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超
小饅頭不是電視廣告里那個讓一群祖國的花朵們齊聲亂叫的、用來長身體的、含各種營養(yǎng)的小饅頭。小饅頭是我一起從小玩大的伙伴,不是因為他長的像饅頭我們才叫他小饅頭,是因為別人都叫他爸爸饅頭,所以我們只有叫他小饅頭了。但是,他已經(jīng)死了,出事那天我和他都在大熊的車上。
那天是上個世紀(jì)的最后一天,我、大熊和小饅頭準(zhǔn)備和全世界人民一道慶祝新的世紀(jì)的到來,地點選在我的宿舍,他們倆讓我準(zhǔn)備酒和兩個美媚,兩個美媚是分配給我自己和小饅頭的,大熊自己帶女朋友。我提前一天就準(zhǔn)備好了酒,至于兩個美媚我倒是打了電話聯(lián)系過,先打了一個電話說要和男朋友在一起,又打了一個說加班,最后我估計有把握能來的那個也說,看看吧。
下午一上班小饅頭就從單位跑到我這里準(zhǔn)備晚上的世紀(jì)大餐,并一個勁地對我說:“沒上班,偷偷跑的?!?/p>
小饅頭是另一個單位食堂的廚師,我們經(jīng)常調(diào)侃他,說他的名字為他的職業(yè)取的,還是他的職業(yè)因為這個名字而謀的。他狡辯的說他是做紅案的,饅頭是白案,兩碼事。記得過去單位遇到逢年過節(jié)什么的,單位的廚師最忙了,每個單位都要發(fā)餐券,大伙兒拿鍋帶盆的在食堂排起一條長龍般的隊伍,美滋滋地比娶媳婦還美?,F(xiàn)在過節(jié)單位發(fā)點過節(jié)費,自個兒想吃什么買什么,單位的廚師也就跟著放假了。所以,小饅頭從單位跑出來也沒什么事情,只是他這樣做對我們說有點為朋友赴湯蹈火的樣子,讓我們對他感恩戴德一番。
大熊的服裝店下午也打烊了,我在電話里說:“世紀(jì)末不再賺點,這么早關(guān)門不虧呀?!?/p>
大熊在電話那頭說:“生意難做,關(guān)的再晚也虧?!?/p>
我在掛電話的時候聽見那邊一個催促的女聲。不由的想起我這邊的兩個美媚還沒搞定,心里就有點覺得對不起小饅頭。
大熊有輛二手北京212,跑起來一拱一拱的,老讓人聯(lián)想做那種事,每逢有美媚坐在車上,我們都會心領(lǐng)神會地干笑兩聲,毫不知情的美媚都會問我們笑什么,并對著車上的后視鏡把臉搬起來左看右看,好像在自己的臉上能發(fā)現(xiàn)引起我們干笑的原因,這輛車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聲音巨大,往往車沒到,聲音就先到了,我經(jīng)常取笑大熊。
“這哪是汽車,分明是拖拉機呀?!?/p>
每當(dāng)此時小饅頭往往會補充兩個字:“手扶?!?/p>
菜都做好了,小饅頭在電話那頭開始發(fā)起了牢騷,我剛一接電話他就喊著說:“你是不是不回來了。”
我斜眼看了一眼正在辦公桌前發(fā)呆的科長,捂著電話小聲說,“快了,手頭有點事?!?/p>
科長頭也沒抬,翻了翻白眼。
“還沒到下班時間,你急什么?”
我抬起手腕,習(xí)慣的看看表,離下班時間還有二十來分鐘。
我坐在靠門的一張質(zhì)地堅硬的凳子上,看著辦公室里面靠窗的科長,在真皮沙發(fā)轉(zhuǎn)椅上埋著頭,一邊讀著報紙中縫里的一則征婚啟示,一邊問我。“這個條件不錯,適合你,我?guī)湍慊胤庑湃绾???/p>
我的心思不在這里,看著科長,臉上堆著討好的笑說。“好,好?!?/p>
科長接著念道。
“某靚女,24歲,身高1米62,某名牌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本市某機關(guān)單位工作,愛好文學(xué),有作品見報刊。欲尋一英俊男士,本科以上,經(jīng)濟上好,有住房的24至28歲的男士為伴。”
我假裝專心的看著科長,心早就飛到下個世紀(jì)里去了??崎L念完后,我說?!昂茫?,就像是按我的條件來寫的嘛?!?/p>
我的話音剛落下,下班的鈴聲就響起來了。我跟在科長的后面,往樓下走去,科長意猶未盡還在和我談?wù)撜骰榈氖?,我急忙說?!澳o她寫信吧,以我的名義。"
我出了單位,在路口等出租車,半天也沒來一輛,我急躁了起來,今天真怪,世紀(jì)末又不是末日來了,出租車都跑哪去了,正在生氣,電話響了起來。
我一邊盯著馬路上來往的汽車一邊對著電話吼。
“回來了,在路上。”
那邊溫柔的女聲說。
“你跟誰說話呀。”
我一聽,急忙賠笑道。
“我以為是別人,你是……?”
