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堅德

1

艾策策哭了。她再也克制不住忍了10年的淚水。淚水從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流淌在她蒼白的鵝蛋臉上，像沖破了河堤的河灘水，肆意奔流，怎么也止不住。說起來，艾策策淚水奔騰的這個閘口，是被顧章霖所長辦理退休報賬清單蓋章子拉開的。

顧章霖所長60歲一過，就很積極地開始辦理退休手續(xù)。研究所新女所長侯宇從海外歸來，是顧章霖培養(yǎng)的接班人，對老所長很尊敬，也很客氣，幾次挽留老所長真的不要急著走。侯宇睜著清澈的小杏核眼睛反復真誠地說，顧所長，您再幫幫我。您再散發(fā)些余熱?？墒穷櫿铝厮L不愿意，只說，侯宇你別太客氣。我不能把你對我的客氣當成福氣，影響你想開展的新工作。于是，顧章霖所長的退休手續(xù)，在他自己的努力下開始迅速辦理。他腳步輕快地兩步一個臺階樓上樓下地跑著手續(xù)，一個一個處室蓋章，和大家依依惜別。

艾策策是財務科副科長，顧章霖老所長辦手續(xù)就要來財務科清賬，同時將工資轉(zhuǎn)移到老干職工離退辦公室。顧章霖所長的財務賬目很清楚很干凈，手續(xù)辦理得很快，財務科蓋個章子就結束了。顧章霖所長清癯的臉上掛著欣慰的笑容，拿著單子興高采烈出門而去，艾策策的淚水滴滴答答開始噴瀉。

下班鈴聲一響，大家都走出辦公大樓。艾策策擦擦止不住的眼淚，紅著眼睛，走到花園里在石凳子上坐下來，繼續(xù)哭泣……

——遠處有高音喇叭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播放著《問情》：“山川載不動太多悲哀，歲月經(jīng)不起太長的等待。春光最愛向風中搖擺，黃沙偏要將癡和怨掩埋。一世的聰明，情愿糊涂，一生的遭遇向誰訴？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繁華過后成一夢啊——！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紅塵一笑和你共徘徊?！?/p>

艾策策根本不能再聽女歌手搖搖晃晃或低沉或高亢地唱那新?lián)u滾，特別是伴唱那些合奏混搭歌詞，“一生的遭遇向誰訴？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繁華過后成一夢啊——！”每一句都會生生季季地刺穿傷心者的心。

艾策策從21歲見到科技音像資料所的顧章霖所長就注定了要一生獨居孤處了。她說她喜歡這樣，喜歡同事口中流傳的這位南方籍儒雅心儀的男人。傳說，顧章霖所長他會為了夫人每天早上端水洗漱做豐富有營養(yǎng)的早餐，為夫人裙子上掉了一粒紐扣騎車子跑遍整個古城的小巷城隍廟細碎攤點，為了晚上看電視夫人吃的一口水果造型，精細操作像將一枚藝術品喂到夫人的口中。周末，他們夫婦不是去郊外照相，就是去高級賓館茶社喝咖啡喝茶……這些當然艾策策享受不到。她更喜歡自信的顧章霖所長全權任你性格釋然，自由自在地作為，很安逸、很舒服、很慈愛地，永遠笑瞇瞇地欣賞你的一切。父親雖然已經(jīng)去世，但最起碼，這位慈愛的顧章霖所長還活在身邊。

艾策策從小學到高中一貫都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好學生。她是同學們公認最應該上大學的人。高中畢業(yè)，所有同學都只有一條路，到農(nóng)村去，到廣闊的天地里去下鄉(xiāng)煉紅心，大有作為，當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兩年后，1977年是個上大學的好機會，可父親偏偏就在高考前一天遭遇車禍去世。母親還是強忍悲傷勸策策第二天一定要去參加高考。但是，艾策策堅持不去。她說，我考試就是要考給爸爸看的。他去世了，我上不上大學也就那么一回事兒。我要快快地工作，來補貼你的生活和家用。

這年春節(jié)，艾策策因為幫助大隊算賬分紅晚走，插隊的寶雞深山被大風雪封了路，她只能在農(nóng)村巴渝公社小壩村的炕頭上由村里的大隊老書記馬安泰陪著聊天，過大年三十。馬書記多是聊著當海軍的事情，很懷念他的戰(zhàn)友們。聊著聊著，艾策策就看著油燈捻子上砰煙的火花睡著了。再醒來，老馬書記正滿臉滄桑田，戴著老花鏡，瞇著昏花的眼睛，在昏黃的油燈下面一針一線地補著她那床被頭上脫線的長毛巾。策策感覺老書記馬安泰此刻慈愛得就像她的爸爸。艾策策翻身撲了一下，就蛇一樣卷趴在馬安泰老書記的腿上，用細細軟軟的胳膊緊緊環(huán)抱老書記料峭嶙峋的肩膀。不料，老書記馬安泰怔了一下，馬上一抖推開她厲聲呵斥道：“娃娃呀，這可萬萬使不得！喪德要遭報應的，子孫后代不得安生呢！”老書記馬安泰這句話就像千斤鐵錘，一下子砸得艾策策眼冒金星，萬分羞愧，想鉆地縫。老書記披衣下炕，拉門而去，卷走一屋的熱氣。撩開門簾子，看見大隊會計和幾個人從磨捻盤子上跳下來，迅速隨著老書記一行出了院門。艾策策感覺自己在農(nóng)村立馬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因為老書記馬安泰和隊委會一竿子人都會以為自己是個城里最輕浮的浪蕩女。

但是很奇怪，不久，艾策策就在村選舉中入了黨。申請是下鄉(xiāng)時知青全體共青團員集體寫了上交的，全村老少都為她舉手。她被吸收為村委會成員大隊委的知青代表委員，成為小隊里大隊里公社里榜上有名的優(yōu)秀知識青年。還頻頻繁繁地到寶雞市上、省里去開交流會，十里八鄉(xiāng)到處都在宣傳表彰她們小隊知青組的先進事跡。艾策策在首批招工中，非常順利地來到省級科研所事業(yè)單位機關當上財務室出納員。從心里，艾策策非常感激老書記，但是，臨到走了，她又都不愿意到老書記面前去，當面表示個感激。

再見！永遠。

策策永遠再也不想回來。說到底，從炕頭遭受的一抖一推，艾策策到離開巴渝公社小壩村，一直是遠遠地用余光張望著老書記馬安泰的。她嘴上沒說話，不等于心里沒有人。策策遠遠回頭向群山中越來越小的小村莊頻頻揮手地告別，眼里只有淚水模糊中永遠敬重的老書記馬安泰。那個身影，黑黑的，細細廋廋，肩膀披著棉襖，手里搖著黑黢黢蕩漾著汗?jié)n油污的銅嘴煙袋鍋……變成小螞蟻般的人影。

在新單位上班的第一天，科技音像資料所顧章霖所長抱著一缸在細水草小假山小白石子鋪底中穿梭游躥的熱帶孔雀觀賞魚，放在全所人群來往報銷的柜臺上面。

鮮艷的小魚兒，它們是那么的鮮艷活潑，紅紅黃黃，黑黑白白，藍藍綠綠，金銀閃亮?？萍家粝褓Y料所顧章霖所長滿面春風地居然用英語對她說話：“Hello！ Good morning！你好啊？早上好！welcome to your arrival，謝謝你的到來！”

接著對他用緩緩慢慢儒雅的南方口音介紹說：“這缸魚叫孔雀尾。也叫彩虹魚、百萬魚、庫比魚，是一種常見的熱帶觀賞魚，很好養(yǎng)，有十個品種。這里我給你放的是禮服孔雀和金銀孔雀兩種，因為它們顏色純粹，純度高。”

艾策策抬起頭笑了。也回答道，顧所長您好！

再看看小魚兒們，真的都是一水兒的體形修長，色彩斑斕，像穿著晚禮服的英國貴婦美人一樣，雍容華貴。

策策心想，去大學又怎么樣？有人會如此禮貌地問候我嗎？會有這樣一缸鮮活美麗的小魚兒和如此有文化的新生活在迎接你？還要謝謝你的到來嗎？！

進大學，只會面對一校園同一色戴著眼鏡的瓷壺呆子，和喋喋不休講不明白課的老師們，永遠奔著各種考試而去，去尋找考試背誦記憶的竅門。即使100分，也就是訓練出一些堅強的記憶規(guī)律，那又有啥意思？哪里有如此實實在在的新生活美妙？！新的單位，科學單位，這里所有的人，男女老少，彬彬有禮。講英語，講科學，懂文化。大學里，清一水兒的虛科學，虛文化，虛書本，虛文章，虛來虛去，紙上談兵。還沒有工資收入！光要花錢、花錢、花錢，沒有意思。

艾策策把辦公室布置成自己女性味道兒十足的空間。自父親去世，在農(nóng)村那個巴渝公社小壩村有大隊老書記馬安泰的關照，在科研單位機關隨著科技音像資料所顧章霖所長的出現(xiàn)，艾策策失控的心開始安寧。她總是把工作做到最好，要讓對她有著滿滿父愛的顧章霖所長放心。好像以前從小到大她一切都要做給爸爸看一樣。過去父親天天坐著看她的沙發(fā)被搬來放在她工作臺的后面，報銷柜臺上的金魚缸旁邊，她選擇供著迎春、綠蘿和耐旱的球球長劍多肉類植物，春夏秋冬郁郁蔥蔥盛開怒放。每到周末或假期，妖艷的熱帶魚孔雀們，很是色澤咤眼，趁著安靜，撲里撲通，丁口興旺，子子孫孫沒窮盡，家族日益繁衍發(fā)達。財務室的氣象變得女性氣息十足，生機勃勃，青春盎然。

21歲的艾策策，笑意自然地流淌在花瓣一樣滋潤飽滿的嘴唇上，唇紋深厚，豐富細致。單位研究所報銷者借款者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樂意來到會計室里滯留，多坐一會兒。他們有許多話題，時尚流行，社會傳聞，家長里短等等，但話題最終就是艾策策的對象云云了。養(yǎng)眼的，享受的，刺探的，拉線的，自己也想偷嘴解饞的……把艾策策心境搞得冷冷熱熱，好好壞壞，有時還很絕望，敗興索然，孤獨無趣。

每個女孩自幼都有未來對象的迷夢?？砂卟叩呐⒚詨襞c道聽途說的一些與顧章霖所長家室的流言有關。人們說，顧章霖所長和他那在古城著名醫(yī)院當外科大夫的老婆都是福建人。自小青梅竹馬，同在外國教會學堂長大，說著一口流利的純正英語。后來又一起考上同一所上海的大學，育有一兒一女，都出國了。

