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悶悶
1
夜里手機關(guān)機,早晨打開看,二十多個未接。電話號碼陌生至極,本不打算回復,轉(zhuǎn)念想,應(yīng)該是熟人,不然不會這般執(zhí)著。不管怎么,洗漱完再回。刷牙間,電話又響,草草揩擦掉嘴邊的牙膏沫,接起,模糊說,你好,哪位?對面呼吸急促,聲音粗重,說,你是王峰嗎?我說,是。對面說,我是劉飛的父親,方便的話你來趟我家,所有費用我出。我想再問原因,沒說出口。聽對面人波濤般的喘息,前面打了這么多電話,定是有急事,就答應(yīng)下來。
坐在車上,回想上次見劉飛的場景。快下班時打來電話,約我吃飯。盡管我們同在一個城市,礙于城市闊大,相遇就寥寥無幾。來到指定的飯館,他已坐下,翻看菜單。給我倒茶,讓我想吃什么隨便點。問他有什么好事,他笑而不語。菜上齊,我們開吃,他說,好事就是他辭職了。就要咽下的菜卡在了喉嚨上,半天回不過來。我迷惑不解,好端端的辭職做甚?多好的工作,人家是求之不得,你卻拱手讓出。他說,吃菜。到我們分別,我都沒想明白。回到房子想了想,因其他事情打斷,后來也就沒再多想。仔細算來,大概是兩個月前的事情。
到劉飛家已是晌午,推門進去,他爸拉我吃飯。我也不推辭,早上到現(xiàn)在沒吃一口,肚子空空,再難熬下去。我左右前后觀察,沒見劉飛的蹤影。他母親眼睛通紅,哭過不久。我不好意思地吃著飯,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靜默讓人著實尷尬,得有人打破攪碎其中的凝結(jié),流動起來就會有活力。我想起包里的煙,拿出給他爸遞,推攘幾下接住,我順手給點上,抽了幾口,我說,怎么沒見劉飛?他爸哀嘆??抗褡诱局乃麐屨f,在地里,沒辦法說。我快速吃完,喝幾口倒好的水,跟著他們來到地里。
正值開春,地里寥落,平展的川地不多,四面被大山包圍。我邊走邊想,他辭職回家難道是為了種地?不遠處有高速公路鐵路,車嗖嗖而過,火車發(fā)出巨大的轟響。他們讓我跟上。我看到開闊的地里橫著的墻,最奇怪的是墻的中間像長出了腫瘤,突然變大,上面坐落著不大的房子。走到跟前,他們停住,看看我看看上面的房子。他爸說,就在上面,平時白天騎在墻上,晚上住在房間里。我驚得合不攏嘴,脫口說,騎墻干啥?他爸無奈地搖頭。
他媽喊,飛娃,你出來下。
上面沒有回應(yīng),我抬頭看,天真藍云真白,像小時候,高空移動的黑點逐漸變大,是不知名的鳥。他爸說,肯定在。于是也喊,飛娃,有人看你來了。
好半天,就在大家不再抱希望時,房間里傳出煩躁的聲音,不要煩我。
我說,劉飛,我是王峰。
聽見房間里窸窸窣窣,懸梯落下,他們臉上露出歡喜,示意我趕緊上去,低聲說,自他住在上面,還沒讓誰上去過。我吃力地爬上去,房子很是精致,彎腰進去坐下,他關(guān)上門。本以為就此漆黑一片,誰想?yún)s很明亮。抬頭能看天空。房頂是透明玻璃。他給我倒水,問冷不冷。我說還好。邊上鋪著被褥,其他地方鋪著席子單子。我裝作隨意瀏覽,簡單的生活用品都有。別說,住在上面還真是不錯。
我說,住這里干嗎?
他說,你從哪里來?
我說,咱工作的城市。
他忽然憤怒起來,厲聲道,那是你的,你和我爸媽是一路人。
我說,什么人?