“沒記性的,上午你不是給我打了電話了嗎?”
我趕緊回顧了一下上午打的電話,心里也在尋摸打了三個,不知是誰。我趕緊問。
“還來不來?”
“來,你來接我?!?/p>
“好,我正在打車,馬上就來,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北京中路五十二號”
“馬上來,等著。”
終于等到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后忙讓他到北京中路五十二號接一個我也不知是誰的女孩。
在路上我使勁的想,等我去接的女孩是誰,上午給三個女孩打了電話,一個是實習(xí)的阿珍,一個是當(dāng)會計的點點,還有一個是剛大學(xué)畢業(yè)來鍛煉的魯魯。這三個女孩阿珍和點點是通過報社的小六認(rèn)識的。認(rèn)識她們倆個的時候我正在酒吧和小六擲骰子,小六接了一個電話后說:“要來兩個美媚,我身上沒多少錢了,你買單怎樣?”
“可以,只要是漂亮的美媚?!?/p>
“我認(rèn)識的有丑的嗎?”小六一直很自信。
一會,她們就來了。小六格外興奮地像展示他的私人藏品一樣。我記得這時酒吧正播放著克萊德曼彈奏的《水邊的阿狄麗婭》,我當(dāng)時看見她們,暗想,真美呀!為此,我深深地記住了這兩個女孩。
魯魯是內(nèi)地的朋友介紹的,朋友來電話對我說,一定要照顧好他朋友的妹妹,一個人不容易啊。
魯魯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弱不禁風(fēng),厚厚的鴨絨衣服擋不住她豐盈的身段,蠻漂亮的臉蛋朝氣蓬勃。
是魯魯。我想一定是她了。
我和魯魯回到我的家的時候,小饅頭正望著一桌的酒菜發(fā)呆,看見魯魯,小饅頭就沒有了他往日的那種油腔滑調(diào),他手也沒地方放了。
我問他:“大熊呢?”
“沒來?!?/p>
“打電話呀?!?/p>
電話撥通后小饅頭對我說,“在路上?!?
電視里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正在向觀眾感嘆這個世紀(jì)的漫長歲月。大熊一進(jìn)門就嚷著,“什么破車,出門就壞?!?/p>
小饅頭說,“我都等成雕塑了,你們這些人有道德嗎?”
我急忙招呼大家就坐,我們一共五個人,我左邊是大熊右邊是魯魯,大熊右邊是我,左邊是他帶來的女孩,小饅頭則坐在兩個女孩的中間,我窺眼看去,小饅頭緊張又興奮的表情,跟他平時的風(fēng)格截然不同。
大熊指著他帶來的女孩向我們介紹說:“春風(fēng),做環(huán)保的?!?/p>
我趕緊伸出手和春風(fēng)的手在魯魯?shù)拿媲拔樟艘幌?,彼此微笑并點頭算是認(rèn)識了,接著小饅頭也與春風(fēng)握了握手。我指著大熊、小饅頭向魯魯介紹完后,才對大伙說:“魯魯,內(nèi)地剛分來的朋友,在研究所工作?!?/p>
介紹魯魯?shù)臅r候,我故意沒有說魯魯是我內(nèi)地朋友的朋友的妹妹,我想一是扯的太遠(yuǎn),啰嗦。二是把魯魯和我的關(guān)系介紹的近點,也是側(cè)面保護(hù)魯魯以后不被他倆騷擾的一種策略?,F(xiàn)在想一想,我那是自私的表現(xiàn)。
介紹完了,我先給兩位女士倒了些法國波爾多紅葡萄酒,再分別給我們?nèi)说節(jié)M啤酒后,為圖省事又遞給小饅頭兩聽啤酒。我簡單說了幾句,無非就是“為下個世紀(jì)好好活著”之類的祝福語后,我們就把杯中的酒干了。