艾策策的女孩夢想，就是能和年輕時顧章霖所長這樣有知識的丈夫在家里用英語對話。晚上有紅紅的燭光晚餐，夫妻兩人一起在廚房做著黃油煎得金黃的比目魚寬片襯著生菜淋蠔油，用叉卷吃著西紅柿豆腐丁空心面條，喝著時令的水果汁紅酒，聽他拉一曲小提琴，或者彈鋼琴用美聲唱歌劇《卡門》片段“愛情像一只自由的小鳥……”，然后抱起沙發(fā)上的她去衛(wèi)生間灑滿花瓣兒的浴缸里雙人浴，在漸漸一點一點變暗的調(diào)節(jié)燈光下，任他在她的額頭上親吻，喃喃細語，親愛的……清早起來，你不用下床就可以在松軟的大床上架條細桌，由顧章霖細心照顧洗漱用餐。一盅咖啡用過，一口清水漱畢，轉(zhuǎn)移梳妝臺描眉畫眼點朱唇。穿著絲綢的睡衣裙，伸個懶腰，拉開窗簾看看天氣，再鉆進衣帽間鞋柜前上下左右熟練搭配出行裝束。一輛鮮紅的24永久牌自行車已經(jīng)用金雞蠟油拋光擦得锃亮，她回眸招手，飛身上車，就翩翩匯合在大門外法國梧桐樹下上班人群的柏油大道上。頭，揚著，脖子豎著，腰肢扭著飛馳而去，過往人流都在回頭看她……而她是個經(jīng)得起前后左右參觀的自信美少女。

最最讓人難忘的事兒，就是顧章霖所長去公安城內(nèi)區(qū)東門派出所出示單位證明把她取保領回單位。就因為艾策策參與了一次集體跳貼面舞，徹夜喝酒，酩酊大醉，被人舉報嚴打進了派出所。那次很嚴重，如果單位不證明你的清白，就會判重刑。

艾策策記得，顧章霖所長來簽字時，東門派出所民警用很嚴肅的口氣對顧章霖所長說，你們單位這個小女孩兒可是有同性戀案底的。我們過去在審查中，有個女孩子承認是她的陽伴兒。你們要嚴加管理管教！

可是一路自行車帶她回來的路上，顧章霖所長只字未問，以后在單位也再沒有對人講起此事。以后，連艾策策自己都恍惚覺得，自己可能根本就沒有進過派出所。

別人都說她漂亮，漂亮得都不知道該嫁個什么樣男人才能安生。可是艾策策自己知道，要嫁就嫁給爸爸、老村書記、顧章霖所長他們這樣只為你做而嘴上不說的人。如果這類人沒有，索性就任性一把，讓歲月日夜經(jīng)年地將自己隨風流淌飄逝而去算了。

漂亮的艾策策從21歲到31歲，就一直這樣做夢。在夢中釀酒，自斟自飲，屢夢屢醉地不能夠清醒。別人上完了本科、研究生、甚至是博士生的課程，她也修煉了一場虛幻的愛情課。說到底，顧章霖所長，畢竟是別人家的老公。年輕漂亮的艾策策只能天天看見顧章霖所長，真像是看見心里的黃連破膽，很苦很苦。但那時總還可以看見，而今后呢？艾策策想起，從今后就要再也看不見那個心儀的身影了，那我可怎么活？淚水，帶著年輕人對生活手足無措無奈的緊張和慌神，恣意流淌。

這時候，顧章霖所長辦完所有的退休手續(xù)，走出辦公大樓，走進鮮花盛開的花園，走向家屬群樓回家的方向。忽然就遇見了在石椅子上哭得死去活來傷心欲絕的艾策策。出什么事了？音像資料所的顧章霖所長過去用雙手搖搖艾策策肩膀。連連問她，你出什么事了？這么傷心？

沒想到艾策策就死死抓住顧章霖的衣服，重重撲在他的懷里，把10年的悲痛都倒豆子般地傾訴了出來。艾策策趴在顧章霖所長的肩頭抽抽凄凄地哽咽道：“我已經(jīng)默默在心里想了你10年！你要退休，走了，那我可怎么活？我真想和你一起走，一起退休，和你一起去天涯海角，陪你白頭到老！”

這真是一個驚天秘密！顧章霖所長也是從第一眼就喜歡這個靈光機智的小女孩兒。特別是她記賬的阿拉伯數(shù)字寫得清秀雋永，很舒服，很好看。這個年代，能寫出好字的人不少，能寫出好看的阿拉伯數(shù)字的人并不多。

她，小小的，巧巧的，乖乖的。從一進辦公室就一手抹布一手掃帚，每天把花兒飼養(yǎng)得萬紫千紅，芬芳淡雅。把個魚缸清理得水明食飽，讓“孔雀”金魚后代子孫成群，一代更比一代強。對于報賬人的啰里啰唆，她也很有耐心。每張整齊劃一，每月賬目清晰，每年賬本成冊，清清爽爽，一目了然。

到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這個公認漂亮的小女孩兒會一直看著他哀情歌唱流行曲《瀟灑走一回》：——“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聚散終有時，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里有你追隨。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一會兒又對著他深情款款地唱著電視劇紅樓夢里的插曲《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啊……啊……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啊……啊……”

然后就是群體跳舞。她會主動跑過來拉起他，一夜只和他跳舞，誰請也不去。跳華爾茲快三、慢四，跳探戈……跳舞時是陶醉的，他們就像在大海里同舟共濟的船兒，起起伏伏。要是跳起恰恰恰、桑巴、倫巴，她就像一團奔放狂野的吉卜賽女郎，一團爆發(fā)綻放的烈火在你身邊上下左右地蹦蹦跳跳，熊熊燃燒。

平時，顧章霖私下里聽人們議論，都說看著這個小姑娘的桃花眼，彎似月牙，略帶媚態(tài)，好像總是在對人默默含笑在勾魂。顧章霖所長為了防止瓜田李下，就不太直視艾策策?，F(xiàn)在近距離地看她哭訴起來，花瓣樣飽滿的唇紋滋潤、豐富、細致，真像那傳說中的眼神迷人勾魂，又像春風帶雨盈滿著露珠的一枝梨花，渙散似醉，楚楚可憐。這一刻，現(xiàn)在，顧章霖他全都明白了。這是一種埋藏在心底的真愛，這個愛，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在自己的肩頭上爆發(fā)，哭泣，噴瀉……

你說一個人，剛剛退休，心里也有不甘，還有許多遺憾，忽然間就有一個青春還未釋懷非常內(nèi)秀的小美女對你敞開胸懷說：“我已經(jīng)默默在心里想了你10年！你要退休，走了，我可怎么活？我真想和你一起走，一起退休，和你一起去天涯海角，陪你白頭到老！”

這是一份如此珍貴的退休禮物。你接不接？當你到老了，頭發(fā)白了，你是否還有勇氣，面對愛的潮水浪頭，迎上去，從頭再來？

愛，不容易。接住愛，更難。這讓剛剛60歲花甲的老男人顧章霖非常感動，也讓老男人顧章霖下定了一個決心。

顧章霖所長忽然冷靜平和地對艾策策定定地說，你，千萬別哭了。我去去馬上就回來。新所長侯宇還在她的辦公室接傳真。我這就去給侯所長說，我愿意回來音像室工作。我愿意為單位再散發(fā)些余熱。我還會，我還會好好安排好以后家里的生活。我一定要娶你回家！

顧章霖一回家就說，我要娶艾策策回家。尤茶她還是沒有忍住就叫起來了。娶她？艾策策？那個小出納？這是怎么一回事的呀？老公！你一直對我說，我若安好，就是晴天嗎？顧章霖所長的太太尤茶，古城最大醫(yī)院的著名皮膚科醫(yī)生太太非常驚訝。她甩甩曾經(jīng)已經(jīng)花白的短發(fā)，瞪足了清澈的杏核眼任意張合著小櫻桃嘴嘟囔撒嬌。

老公顧章霖就給青梅竹馬的老伴兒尤茶醫(yī)生講了事情的前前后后。顧章霖的太太尤茶驚訝歸驚訝，當然還是很敬佩自己的老公。

她說，啊呀！你這么老在單位還這么有魅力嗎？那我怎么辦??？你不是說，30歲以前隨便我離去，50歲以后再讓我離去就會下場很悲慘的嗎？你不會這樣去做的。不道德。尤茶醫(yī)生她說話的語氣里不是諷刺，是真心贊賞丈夫，為自己的今后真心焦慮。

老顧章霖搓搓手低下滿頭白發(fā)的頭說：“是的呀，我也沒想到唉?！?/p>

顧章霖想起他們年輕的時候那么崇拜林徽因。他們在一起還有另一句話：“人若精彩，天自安排；心若盛開，蝴蝶飛來?！?/p>

太太尤茶又說，離婚不可以的。我心里不清爽啊。咱們在國外的兒女心里也會不舒服的呀。

老顧章霖想想說，恩，我曉得了。

2

老所長顧章霖真的沒有食言。第二天，他就真的回到所里，返聘在科技音像所資料室負責整理各種影像資料，正式上班了。

艾策策很滿意。艾策策又可以看見老所長，不，現(xiàn)在是顧章霖同事。而現(xiàn)在他們更好了。眼神更加直接了。顧章霖眼神里充滿了笑意，他知道她的心思。艾策策眼神里充滿了幸福，感覺他在她的心里已經(jīng)是出入自由，大家彼此都是自己人了。

花兒還在開，魚兒還在游，別人的老公還在回家，艾策策還在單身。但是，一切已經(jīng)變了?；▋洪_得嬌艷怒放，魚兒游得歡暢自由，人兒更加嫵媚艷麗，連天空都變得瓦藍，大地變得深沉。艾策策的桃花眼又笑意盈盈，宛如彎月，媚態(tài)畢現(xiàn)，風情萬種，鎮(zhèn)魂勾魄。

艾策策現(xiàn)在天天都自信滿滿地哼著歌曲去上班。歌曲還是那首《問情》，可是旋律已經(jīng)輕盈跳躍：——“山川載不動太多悲哀，歲月經(jīng)不起太長的等待。春光最愛向風中搖擺，黃沙偏要將癡和怨掩埋。一世的聰明，情愿糊涂，一生的遭遇向誰訴？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繁華過后成一夢啊——！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紅塵一笑和你共徘徊。”

待艾策策再走在辦公大樓的花園里，她真的會很感激那個石凳子，感激那天自己奔騰不息的本色淚水，還有自己真正抱住愛慕10年的愛人，在哽咽中的勇敢。

結不結婚沒有關系，艾策策心說，這樣真的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人，不要貪婪。

沒有離婚。老顧章霖這天推來一輛紅色的永久牌24小坤自行車，遞給艾策策了一對鑰匙。他說，這頭是咱們家門的鑰匙，這頭是你這輛小紅自行車的鑰匙。

到了下班時間，老顧就會等在門口，等到艾策策出門和她并肩騎著自行車回家，盡管那是一座賓館的年租房。

原來，老顧章霖租了西安大賓館年租套房，外屋有桌椅，里屋有一張很大很潔白的大床，床邊是一間可以洗澡有冷熱水的衛(wèi)生間小門。在單位時，很多年都是走廊盡頭的公共廁所。洗澡都是去單位后院的公共大澡堂，所有的人在澡堂里都沒有隱私。

剛剛工作的時候，那個寸發(fā)女就是在大澡堂看著艾策策穿衣服時，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來。她用剛毅的大手壓住正在光腿只穿著胸罩三角褲單腳踏在椅子上穿襪子的艾策策后臀說，這是多么優(yōu)美的曲線？又拍拍艾策策的后背贊嘆，多么細的蜂腰！

