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妍濤
【關鍵詞】 沈從文;書信;日記;精神狀態(tài)
【中圖分類號】 G633.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0463(2017)12—0087—01
1949年初,北京的冬天還沒有過去,隨著《斥反動文人》在北大校園傳抄、張貼,作家沈從文的命運發(fā)生了重大的轉折。
沈從文從作者郭沫若的疾言厲色中感受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當然,僅僅郭沫若的一篇文章不可能讓沈從文惶惶不可終日,對人身安全的惶恐和對新政權的疑慮,只是原因之一。對于作家沈從文而言,也許真正使他墜入深淵的,是對自身文藝生命的不安和迷惘。
1949年1月中旬,沈從文陷入精神失常。關于原因,學界眾說紛紜,但是郭沫若的那篇文章被普遍認為是沈從文陷入錯亂的導火索。這段時間大概是沈從文一生中最孤獨的時刻。對人身安全的惶恐,對文學道路的猶疑,“往何處去”的迷惘發(fā)展到了極點。
到1949年下半年,沈從文的精神漸漸“回復正?!保驈奈淖罱K沒有毀滅,這也就意味著,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他必須考慮之后的人生道路。
“……就通泛看法來說,或反而以為是自己已站不住,方如此靠攏人群。我站得住,我曾經(jīng)清算了我自己,孤立下去直至于僵撲,也還站得住。我樂意學一學群,明白群在如何變,如何改造自己,也如何改造社會,再就個人理解到的敘述出來。
……我已起始在動,一種完全自發(fā)的動。這第一步自然還是并不容易邁步,因為我心實在受了傷,你不明白,致我于此的社會因子也不明白。我的動,是在成全一些人,成全一種久在誤解中存在和發(fā)展的情緒,而加以解除的努力?!盵 沈從文日記,1949年9月12日 ]
沈從文的這則日記充滿了矛盾,甚至可以說有些前言不搭后語。這大概是沈從文對于未來去向的首次表態(tài)。在這封信中,他表示自己不是為人所迫,即使是走投無路,“也還站得住”,又說自己的“動”,是在成全,其實是對“郭沫若們”的辯白,近乎于站隊和自我保護的手段。
沈從文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經(jīng)過漫長的思想掙扎,意識到了靠近群眾和多數(shù)派對于寫作和生存的必要性。對于“靠近人民”,他堅持認為自己一直是真正從人民群眾中獲得經(jīng)驗的。其實“人民”還是那個“人民”,只是從今以后,也許他只能用另一種,也是唯一一種話語方式去靠近人民了。這一時期之后,“國家”和“人民”成了沈從文日記和書信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關鍵詞。
1950年,沈從文進入華北人民革命大學進行政治學習。沈從文在革大,覺得有意義的事不多,一個是打掃茅房,從具體實踐中學習為人民服務,一個是到廚房里坐坐、去幫忙,拉幾句家常。在畢業(yè)總結里,沈從文說自己是“越學越空虛,越不想說話了”。
這是一段漫長的恢復期和適應期,有些像是將成型已久的輪廓重新打磨,好把自己裝進一個新的模子里。盡管他并不消極墮落,甚至是強迫自己去積極向上,但種種的不適應都讓他覺得艱難。
“在革大學習半年,由于政治水平過低,和老少同學比,事事都顯得十分落后,理論測驗在丙丁之間,且不會扭秧歌,又不會唱歌,也不能在下棋、玩牌、跳舞等等群的生活上走走群眾路線,打成一片?!?/p>
在五十年代初期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即使走出了“精神失常”的陰霾,由于無法獲得精神上真正的安寧和滿足,文藝生命枯竭,他的精神狀態(tài)并不好,朋友丁玲即使愿意向他提供幫助,卻也不大情愿單獨面見他,因為不愿看他“萎靡不振”的樣子。
丁玲在給同事的信中說:“……我那個時候覺得他搞創(chuàng)作是有困難的。在歷史博物館還是比較好。看現(xiàn)在這樣子,還是不想在歷史博物館。這樣的人怎么辦?我一個人不想見他,把話說扭了就說不下去了。我看見他萎靡不振,仿相隔世之人的樣子,也忍不住要直率地說吧。有另外一個人就好得多了。”[ 鄭欣淼:《沈從文與故宮博物館》,《新文學史料》2006年第1期;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下》2015年5月版 457頁~458頁]
沈從文的好友丁玲,他們的友誼可以追溯到抗戰(zhàn)時期。這個時候,丁玲對于沈從文的意義是復雜的,一方面,她是故交、舊友,另一方面,她又完全屬于那個對他來說比較陌生的陣營,同時,沈從文又需要丁玲來靠近這個新的政權。沈從文為了跟上形勢,把丁玲的書作為必修讀物。