他說,要撕裂我的人。
后面沒說得幾句我就被趕下來。明顯感覺到他把我看作了敵人。沒等我平穩(wěn)著地,懸梯就猛地收起,好在他們在后面扶住,不然一個趔趄,摔個仰面朝天。我站定,看他們面露難色,連說不妨事。
他爸說,本想叫你來開導,誰想是這樣。不知跟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到他家后,天色已晚,就沒走,正好有四五天換休的假期,再了解了解,畢竟來一次,做些努力。
2
飯后沒事,電視開著沒心思看。他爸蹲在地上抽煙,我坐在板凳上看手機,回復處理一天內(nèi)的信息。他媽做好飯,舀了一飯盒出去了,肯定給他送去了。他爸站起身,說,這里有饃。拿起個吃起來。我說,不用不用。關(guān)上手機,靜坐十幾秒。他爸吃幾口饃,說,不知怎么,精靈的娃就成了這模樣。我說,我最后見還好好的。他爸說,回來起初也好著,有一天早上醒來,人不見了。我們以為是去爬山了,直至晌午還不見回來,才知事情蹊蹺。我們趕緊去找,跑遍整個村子沒見人。上山找需要大量人手,就發(fā)動親戚朋友,散開在山上尋找。
天色漸晚,尋找的人陸續(xù)回來,都說沒見。他們著急的團團轉(zhuǎn),百思不得其解他能去哪里??斓绞c,人們散去,他回來了。帶著一身土,好像鉆了地洞?;貋砜偸呛玫模麄兒苄老?。他媽給端飯倒水。吃過飯就夜就深了,他不睡,瓷呆呆地坐在炕上,盯著窗戶看。問怎么了?不言語。他媽掉眼淚,他才說,自明天起,要在川地里修墻,橫在高速路鐵路和川地之間。這不是瘋了嗎?誰家沒事在地里修墻,又不是種大棚。為哄他睡去,他們暫且答應(yīng)下來。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起來,在外面翻動鐵锨撅頭,他們趕緊出去制止,他說先去挖地基,劃出修墻的位置,天大亮后,去買磚買水泥。攔擋不住,他媽在窯里哭著說,由他去吧。我聽得入神,伸展手,不小心碰倒桌上的杯子,水順著凹處流下。他爸拿布子抹擦,邊說不打緊。我說,他沒有說為什么修墻?他爸說,問了,他說,不用管。地里修墻在村里引起軒然大波,紛紛議論,是不是有什么陰謀。我說,陰謀?他爸說,我大概用詞不當,他們以為上面有修建,我們修墻為多賠償錢。我為眾人擁有這樣的想象慨嘆不已。他爸接著說,中午就買回來磚和水泥,給我說,為他雇個磚匠來修建,只能照辦。磚匠按著他挖好的地基修,高度由他定,為避免有人攀爬和破壞,墻修的又高又厚,最后裹上水泥。任憑怎么折騰都不會倒。本以為墻修起就好了,他不行,在墻中間擴建出四方四正的墩子,長寬各六米。匠人也是,站在邊上不知所措。他拿著畫好的圖紙給匠人講,匠人似懂非懂地點頭,拿回家看了大半夜,惹得家里人不滿,妻子說中了邪,怨怪他家。匠人嫌丟人,打了妻子。唉,自此村里人沒人再敢招惹他。就是如此,匠人還是堅持把工程做完。
墻上的房子里水泥沒干他就要搬進去,他媽心疼,看管不住,央求說,等干了再住,不然往下遭病。他不聽,一板車搬空。懸梯在買磚買水泥時就買好的,他聰明,不知怎么弄的,想放下就放下想收起就收起。我說,那你們送去的飯他怎么拿上去?他爸說,不知道,我們把飯放下就走,他在沒人時拿走。我說,可以藏起來看。他爸說,一片開闊地,沒得地方藏身。再說,不管怎么,他在上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為了讓他吃飯,我們不會這么做。村里人看他家修好,就跟著修。后來看,上面真沒有修建計劃,皆怨聲載道,只能吃啞巴虧。
聊到十二點多,我們各自睡去,他們讓我明天再去看看。畢竟他對我的敵意能少些。躺下后我左思右想,他為什么要修墻修房子,然后騎墻,還住在上面。實在想不通,就百度,也沒得結(jié)果。最后稀里糊涂地睡去。
3