艾策策一轉(zhuǎn)身，一只女人卻很硬的大手食指中指就在艾策策的胸下托了一下說，好沉好結實的馬奶子葡萄。你，想不想讓人給你的青春留個雕像呢？

艾策策很好奇地問，什么雕塑？

那女人不屑地說，這是藝術，你不懂！說白了，就是讓人做雕塑，給自己青春留一個終生的紀念呀！

熱愛藝術，愛好優(yōu)雅，艾策策非常好奇，她就去了。

艾策策喝先下了一杯這個短發(fā)女人倒給她的水。她說，喝吧，這個水是可以漂白沉淀皮膚的。

雕塑師是一長發(fā)男，滿身衣服剪著破洞，長短不齊不整的。短發(fā)女就幫助他布板，擺調(diào)色，擠顏料……男的眼睛就是命令，他脧到哪里，她就在哪里到位戰(zhàn)斗。這很有趣！短發(fā)女仿佛很聽雕塑師長發(fā)男的話，像個助理下手。

雕塑師長發(fā)男的此刻就朝艾策策脧了一眼，一揚下巴。短發(fā)女就迅速走過來不由分說剝蔥一樣扒了艾策策一個干干凈凈。于是，在一堆毛線里，女的開始自己脫光了畫畫，男的也脫光了開始拍泥……忽然寸頭短發(fā)女嘟囔著說，咦，她怎么會沒有乳頭？

男雕塑師急忙回頭看，一愣說，真的呀！但是，男的聲音又在說，她的輪廓還是好的，你很有眼光！

艾策策沒有力氣，眼前都是迷迷蒙蒙，像煙霧云朵在飄蕩……他們兩人開始撐開艾策策乳頭下陷的洞，用手指企圖從洞中拔出乳頭。

雕塑師長發(fā)男回頭看看短發(fā)女咧嘴說，你看，這像不像血葡萄？他一松手指，紅彤彤又血呼啦撒的乳頭頓時又縮了回去。幾個來回，雕塑師長發(fā)男的就煩操了。他對著短發(fā)女說，干脆就用你的乳頭代替吧！可是，你的乳頭怎么像顆發(fā)霉的綠豆？這不合比例呀？女的說，有綠豆總比沒有強！發(fā)霉的綠豆總比血淋淋的葡萄強！拍你的泥巴吧！以后滿屋就安靜下來，沒了聲音……

等艾策策醒來，三人都在派出所里了。手銬把那對男女拷在暖氣片管道上。艾策策躺在長椅上，但手銬是銬在椅櫈腿上，她翻身想坐起來的時候差點兒摔在地上。

民警提審詢問了艾策策很多問題，她都說自己喝了水就不知道呀……想不起來了呀。那個短發(fā)女人承認自己喜歡艾策策，是她迷醉了艾策策。那個雕塑師長發(fā)男就算成是主謀。

民警說，現(xiàn)在是國家全面在嚴厲打擊不良社會風氣頭上，你們是撞到槍口風頭上了。結果那位雕塑家長發(fā)男就被判流氓罪成立，雖然沒被槍斃，但也是無期徒刑。短發(fā)女是協(xié)從犯，被判三年，送入女監(jiān)。

民警對無辜者艾策策說，你別再擔心他們！管好自己。我們已經(jīng)通知單位來領人了。

男女亂淫群居受害者！艾策策被建國路派出所記錄在案。萬幸的是她被顧章霖所長作為受害者帶回單位了。

等艾策策再想起結婚，剛與男朋友領了結婚證交歡的初夜，她剛剛將上衣都還沒有來得及脫利索就被男朋友惡狠狠叫喊道：“咦，你怎么會沒有乳頭？”不一會兒又稀松癱軟絕望地質(zhì)問道：“你怎么還不是處女哦？滾！你給我快快滾蛋。臭不要臉的婊子！”新婚丈夫氣成怒獅老虎一夜咆哮，還自己把頭發(fā)一撮一撮揪到一枕巾一床一地板。從此，與艾策策冷戰(zhàn)到底，直至分道揚鑣。

那是八年后都從心里過不去的暗無天日。是讓人無限自卑，心存寒戰(zhàn)的日日月月。作為所長，顧章霖從來都沒有在單位里流露過一絲一毫。他一如既往平等地對待著艾策策，讓她恍惚感覺自卑，血葡萄般雪藏的乳頭，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不是了處女……那次在派出所里只是一場地上噩夢，感覺那場婚姻也是一場天上春夢……

艾策策輕輕走進大理石鋪墊的高級衛(wèi)生間，環(huán)顧左右，感覺這才真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艾策策回頭看看老顧章霖說，我怎么會這樣幸福？

顧章霖突然就想起自己的青春，那些過往的歲月，他說起一句話，一句那時他常常掛在嘴邊對尤茶說的話：“人若精彩，天自安排；心若盛開，蝴蝶飛來?！卑卟吒杏X很詩意。她想讓人來好好照顧自己，像她的媽媽那樣細心，上廁所為她搓著粗糙的麻紙，夏天總是為她煽著清風，驅(qū)逐蚊蟲叮咬。每次的零花錢，讓她可以吸吮8分錢一支最貴的雪糕，驕傲在小朋友們羨慕渴望的眼神里。這一天晚上，月光如紗，心靜如水。潔白的綢布窗簾過濾出極美的夜色。老男人顧章霖很有經(jīng)驗，很有耐心，把個只有處女驚嚇經(jīng)驗和結婚咆哮經(jīng)歷非常自卑又自慚形穢的艾策策，一點一點地送到男歡女愛最松弛最酣暢淋漓的熱帶雨霧肆無忌憚的地帶。一波又一波喚醒了艾策策對雄性的渴望和要求。一次又一次，返回到蛇纏樹，魚吞餌的主動狀態(tài)。

清晨的陽光下，她撫摸著肌肉如鐵的顧章霖說，我，我想要，再來一次好嗎？艾策策的女人心，全身，仿佛從里到外都像火燒火燎一樣燃燒起來，欲罷不能。

老顧章霖說，好！可以的。然后就一下一下地吻著艾策策的紅花厚唇，嘬著彎彎月牙般迷死人的桃花眼睛，含了策策耳邊的一束長頭發(fā)，一抽一抽狠狠地用力，還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很體貼地問道，怎么樣？怎么樣？這樣？好不好？

艾策策說，嗯，嗯嗯，極好！極——好——，嗯，嗯……

老顧章霖問，那你，還要不要？

艾策策肚皮彎弓一樣挺起了背橋，黑發(fā)滿床鋪攤像個八爪魚般妖妖拽拽地搖搖頭說，不能再要，我不要！我，我，我不——要——了??！

第二天，老顧章霖的太太尤茶就來了。他們開始三人一床同頭共枕。艾策策很奇怪自己怎么就會沒有電影電視劇小說中寫的那些女人的嫉妒心？尤茶也沒有。尤茶說，嫉妒你？除非我內(nèi)心不優(yōu)秀！艾策策就很羞愧，讓賢一樣地幫助老顧章霖照顧尤茶大姐，并鼓勵老顧章霖去多和她的老太太去交歡茍合。

老太太尤茶大姐真的寶刀不老。瑜伽和肌肉的訓練皮肉沒有松弛，保持全身雪白，胸前像挺著兩個飽滿的手搓饅頭，咣里咣當?shù)乃又?，很性感。最可愛的是，她的乳頭并沒有因為年齡的增長而縮水干皺，像兩顆孤傲的紫葡萄，很突兀，很茁壯，顯得圓潤結實。可笑的是這兩顆紫葡萄周圍有幾根很粗的毛發(fā)須須彎曲茂密。尤茶滿頭花發(fā)趴在老丈夫鋼鐵肌肉的顧章霖身上，真是很奇怪。兩只胳膊下面的皮肉還是暴露了年紀，也不知道為什么瑜伽沒有鞏固好這個地方，皮肉在這里分離，在劇烈的運動中如同兩只船槳或者是小帆在呼扇扇地飄晃。更要命的是女人例假一斷，雌激素消亡如同動力無源?？蓱z老顧章霖的長劍只能在干石頭上磨蹭，每一下摩擦都要迸出火星撕扯干裂。

皮干！皮太干！艾策策忽然就想起陜西方言里的這個土詞：你皮干啥呢？看你這皮干式子！你甭皮干！皮干慫呢！女人要認老服老。艾策策想，到老了，我就不要再去麻煩男人。這樣遭罪，是為哪般？艾策策正在胡思亂想，老公顧章霖已經(jīng)齜牙咧嘴哎呀呀地松弛翻身下馬了。同樣齜牙咧嘴的還有滿頭花發(fā)的老太太尤茶。她居然說，太狠了吧你？顧章霖，你在犯罪！我可能被你擦破皮流血了喏。顧章霖立即翻下床去拿藥箱，幫助老太太涂抹傷口，將功補罪。

三人都各忙各的。艾策策開始穿睡衣，在那里整理混亂的床面，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非常尷尬。

深夜里，艾策策睡不著就在想，也許那些舊社會民國的風氣，妻妾成群妻妾一床也不過就是這樣的吧？她每每回想剛才的場景，心里只有感恩，下身如潮欲火在浪奔浪流，開葉勃發(fā)滲著一股股黏黏的汁液，流淌不止。她真想把自己的青春獻給尤茶一點點，免得她皮太干。顧章霖感覺到了，大手就摸摸索索過來按在汁液上調(diào)試稠稀和溫度，他們開始再一次刀出鞘，硯磨臺，珠聯(lián)璧合。進行到了高潮顧章霖興奮地就要去吸吮艾策策的乳頭做最后的沖刺，可是他沒有吸吮到任何結果，情急之下就只能轉(zhuǎn)身大叫一聲，撲向老太太尤茶，一口吸住那朵正在歪斜酣睡中的紫葡萄，然后在“媽呀媽呀媽呀”地叫喚中翻身落馬，長長地喘著粗氣。這讓已經(jīng)睡著的尤茶醫(yī)生非常憤怒。她說，顧章霖！我是你媽媽嗎？我是你媽媽嗎？艾策策這才豁然明了，為什么尤茶的乳頭會像美麗的紫葡萄那樣結實、飽滿、突兀。那是一顆男人性高潮滋潤的果實。而她，恰恰沒有。

每當這個時刻，艾策策也很慚愧。她的葡萄被血浸潤，就深藏在她的懷里不出來。怎么搞也不出來，埋在身體的血里面，偷偷地笑。

尤茶后來感覺身上很不舒服，去了幾次醫(yī)院婦科。同事們就好言勸她，年齡大了，房事就別硬撐著了。咱們都是醫(yī)生，要懂得節(jié)制。不然，你看，這都霉菌性陰道炎了。

這非常刺痛老太太尤茶的心。尤茶心說，我工作還沒有退休呢，在家里倒是要提前下崗了！她不甘心，回想起自己每天回家安排衛(wèi)生，又要趕到賓館去遭罪受苦看病，沒有安穩(wěn)的覺睡。尤茶她想，自己要下定決心，一定要將老不死的鋼鐵男人顧章霖推門驅(qū)趕。勒令他，凈身出戶！

艾策策非常不忍心。青梅竹馬，多好的顧章霖，還有內(nèi)心驕傲優(yōu)秀的著名醫(yī)生尤茶。如果不是萬丈怒火，就不會是這個結果。艾策策思來想去，就想和顧章霖太太尤茶醫(yī)生在晚飯桌上談判。結果是，優(yōu)秀的、善良的、理智的老太太尤茶醫(yī)生讓了步。