電視里那個世紀(jì)晚會中兩個主持人抒了半天情,節(jié)目終于開始了,一群快樂的小演員手拿鮮花沖上臺,無憂無慮地跳來跳去。聲音太大,小饅頭看見魯魯微皺的眉頭,起身把電視音量關(guān)小了。
我對小饅頭說,“太吵,關(guān)了算了。”
“那我放音樂吧?!靶○z頭關(guān)掉電視,又打開了音響。
“好,有沒有‘伍佰的?”大熊問。
“沒有?!?/p>
“有才旦卓瑪?shù)母鑶??”魯魯問?/p>
“沒有,有西藏組歌。”
“好,那就聽吧?!?/p>
小饅頭找到魯魯要聽的那盤音樂后,起身到了廚房,我舉起杯子對著大熊和春風(fēng)說:“敬你們一杯?!?/p>
“不行”,春風(fēng)擺著手說,“單獨敬,我們是兩個人?!?/p>
“我知道你們是兩個人?!蔽冶淮猴L(fēng)的話惹笑了。
“不是”,急忙中春風(fēng)解釋說,“我說我們不是一家。”
“肯定不是一家,要是一家我就叫你嫂子了?!?/p>
大熊起來打圓場說,“我們倆干了吧?!?/p>
我和大熊就干了各自杯中的酒。
小饅頭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盆菜來,嘴里喊著,“大家小心?!?/p>
小饅頭的拿手菜上來了。
“鳳凰歸巢”,小饅頭一邊介紹,一邊掀開蓋子。
“哇!”魯魯和春風(fēng)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
一臉得意的小饅頭指著冬瓜介紹說:“把冬瓜挖空,放入一只一斤多重的仔雞,再放蔥、姜和鹽,在鍋里微火燉,兩個小時就行了。”
“冬瓜周圍還有雕花?!濒旚敽⒆影闾煺娴卮蠼衅饋?,“好好看呀!”
“這菜誰教你做的?!贝猴L(fēng)問。
“是跟你老爸學(xué)的吧?!蔽乙矄?。
“自己學(xué)的,”小饅頭用湯勺一邊給我們每人碗里舀湯一邊說,“書里有介紹,說是宮廷菜?!?/p>
“你比你老爸厲害多了嘛?!贝笮苷f。
小饅頭的爸爸是我和大熊父親單位的炊事員,那時不興喊廚師,他爸爸是單位專給領(lǐng)導(dǎo)開小灶的炊事員,大熊的爸爸是領(lǐng)導(dǎo),他經(jīng)常跟他爸爸去小灶蹭飯,吃過小饅頭爸爸做的飯。所以才敢說這話。
“我老爸那個年代,這個時候有冬瓜嗎?”小饅頭說,“會也沒東西讓你做呀?!?/p>
“但是,現(xiàn)在的菜不都是在化肥中長大的嗎?!蔽医舆^小饅頭的話說。
“可以肯定,現(xiàn)在的生活比過去好多了?!贝笮苷f。
“我們沒什么,只是現(xiàn)在的孩子已找不到我們那時的童趣了?!蔽覐娬{(diào)道。
“記得有一次,我們抓住了一只野貓,牽著它和看庫房的狗打架,狗被貓抓慘了,沒一個回合狗夾著尾巴就跑了。”大熊回憶道。
“你們那個時候,一定很好玩吧?!濒旚攩?。
“他老欺負(fù)我,讓我給他偷煙?!蔽抑钢○z頭對魯魯說。
“什么,我還不是,老被學(xué)校的那個誰?抓起來的那個打的不敢上學(xué)?!毙○z頭認(rèn)真地狡辯。
“學(xué)校后門有條河,記得吧,我們常去那里游泳?!蔽艺f。
“上來后衣服就不見了?!贝笮芄笮Φ?。
“我在河里蹲了半天?!蔽艺f。
“為什么?”魯魯問。
“光著的?!毙○z頭說完,魯魯和春風(fēng)便放聲大笑起來。
“還說我呢,你不是打麻雀,掉進(jìn)糞坑里了嗎?!?/p>
我開始揭大熊的老底,“最后,趕緊跳進(jìn)河里,整條河都被他染得臭烘烘的?!?/p>
春風(fēng)聽了急忙說,“好惡心,在吃飯,不許說了。”
大熊看了眼春風(fēng),舉起杯,“我們干?!?/p>
我給兩位女孩倒上酒,小饅頭已經(jīng)把我們的啤酒倒好了。
“還有什么好玩的?!濒旚斢謫?。