我去給送中午飯,路已熟悉,沒讓他們引導。記起我們一起上大學,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會發(fā)生今天這般怪異的事情。反過來想,也許生活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到跟前,我放下飯,準備離開,被騎在墻上的他叫住,快速移動到房間里。懸梯放下。說實話,我肥胖的身體爬起來真的挺費勁。進去坐下,沒等我氣息平定,他就湊過來,低聲說,沒人跟來吧。我目瞪口呆,怎么搞的和諜戰(zhàn)片一樣。他似乎讀出了我的心思,緊接著就說,這就是諜戰(zhàn),一場永無休止的戰(zhàn)爭,我不知站哪邊好。我聽的傻眼,都是些什么。
他拿出地圖給我看,幾分鐘后我明白,是這道墻和我所在房間的圖紙,頓時沒了興趣。他對我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表示出無限的氣憤,說,你這樣太輕敵,會吃大虧。我不懂他所說的,沒奈何,裝作認真聽。他鋪展開地圖,挨著給我指。他說這道墻不是普通的墻,這個房間不是普通的房間。我順著他的思維,調(diào)侃說,墻是陣地,房子是堡壘。他抬起頭喜悅的看我,要和我擊掌,說,真是心有靈犀,不愧是好兄弟。我強讓自己笑,贊同地點頭。他指著墻兩邊,說,這兩邊的勢力都不容小覷,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到哪邊都是錯誤。我說,怎么說。他說,這邊,有村莊有土地,現(xiàn)在住的人不多但并不代表不存在。遇到重大節(jié)日,你看人多不多。我發(fā)呆發(fā)愣。他說,不懂?我說,具體點。他活動下身體,坐端正,說,我爸媽拉攏你沒?我說,拉攏?他說,讓你說服我,讓我下來。我猶豫不決,吞吐半天。他說,實話實說,說假話就沒意思沒得聊了。我說,有,我是被他們打電話叫來的。他長嘆氣,說,我就知道,殊不知他們想得太簡單,孩子般的天真。他們在你沒來之前就對我發(fā)動戰(zhàn)爭,好在我堅挺,才硬撐到今天?,F(xiàn)在派你來,你覺得你能說服我嗎?我瞪他,說,你竟然把生養(yǎng)你的父母當作敵人,良心何在,你是讀過大學嗎?小學生都知道要孝敬父母。你以為你是誰,我憑什么要說服你,不是看在你爸媽他們面子上,我死也不會來。他沒有還擊,平靜地拍拍我的肩膀說,我打退了幾乎所有的親戚,成為他們眼中的不肖子孫?,F(xiàn)在你來,我早應(yīng)該想到,你和他們是一伙的。你知道嗎?這里的一切都是幫兇。我沒了耐心,任由脾氣噴發(fā),說,沒生命的怎么攻打你,你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他說,山來過,被我說得乖巧的退回去,自此沉默;水來過,我用鋼鐵的事實給說服了,你不知他內(nèi)疚到什么地步;鳥兔子豬狗雞羊都來過,它們以為多了力量大,大錯特錯,我只說了一句話便把它們打散了。我冷笑,說,什么話?他說,你們能養(yǎng)我一輩子嗎?我說,什么狗屁,怎么不能,你爸媽不是活了大半輩子,沒有他們哪里有你。他不住地搖頭,自言自語,看來我給你說多了,今天就到此。我不為難你,回去給他們說,別再癡心妄想。我在這里挺好。我想說他是神經(jīng)病是瘋子,他沒給我這個機會,推我出去,差點掉下去。我不敢糾纏,順著懸梯下去。
看飯還在墻下,真想上去一腳踢飛,有什么臉面吃飯??刂谱×?,就不傷他爸媽的心了。這樣的人無藥可救,我為什么要勸說。再者,縱然我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勸說成功。他非但不會下來,且會胡言亂語的浪費我的時間。誰攻打他了,父母親戚朋友都是為他好。更扯的是,何談山水鳥獸攻打,還用一句話就將此打敗。山水鳥獸蟲魚會管你這些狗屁事。盡快離開這個無望之地,住著讓人難受?;厝ゾ褪帐靶欣?,坐明天的車。