艾策策一直盯著滿頭花發(fā)的尤茶抹了紐約橘紅口紅的櫻桃小嘴在看。自從艾策策發(fā)現(xiàn)尤茶愛抹紐約橘紅口紅，艾策策就換了顏色，她開始抹巴黎玫瑰。年輕不需要扎眼，區(qū)別很重要。現(xiàn)在那個紐約橘紅櫻桃小嘴一張一合，仿佛在講神話。尤茶張合的紅櫻桃在說的神話就是：“我想請你們回家來住?！?/p>

3

住進顧章霖的家，艾策策才知道什么是文明的生活。最讓她驚訝的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顧家的廚房到處都是亮晶晶的，醬油醋瓶子各種調(diào)料醬汁罐頭、碗筷盤子刀叉、鍋鏟……都是井井有條的。衛(wèi)生間里有香味兒在飄，是茉莉花兒的淡淡香味兒。有郁郁蔥蔥的綠色植物藤草，有小小的金魚缸三四尾黃紅黑白的胖眼金魚兒在游，有六七個四方粉紅淡綠杏黃雪白的小毛巾干干凈凈地打成小卷卷放在一個竹編的托盤上……

看見艾策策呆呆睜圓了兩朵桃花，滿眼遲疑，尤茶就款款過來驕傲地拍拍小卷卷們說：“哦，這是用來洗完手擦手的，全絲光的毛巾，薄，不起毛，不會硬。每天晚上統(tǒng)洗一遍，在蒸鍋里消消毒，第二天再用。

接著尤茶又說，廚房和衛(wèi)生間是最檢驗女主人勤快眼光層次水平的試金石。打理得干凈不干凈是一回事兒，打理的有沒有道理，有沒有品味兒，那就又是另一回事兒了?！?/p>

顧章霖和尤茶夫婦都是很早起床的主。他們從不睡懶覺。6點，準時起床。顧章霖去早市買菜散步做早點，尤茶在床上從頭搓到腳，再做瑜伽。顧章霖回來后，開始伺候尤茶坐在床上洗漱裝扮吃早點。

通常早點就是很普通的：蒸蛋，荷包蛋，煮蛋。黃油烤面包，蜂蜜牛奶，油條豆?jié){?；蛘咭恍′摻铄佅★?，或白米，或黑米，或小米，薏米，綠豆，赤豆，苞谷糝什么的。小菜就基本是豆腐鹵、腌小醬黃瓜、冬天紅蘿卜絲、夏天白蘿卜絲，或者筍絲、時令野菜拌麻油木耳豆腐丁什么的。

艾策策來了，就自己去衛(wèi)生間洗漱，打掃家里衛(wèi)生，負責端送收拾。尤茶早上賴在床上洗漱吃飯整理床鋪洗碗的事宜。艾策策她從心里看不慣老女人的撒嬌裝嫩。一個人有手有腳，干嘛要別人這么忙還要服務你。但是，你憑什么住在人家家里？艾策策很努力，希望減輕顧章霖的負擔，感受輕松。

再以后，艾策策也去環(huán)城公園跳跳廣場舞。鍛煉鍛煉肌肉。聽顧章霖和尤茶講，人的長壽就是因為肌肉沒有流失的原因。不鍛煉，肌肉沒了，骨頭就沒了。骨頭沒了，人就快沒了。所以，艾策策選擇跳舞。

吃完早飯，顧家夫婦都要漱口。他們是在廚房用雙手掬了一捧水往嘴里送的。咕嘰咕嘰幾下昂頭，吐出來，用毛巾在鏡子上照著擦嘴。然后去穿衣鏡前換外衣長褲襪子，穿戴好，再照照才出門去的。

尤茶會在出門前提著一款“海之鹽”香水往空中噴灑一揚，顧章霖會上前一步旋轉(zhuǎn)一圈，讓空中的噴霧均勻地灑在頭頂和衣服上。他們的配合，是多年的習慣，十分和諧默契。

尤茶一邊與丈夫默契，一邊看著吃驚發(fā)呆，用各種尤茶不用浪費在那里的香水，在自己動脈手腕上涂涂抹抹的艾策策就說，若有若無的香氣，才是最高境界。香水都有前調(diào)，中調(diào)和尾調(diào)。前調(diào)是臉面相貌，可以維持五分鐘；中調(diào)是聲音，可以迷人但也只能維持十分鐘；尾調(diào)才是香水真正的品質(zhì)品格，也是香水最牢固最重要的味道兒。

但是尤茶平常不噴香水。她只是到了節(jié)假日才噴一種叫“冰鉆”的香水。尤茶說，醫(yī)生不可以上班亂味兒。紅樓夢里講道，藥味兒也是香氣的最高境界。如果常食素，你的體味兒會因為食物變得清淡幽香，自然就是人體香氣的境界之絕頂。家里香水很多，你年輕，可以隨便挑些玩玩。

中午，尤茶不回來。是顧章霖和艾策策的兩人小世界。下班后，顧章霖回家會用一個小坐秤來按計量稱米稱面，如果包餃子，每人就是男25只，女16只。顧章霖和尤茶是學數(shù)理化的，他們有長壽計劃，有一套健康理論。顧章霖他對艾策策說，一個人一天吃十個拳頭大小的食物就夠了。這十個拳頭是分一二三四的哦。一份肉，兩份主食，三份水果，四分菜。水果是可以抗癌的，所以一定要保證這個量。清晨，顧章霖買肉就是三兩，買魚就是一條，買雞肉就是四分之一。

到了晚飯，也是按量吃的。如果尤茶不加班。他們會飯后坐在一起商量看什么電視節(jié)目?；臼怯炔枰贿呑鲨べひ贿吙措娨晞?，顧章霖在燈下看雜書書看各種報紙，腳下還一下一下舉著壓著的小沙袋。現(xiàn)在艾策策來了，無聊地坐在一邊，她基本是尊重老太太尤茶大姐的，尤茶大姐看什么她就看什么?；蛘咦约阂材帽窘鹩刮鋫b書來亂看一氣。要么就織織毛衣……顧章霖怕她受委屈，就給她搞了個戴耳機的小錄音機，她可以聽流行的港臺音樂。

臨睡覺前，他們會用一對兒蝴蝶夜光黑白的高腳小酒杯互碰一杯紅葡萄酒或者白葡萄酒，洗洗漱漱，再互道“晚安”休息。艾策策來了，尤茶就大方地將自己的白杯子送給策策，自己舉著一個湯勺和他們互敬葡萄酒。

策策每次看見老太太舉起勺子，就感覺她不是在喝美好的葡萄酒，而是在喝醬油，或者醋。策策就挺同情老太太。而尤茶一番說話就讓艾策策大吃一驚。

尤茶大姐對艾策策說，真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呀！你看，我擁有顧章霖的全部青春和快樂激情，可是你沒有享受到。他現(xiàn)在老了，你又來給他注入新的青春和快樂，還要照顧他和我，我真是很感激你的。人要長壽，七情六欲就要自然，歡樂不生氣是最重要的。我和你一樣愛顧章霖?？墒?，愛有很多方式。一個衛(wèi)星上天還要三節(jié)火箭才能送入軌道。沒有我，沒有你，沒有以后的人，顧章霖他怎么上天？他只有不到百歲前就入地獄了。所以，我要謝謝你。要把這個蝴蝶夜光白的這只高腳小酒杯子送給你。

艾策策看著說這番話的老太太尤茶大姐，慈愛的眼神干凈清澈，給人清純嬌憨勝券在握之感。艾策策承認，尤茶的杏核眼平平的長眉，配著南方人特有的彎眉翹鼻子，五官端莊平靜皺紋淡而細，的確比同齡人更顯精神飽滿堅定年輕。她的櫻桃小嘴，在醫(yī)院里練就，口才了得。你在一個高智商高閱歷高情商人的面前，青春沒有實力，更別談什么勝利。

這次談話，有個詞叫，七情六欲。艾策策常聽到，但是不太懂。尤茶是個大醫(yī)生，她滔滔不絕地解釋說：

——人要長壽，七情六欲就要自然，情緒對健康影響最大，歡樂不生氣最重要。七情，是人的本性，喜怒憂思悲恐驚。怒傷肝，悲勝怒，喜傷心，恐勝喜，身心俱泰為安。養(yǎng)生訣竅就是保其真。要少思、少念、少笑、少言、少喜、少怒、少樂、少愁、少好、少惡、少事、少機，才能得以長生。所謂健康，指身與心都很健全，能夠進行各種體力活動與思維活動的狀態(tài)。六欲，色聲香味身意。是中國古代感情分類指：眼：見欲，貪美色奇物；耳：聽欲，貪美音贊言；鼻：香欲，貪香味；舌：味欲，貪美食口快；身：觸欲，貪舒適享受；意：意欲，貪聲色、名利、恩愛。人對異性天生的六種欲望就是“情欲”。東漢有人講六欲為：生、死、耳、目、口、鼻也?？梢娏侵溉伺c生俱來的生理需求或欲望。

每到周末，全家三人正好打一輛的士出門去高級賓館喝咖啡，去館子里吃飯換口味兒，回家來彈彈鋼琴、拉拉小提琴，唱唱國外的歌劇選段……有時候，顧章霖也會問問艾策策會什么樂器呀？策策就很快地回答道，我會吹口琴，在農(nóng)村，我們知青都吹口琴。兩夫妻就對視一下眼神，微笑，微笑，并不要她說出曾經(jīng)吹過什么曲子。大概判定準是閑歌野曲，難登大雅之堂吧。

到了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他們?nèi)欢紩x擇某一天一起去郊外照相。每到這時，顧章霖的話就特別多。他會給艾策策講跳舞的話題，什么新中國跳舞風氣的幾個階段，民國夜上海的西洋風氣啦，延安時期的紅色風氣啦，解放后蘇聯(lián)幫助搞建設的交誼風氣啦，“文革”時期的忠字舞風氣啦，改革80年代的搖擺舞，90年代迪斯科，20世紀廣場舞起起落落……就像在講中國現(xiàn)代舞蹈史。特別要講改革開放后的舞蹈之風潮，滔滔不絕，讓策策印象深刻：

——1979年改革開放第一年除夕，消失多年的交誼舞首次出現(xiàn)在人民大會堂上。是國務院管理局組織的聯(lián)歡會，有領導干部和文藝團體青年。此前禁止跳交誼舞，這次舞會成為信號。10月是建國30周年，聯(lián)歡晚會的舞會仍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逐漸成為慣例。青年軍人王朔回家探親也搞到一張舞會票。參加完他在文章中興奮地描述，到處洋溢著樂觀氣氛，晚會的節(jié)目很豐富……無數(shù)穿戴時髦的青年男女在跳華爾茲，大廳里響徹《藍色多瑙河》《維也納森林》圓舞曲和中國民樂改編的《喜洋洋》《步步高》等舞曲。但王朔不習慣，他不會跳舞，穿著軍裝很壓抑。他寫道：我感到世道變了。我和我身上這身曾經(jīng)風靡一時令人驕傲的軍裝都成了過時貨。跳舞的人們已經(jīng)穿上了高跟鞋、喇叭褲、尼龍衫，燙了頭發(fā)，手腕上帶著電子表，還有人在說英語。回到部隊王朔跟軍隊頭兒說他能買到日本產(chǎn)彩色電視機，揣著3000塊錢去廣東倒走私彩電。結果彩電沒倒成，王朔復員成了作家。