“小饅頭把家里的蟲草拿出來嚇女生,被他老爸狠揍了一頓?!蔽抑钢○z頭笑道:“自己說?!?/p>
“一籃子蟲草,一個星期全吃完了。”我和大熊使勁笑。
“怎么回事,你們老笑,說嘛?!?/p>
“我們?nèi)樆E?,手上拿著蟲草,剛開始還行,能嚇著他們,后來女生一看蟲是死的,就不怕了?!蔽医又f,“小饅頭先吃了一根,我嚇壞了,緊接著就開始佩服他,偶像級人物,蟲都敢吃,還有什么不敢做的?!?/p>
“然后呢?”魯魯追問我。
“我也吃,他敢吃我也敢吃。”
“現(xiàn)在得兩萬多塊一斤?!贝笮芸上У馈?/p>
“然后我們就在包里裝上一把蟲草,見到女孩就吃,嚇的她們四處亂竄,樣子很令人開心?!?/p>
“他老爸發(fā)現(xiàn)蟲草沒有了,叫他們兄弟幾個站成一排,拿著鞭子一個一個問,一問到他,他全招了?!蔽艺f。
“怪不得你的身體這樣好?!贝笮懿粦押靡獾卣f。
聽大熊的語氣,我知道他在說什么。
“然后你離家出走,過河跳閘門時掉進(jìn)河里,送回家又被揍了一頓?!蔽倚Φ弥辈黄鹧恕?/p>
小饅頭被我們說得臉通紅,這種紅跟喝酒喝紅的樣子不一樣,喝酒喝紅了,那種紅是從皮膚表層透出來的紅;人急了紅,是從肉里硬擠出來的紅,紅里帶著青,通常是一塊紅一塊紫,紅得不勻稱。
小饅頭臉上的紅,紅得就有點不勻稱了。春風(fēng)看著我們拿起酒杯站了起來說,“我們大家再干一杯吧?”我們站起來,異口同聲說.“祝我們,以嶄新的姿態(tài)進(jìn)入新世紀(jì)?!?/p>
音響里的西藏組曲不停地重復(fù)著,我們的世紀(jì)大餐已近尾聲,看著大家意猶未盡的樣子,我決定再買酒喝,我們五人,兩位女士喝了一瓶法國波爾多紅葡萄酒,我們仨喝了一件啤酒。一件二十四聽,平均每人八聽,大熊聽說我要買酒,站起來說,“吃點菜,把杯中酒干了,上酒吧!我們找個好的環(huán)境迎接新世紀(jì)的到來。”
春風(fēng)站起來,“我提議,今晚我們好好喝,好好玩,不醉不歸。”
我和小饅頭舉手表示同意,想一想新世紀(jì)都快到了,有什么理由不讓我們開心地玩呀。
我抬起頭望著大熊問:“去哪個地方?”
“大家說。”大熊看了看大家。
去哪里呢?我正思忖著。
“去酒吧,”春風(fēng)開始興奮了。
“好,找個能唱歌的地方。”小饅頭說完看了魯魯一眼。我頓時有些莫名的醋意,用肘碰了一下沒有主意的魯魯。
“好,我聽大家的,不過不能太晚?!濒旚斦f。
我們走出房間,上了大熊的那輛北京吉普,春風(fēng)坐在前面,我拉開車門讓魯魯先上去,我和小饅頭相互讓了一下,我就上了汽車,大熊等小饅頭關(guān)上車門后一轟油門車沖了出去。
世紀(jì)末的最后一天夜晚,我們的城市燈火輝煌,為了營造更為喜慶的氣氛,各單位大門和寬闊的馬路上都掛出了迎接新世紀(jì)的橫幅,橫幅在冬天寒冷的風(fēng)中熱烈地?fù)u擺,處處洋溢著隆重的節(jié)日氣氛。
我們的車在城市的路燈下歪歪扭扭地行駛著,剛進(jìn)入市區(qū)就聽大熊大叫一聲:“有警察?!避嚲凸者M(jìn)了一個小胡同。車在胡同里猶如一個迷路的游客在焦急中尋找出路,當(dāng)車拐過一條街的時候,一棟巨大的樓房一下佇立眼前,這是一棟正在修建的樓房,黑暗中的樓房儼然如每天晚上電視里少兒頻道卡通片里的巫婆,陰森森的齜牙咧嘴的想吞噬我們一樣,大熊順著三岔路口往左一拐,吉普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向前駛?cè)?,一會兒他把車往路邊一停,大口地出了一口氣后說,“好了,終于沒被警察抓住?!?/p>
“沒執(zhí)照嗎?”魯魯問。
“如果被警察抓住就沒執(zhí)照了?!蔽艺f。
