fā)亮。上首坐著玉皇大帝。
什么名字?玉皇大帝問。
何牦。
何方人氏?
濱湖府。
濱湖府何牦?
玉皇大帝翻了翻身邊的小冊子。小冊子就像你們生意人記電話號碼的小本本。玉皇大帝看完小冊子,說,何牦坐一旁等著。
王虎。從事何職業(yè)?玉皇大帝問。
經商,人稱王老板。
商人王老板,淫女無數(shù),淫后無一承擔責任,即刻起下地獄。濱湖府何牦,有自省之心,給你一次機會,找到歐陽橘紅,贖回過失,再聽候處理。
王老板聽后,哈哈大笑。何爹,這樣好的夢,我生什么氣?
好夢?下了地獄還好夢?
何爹你不會解夢,我會解。夢是老天爹托來的,老天爹講的是暗語,就像外國話要翻譯一樣。夢是反的,說下地獄,翻譯過來就是上天堂。我王老板不進天堂,誰進天堂?凡和我睡過的女人,我都把她們帶到了天堂,她們的叫喊,是她們在天堂里狂歡,是幸福,是興奮。
狡辯。他正色說。王老板,你去進你的天堂吧?,F(xiàn)在我正式通知你,給你一個星期找房子,一星期后,我收回出租房,請你搬出去。
捌
何牦張開眼睛慢慢把頭向左移動,看到打點滴的架子,還有一個藥瓶,再看自己的手背,連著一根塑料管,還貼一塊小膠布;再抬頭看墻壁時,墻上的電視機正在播北京電視臺的新聞。醫(yī)院?什么醫(yī)院?怎么到了醫(yī)院?什么時候來的?我不是出院了嗎?這醫(yī)院和上次不一樣,這是什么醫(yī)院?
叔叔,醒了?
我在哪?你把我送到哪個醫(yī)院了?他問何美寧。
北京皇城根醫(yī)院,你暈倒在為民旅店的走廊上,幸虧你身上有電話本,醫(yī)院才找到我。你昏迷了三天。我是今天早上到的。嚇死我了,叔叔,你一個人跑來干嗎?多嚇人?
北京?我到北京來了?
他想起了在濱湖三醫(yī)院住院的事。何美寧說,你倒在竹溪街郵電所的郵筒邊,人事不省。
那天,一起床,頭爆炸般地疼痛,惡心要嘔似的,他沒把這疼痛放在心上,吃完早飯去了郵局,剛把信放進郵筒眼前一黑,一股血往腦上沖,頓時,四肢無力天翻地轉。第三天,頭不痛精神也好,可以起床了。他對何美寧說,我不住院,你幫我把出院手續(xù)辦了。
不行。謝醫(yī)生說,你的病很危險,要觀察,要切片,才能找到病因。
騙人,醫(yī)院都騙人,想搞錢,我的錢不會給醫(yī)院,要留著,橘紅來了要用,要裝修房子,我可以將就,不能委屈橘紅。
橘紅,橘紅,病到暈過去了,還橘紅。叔叔,你也要想想自己了。
你回去吧,我不要你護理,宇文明年高考,回去照顧宇文。他不想和何美寧爭,知道何美寧是為他好,也知道何美寧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于是,他轉換了話題。
宇文爸爸在家。
你不回去,我把針頭撥掉,說著,做出撥針頭的樣子。
何美寧的背影剛離開病房門口,他就按了床頭按扭。護士問他什么事,他說,找謝醫(yī)生。謝醫(yī)生是他的主治醫(yī)生。
病情還沒確診,不能出院。謝醫(yī)生說。
什么確診,我只是頭痛發(fā)暈,現(xiàn)在完全好了,還要什么確診?你們還不是想搞錢?告訴你,我不上當,我的病好了,現(xiàn)在就給我辦出院手續(xù)。
今年滿七十二歲,來日不多,焦慮和緊迫感,火一樣燒到了眉毛。從老溝林場回濱湖二十八年了,尋找橘紅至今無果。他必須再去一次北京,再拖兩年,身體吃不消了。從濱湖三醫(yī)院出院后,手腳像充足了電似的,完全可以再去北京。上次假如不是眼睛發(fā)花,跟那女人跟到派出所,就守著為民旅店不動,盯住258號,可能早就找到橘紅了。這次到北京,仍住為民旅店,還是上次住過的那間房子。天天看著西皇城根258號,橘紅不可能天天在房子里不出門。
橘紅救了我?