一個時代的風氣，會造就一代人。這就要看我們的領導者在倡導什么？這場圓舞曲改變的不只是青年王朔，國家的世道開始變了。那一年，北京修新機場，機場壁畫第一次出現(xiàn)裸體女人；在廣州中國第一家音樂茶座正式營業(yè)；《大眾電影》第一次在封底刊登接吻劇照；《讀書》雜志創(chuàng)刊開篇文章叫“讀書無禁區(qū)”。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眼里，中國婦女們開始涌向百貨商店，在北京排隊最長的地方是理發(fā)店，男女都在燙頭。

大會堂里舞禁初開，民間一些時髦的年輕人已經(jīng)嗅到了肢體解放的味道，迪斯科悄然流行。人們看形如篩糠叫它“搖擺舞”。公園里開始有大膽時尚青年，西服，蛤蟆鏡，腳蹬懶漢鞋在試著搖擺。引起了游客的圍觀，板磚錄音機里放的音樂是《阿里巴巴》。圍觀的人心情比較復雜，看得過癮又挺犯怯。那時候交誼舞僅在小范圍里男女之間私下保持著距離，搖擺舞更是時髦到極致的年輕人才敢體驗。

起先是1980年的清明節(jié)，一幫文藝青年包括四月影會和星星畫展的青年藝術家、詩人北島、芒克，以及后來的第五代導演何群……開始在圓明園聚會。這些人去那邊玩樂，聊天，跳舞。后來吸引的人越來越多，思想比較開放的年輕人都去那里扎堆。露天舞會已經(jīng)徒具形式，年輕人們只是要一個固定的思想藝術交鋒交流傳播之地。

在露天舞會上，圍觀人群要比下場嘗試的人多。圍觀者包括工人和拿著相機充滿好奇的老外。舞場中間開始有時髦男人穿碎花襯衫和白色T恤，屬于當時最扎眼的打扮。即便過去多年，很多人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那個穿白色T恤，低頭跳抽筋舞的是詩人多多。他詩名遠揚，人們記住的還是他那身裝扮。舞會音樂伴奏皆來自單卡錄音機，年輕人稱“板磚”，三洋牌，價錢260元，相當于現(xiàn)在普通干部半年工資。北京的時髦姑娘清一色花陽傘、綠軍褲、針織毛衣打扮，以紅和黃色為佳，去櫻桃溝跳舞，櫻花爛漫間不太招搖。

1980年的中國人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物價上漲，手里沒錢，消費品奇缺。年輕人樂于用詩意裝點生活，物資挺貧乏，青年們則向往美好生活。

民間舞會潛行一年到6月時風陡轉(zhuǎn)，公安部和文化部聯(lián)合下發(fā)《關于取締營業(yè)性舞會和公共場所自發(fā)舞會的通知》。公安部調(diào)查全國各大城市均出現(xiàn)在公園、廣場、飯館、街巷等公共場所男女青年自發(fā)聚集跳交際舞的現(xiàn)象，圍觀群眾竟達萬人，社會治安帶來隱患?！锻ㄖ穼⑻浑H舞視為“舞姿低級庸俗、傷風敗俗”的娛樂，人民群眾反映強烈，堅決要求取締。并對營業(yè)性舞會的主辦者依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給予處罰，嚴重的以“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追究刑事責任。首都機場裸體壁畫《潑水節(jié)》被布遮蔽，發(fā)表接吻照片《大眾電影》遭受批判。一時間交誼舞處境不妙。思想界乍暖還寒，身體解放的群眾基礎并不牢靠。報紙產(chǎn)生集體討伐交誼舞討論。公園管理者說，許多年輕人在公園跳舞夜不歸宿。違反制度，破壞公共財物文物、綠地花壇，動作猥褻、語言粗魯，辱罵毆打公園工作人員……

那兩年社會治安讓人們對社會風氣擔心集中到交誼舞上，穿著時髦幾乎成了流氓的代名詞。跳交誼舞被指第三者插足。到了1983年交誼舞的熱情降至冰點。不要說在公園里跳舞，就是晚上兩個青年男女在走路也要遭受警察盤問。婦女地位低下，孩子們編排跳交誼舞的女士有一句流行的順口溜，“XXX的老婆十八歲，參加了美國的搖擺隊……”當時咱們西安還出了個全國聞名的跳舞案件。一位馬姓中年婦女和她的兩個女兒一起在嚴打期間舉辦家庭舞會被收審，馬婦女被槍決。案件牽涉300余人，也有漏網(wǎng)逃竄通緝犯，成為轟動全國民間特大案件。

那是1983年，在沒有交誼舞可跳的除夕夜，春節(jié)晚會悄然亮相。這一年，化纖紡織品三合一五合一的卡面料堅挺平滑最為流行，好皺無形的全棉質(zhì)衣物沒有市場。各家電視機還沒有成為大件，自行車要憑票購買，錄音機老大的地位不可動搖。但是洗衣機已經(jīng)走進千家萬戶，婦女們的雙手被徹底解放出來。

1984年，社會流行紅裙子。在北京長安街兩個騎自行車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子，被攝影師記入鏡頭。前面女子的裙子縮短到膝蓋以上，成為最時髦的打扮。跟風有部電影叫《紅衣少女》，斬現(xiàn)是這部電影的時髦代表詞兒。片子一公映，時尚標簽的紅裙子插著惡魔的翅膀，風靡全國。每個追趕時髦的年輕女子都要趕著買條紅裙子，“斬”現(xiàn)風采。

裙子個性“斬”現(xiàn)在細節(jié)，比如長度、花邊、露胳膊尺寸。大街上紅色像病毒一樣四散傳播，從坤包、皮鞋、喇叭褲、到遮陽傘……紅色成了當年的流行之最。那一年，紡織品的消費節(jié)節(jié)攀升。呢絨消費增長了23.8%，綢緞增長了19%，毛線增長了29.6%。下海的人們賺到了第一桶金，電視機銷量蓋過錄音機，時尚普及速度也大大加快了。

伴隨期間的是婦女地位的大幅提高，那一陣子，男人給婦女背包，給婦女打傘，男人抱孩子，已經(jīng)成為風潮。紅裙子解放了肢體和思想，電視機帶來了海外香港臺灣的生活方式和宛如鳥語的說話方式，交誼舞的解禁重又提上了議程。1984年10月19日，中宣部、文化部、公安部三家聯(lián)合下發(fā)《關于加強舞會管理問題的通知》，語氣松動，改禁為限，劃開了中國娛樂業(yè)包括聚眾跳舞的封凍冰面……

聽顧章霖這么一講，艾策策這才明白，自己那次被派出所抓去，就是在嚴打的風頭上。應該是1983年夏天，交際舞正滑入冰谷。所有的集體舞都被打入冷宮。還冠以“集體光屁股”“跳貼面舞”低級下流阿飛流氓的帽子亂飛，其實……就是跳跳舞而已。

說起艾策策愛跳舞，顧章霖還要給她介紹種類，讓她選擇適合自己跳的。顧章霖說，舞蹈只有兩種：一是專業(yè)舞，像古典舞、芭蕾舞、民族舞、民間舞、現(xiàn)代舞、踢踏舞、爵士舞。二是國際標準舞，像華爾茲（快三慢四探戈）；拉丁舞（倫巴、桑巴、恰恰、斗牛、牛仔）。華爾茲文雅高級，屬于宮廷圓舞曲。它從德國興起，經(jīng)過法國、英國、美國流傳變化。拉丁舞，興起在非洲草叢樹林篝火旁，它自由，熱烈，奔放，短促，快節(jié)奏……艾策策覺得自己就是快樂，屬于瞎跳。

對于顧章霖，包括尤茶醫(yī)生，艾策策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淳蜁滥敲炊鄸|西？讀的書又怎么會記得這么牢？顧章霖說，因為我們上過大學呀！

這句話非常刺痛艾策策的心。她沒有上大學。這是她活在今天的短肋，是在向往的人面前的又一個自卑。敬佩，有時也會疏遠自尊心很強的人心。這是一種距離，一種鴻溝。

顧章霖看出她敏感的心思，就安慰她說，其實上大學就是一種分類學習方法。告訴你世界上一個知識橫豎地圖，歷史的是豎，現(xiàn)代的是橫。大學一再訓練你的記憶力，讓你以后想研究什么知識，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按圖索驥了。這就是上大學！研究生是方向，博士生是專業(yè)……

到了夜里，這個家庭已經(jīng)有固定的模式：一個大床，尤茶自己一個被窩，顧章霖和艾策策在一個被窩里。這樣穩(wěn)定下來后，顧章霖就開始很愛惜自己計劃長壽的身體了。他對艾策策刮著她挺挺的鷹鉤小鼻子規(guī)定著房事的時間，調(diào)皮而又堅決規(guī)定道：咱們，一月一次。

過了一年這樣的生活，艾策策感覺很不舒服。太不自由自在了。而老太太尤茶大姐又基本以各種方式借口放棄了走下坡路的顧章霖。這位女主人徹底搬到醫(yī)院皮膚科主任辦公室去住了。不久，就有小道消息傳來，尤茶醫(yī)生和她的患者，一位高大威猛的北方籍大學物理教授準備談婚論嫁。顧章霖的情緒頓時一落千丈，正無端端好好走著路，下了個人行道就骨折住院了。

這種地下情讓艾策策不能理直氣壯地天天去醫(yī)院探望，不能光明正大地在醫(yī)院里伺候照顧顧章霖。為了方便照顧，顧章霖還住進了尤茶皮膚科的病房。這樣讓艾策策更不好探望。

不方便探望的還有一個人——那位仰慕想娶尤茶的大學物理教授。下了班，在醫(yī)院皮膚科的大廳里閑坐，艾策策意外地遇見了那位仰慕尤茶大夫，決定要娶她回家的大學物理教授。他問她是否看皮膚？

艾策策木然地點點頭，自言自語說，這里也不知道誰的醫(yī)術好？

大學教授就積極熱心地推薦說，這個醫(yī)院論皮膚專家，當然是主任尤茶最好！全省，全國，她都是最好最棒的。

艾策策遠遠看著皮膚科醫(yī)生介紹欄的領頭人尤茶照片問大學物理教授，這位尤茶大夫究竟有什么好？

大學物理教授說，她可是個醫(yī)生中的菩薩啊。我因為痛風皮膚糜爛來醫(yī)院治病，吃了尤茶大夫開的不足十元錢的三瓶碳酸氫鈉片就好了。她要求我，每天早上散步一個小時來提高免疫力。我女兒生完孩子渾身紅斑奇癢不能給孩子喂奶，找到許多大醫(yī)院，吃了洗了抹了許多藥都不管事，尤茶大夫開了三角錢抗過敏的苯海拉明一支針劑，打了一次，立刻就好了。我母親手腳干裂，也是尋醫(yī)看病四年不得要領難以治愈，尤茶大夫開了一種小膠布，上海出產(chǎn)的叫曲安奈德新霉素貼膏。去年是一元一袋四張，現(xiàn)在是一元五角四張，也是一夜治愈。你說，現(xiàn)在還有沒有這樣好的、暖人的、心比金子還要珍貴的大夫？病人來這里都喜歡她讓她看病，她看了，多放心。看一次，你就會到老都想讓她看……