“現(xiàn)在我們?nèi)ツ模俊贝猴L(fēng)問。
“再說?!贝笮芰駸o主地回答。
車門開了,是小饅頭跳下了車,邊跑邊喊:“女士別下來。”接著傳來急促的尿液沖擊沙土的聲音。
“快到我們的學(xué)校了?!边€是小饅頭的聲音。
“下去看看吧?!蔽蚁袷窃谡髑篝旚?shù)囊庖娬f。
我的話音剛落,春風(fēng)倒先跳下了車,隨后傳來春風(fēng)殺豬般的嚎叫,“好冷呀?!?/p>
隨后我們穿上大衣陸續(xù)下車,朝小饅頭走去。
我們的學(xué)校,確切地說是上小學(xué)的學(xué)校,在我們城市的北郊,學(xué)校對面是一座山,站在校門口可以俯瞰城市的部分景色,后面有一條寬大的河從東往西流過,靠學(xué)校這段河沒有橋,只有一個負(fù)責(zé)灌溉農(nóng)田的小水壩,我們常常在水壩游泳,剛才吃飯時說的游泳和褲子被偷都是出自這里,河的那面順著河堤是一條簡易馬路,再過去是一片廣袤的田野和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里住著幾家農(nóng)戶,有時我們曠課,去他們的牛棚掏鳥窩,為此常被主人追趕得在麥田里四處亂竄。
我們五個人,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一字排開。
“黑黢黢的看個鬼呀?!贝猴L(fēng)說。
“怎么辦?我們該干什么?”我喊起來。
“我們?nèi)タ纯茨銈冋f的那條河吧?!濒旚斍忧拥卣f。
“你瘋了嗎?”小饅頭說,“黑燈瞎火看什么河呀?!?/p>
“走?!贝笮艿囊粋€字,我們誰也沒反對。
大熊把車往后一倒,借著路燈看到了往河邊去的岔道,然后一加油門車在黑暗中摸索著往河邊駛?cè)?,我們?nèi)齻€剛剛對這里才在飯桌上做過一番描述,現(xiàn)在順著河按照記憶中的情景,大熊慢慢駕駛著車向前行駛。
這輛沒有加足油門的二手北京212吉普,傳來一個老病號在疼痛中呻吟,車上的人全神貫注地盯著車燈下窄窄的路,像是在尋找丟失的寶貝。
對面一堵墻擋住了車燈尋路的光線,大熊不得不下車。
“沒路了。”大熊喊道。
“再找?!毙○z頭回答說。
大熊圍著車轉(zhuǎn)了一圈,上車說,“這是一個什么廠。”
我們下車分頭轉(zhuǎn)了一圈后陸續(xù)又上車。
這的確是一個廠,一個被遺棄的破敗的廠。大熊罵罵咧咧倒車,車從另一條岔道病痛般往前拱去。
繼續(xù)往前,車燈下,我們的左面是一面灰撲撲的墻,右面是一條泛白的路,但真正的路在夜晚是比黑夜還黑的呀。
“這是什么?”東張西望的春風(fēng)不知問誰。
“這是河?!贝笮芘吭诜较虮P上盯著路回答。
“是河,是河,就是我們找的河?!毙○z頭喊開了。
大熊把車慢慢停下,沒有熄火,燈亮著。我們下車借著車燈尋找我們要找的童年記憶的河。
“是河,大家聽?!蔽彝芭芰藘刹綄Υ蠹艺f。
“風(fēng)聲嘛?!贝猴L(fēng)回答。
“河水在河里自由地流淌著,”我開始抒情,“她是見證我們童年的母親。”
“她老了,”魯魯也開始抒情。
“接著說,多么好的詩呵。”春風(fēng)說。
“她在歲月中老去?!贝笮芙又?
“她被污染玷污。”小饅頭說完,用手在河里撈漂浮的塑料袋。
“世紀(jì)末的最后一天,我們在尋找童年的河啊。好棒好棒?!濒旚斚駛€孩子。
“尋找童年的河。”我們重復(fù)著魯魯這句話,這句話像給我們打了一針興奮劑,使我們更加瘋狂。
一聲巨響,城市的天空綻放絢麗的煙花,我習(xí)慣地看了下手表,“新世紀(jì)到了,新世紀(jì)萬歲!”我開始狂呼?!靶率兰o(jì)萬歲!??!啊!”