進門看到他爸媽像待哺的嬰兒,眼睛大睜地盯著門,等待著他的回來。他們異口同聲說,飛娃把飯吃了?我登時尷尬為難,決定說實情。他們聽后很失落,礙于我在,強打起精神,讓我再吃點。我實在生氣,就說,他看誰都是敵人,我們哪里是敵人?他爸說,別介意,他就是這樣。聽劉飛說過,你是搞文學的,能不能用你們那個思維理解理解?他爸不說我還真忘記了自己的本行,為何不用文學的視角去理解。雖說文學是藝術(shù),有很大虛構(gòu)的成分,可生活的荒誕性與戲劇化,終究是勝于文學的。
這樣想真的好多了,有了光亮,雖說是猶如閃電,轉(zhuǎn)瞬即逝,難以看清楚,需要再觀察,但總算有了轉(zhuǎn)機。
4
這次是他給我來打電話,像幽靈一樣,說,到我這來。我從睡夢中驚醒,看時間,正值半夜,所以就懷疑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是不是夢。翻看電話記錄,就是在剛才他打來電話。那就意味著,我聽到的是真實的。換作昨天,我指定不會去,今天不同,我要去。悄聲出了院子,村莊一片死寂,寒意侵襲,身體不禁哆嗦,腦海中顯現(xiàn)出妖魔鬼怪的模樣。借著手電光,硬著頭皮往前走,腿腳越來越僵硬。也不知走了多久,聽到遠處有火車過來,緊繃的心舒緩了許多。到墻下,他早已放下懸梯,說,等你多時了。我嘗試多次,爬不上去。身體不聽使喚。成了僵直的木頭。
他說,看吧,它們多么強大,你能戰(zhàn)勝?我顧不及思索他說的話,身體劇烈的顫動。他不知怎么使了個變化,我就坐到他房間了。沒有開燈,從玻璃房頂看去,天空中密集的星星讓人孤單。他吹口氣,星星落進房間,我們被無數(shù)螢火蟲包圍。我迷失了方向,心跳加速,奔跑著尋找出口。
他大笑起來,問我,害怕了?我不屈服,強作鎮(zhèn)靜,說,有什么害怕的。他伸手從空氣里抓一把,在我眼前展開,說,害怕這個?我愈發(fā)地感到陰森與恐懼,沉默大概是此刻最好的對策。他再抓一把,給我看。我忍受不住他的陰陽怪氣,大喊,故作怪異。他說,你懂了一點,還差得遠。我說,我不要懂你這個烏七八糟的東西。他依然去抓,這次在我耳邊展開,說,你聽。我真去聽,好似在天上,純粹的云飄然的仙子。他說,你害怕,它使得你墮落絕望。我跟著他的話來到一個空曠的山洞,水流聲不止,伸手不見五指,著急喊他,只有回音,我頓時沒了主意,不能前后左右,黑暗中流下粗汗,停在原地。估計是他看我止步不前,才說話,往前走,不多時就會有光亮出現(xiàn),順著光亮走。我聽他的話,徑直地往前走,生怕走偏,果然看到了光亮。光亮不斷變大,像攤開的水。穿過光亮,我像是變了個人,腦海里盡是鳥語花香,還有泥土炊煙的香味,神經(jīng)末梢都浸潤到。我正思慮間,一個老農(nóng)向我走來,手提草束,肩扛鋤頭,后面跟著的大黃狗不知是不是他家的。我問老農(nóng),這是哪里?老農(nóng)露出燦爛的笑,說,到我家吃飯。我沒得推辭。跟著老農(nóng),走在大路上,繞上逼仄小路,進到石頭壘砌的院子,邀我到家。他妻子在做飯,讓我們等會,馬上就好。屋里很黑,我說,可以開燈嗎?老農(nóng)說,就點。石頭當當?shù)呐鲎?,濺出火花,落在燈芯上,一朵微弱的火搖曳不止。照亮少半個家。進來時沒發(fā)現(xiàn),這會細看,分明就是個土洞。再看老農(nóng)和他妻子,嚇我一跳,穿著獸皮衣,鍋里煮著血刺呼啦的肉。老農(nóng)給我笑,露出尖銳鮮黃的牙齒,我哇地大叫出來,模糊中聽見老農(nóng)嘰里呱啦的說什么。醒來時卻在他的房子里,他說,怎么樣?我不知所云。他說,天快亮了,先回去休息,接下來有更激烈的戰(zhàn)爭。我想說不,然后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問個究竟。他容不得,使個變化,我就到了地上。往上看了幾眼,踏著黎明回去。