當家里只剩下艾策策時，她就會感到萬分沮喪，不自在，不踏實，寄人籬下。她常常瞪著一雙又深又大的桃花花瓣眼睛，神情迷離，眼神渙散，沒有焦點，失魂落魄。兩道臥蠶眉日夜緊蹙。她在思索，我的生活究竟應該在哪里？她真的愿意以自己和別人趕緊結婚，來徹底結束這場奇怪畸形但是又很刺激讓人流連忘返的生活。尤茶是好的，好人我不能仗著年輕就侵犯她，毀滅愛人顧章霖的初心。尤茶說得對，她曾經(jīng)擁有顧章霖的青春，我只能面對他的晚年。憑什么！我總不能還沒有生活就從倒金字塔開始吧？我要尋找我那個他，要從塔基開始一步步走向塔頂，青年就不說了，都被那兩顆雪藏的“血葡萄”乳頭深陷自卑地荒廢掉了。但是，我還可以有以后陪伴的他，完成中年、壯年、老年、晚年呀。一切，來得及！

人，就是思想的動物，只要想得通，就一通百通，天夢驚醒，落地化塵。不久，艾策策就物色到這么一個可以馬上結婚的對象。他就是單位研究所后勤中心配備管理的水電工人，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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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電工人韓路，山東籍貫，家住在西安東郊紡織城地區(qū)，父母都是紡織工人。那一帶人盛行喜好講河南話。高大威猛，沉默寡言，苦不堪言的生活折磨得他少年老成，年齡不到30歲，但是看上去仿佛快要40歲了。來去無聲的韓路，也說一兩句很干崩的山東話，間或也說幾句河南話，就是不會說普通話。

在艾策策單身的工作場景里，所有未婚已婚年輕中年壯年的男人對她人前人后都有些許言語動作大大小小的挑逗侵略進攻。只有這位水電工韓路，從來都是只為工作而來，一來就是埋頭工作。連看都不看艾策策一眼，仿佛天仙般的艾策策根本就不存在。你給他倒冬天的開水，遞夏天的汽水，你給他放在眼前，他完成工作走了，開水汽水它們依然還在那里原封未動。問上幾句話，一會兒像山東快書，一會兒像在講豫劇《朝陽溝》。讓人忍俊不禁，光想笑。聽人講，韓路也是個離婚的人。艾策策就問，具體為什么？沒有人說得清楚，可能是知道了也不忍說知道。

這一天，辦公室暖氣片漏水。艾艾一個電話，后勤科就把韓路派來了。艾策策感覺這個不說話不看她的男人心里怎么會沒有她？就像她自己，十年不看不說，心里也還有顧章霖的。甚至在農(nóng)村告別，你不說不再看老書記馬安泰，艾策策相信，在他心里、她自己心里，也是有對方的。

上高山難，下坡卻很容易。艾艾決定用自己的經(jīng)驗單刀直入。她從抽屜里拿出了自己的離婚證，款款走到正蹲在暖氣片前的大漢韓路跟前，很干脆直白地說，韓路，咱們倆結婚吧？

韓路很吃驚很吃驚地抬起頭看。但是，他并沒有慌張，也沒有反對，只用河南話說了一句，訥那嫩（你）跟著我，是來要飯咧？還是喝西北風咧？

策策說都行??！我32歲，你29歲，女大三，合適！這是我的離婚證，你看看吧。

韓路說，你拿著我來看，當心污黑了這要保存一輩子的好東西。

于是，韓路還真得認認真真地掃了一眼離婚證上的男人，第一次露出憨厚的笑臉，仰頭看看策策說，我也有這么個證兒，那——咱們都再換換顏色兒？你不是玩咧吧？這事兒真能成？

能成滴很呢！策策很堅定地收了離婚證說，明天你拿上你的離婚證，咱們?nèi)ッ裾项I個新的，紅顏色的。

韓路站起來說，不誆我？那中！明天我騎車子來接你。

后勤科長看到韓路和艾策策的結婚證，吃驚歸吃驚，但想想都是本單位雙職工，大齡青年也不容易，就請示新所長侯宇。侯宇沉吟了一會兒，就簽了字說，這樣也很好！后勤科就破例給這對大齡男女分了個一室一廳的母子單元房，在一號樓一單元的一層東戶。

再婚，沒有大儀式。他們請過顧章霖所長夫婦，但是他們沒有來。來的都是科研所機關單位幾位同事和新鄰居們熱鬧一下就回家了。

正是夏天，一層樓下窗外的樹木花園蟲草水塘，滋生著蚊子蒼蠅還有老鼠。加上韓路是個工人大老粗，本身就不太講究衛(wèi)生，再喝點酒兒，把媳婦兒空手娶回家，太高興了！酩酊大醉，東倒西歪，回到家就困極。稀軟的人放在床上，倒頭就呼呼大睡，只剩下孤孤獨獨的艾策策和汗臭腳臭體味臭酒臭……

越睡不著，蚊子就越叫得響。艾策策又趴在枕頭上流下了眼淚。她感覺這次結婚，是自己徹底孤立了自己。許多婚姻看似結婚成了家，不如說是領個證與世界徹底隔絕。婚姻就像一把利劍，斬斷了一切世俗的眼光，讓艾策策獨立去面對簡單的生活。

在沉悶的日子里，艾策策才知道了韓路25歲離婚的真正原因。說起來，韓路就根本沒有結過婚。韓路是家中老大，當工人的父母膝下還有五六個弟弟妹妹。女方家也是附近一個紡織工廠住的近鄰街坊家的窮孩子。因為韓路高大威猛，沉默寡言，對弟弟妹妹愛護，女方家就來提親。有女人愛兒子，韓家就同意了這門親事。在議論結婚這件事的過程中，女方不斷索要彩禮家具，韓家一直為了兒子隱忍將就。在迎親的那天路上，女方家認為這是最后一次索要錢財?shù)臋C會，就把新娘子停放在半路上，放出話說，不拿出300元錢，新娘子就不過去了。韓路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他一把脫下西裝說，甭過來了！這個新娘子我不要了！時間一點點過去，到了太陽西下，這場婚姻就真的僵了，散了。那時候，300元可以擺15桌飯，可以做一套很齊整的新家具。韓路想，難道我結婚要弟弟妹妹喝西北風嗎？我寧愿打光棍。三個月后，女方的認錯也拗不過這頭犟騾。倆人就好說好散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xù)。

天上掉下來個艾策策，韓路從心里非常感激和愛這個冰雪聰明又漂亮的小天使洋太太。他全心全意要過好這個日子。但是，艾策策對他很冷淡。上街她從不挽著他的胳膊。

1985年，西安世紀金花大酒店在城東落成，那是陜西省的第一家五星級涉外酒店。韓路就不明白，這個酒店與他家有什么關系？可是艾策策聽說后就一定要去看看高級賓館是什么樣子。于是，夫妻倆騎著坐著自行車去了。艾策策花枝招展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坐在大堂的沙發(fā)上觀西洋景。韓路則蹲在五星級大賓館的對面墻根抽煙，一支又一支，等到太陽落下，艾策策才一步一回頭地出了旋轉(zhuǎn)大門。坐在自行車后面，艾策策喃喃地說，大賓館，真好！宮殿，真好！

艾策策漂亮就喜歡照相。韓路就學習攝影技術，用個傻瓜機子把艾策策照的是出水芙蓉，牡丹花盛開，家里墻上玻璃板下面到處都是艾策策各種姿勢的彩色照片……

做飯，艾策策只吃米飯，稀飯，做菜也很精細，兩個辣椒一個雞蛋，三骨朵菜花，五角錢綠豆芽，兩塊兒紅燒兔肉和狗肉。或者半個洋蔥切塊，半個土豆切片，半個胡蘿卜切絲，一根黃瓜拍片，半把小青菜，一根芹菜……韓路以為艾策策節(jié)約。艾策策說，不是！我就吃這么多。

艾策策愛穿好看的衣服。韓路在艾策策的指點下去外文書店買日本時尚書籍里的裁衣圖紙，放大了在縫紉機上做。搞得外面的人都上門來定活兒了。為了生活，韓路可以日夜加班，25元做一件呢子大衣或者西服。

兒子韓小樹出生在策策33歲那年。幾年后，這個內(nèi)向，孤僻，無言的孩子經(jīng)常把策策為了熏屋子氣味的檀香桂花玫瑰香全部折斷成寸節(jié)，把策策喜愛的鏤花潔白的臺布桌布用剪刀剪成碎片條絮，把花瓶里的鮮花折成無頭莖，把鍋碗瓢盆里放上骯臟的樹枝泥巴，還會把胳膊咬得出血。策策從來不說兒子，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對不起他，不想再讓無辜的孩子更不幸。可是醫(yī)生說，這孩子渴望母愛，希望得到母親的注意。這讓策策傷感，她對丈夫最初選擇的感情注定一切。哀傷，只能在血液里伴隨到老。

家里的早晨吃飯很簡單，基本是街上解決。包子，油條，豆?jié){，雞蛋。或者胡辣湯，油條，雞蛋，饃餅夾菜。父子倆上街邊一蹲，小桌子旁湊合，匆匆忙忙……艾策策拎著自己的早點，伴奏帶似地催促他們倆“快點兒快點兒”……然后家人分道揚鑣。韓路騎車子帶著兒子去學校，艾策策蹬著高跟鞋步行去東門外的城墻公園廣場上跳一會兒廣場舞，再到單位坐下來慢慢吃早點，打掃衛(wèi)生，喂魚兒，澆花兒……

家里的電爐子上永遠蹲著個黑黢黢粗糙的黑鑄鐵大砂鍋，里面春夏秋冬不斷燉著紅燒兔子肉和紅燒狗肉……科研所一直在用狗和兔子的腦子做著科學實驗反應，后勤中心就負責處理這些腦子壞掉死掉的兔皮狗皮和兔肉狗肉。韓路人緣關系一向不錯，科長副科長就都很關照他。韓路也一直是接到兔肉狗肉就感謝這個感謝那個的，像個吃到了稀罕巧克力的孩子。韓路下了班總是歡天喜地，喜形于色拎著的肉團，回到家里，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述，一邊勤勞辛苦地洗涮，切切割割就甩進永遠開著的電爐子上黑黢黢粗糙的黑鑄鐵大砂鍋里，讓房間很小的家里永遠飄蕩著一種葷腥的味道兒。

韓路這種占小便宜下三爛表情的喜悅和這種永遠不變的葷腥味道兒，會讓艾策策在內(nèi)心痛苦不堪，厭惡不堪。她經(jīng)常想起顧章霖家的紫砂小汽鍋，它是那么秀氣，那么清爽，那是他們家專門燉小母雞塊兒用的。湯，很清。味道兒，很鮮。老太太尤茶大姐總是瞇起好看的杏核眼耐心認真地介紹說，老母雞一定要用蒸餾水燉著好吃，小公雞一定要紅燒的方式燒起來好吃，這是科學。可是現(xiàn)在，韓路個大老粗，一年四季不分，公母老小不分地燉兔子燉狗肉，你根本都不用考證，感覺就肯定不科學！一個家和一個家吃食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其實說起來，只有十個拳頭1234的距離，1肉2主食3水果4蔬菜。你給韓路說么？他會說你矯情，裝啥咧。肉夾饃，大碗撈面條，稀里呼嚕喝著稀飯，邊走邊大口啃饅頭。你說你也多吃點兒菜吧？他說，中，老伴兒，你給我炒盤干餅來！菜你吃。水果？給孩子吃！天天說，說起來就是費勁，實施起來，更是萬水千山地難。

