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偉
因為我專注于中國考古學研究,對西學完全談不上有什么獨到的認識,這里只能從考古學科的特性出發(fā),談一點粗淺的看法。
人們通常把宋代以來的金石學視為中國考古學的前身,實際上這個說法是很值得商榷的?!爸袊脊艑W之父”李濟就曾經比較過宋代呂大臨的《考古圖》和清代端方的《陶齋吉金錄》,發(fā)現八百年間中國的古器物學不但沒有進步,反而是大大退步了。雖然清末有羅振玉、王國維的橫空出世,但“羅王之學”依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考古學。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其主旨一是取地下材料“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二是為了“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大抵屬于“證經補史”的范疇。
一九二八年,傅斯年以其“縱橫捭闔之才”,“無中生有”地締造了中研院史語所這一現代學術機構。傅氏反復強調,該機構之建設,就是要與傳統(tǒng)的“抱殘守缺”式的國故研究劃清界限,“擴充材料,擴充工具”則是史語所的旨趣所在。傅斯年堅信,“史學的對象是史料”,或者說,“史學的工作是整理史料”??脊艑W在提供大量“新材料”的同時,也發(fā)揮著“新工具”的功能,從而在相當的程度上滿足了傅斯年“要把歷史語言學建設得和生物學地質學等同樣”之愿望。
史語所成立伊始,傅斯年即聘李濟為史語所考古組主任,這一略帶偶然的人事安排卻深遠地影響了中國考古學的走向。李濟雖然沒有經過專門的考古學訓練,但他深諳以“精密的方法”發(fā)掘出的地下古物才具有科學價值的道理,并將田野考古的職責定義為“用自然科學的手段,搜集人類歷史材料,整理出來,供史學家采用”,他的這一理念簡直就是“擴充材料,擴充工具”的具體詮釋。隨后,梁思永從哈佛畢業(yè)回國加盟史語所,作為中國第一個專攻考古學的學者,他幾乎以一己之力規(guī)范了考古學研究的三個關鍵步驟—資料采集、資料整理以及資料研究??梢哉f,中國考古學從它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門用新方法獲取新材料來研究中國“老問題”的學科。從這層意義上講,它是典型的“西學在中國”。
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七年,史語所考古組連續(xù)在殷墟進行了十五個季度的發(fā)掘,除了那些刻字甲骨、刻花骨片和白陶等精美之物,殷墟的“基本材料仍是那極多極平常的陶片、獸骨等”,但李濟卻信心滿滿地展望,“在這種材料上我們希望能漸漸地建筑一部可靠的殷商末年小小的新史”。很顯然,李濟并不滿足于僅僅充當材料的提供者,更希望考古界同仁同時也是材料的使用者,或者說古史的重建者。從這層意義上講,古史重建堪稱中國考古學的“初心”。
李濟身體力行,數十年之后,他交出答卷—《安陽》—一部用考古出土材料來書寫的殷商歷史。但此時,李濟的理想早已超越“建筑一部可靠的殷商末年小小的新史”,而是要利用可觀的考古資料來“編輯一部比較可信的中國上古史”,以此考察“民族的發(fā)展與文化的演進”,并最終出版了四卷本的《中國上古史》(待定稿)。
幾乎在傅斯年創(chuàng)辦史語所的同時,曾經留學法國的哲學學者徐旭生出于對“疑古”思潮的極大不滿,也投身到古史研究的隊伍中來。徐旭生主張歷史研究不能“專在斗室故紙堆中繞彎子”,因此在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下創(chuàng)設了考古組,排除種種困難在陜西開展考古工作,意欲尋找“豐鎬,咸陽,犬丘,岐下,平陽,雍,及汧渭之會”等周秦都邑,并最終選擇寶雞斗雞臺遺址進行發(fā)掘。徐旭生和他的學生蘇秉琦相信,一部理想的中國上古史必須將文獻、傳說和遺物三種材料綜合運用來書寫,并且堅信“將來必有一天,我們可能根據豐富可靠的地下遺物遺跡,和考古學的成就,來描述中華民族的史前文化”??箲?zhàn)期間,為了鞏固國人對于古史的信心并探尋正確的古史研究方法,徐旭生完成了他的名著《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此書堪稱文獻和傳說材料綜合利用的典范,但很少涉及考古材料。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蘇秉琦晚年完成的重要著作—《中國遠古時代》和《中國文明起源新探》—才是真正意義上扎根于考古材料的古史重建,所以他由衷地感慨這是“六十年圓一夢”。
但并非所有學者都主張中國考古學應該以古史重建為學科使命。張光直就不無遺憾地表示,如果中國考古學家最初是在周口店、仰韶或其他史前遺址而非殷墟進行大規(guī)模發(fā)掘的話,那么考古學在中國的發(fā)展可能會從歷史學的范圍中走出來,而與自然科學做比較密切的結合。而在另外一些西方學者眼中,中國考古學更是淪為“維護傳統(tǒng)”的“證史工具”,這無疑是誤解了中國考古學的史學傾向。如上所述,中國考古學的兩個源頭—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考古組和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考古組的創(chuàng)辦者在學科萌芽之際即勾畫出強烈的古史重建的愿景。從徐旭生的《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到李濟的《安陽》,從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到蘇秉琦的《中國遠古時代》和《中國文明起源新探》,第一流的歷史學者和考古學者一直胸懷大志,立意高遠,“建體系”“修國史”,都堪稱是在為《家庭、私有制、國家的起源》“寫中國續(xù)篇”,中國考古學何嘗僅僅滿足于“證經補史”呢?中國考古學的當務之急其實是如何“不忘初心”,牢記學科使命,為重建系統(tǒng)可靠的古史貢獻力量,避免學科研究陷入碎片化、技術化的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