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
鄧一光曾說:“城市不乏另一種隱結構中的森林、河流、草原和沙漠,不乏遮天翳日、浪淘風簸、一碧千里、動物兇猛,如果你讀過我這些年的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確,城市是一套生態(tài)系統(tǒng),那里有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與參差不齊的城中村自建房,不同的人處于食物鏈的不同環(huán)節(jié),上演著并無多少翻新成分的劇本。
鄧一光的小說里多有比喻、象征,小到一小段話,大到整個故事整本書,甚至囊括未來的整個寫作計劃,明暗交織、環(huán)環(huán)相扣,給讀者也即解套者帶來的,既是棘手的難題,也有挑戰(zhàn)智力的樂趣。比如書名,深圳藍是什么?是大家喜聞樂見的藍天在深圳的小名。但是霧霾時代熱衷于在微信里曬天空的我們,顯然對那份珍愛藍天的熱切了然于心。微言大義卻一點即明,因為它瞄準了我們的生存鏡像,直擊我們的普遍愿想。
跨行業(yè)人生比喻伴隨著小說人物的出入,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伏貼?!逗{杜鵑氣味的貓》談到景觀設計師羅限量掙扎著努力在城市建立新家時談到:“公園剛建時沒有經驗,植物選種不對,比如桂花樹耐熱性差,大面積種植很難養(yǎng)護,這些品種要不斷置換,就像很多早年來這座城市闖蕩的人,他們也是選種不好的植物,他們在這里生長過一段時間,要么死掉,要么遷移走。”《家鄉(xiāng)菜,或者王子廚房的老鼠》談到急于成家立業(yè)的廚師周元林:“他需要城市,就像水果之于果凍,其他人也一樣,他們像牛腱肉之于剔筋刀、雞蛋之于攪拌器、冷油之于旺火、口欲之于色香味,人們需要在烹飪中完成生命的轉型,沒有城市,他們找不到烹飪之器?!薄锻O聛硎羌蝗菀椎氖隆分谐绦騿T朱炎炎給騷擾者回了封字斟句酌的郵件,對方卻無視她的存在,依舊我行我素,使她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中,人們日新月異,卻不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是成了連交流的程序都被剝奪掉的地址。”諸如此類事關人性冷暖與靈魂焦慮的比喻在文中曇花一現(xiàn),卻讓整個故事都籠罩在其繚繞的余音中。
曾有人感慨,流水線上的工人并不知道自己在參與制造一輛汽車。類似的,相對于社會發(fā)展,每個人手頭的工作都是流水線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且隔行如隔山,大家每天忙忙碌碌,汲汲于眼前與手頭,卻并不知道“山”那邊的人過得怎樣,以及我們與他們,到底合力在完成什么偉業(yè),抑或只是在做消磨時間的無用功。
在這個層面上,鄧一光這些穿越行業(yè)阻隔、自由率性游刃有余的比喻,能使讀者跳出一己之專,一窺圈子外的生活,從而琢磨出城市與人之間那場驚心動魄的拉鋸戰(zhàn)。
如《后記》中所說:“我個人的觀察是,大多數被要求為城市在成功基因組拷貝的增值行為中支付個人幸福指數的人們,都直接表示出了不情愿?!?/p>
相對于行業(yè)的比喻,對精神困境的描摹則顯得隱晦。比如《我們叫作家鄉(xiāng)的地方》中,姆媽在家鄉(xiāng)以及兒子的打拼地兩頭都成為多余人,載著兒子的汽車從她身邊駛過,她好像不相信車就這樣開走了,身邊唯有一只剛出生的小狗歪歪倒倒嗅著什么。這只小狗,便是姆媽此刻迷茫的精神化身。
孤獨與家,是書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主題,也是人生在世無法避開的問題??梢哉f,家是借以抵抗孤獨的法寶,然而“沒有愛”“無所愛”,何以為家?跨過婚姻的熟男熟女,面臨感情上的危機和迷茫;如日之初升的年輕人,則在婚姻大門前做著鍥而不舍的沖刺,哪怕只為一個形式——婚姻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圍城。
《深圳藍》中的戴有高是富二代、奢侈品分析師,算是成功人士了,至少不用像某些人那樣,靠獻血去贏取積分入戶的資格。然而生活本該很靠譜的他,卻有家不能回,在前妻的嫌棄與“90后”小蘿莉的多番示好間,孤身一人,不知未來在何方,盼望臺風出現(xiàn)并囂張一番,以便自己能長長地嘆息一聲,找到繼續(xù)走下去的勇氣。
尼采曾說:“那種突然瘋狂的時刻,寂寞的人想要擁抱隨便哪個人!”而《與世界之窗的距離》則相反:“那些進入商場的人們,他們走進商場的目的,不見得是要買一件大家伙,很可能他們只是看一看,甚至連這個打算都沒有。人們只是感到孤獨,借他人的熱流驅散恐懼,這個他人也許成千上萬,也許就一個?!边@份孤獨而又甘于孤獨的疏離,雖然在小說中用于影射兩對假婚者的倫理孤立,卻也道出了彌漫于都市的一種普遍感受,介于正常與抑郁之間的龐大灰色地帶。
值得一提的是,如此密集的意象展示,在鄧一光小說中不是一種炫技,不是那些技巧繁復的鋼琴曲——只見一雙手像螃蟹急行軍那樣在琴鍵上跳動,場面震撼卻沒有觸動人心的旋律。他的小說是舒緩優(yōu)雅的行板,一切都水到渠成順其自然的自在模樣,不時有些逗人發(fā)笑的比喻象征,細想卻讓人黯然神傷。
從這個層面上說,鄧一光的語言是屬于莎士比亞式的,俏皮、警醒,冷眼旁觀而又有大愛存焉,這在他的訪談中可以感受到:“我猜在我之外,這座城市有兩千萬個理想,如果它們一起升上天空,這座城市會有多么豐饒?!?/p>
比喻、象征,均可看做互文閱讀,窮其究竟,有時候甚至會產生類似于莊周夢蝶或者《盜夢空間》結局的疑惑。也許重要的,是隱藏于事物背后那個共同的“道”——你沒有撼動的能力,唯有唏噓的份兒。而“道”一旦尋得,便是下一部作品的凝結核了。
其實不止小說,即便是鄧一光的訪談,讀者也不要奢望一目十行便能捕獲信息。大概隱喻既然隱了,也便不求聞達于天下,只望有心人解碼,在解碼中豐富擴充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