家里的夜晚說起來還算是熱鬧的。韓路有借不完的錄像帶，在打打殺殺，翻云覆雨，懸疑破案……兒子總是沉默寡言，坐在地毯上折紙鶴、五星豆、心結花、做作業(yè)……艾策策一直是一邊塞著耳機聽流行音樂，一邊織著永遠家里需要鋪墊家人要穿的毛活兒……三個人，三條心路，條條都不能順暢通達。

久而久之，跳舞就跳出了心里話。三三四四的人就開始以各種理由約會艾策策。艾策策也想離開家去透透氣。學歷證的確壓人，從副科長到科長位置，她就差了一個會計證和大學學歷。在這個很絕望的時候，艾策策意外她遇見了一個人。一個她初中很要好的女同學，向濤語。

向濤語，是個細細高高氣質(zhì)優(yōu)雅的聰明女人。在市66中學，各項絕優(yōu)，體育很好。是學校板報組長和女籃隊隊長，每年田徑比賽，她總是能拿幾個冠軍。板報用粉筆很會創(chuàng)新，大氣，清秀，是全校老師同學焦點的焦點。1975年高中畢業(yè)，下過鄉(xiāng)，聽說1978年她考到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當過十年體育記者，獲了不少新聞獎，人脈了得。到了該結婚年齡，她想念起陜西著名的綏德漢，可口的胡辣湯、爽口的諸多涼皮兒、肉夾饃、酸湯餃子、羊肉串……小吃，忍不住就回到西安老家。結果真的找到一位綏德漢，結婚，生了一個兒子。兒子三歲上幼兒園，她與眾多人角逐競爭，以第八名成績，考上全國著名的《帥女》雜志社，當起拿大錢的民俗專欄編輯撰稿人。

據(jù)說，她在參加《帥女》考試中是女扮男裝上位的。所以關于她的考試的段子很多。其中一說，有位筆名叫“小群大”的作家面試問她，聽說你有體育采訪經(jīng)歷。我想問你，為什么籃球排球足球這些大球項目比體操、射擊、游泳、跳水項目看的人多，更熱鬧，更狂野？

向濤語說，這是集體和個體的關系。團隊作戰(zhàn)，難些。個人作戰(zhàn)，相對容易。就像你的名字，從小到大是入群，入群后又要從大到小，是強調(diào)每個大群體中的每個人還要有所長，有所精，非常強，這個大群體，才能厲害。小群要講究體積擴大，大群講究個人精小，反反復復讀來很有意味兒。

這讓大作家小群大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名字起來其實是個笑話。那時候他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殘缺時代》，遭到社會熱議，政局批評，祖國一片大好形勢，怎么是殘缺時代？他也被送到海邊漁村去看大好形勢，反省散心，重新體驗生活。幾位好朋友千里迢迢來看他，大家喝了一些酒，就庸俗地一邊打牌一邊挖坑瞎找原因，三找兩不找就講起筆名吉利不吉利的問題。小群大過去叫肖極懈。你肖極懈，消極些，怎么行呢！消極，還寫殘缺時代？這更不好。在我們中間，你老大！可在真老大面前你就算小了。這叫小群大，大群小的道理你要明白。你得好好換名字！脫胎換骨！

肖極懈說，那我就叫小群大。你還真別說，這個小群大的筆名從此給大作家肖極懈帶來了好運。他后來的長篇小說作品基本奔民俗而去了。中國浩大深厚的民俗文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的《無色花饃饃》《民歌唱給喜妹子聽》《約定丑秧歌》就一個跟頭一個跟頭地翻起身來……翻到今天，居然有年輕人這樣在解讀自己的名字。大作家小群大想笑，又不能。招考是嚴肅的場合。再看著這個細細薄薄清清秀秀講話女里女氣的男孩子，他只能低頭在向濤語名字后面寫了一個“絕優(yōu)”。

大作家一言九鼎。向濤語板上釘釘，錄用。

錄用后又是一片嘩然，向濤語變成一個驚艷女編輯來上班，社會流言蜚語讓大作家小群大也大吃一驚。隨之為其書寫序。稱她為，奇人。一個時時給你送來驚訝的女人。

而艾策策是西安市66中學三好學生，是校文藝隊主力演員，能唱能跳能編導。下鄉(xiāng)后是優(yōu)秀知青，再后來就傳說是社會地頭蛇女流氓了。也是學校同學非常引人注目的焦點。

西安市66中學的焦嬌二點，向濤宇和艾策策，她們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在文藝路老八家烤肉攤相遇的。“來個冰峰汽水”！一個熟悉的聲音穿越人頭向艾策策韓路韓小樹一家人這邊飄過來。舉目望去，一只長胳膊在空中搖擺，象牙色的纖纖秀指如優(yōu)雅的玉蘭花瓣在燈光中搖曳。

向——濤——語！艾策策情不自禁一聲尖叫。

聽到這聲尖叫。人們抬頭，人群中升起來一位窈窕淑女。她瞇著一雙最具東方特色狹長高吊的丹鳳眼四處張望。那雙丹鳳眼在張望中，眼尾很長，略微上挑，黑白分明，氣質(zhì)威儀而高貴，神圣不可侵犯。那一頭美麗的拉絲長發(fā)從茂密清秀的瓜子臉上滑下，鋼絲瀑布一樣糾纏飄蕩在細細的一束腰間；無袖棉布蕾絲邊黑衫松松地系在白底黑碎花的長裙里。待她一轉(zhuǎn)身看見艾策策，就一下子興奮地也尖叫起來，“啊——啊——艾策策”！她倆人張開雙臂相互撲了過去。

美女見美女，真是，高興！羊肉串是吃不成了。向濤語對著韓路和韓小樹說，借一下你的愛人和媽媽。她，今天屬于我！好嗎？隔了不遠是商住區(qū)門前有個藏佛茶屋——普緣茶坊。青竹圍墻，原木閣樓，炭火燙的牌匾，茶是自己沖泡的，飯食全素。這種原始古樸的風格，香燈飄爍，非常適合這對老朋友歡聚暢談。

近20年的辛酸，艾策策終于有人可以盡情傾訴。倒出的真是一腔苦水，人生的無限嘆息。向濤語說，策策，別的咱們就不說了。我可以幫助你的，就是立刻拿到會計證。去一個新單位工作！你現(xiàn)在不是正在西安交通大學參加第三期會計證考試培訓嗎？你就按正常的學習程序走，到時候拿會計證就是了。你就是考零分，我也要讓你60分過關！可你別真的上交白卷啊。一定要寫滿。有多少就寫多少，越多越好。

不久，艾策策真的以89分順利過關，拿到了紅色金字的中國會計證。艾策策非常非常感謝向濤語?？墒窍驖Z說，我沒有幫你。這是你的真實成績啊！你過去可能就是太不自信了。所以，一考試總是心里有障礙，沒有過關。人，一旦自信，就會變成超人。你還是你，但是不一樣的。

艾策策很為自己感到驚訝。很為向濤語的暗示自己成功的成績驚訝。她要求丈夫韓路一定要免費為向濤語做一身長長的像法國皮爾卡丹線條那樣的淺灰色大西服，以便迎合向濤語喜歡裙子的嗜好。

向濤語也模特般將韓路制作的大西服穿成古城西安最時髦的一道亮麗的風景。所有看見這件時髦大西服的人都要忍不住一直看，回頭看。還要忍不住問，打探：請問，你這件好看的大西服是在哪里買的？

嗷，這衣服哦？向濤語總會驕傲地揚揚頭，拉拉長長直板線條的呢子大西服說，在巴黎啊。

這讓羨慕詢問的人很絕望。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還可以想想辦法。巴黎？這就讓人找不到方向夠不著北了。

艾策策問向濤語為什么要這么說？難道你不愿意給韓路做做廣告宣傳？增加一點收入？

不是，不是的。向濤語嘻嘻哈哈地說，我追求絕版。喜歡，獨美。

5

等孩子韓小樹上了三年級，41歲的艾策策仍然是副科長，老所長顧章霖最終還是離開了單位，艾策策就想辦理停薪留職手續(xù)。她不想再在這樣沒有意思的單位干下去了。來財務室那些人的刻意寡言和審視的眼神，那些個關于她在派出所有底案和與顧章霖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語，越傳越神奇。

她想起那天晚上再見到向濤語時，她曾說過：“別的咱們就不說了。我可以幫助你的，等拿到中國會計證。去個新單位工作！”艾策策想，現(xiàn)在會計證是已經(jīng)拿到了。不管向濤語會不會給自己找工作。自己有沒有工作，反正就是不想干了。

侯宇所長摘下老花鏡，瞇著和善的小杏核眼睛，反復看看艾策策的申請書問，你不是才拿到會計證嗎？你，業(yè)務那么好，升實職我不敢說沒有希望，但是升虛職今后也是很有希望的。反正待遇都一樣嘛。

艾策策看看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的老姑娘，十幾年連自己也沒有提起來還壓了一竿子干部進步的海歸派侯宇所長，就堅決地搖搖頭。心想，實職怎么樣？虛職又怎么樣？還不是一點點錢，用完了自己全部人生的好時光。眼神，流言，壓死人。生不如死。

侯宇所長感覺眼前這個女人，膽大得很，麻煩得很。什么地方都敢去，跳集體光屁股舞。什么人都敢睡，搞同性戀，三角戀。什么人都敢要，所長、工人、男人女人、老少咸宜，口味復雜……毫無廉恥底線！簡直就是女人的敗類！要不是看在老所長面子上……唉，反正她已經(jīng)受夠了，忍夠了。老所長一走，她恨不得將她像甩鼻涕一樣甩得越遠越好。每年派出所來電話要底案人員年終表現(xiàn)鑒定，侯宇所長都極不耐煩，氣急敗壞。為了不擴大影響，強忍著報告說，艾策策一直表現(xiàn)都很好。現(xiàn)在她自己倒要來辭職了，這樣最好！派出所以后可以直接找本人去了。侯宇所長也就不再勸說，很干脆刷刷刷簽字，沒有一絲一毫再挽留她的意思。遞還申請書的時候，宇所長語氣是冷颼颼硬邦邦的：“你現(xiàn)在可以去人事科辦停薪留職手續(xù)了?！?/p>

人事科履行公事給她交代：停薪，還會有很少的基本工資，僅夠活著。職位，我們會一直給你保留。不過別忘了，60歲，你還要回來正式辦理一下退休手續(xù)。

人生總是要不斷去下定決心的。就像當年自己選擇與韓路結婚一樣。她又斬斷了自己本來還算很安逸的工作和生活的路。一個下過鄉(xiāng)的人，有一點錢，就不再有“害怕”二字。況且艾策策在生活在工作上，已經(jīng)歷經(jīng)千辛萬苦，現(xiàn)在她就是去社會上看一看。還有什么事兒，可以難倒她的？！

辦完手續(xù)的艾策策，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覺天藍，風輕，全身解放。走出辦公大樓，她又路過了那個小花園，她看看依然的石櫈，想起十年前自己幼稚的眼淚與抽泣。那時候真是年輕，她正在渴望一個有文化又可靠堅實的肩膀，渴望過一把貴婦人般的高級優(yōu)雅生活，渴望有一個世外桃源樣的家……但是當肩膀、生活、家都擁有了時候，你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還是一個人。