叔叔,你醒醒吧,旅店服務員救了你,是他們把你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慢送十分鐘,你就沒命了。你的旅行箱還在旅店,我剛才和旅店打了電話,明天去結賬,再把旅行箱拿來。
從北京回來,剛下1次特快列車,何美寧要直接送他去醫(yī)院,他不肯,要回竹溪街。他在北京做了腦瘤切片手術,醫(yī)生對他說切片結果時是輕描淡寫,說腦部有個瘤子,可以切除,也可以吃點藥讓它慢慢消除。醫(yī)生對何美寧說結果時,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從病房出來,準備問醫(yī)生,什么時候可以出院,離辦公室門口還有一步時,聽到醫(yī)生對何美寧說,惡性腦瘤,癌細胞已經擴散,建議保守治療,也要做好另一個準備,病人有什么要求,想吃什么,盡量滿足。
回到竹溪街,何牦第一件事是寫遺囑。他共有五萬元存款。這次去北京的旅費加住院費,花了一萬六,何美寧辦出院手續(xù)時,他站在何美寧身后,見何美寧把九千元鈔票塞進醫(yī)院的收銀臺時,心痛得快要流眼淚了。這些錢都是計劃留給橘紅的,是讓橘紅過上好日子的希望和保證,上次在濱湖三醫(yī)院住院,大病醫(yī)療出了百分之八十,自己還交了三千五,這次是全費,百分之百的自己交。交的不是錢,是希望,是性命。他活著的希望和意義,就是贖回年輕時的過失,讓橘紅過上好日子,把錢都花了,就算找到橘紅,還有能力、條件讓橘紅過上好日子嗎?那一把把的錢交得他心里發(fā)顫,好像受了驚嚇似的,抖動。
存折上,還有三萬元,這錢無論如何都不能動了。他沒有兒女,侄子輩的,也只有何美寧,何美寧是他惟一的親人。外人眼里,他們不是叔侄,是父女,事實也是這樣,上次在濱湖三醫(yī)院住院,醫(yī)生和病友都說,何爹你女兒真孝順,在北京住院,病友也說,您這閨女真細心。何美寧一家三口,兩人的工資加起來,每月不足三千。何美寧的兒子宇文在濱湖一中讀書,前年升高中,離濱湖一中公費線差四分,一千元一分,四千元,何美寧舍不得出四千元錄取費,準備放棄一中,他堅持要宇文進一中,四千元錄取費由他出了,不但出了錄取費,還交了學費。
美寧:
叔叔過世后,三萬元存款,一萬歸你,另二萬請你交給歐陽橘紅。兩間房子,一間給你,出租收點租金,補貼家用;另一間給歐陽橘紅。家具等物品,全部歸歐陽橘紅。
叔叔要找到橘紅,讓她下半生過上好日子的心愿沒有實現(xiàn)。叔叔去世后,你要替叔叔繼續(xù)尋找,找到后,給你橘紅阿姨買兩身好衣服,不要再穿得叫化子一樣破破爛爛,買些補品,給她補補身子。你橘紅阿姨比我大四歲,老了,生活不方便,你要把她當嬸嬸一樣看待,照顧我一樣照顧她。
叔叔:何牦
寫完,兩滴淚水掉到紙上,還好,沒掉到字上,掉在空白處。
玖
三十七年轉瞬即逝,傷心的往事都風一樣刮過去了,但有個人,像血液每天流淌在她的血管里,貫穿于身體與她的生命同在。那人,就是楊琳,她的恩人。十年前,歐陽橘紅曾托濱湖公司去部里開會的領導,打聽楊琳,他們給她提供了三個叫楊琳的人,但年齡都對不上。她要趁有生之年,回濱湖看看楊琳。
歐陽橘紅要一個人回濱湖,雷紅不放心,非要陪同母親一道來。
楊琳的老伴退休后,在生活區(qū)路邊樹下搭建了一間小修理店,專修單車。歐陽橘紅找到小修理店。楊琳的老伴是鉗工,她對這個老鉗工印象有些模糊了,老鉗工一眼就認出了她。楊琳比老鉗工小十歲,楊琳和老鉗工生了兩男一女。大兒子因偷盜坐了牢,二兒子和小女兒下崗了。這些都是她來濱湖后才知道的。
見到老鉗工,她心里針扎般的痛。過去,這是一家有名的國有企業(yè),是濱湖人的驕傲?,F(xiàn)在一半職工拿六百塊錢生活費在家待業(yè)。怎么會這樣呢?假如自己當年不離開這里,會是一種什么情況?她還遇到了兩個同事,這兩個人,仿佛都成了魯迅先生筆下的潤土,甚至比潤土還寒酸,麻木。同事的面容雖難以辨別,說起某些往事,卻還依稀記得。
歐陽橘紅調離濱湖先到南京,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部里一個司長,半年不到就結了婚,婚后就沒回南京上班了。她先在化工部當工程師,那年國務院組建石油化工集團公司,從化工部分了一批人到集團公司,她也分到了集團公司,最后在集團副總工程師的位置退休,現(xiàn)在還兼了兩所大學客座教授。
那年,她和同事去濟南檢查安全生產。那是一家部里直管的化工企業(yè)。她記得,雷志雄的表舅,在這家廠里當副廠長,估計是表舅出面把雷志雄調回濟南的。一打聽,雷志雄是一個分廠的副廠長了。這次到濟南出差是她爭取的,當時安排她去蘭州,她找到主管副總,要求到濟南。她想念雷鋼和雷紅。