我們在學(xué)校后門一條小河邊俯瞰我們的城市,借著天空燦爛的煙花,我們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底。
我們現(xiàn)在腳下的一條凍僵的泥土,曾經(jīng)是一條承載著豐收和喜悅的寬大的路,對面廣袤的田野變成了藏在黑暗中的一個巨大的垃圾場,我們剛剛路經(jīng)的破敗的廠房就是我們嬉戲的小樹林。
“河里覆蓋著白色的骯臟的垃圾,”魯魯指著河對我說,“你們在這里游泳?”
“是啊?!蔽覚C械的回答。
“我們用它當(dāng)肥皂?!边@是小饅頭的聲音。
我們站在城市的高處,城市上空閃爍著繽紛的光芒,煙花在天空曇花一現(xiàn)后,我們的四周又更加黑了起來,凜冽的寒風(fēng)像是我們尋找的這條令我們失望的童年的河一樣肆無忌憚地打擊我們。
好冷,我們上車,準(zhǔn)備離開。
風(fēng)讓我們冷靜下來,我們誰也沒說話。大熊環(huán)顧了一個四周,看看沒有掉頭的地方,輕輕一點油門,車嚎叫著向前拱去。大熊回過頭來朝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假裝沒有看見,扭過頭去看著車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走了一節(jié),大熊停下車跳了下去,貓著腰借著車燈觀察了周圍的環(huán)境對我們大喊:“沒路了?!?/p>
先是小饅頭跳下車,接著我也跟著跳下了車。
“的確沒路了,倒吧,”小饅頭說,“我來指揮?!?/p>
我沒有上車。小饅頭看我在車頭前站著沒動,就去了車后,這樣我們一前一后指揮著大熊倒車。
路在一堵圍墻前面變成一條小徑。左面是那條河,右面是堆積的垃圾,我們的車只有沿著來的路往后倒,我在車頭前,小饅頭在車尾,大熊頭探出車門一個勁盯著小饅頭的手勢,我毫無作用地在前面看著車慢慢往后倒去。
車在一個陡坡前熄火了,小饅頭對著大熊說,“向前,方向向右打死繞過這個坡,不然就下去了?!?/p>
“好?!比缓蟠笮軐ξ液埃白岄_?!?/p>
車向前轟了一下油門,停了下來,大熊下車看了看路又上車。
“行不行呀?!贝猴L(fēng)問。
“沒事。”
魯魯裹著大衣,縮了縮脖子,沒有說活,趴在后坐上從汽車狹窄的后窗默默地看著后面指揮倒車的小饅頭。
“加大油門,沖過去?!蔽覍Υ笮芎?。
轟。車在一聲絕望地嚎叫后,先是一屁股坐在河里然后車身慢慢向左傾斜翻進(jìn)了河里。我看見車燈射出兩個猶如華麗的大理石柱子般的光柱直搗天空,接著在天空扭轉(zhuǎn)兩圈就消失了。
我目睹著這一切,驚呆了站在岸邊,接著傳來大熊的聲音,“救我們。”
我不顧一切跳進(jìn)河里,河水剛剛漫過我的腰間,我尋摸著打開車門把她們陸續(xù)從車?yán)锢鰜怼?/p>
我們四個猶如四只落湯雞,從河里往岸上爬,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我機靈一下想起了小饅頭,我對著他們大喊:“小饅頭呢。”
“對呀,小饅頭呢?”
“小饅頭?”
“小饅頭?!?/p>
“小饅頭!”我們在漆黑的夜里,喊著。
“他在河里,”魯魯一直在哭,“我看見他跳下去了?!?/p>
我和大熊又跳進(jìn)河里,圍著車用手亂摸著,我們可能是同時摸著小饅頭的,他被車壓在了河里。
“他在河里?!蔽倚沟桌锏睾爸?。
魯魯和春風(fēng)聽到我的喊叫,也相繼跳下了河。
我們把車抬起來,把小饅頭僵硬的身體拉了出來。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有這么大的勁。
小饅頭是被車壓在河底的。
“他是窒息而死的?!碑?dāng)警察趕來抬走小饅頭后,我聽到了這句話。
我在巨大的悲痛中迎來了新世紀(jì)的黎明。
錄完口供后,我游魂般從派出所走了出來,一輪嶄新的太陽紅彤彤地出現(xiàn)在東方,強烈的光芒使我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在上個世紀(jì)的記憶里我永遠(yuǎn)失去了一個朋友和童年的小河。
(原載于2004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