1950年12月,沈從文從革大畢業(yè),選擇進入歷史博物館工作,這一時期的沈從文,正努力從對歷史文物的研究中找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失去的熱情,試圖找回內心的平衡。盡管“生活可怕的平板”,當他同一群群陌生人一同參觀文物,并為他們講解的時候,他還是能感受到一絲充實,找到工作和生活的意義。
沈從文為什么選擇歷史博物館的工作,在不得不放棄寫作的日子里,文物研究成為了他畢生的事業(yè),也許還是與他“歷史中間物”的意識有關。
“你年輕人,我就為了你,為了你們,我活下來了……我就為你們之中還有可能從我工作中,理解我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熟人,就在一切想象不到的困難中,永遠地沉默支持下來了。在一切痛苦和寂寞中支持下來了……我還為了手中一支筆,有可能再來用到你們生命的形式發(fā)展上,保留下你們的種種,給后一代見到。我很沉重也很自然的活下來了?!?/p>
為了下一代與未來,這是沈從文一貫的想法,這一段仿佛笑意中藏著眼淚的話,似乎表明他正以一個普通的勞動者的方式參與這個黃金時代,讓自己也變成這個欣欣向榮的黃金時代的一部分,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為了“參與”而“參與”。
“關門時,照例還有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這些人送走后,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風景,百萬戶人家房屋櫛比,房屋下種種存在,種種發(fā)展與變化,聽到遠處無線電播送器的雜亂歌聲,和近在眼前太廟松柏林中醫(yī)生構里格蹀的黃鸝,明白我生命是完全的孤獨,就此也學習一大課歷史,一個平凡的人在不平凡的時代中的歷史。很有意義。因為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渴望,那么就用這個學習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種理解?!?
他在盡自己所能去感受、學習,盡管依然會覺得孤獨和空虛。這樣的孤獨和空虛,不只屬于他一個人,那是一個時代里一部分人注定要面對的命運。
“你放心,我一定凡事好好做去,和龍龍虎虎也做了保證,要來為國家做幾年事情,不會使他們失望的。你要稍微注意一下體力,莫拖倒,可以多為國家為人民做些事!”
“在船上學習文件,越學越感到自己渺小無知。必須小心謹慎地從領導上學習處理工作,方可少犯錯誤。我似乎十分單獨而又并不單獨,因為這一切都在我生命中形成一種知識,一種啟示——另一時,將反映到文字中,成為一種歷史。船上水手雜亂歌呼,簡直是一片音樂,秀與雄并,而與環(huán)境有如此調和,偉大之至,感人之至。天漸入暮,山一一轉成黛藍,有些部分又如透明,有些部分卻紫白相互映照,有如生命,離奇得很。” [ 沈從文家書·川行書簡,致張兆和1951年10月25日,北京;沈從文家書·川行書簡,致張兆和1951年11月1日,巫山;沈從文家書·川行書簡,致張兆和,1951年10月25日,北京]
“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我們平時不是讀歷史嗎?一本歷史書除了告訴我們一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砍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正的歷史卻是一條河。”[ 沈從文家書·湘行書簡,致張兆和,歷史是一條河 ,1934年1月18日第二信]
1951年,在前往四川參加土改的路上,沈從文給張兆和寫信,這是沈從文一段新的生命旅程。沈從文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自己的狹隘和人民的偉大,一夜之間他把自己長達十年的艱苦的精神求索全部否定,他決心無限靠近人民,向人民學習,
“……謹謹慎慎老老實實為國家做幾件事情,再學習,再用筆,寫一兩本新的時代新的人民的作品,補一補二十年來關在書房中胡寫之失”[沈從文家書·川行書簡 致張兆和1951年10月25日]。出發(fā)前,他征求好友丁玲的意見,丁玲告訴他:“凡是對黨有利的事情就做,不利的就不做?!?/p>
后來的歲月中,盡管沈從文一路搖搖欲墜,卻最終幸運地走了過來。在這些不平淡的日子里,除了學術著作《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沈從文終于也沒寫出什么令他自己滿意、令時代滿意,也令喜歡他、欣賞他的讀者們驚艷的文學作品。他幾乎完全地放棄了寫作。這位中國的托爾斯泰,也許自己未曾想到,在身后的許多年里,當老讀者想到他,當新的讀者認識他,還是因為那部被他歸入“胡寫”的《邊城》。
編輯:馬德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