他們在睡,沒發(fā)現(xiàn)我。我連衣裳躺下,備細回想這兩天來這里的經(jīng)歷,仿佛有幾分意思。他說有更多更激烈的戰(zhàn)爭,這個說得有點玄乎,農(nóng)村嘛,莫說激烈的戰(zhàn)爭,就是大的打斗都少,頂多拌幾句嘴。不管怎么,留下來,看他有什么新花樣。
5
濃郁的飯香不知從哪里飄來,在鼻子里肆意喊叫。我醒來,躺著清醒清醒,窗外的陽光十分強烈。看眼手機,九點多,還好。他們在外面說飯溫在鍋里,他們?nèi)ハ碌亓恕N艺f,好的。十幾分后,我起來,簡單洗漱后,去鍋里取飯,端著坐在院子里吃。狗跑過來對我搖尾巴,才幾天,它就和我熟絡(luò)了。舉目四望,村里真靜,吃飯中去邊上的人家,院子房子修建的很好,大門上卻吊著鎖子,從門縫看去,院子里荒草飛長。突然后背穿過冰涼,心生懼意。好在有陽光普照,我深知這是白天,白日見鬼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離開這里,再往過走,幾孔頹敗塌陷的土窯,院墻只見輕痕。黑色的門窗很是突兀,我端著飯回到院子,雞正咕咕唧唧的啄晾曬的米,我重踏一腳,嚇得散開。
正午的太陽耀眼,坐在院子曬太陽,想閉眼又不敢,時刻在回想剛才。與其坐在這里擔驚受怕,不如去他那里轉(zhuǎn)轉(zhuǎn)。到墻下,懸梯自然落下。我驚訝,沒通知他我來,為何會及時地放下懸梯,難不成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上去,他擺出地圖,指著墻的另一邊,說,來的剛好。我坐下,看他手指的地方,說,這邊也有人來攻打你?
他說,當然有,先看場戰(zhàn)爭。
他用手指指畫出區(qū)域,說,看吧,很慘烈。
我看到有大量的車輛、推土機、挖掘機,不住地從遠方開來,逼近墻后的村落。我想這下完了,后面的村落哪里能抵擋得住這般巨大的鋼鐵怪獸。他看出我的焦慮,說,莫急,墻后有準備。我放眼望去,出現(xiàn)了大量厚重的土墻,最薄弱的地方都有兩三米厚、五六米高??稍傧?,就是你修建的再高再厚,也難以抵擋兇殘的鋼鐵啊。墻上不知有人沒,若是有人,往下扔些石頭防御效果會更好。他說,沒用。我說,知道。他呵呵笑。眼看就要火拼了,先是大機器上,挖掘機推土機不住往前沖,墻上的人拿石頭砸,無奈機器太多,石頭扔不過來,太大的石頭又舉不起。薄弱的地方已被攻破,墻上的人們就用血肉之軀上去擋。我高呼不可以,生命最重要,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在,一切就在,就有可能東山再起。他依然笑,我想到了他爸媽,趕緊拽住他的胳膊,說,你爸媽也在其中,快救助。他搖頭,說,你我都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說,那你怎么知道會有這樣的戰(zhàn)爭。他說,這是歷史的必然,現(xiàn)代化的進程。我說,狗屁歷史狗屁現(xiàn)代化,全是借口,你禽獸不如。他說,往下看吧。我不敢去看,慘劇將一觸即發(fā),鋼鐵就要觸到人的身體,耳邊會響起慘絕人寰的叫聲。他說,睜開眼,會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等了許久,沒動靜,只有嗡嗡嗡嗡的聲音。我慢慢睜開眼,小心翼翼地向那里看去,我難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墻后的人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大機器退后了,車輛換上,車上卸下五顏六色樣式新奇的衣裳、鍋碗瓢盆、洗衣機、冰箱、電視、電腦、電動車、摩托車等,人們挑選著各自心儀的東西,手里握著銀行卡,搬運著東西興高采烈地往回走。許多人走時不忘對剛才還是敵人的人說謝謝。有的跪下了,感恩戴德,對著大山對著藍天高呼,從此不用再種地不用再囿于山村。我說,這是怎么回事?他說,先無情的攻打,后來用些新奇的小玩意征服。我說,那也不至于不用種地吧。他說,不是用不用,拿了人家的錢和新鮮東西,就要付出代價,比如用土地交換。我似乎明白了。