她見到了雷志雄,是在醫(yī)院見的。半個月前,廠里出了一次安全事故,一臺壓縮機爆炸。那晚是雷志雄值班,接到壓縮機運轉不正常的電話,他到現(xiàn)場指揮排除故障。當時重傷三個,那二個人三天后都脫離了危險。她第一次去看雷志雄時,雷志雄還處在昏迷狀況,沒脫離生命危險。三天后,檢查結束,她要回北京了,這時,洽好司長也來了濟南,回北京前,司長陪她去看雷志雄。雷志雄醒了,認出了她,還為在濱湖的絕情道了歉。
知道司長是她再婚的丈夫時,雷志雄拿著司長的手,說,拜托您。一連說了三次。
雷廠長,什么事,盡管說。
我不行了,雷鋼,雷紅交你們了。
雷志雄剛說完,一直盯著儀表的醫(yī)生急促地喊,快,快,快送急救室。半個小時后,急救室的門開了,醫(yī)生說,雷廠長去逝了。
司長通過關系,將雷鋼辦了美國的公費留學。雷鋼畢業(yè)后,留在美國,她的小孫子十歲了。雷紅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學教書,去年聘為教授。
歐陽橘紅雖是專程來報答救命恩人,但沒料到會是這種情況。早知這樣,就會多帶一點錢接濟他們,也算是給九泉之下的恩人一點慰籍。 歐陽橘紅要雷紅從包里拿五千元人民幣給老鉗工。
不能要,不能要。老鉗工一再推讓。
我最困難最絕望的時候,楊琳師傅救了我,是給楊琳的。
不行,不行,您大老遠來看我們,楊琳九泉之下,也會感激您。要是收了您的錢,楊琳也會不安。老鉗工一口一個您。
正在推讓之際,楊琳的二兒子進了修理店。二兒子眼角上還粘一砣眼屎,眼睛張不開,仿佛剛從床上起來,還沒睡醒。二兒子一見錢,眼睛就瞪圓了放亮,他趁老鉗工沒防備,從雷紅手中像搶一樣把錢接了過來。
給你就收下,又不是偷的,哥只偷了三千就坐了牢,你看好冤。二兒子一邊數(shù)錢,一邊數(shù)落老鉗工。
替我老爸謝你羅。二兒子數(shù)完錢,浮出一臉笑,那笑讓她心驚。
老鉗工無地自容的神態(tài),讓她也有幾分尷尬,仿佛是她做了對不起老鉗工的事。
媽,走吧。雷紅小聲提醒。
母女倆走出修理店,里面就鬧翻了天。她隱隱地聽到,老鉗工叫兒子把錢交出來,退回去。兒子不肯,父子倆對罵起來。
何美寧在中信賓館找到她時,歐陽橘紅已買好了回北京的軟臥票。
叔叔從老溝林場回來后,每星期寄一封信給您,天天盼您回信。
歐陽橘紅默默地聽何美寧敘說,何美寧的話語里,帶著傷感,她知道,何美寧想用何牦的執(zhí)著來打動她。她一生中,除了何牦,不管誰,也不管是如何的傷害了她,都能原諒,只有何牦是不能原諒的。保衛(wèi)科的那個夜晚,是她一生中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走后三十七年,沒來看楊琳,就是無法回首那不堪的一幕。
那個夜晚,是她精神上一個無法摘除的毒瘤。當她聽到了何牦的慘叫時,她還在替何牦擔心。那樣的叫聲,是有人打他嗎?他們會打我嗎?這一想又增了幾分恐懼。保衛(wèi)科的人捆綁她時,繩子輕輕地挽在她身上,沒用勁勒緊,但她的手臂上還是有麻麻的痛感,不是捆綁帶來的,是手臂長時間返在身后造成的。黑暗的房間里,她的皮膚浸在潮濕的空氣中,睡意全無。蚊子如幾個集團軍的兵力,把她圍了幾層,房間太黑,眼睛雖看不見蚊子,但耳朵里全是蚊子的響動。不知是血的原因,還是其它因素,她最惹蚊子,平時在家,蚊子不咬雷志雄,專咬她,咬了后,凸起一個包,奇癢,那癢不是在皮膚上,是心里,非要用力抓,把凸起的包上抓出絲絲血印,才能止癢。蚊子咬了后,既癢又痛的感覺超過了繩子捆梆的痛感。她只穿一身短衣短褲,手腳的皮肉都露在外面,讓蚊子美美地飽餐了一晚。后來一身的包雖然消退了,但留下一片片紅疤,得了皮膚病似的,一直到夏天過去秋天才好。天剛微微亮,她見有的蚊子被血撐得圓滾滾的,歇在角落里死了一樣,動都動不了。
天大亮時,她聽到了何牦逃跑的消息,心里有一種強烈的受當受騙的痛苦。她的心里在滴血。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時那些愛的誓言,在大難來臨時都忘記了?她覺得自己真有些可笑,就為了這個膽小鬼,鬼迷心竅一般,沾污了一輩子清白。
從聽到何牦逃跑時起,何牦就在她的心里死去了。
何美寧說了如何從南京找到北京,在北京如何被警察誤當特務,第二次去北京,又如何被一個陌生女人誤為流氓的事。何美寧說,三個月前,叔叔昏倒在北京一家小旅店里,醫(yī)生說晚送十分鐘就沒救了。
她看到何美寧用手擦眼睛,淚水沒擦干,眼眶又紅了;她看了一眼雷紅,兩行長淚掛在雷紅臉上;自己也忍不住要流淚了,她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被何美寧感動了,最后,還是被感動了,看得出,雷紅比她還感動。
