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宏杰
文弱的宋朝
□ 張宏杰
如果直接從唐朝跳到宋朝,你會打一個冷戰(zhàn):這兩個時代的氣質,是如此不同。
唐人粗豪,宋人細膩。凡是唐代的事物,無一不博大恢宏,健碩豐盛。唐代洛陽龍門石窟中的大盧舍那佛,氣勢不凡,雍容華貴。韋炯墓壁畫中那肥碩的女子和強悍的男人,李爽墓中那雙手握拳、瞪目怒吼的天王陶俑,昭陵石雕中那八匹神采飛揚的駿馬,無不體現出唐人強烈的自信和力量。而宋代文物的風格則細膩而文雅。宋代雕塑體形普遍變小,竹雕、木雕、象牙雕大行其道,它們均以小巧細致、富有生活情趣而取勝。
唐瓷大氣,宋瓷精致。唐瓷以雍容自然而取勝,宋瓷則精致而謹慎。宋瓷或為純白、漆黑,或為清澈無垢的青白,或為幽玄深邃的粉青。與大氣粗樸的唐瓷相比,它簡潔清秀,反映出宋人細膩內向的心理性格。
唐詩熱烈,宋詩沉思。唐朝文人們“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他們熱情地向往建功立業(yè)。李白“十五學劍術”“一射兩虎穿”;岑參“近來學走馬,不弱并州兒”。他們下馬能飲酒,上馬能殺人。宋代文人卻不再向往到邊塞去領略風沙,習武從軍在他們看來是卑賤的事業(yè)。宋詩中很少出現邊塞、駿馬和戰(zhàn)爭。唐人筆下的邊塞壯麗無比:“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睂Ρ戎?,宋代為數不多的邊塞詩詞中最有名的那一句范仲淹的“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讀起來是那么的凄涼。如果說唐詩體現的是少年精神,那么宋詩則充滿了中年人的冷靜和沉思。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使得唐宋兩代的面貌如此迥然不同?
這一切源于宋代統(tǒng)治者對武器的恐懼。也難怪,從開元盛世到宋朝建立的220年,中國都是在打打殺殺中度過的:先是生靈涂炭的安史之亂,然后是動蕩不安的藩鎮(zhèn)割據,后來又是亂成一團麻的五代十國。篡弒和兵變是五代十國的主旋律,每個政治人物的輝煌都不過是曇花一現。武人統(tǒng)治的時代,人人都朝不保夕。
槍桿子決定一切的世界,實在太讓人絕望了。費盡心機得來的榮華,轉眼又成泡影。以兵變從孤兒寡母手中奪得江山的趙匡胤不想再繼續(xù)這無望的惡性循環(huán)。結束它的辦法只有一個:建立新的游戲規(guī)則,讓人們不再憑槍桿子,而是憑筆頭子來進行競爭。
因此,宋代政治設計的第一個特點是對武力的全方位防范。
開國不久,趙匡胤就通過“杯酒釋兵權”,戲劇性地解除了幾位最有實力的將軍的軍權。接著,他又在制度設計上費盡了腦筋,從方方面面限制武將的權力,降低武官的地位。他把武將排除在最高權力中心之外,朝廷大事,武官沒有什么發(fā)言權。為了降低人們對武官職務的興趣,在宋代官僚制度設計中,文官升官很容易,武官晉升卻非常緩慢。
除了對武將大力防范,趙匡胤也沒忘了給文臣套上籠頭。精明的宋太祖運用“分權”和“制衡”之術,消除了文臣在制度上對皇權形成威脅的可能。他把宰相大權分割成了幾塊,將軍權交給樞密院,將部分行政權交給新設立的參知政事,即副宰相。他又設“三司”來專門管理財政,分掉了宰相的財權。在地方上,他同樣也大行其“分權”和“制衡”之術,規(guī)定地方官由中央派出,任期只許三年。為防止一把手獨斷專行,他為各地知州設立了名為通判的副手,來監(jiān)督知州。他又派轉運使到各地管理財政,取消地方上的財政處理權。
宋代的基本政治設計,大幅度地改變了中國人的性格。中國人歷史上第一次不再以立功疆場為榮。宋代民間流行的俗語是:“做人莫做軍,做鐵莫做針。”在宋代,將軍們不管立了多大功勛,也難有文臣那樣的風光。宋代男人開始失去了尚武精神,他們沉醉在案頭書牘之中,在日復一日的淺吟低唱中把時光送走。他們的體質越來越差,性格也越來越細膩。
從北宋中期開始,亡國滅種的威脅如同烏云一樣,一直籠罩在每一個宋人的心頭,并且終于在南宋末年變成事實。這是分析宋人性格不可忽視的一個背景。事實上,在大宋王朝的大部分歷史時期,宋人都生活在一種惴惴不安之中。越到后來,他們對未來的預期,就越灰色和悲觀。這就是宋人癡迷梅花、蘭花、竹子、菊花這些幽雅冷靜意象的原因。
梅蘭竹菊在宋代以后被稱為“四君子”,成為中國文化中一種代表性的意象組合。分析這四種意象,我們會發(fā)現它們有一種共同的精神特點:梅在嚴寒中怒放,展現著嚴酷環(huán)境中的不屈;蘭獨處于幽谷之中,代表著寂寞中堅守情操;竹則未曾出土先有節(jié),表達的是士人的自制和節(jié)操;菊花傲霜而開,殘敗猶抱霜枝,象征的同樣是在逆境中的抗爭??偨Y起來,這四種事物所表現的,其實都是對即將到來的嚴酷環(huán)境所做的一種心理準備,為在死亡、在被征服的威脅面前堅守氣節(jié)而進行的自我精神動員。
因此,宋代士人的性格與唐代完全不同。唐代文人傲岸不遜,豪飲高歌,笑傲王侯,斗雞走馬,出塞入關,攜妓交游……身上充滿了充沛的活力和無憂無慮的樂觀。他們是青春、自由和歡樂的。而宋人不再有可能跨上戰(zhàn)馬,去尋找自己的理想。國家和個人的命運時刻處于威脅之中,他們所能做的,卻只有老老實實寒窗苦讀,在案牘中消磨掉自己的一生。因此宋人比唐人敏感、脆弱得多,作品中彌漫著對人生的茫然無著。連宋代的少年都是少年老成,愁緒滿懷的。唐代“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崔顥語),宋代少年卻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淡淡憂傷中得到心理的滿足。
(摘自《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