一列火車從遠處駛來,進站鳴笛,再去看那場戰(zhàn)爭,只剩下地圖,沒有其他東西。他說,你走吧,我這里等會會混亂不堪,無暇照顧你。我說,混亂不堪?他說,是。我想看看,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他說,既然你想看,那就保護好自己。我對他一笑。
墻下好多人提著大包小包,抱著孩子,洪水般從墻后的村里涌出。我看不過眼,跳進人流中,抓住年輕人問,這是去哪里?年輕人焦急地說,進城啊。我說,進城干什么?年輕人不理我。我拉住他的胳膊,再問,你們這么多人進城做什么?年輕人對我怒目而視,說,松手。我說,回答我的問題。年輕人給我一腳,罵道,神經(jīng)病。我被困在無數(shù)只腳中,還是他救了我,說,別那么認真,人家進城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最鄙視這種人,重新跳入人流,往后沖,剛才在墻上看到后面有老人,他們總不會如此暴怒,去問他們。我是逆流而上,好容易到跟前,老人們有抹眼淚的有歡喜的,形態(tài)各異。我問,他們進城干什么?老人們說,討生活,在這里沒出息。我說,城市有生活?老人們說,孩子們說城里好,到處都是活,不多久就能掙錢。我想再問,一波年輕人朝這邊涌來,只好躲開。
等人走盡,我拖著疲倦的身體到他房子下面,他說,感覺如何?我說,有人攻打你嗎?他說,暫時沒。我說,怎么會是這樣?他說,明早來。我聽他的,慢悠悠地回去,村里荒涼,春天來得再多,也不過是春意盎然下的冷清。來這幾天,還沒有好好看過這里,走幾戶人家看看。到門前,掛著鎖著。鎖子都銹跡斑斑。我想到中午吃飯間到邊上的人家,透過門縫看到的?;氐郊?,已經(jīng)很晚了,路上花費了至少四個小時。他們讓我吃飯,我沒胃口。臨睡時,我問他們,村里有多少人?他們算計一番,給我伸出兩個手指。我說,二百?他們搖頭,我說,二十?他爸說,不到。我驚嘆,偌大的村莊,住不到二十人,自然蕭索荒涼。
6
我不能再住了,公司催我回去,有書展需要策劃。我也不愿每天繁忙,無奈掙人家錢,自己情不情愿的活都理所當然的去做。明天一早走,趕中午的飛機。晚飯后再去看他一回,也算是對他爸媽的一種慰藉。中午收拾完東西,困倦的不行就睡了過去。
吃過晚飯,走到他那里,房子里亮著燈,別說,住在墻上和地上的感覺真不同,特別開闊清快。他沒把地圖擺出來,直接讓我看墻另一邊的鐵路與高速公路,沉沉地說,要走了吧。我點點頭。他說,昨天你走后,我受到了強烈的攻擊,今晚也會來。我說,其實,我有些理解你了。他說,那就好。我們坐著,等待著他所說的攻擊。高速路上駛過許多汽車,他說,開始了,這是打頭陣,誘惑我。讓我想起那個車輛涌滿公路的地方,且不住鳴笛。我說,今天山水鳥獸不參與嗎?他說,它們在使勁往過去推,那邊在拉。我說,汽車?他說,手機、微信、電視劇、電影、火車都是,你說怎么辦?我說,和我回去,去上班,呆這里有什么意思。他躺下,看著天空,多半個月亮在上面。幾分鐘后猛地坐起,說,回不去,那里沒有落腳之地。我只能待在這里,騎在墻上,住在墻上。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們后來說了什么,記不清了。
回到房間我整夜無眠,回想這幾天他說的話,他是勇敢者也是怯懦者,不,這些說法都不合適。我說不清楚。拿出手機,編寫條短信,發(fā)給他。
實則,我和你一樣,都是騎在墻上的人。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