原計劃在濱湖住三天。第一天看楊琳,第二天看看其他朋友,何牦不在看望的朋友之列。第三天陪雷紅上岳陽樓。見到老鉗工后,她就下了決心,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看了,她感到這次濱湖之行,是一個天真的錯誤,一股涼意積聚心中,盤桓不散,還往全身浸潤。
小紅,你說去不去?她征求女兒意見。
雷紅說,這位何牦叔叔也不容易,我都被他感動了,去看一看吧,何況一個垂危的人?
拾
叔叔,叔叔,你看,誰來了?
好像是何美寧叫他,有時覺得聲音從很遠的地方來,有時又感覺近在眼前。
床前站一個貴婦人,哪里來的?他只在電視里見過這樣的貴婦人。貴婦人白晰的脖子上戴一付寶石項鏈。項鏈象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閃閃發(fā)光。從外表看,貴婦人頂多六十歲,仿佛從未受過磨難,是從糖水里泡過來的。
叔叔,橘紅阿姨看你來了。
橘紅?在哪里?
何師傅,我是歐陽橘紅。
你……是……
歐陽橘紅。
不……不……不是,你們騙我。
叔叔,真是橘紅阿姨。
他閉上眼睛,不再理睬她們。這時,他心里的橘紅仿佛向他走來。一張蒼白的臉,臉上的縐紋就像干涸了的稻田,到處布滿溝溝叉叉;一身骯臟的衣服,縐縐巴巴,散滿了星星點點的痕跡,弓腰駝背。
這個何美寧,要騙我也不知找個像一點的來,找個貴婦人,騙得了誰呢?
閉目養(yǎng)了會神,再次張開眼睛,見貴婦人還在床邊,便對何美寧說,叔叔知道你是好心,叔叔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你想安慰叔叔。叔叔知道,這輩子見不到橘紅了,叔叔的債要背到下輩子,就算到了下輩子,叔叔也會把這筆債還清。他又指著貴婦人說,你找這位同志來代替橘紅,想安慰我,叔叔不怪你,你現(xiàn)在讓她走吧,免得誤了別人的事。
作者簡介
孟大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二級。出生于湖南寧鄉(xiāng),現(xiàn)供職于岳陽市廣播電視臺。
先后在《湖南文學》、《芙蓉》、《散文》、《山花》、《西部》、《鴨綠江》、《青春》、《海燕——都市美文》、《廈門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
由大眾文藝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盤點四十年》。中短篇小說集《痛徹肺腑的魚》由吉林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散文《自學、自學、向前進》、《一張紙的世界》、《大湖里的小蟲子》分別入選《散文》2010年、2011年、2013年《散文精選集》。《另一種夢想方式》入選《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5》。另有散文多次入選其他選本。
紙刊合作:《當代人》《長城》《詩選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選刊》《當代小小說》《小小說百家》《唐山文學》《興安文學》《包頭晚報》《邢臺日報》(合作期刊陸續(xù)添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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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作家》是西部聯(lián)盟會主辦的綜合性文學雙月刊,創(chuàng)辦于2012年1月,是非營利的公益性文學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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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 問:熊育群、秦嶺、洪燭、陳啟文、鄧九剛、余繼聰、阮直、王克楠、帕蒂古麗、李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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