人生，你步步走過去，其實就是，孤旅，獨行。身外的熱熱鬧鬧與財權證明，都將與你內(nèi)心的生長，踏實，滿意，舒服，相距甚遠。

家里，很安靜。艾策策現(xiàn)在完全可以睡到自然醒。洗洗漱漱，收拾屋子，打掃衛(wèi)生……細細地在小廚房奶鍋里熬著皮蛋瘦肉粥，打一只雞蛋合一點面兒烙一只小餅子，再打開六必居醬筍絲，一小塊白豆腐乳，吃早點。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行走匆匆的人們。再喝一杯老街咖啡，看看瓊瑤小說，聽聽音樂，焚一炷香……感覺心里很空。一切都變得無趣味了?？纯磦骱魴C，她想起向濤語。

向濤語問什么事??？我過來可是帶著工作來的。人在你身邊，心不一定在哦。你歡迎嗎？

艾策策說，當然歡迎！

那我可是要吃飯的嗷。

當然，我來做！

一陣風，向濤語就旋進家里來了。

艾策策就問向濤語，你還記得對我的承諾嗎？

什么承諾？

給我找工作呀！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辭職了。你那天說，可以幫助我的。等拿到中國會計證。就可以幫我去個新單位工作呀。

嗷?？梢裕梢?！每月500元。

交易達成，兩人皆大歡喜。向濤語趴在桌子上工作，她在一個八開的固定格式紙上用尺子和紅藍鉛筆畫一個雜志版面。她說，沒辦法，美編畫得不中意，說不明白。就給他劃個草圖。正畫著呢，你急呼我，我就說那就下午再交給他啰。

中午，策策給向濤語包餃子。是豆腐豬肉豆角餡兒的，沒有放鹽，只放了白糖和蠔油。策策說，豆角餡兒不像其他餡兒容易化掉，一剁碎又太面，沒有嚼頭。向濤語吃了說，這是我這輩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餃子。味道清淡，餡子香脆，喝完面湯后，真是舒服。

介紹工作？嗷，嗷嗷——！沒問題。

什么崗位每月500元？

就是這兩個工作崗位你看你能不能接受。門迎，干不干？廁所保潔，干不干？

這個門迎和廁所，向濤語說，就是我們《帥女》雜志社的前臺和公共廁所?？傉也坏胶玫拈T迎和保潔員。也不知道我們社長吳一釗到底要什么樣的人?？偸遣粷M意。吳一釗社長他自己就在門口的整裝大鏡子上貼了告示。告示上就一句話：“你認識誰愿意來前臺門迎和廁所保潔工作，就請撕了我，來人事部商談。”如果你來，我就去撕了它。

嗷，500元呢？你去撕了吧。門迎廁所，都無所謂，只要錢是真的就行！策策很輕描淡寫，從容淡定。

下午向濤語回到雜志社，一進門就把貼在整裝大鏡子上的告示撕了下來，拎到人事部告知，我有個朋友愿意來咱們前臺。

人事部問，男的？女的？多大年齡？

女的。41歲。模樣，氣質(zhì)，身材，都很贏人，堪稱完美。

前臺？那她是不是年齡大了些？41歲，還怎么完美？我們希望的是初中、高中、中專的畢業(yè)生。門檻這么低，就是因為年齡。門迎，這是咱們的門面。最好是那種小荷才露尖尖角水靈靈的女孩子或者細細高高清純的小帥哥。你看看今天在中午在茶水間吃飯，攝影師都說咱們的雜志封面，14歲正好雞蛋白的面孔，無懈可擊。而這一期上了一個16歲的女孩子都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印刷機放大了，有裂紋了。廁所，就不同了。31歲最好，41歲也行，51歲身體好都可以。如果她同意。那就讓她明天來和吳一釗社長見見面，到我們這里注個冊，準備上崗吧。

這正是秋天，一個細雨蒙蒙的上午。艾策策就穿了件杏黃色的蝙蝠袖短腰毛衣，圍了一條紫色布糙麻紗圍巾，棕色格子尼喇叭裙，半腰的靴子，撐了一把透明的雨傘。來到《帥女》雜志社面見吳一釗。

上樓的時候，有人一路小跑上樓很急，連連說，讓一讓?？茨阆駛€仙女。氣質(zhì)又像民間藝術家。請讓一讓。艾策策連忙一讓，環(huán)顧左右，沒有別人。那么，這一句接著一句話的，仙女，藝術家，就是在說我了？這個《帥女》雜志社好奇怪，廣告、人的說話、都像在天空中的細雨一樣，自由，隨意。

社長吳一釗是位陜北人，操有一口濃重的地方土碴子口音。但是他與艾策策的談話很是紳士客氣。他一見艾策策就說，41歲？做甚41，不像的嘛！說31歲還差不多！我看你像個仙女兒。氣質(zhì)又像民間藝術家。我很欣賞你這樣敢于承擔打掃廁所衛(wèi)生工作的人。我很欣賞??！你是甚嘛學歷？

策策臉有點紅了，想起剛才那位叫自己讓一讓的人居然就是社長，喃喃地說，我只是高中畢業(yè)。夜大自學，有個畢業(yè)證。這個大專學歷，其實，也沒有什么用處。

吳一釗說，我們《帥女》最喜歡五大畢業(yè)生咧。我們這搭兒用人，特別是編輯，就用五大生！用稿子，就專門用那些沒有名氣年輕人的稿子。新鮮！我們雜志可以讓他們一夜成名嘛！已經(jīng)有名氣的人，就說明已經(jīng)開始吃老本兒，開始走下坡路了！對不對？人要超越自己，很難的！吃別人嚼過的饅頭，也是很乏味，沒意思的。

——可是五大生、無名小卒，他們都不甘心！不甘心才是最高學歷。不甘心，就會有想法。有想法，就會有沖勁！一飛沖天。

——人有一點長處就夠了。每個人都有短處，那短處咱就不管咧。不著視就對咧嘛。

——廁所也有文化。也有春天。它是一個展示你的舞臺。希望你在這里表演你成功！今天我把話放在這里，只要是有利于廁所文化和春天的建議，我都會支持你這個美人的。雜志社其他東西不多，錢，還是足夠的！我祝你好運！你也說一說吧。

艾策策不由舉起手掌捂了一下嘴，撲哧一下笑了。她感覺這個很有名的《帥女》雜志社社長吳一釗很親切。就像列寧同志在1918電影里對著群眾演講，揮手指方向，很有氣勢，滔滔不絕，感人心脾。

她想，我來掙錢就是掙錢，打發(fā)時間就是打發(fā)時間，一個廁所怎么就變成舞臺了？艾策策她倒是想起在自己初到顧章霖家，有六七個四方粉紅淡綠杏黃雪白的小毛巾干干凈凈地打成小卷卷放在廁所一個竹編的托盤上……尤茶看見艾策策睜圓了兩朵桃花疑惑的目光，曾驕傲地拍拍小卷卷們對她說過的話：

——哦，這是用來洗完手擦手的，每天晚上統(tǒng)統(tǒng)洗一遍，上蒸鍋消消毒，第二天再用。

——廚房和衛(wèi)生間是最檢驗女主人勤快眼光層次水平的試金石。打理的干凈不干凈是一回事兒，打理的有沒有道理，有沒有品味兒，那就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艾策策就很認真地回答社長說，謝謝你，吳一釗社長！我也認為，廁所的確是最檢驗人的地方。建議肯定會有的。有您的支持，我一定好好干。盡量讓咱們的廁所，能體現(xiàn)《帥女》雜志社的風格文化，造就一個美好春天的角落。

那很好！很好！

握手，再見。

艾策策沒有想到自己剛剛辭職來到社會，因為找到一個打掃廁所的工作，會如此欣喜認真，還下了保證。你給我一個支點平臺，我就會給你們一個春天。

艾策策在回家的路上，下定了決心。

艾策策的生活，在這個秋天里，就因為一個廁所工作，盡管雨還是雨，天還是天，一切都變得明亮透氣起來。

6

說是一個單位了，其實向濤語和艾策策見面很少。編輯不按時上班，交了稿子，編好稿子就行了。艾策策不行。艾策策要按時上下班。她的到來，讓衛(wèi)生間里散著淡淡襲人的香氣，滿眼綠草綠茵綠蘿綠藤盛開，玻璃鏡子墻下的空白被面魚缸遮蓋。洗手臺上，用小竹盤托起小山一樣一個個擦手用的潔白小毛巾卷卷，擦完后可以扔在另一個空白的竹盤里……艾策策就坐在水房門口，一小時清除打掃一次。沒事的時候，她就到雜志社的圖書室里去借時尚雜志來看?？赐旰螅R齊還回去。

艾策策開始成為筆名叫蝸牛的《帥女》“看人間”專欄作者。她的女性散文是與眾不同的，是歡樂的，幽默的，風輕云淡，不食人間煙火的。只有她在夜深人靜時寫出的日記，是真實的，憂傷的。她總喜歡回到過往歲月里去看一看，喜歡一切廢棄的東西，廢鋼筆、廢窯洞、廢車場、廢船場、廢廠房……她會靜靜地對著這些被遺棄的地方、對象，看很久很久。有人問她，你在看啥？她說，也沒看啥，就是去看看。一個棄婦，你說她在看啥？

在夏天的夜里，她會去小寨省軍分區(qū)大院子外面散步。會進入里面東看西看，回來寫的散文都是時代贊歌，鶯歌燕舞，風花雪月，歌舞升平。但是夜里，她會對著心給自己寫日記：

——“每次重回西北局的大院故里，有失落，很刺痛，觸景生情，物是人非。那些兒時的花園已經(jīng)扭曲，崛起的大廈高樓不管不顧地破壞了原來的風水和美感。大院成為地方軍隊的機關，原來的小院子都成為新寵的府邸。里面應該住著時代英雄，可出出入入的看上去都是草包酒囊飯袋。常常是發(fā)小們聚會，百感交集。每個人都在講述著家庭的悲慘遭遇，大同小異卻有著非常的親切感，共同的傾訴可以化解心底的郁結。所有的合影，已經(jīng)面目全非，再到熟悉的院子里漫步，那些曾經(jīng)炫目的東西中樓、18套院、窯洞樓、小北樓、西平房……成為我們的哭場，只能緬懷憑吊。夜幕降臨，小寨街頭滿大街小巷的臭串串、羊肉味兒、伴隨著年輕人中年人壯年人的游游轉(zhuǎn)轉(zhuǎn)，彌漫著麻醉神經(jīng)的風情風騷。這是一座文人筆下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的廢都，被新的開發(fā)帶來一切的紊亂，像個永無休止的建筑工地，又像個任性孩子在學習走路看看世界，東拉西扯，不管不顧，無論是否情愿，老祖宗留下來的古城清風獵場，如今都無可奈何讓位給滾滾而來的商業(yè)大潮。真是：葉公寒煙月龍剎，南郊星野遍酒家，醉女不知興國事，麥霸夢吼贏彩花。西北局是破碎的。幽怨的，哀傷的，多少女伴兒伴隨著破碎幽怨哀傷跟著不幸走四方，那些古典悲愴的貴族之美，在歲月無情的蕩滌中褪色，苦澀、漂泊、衰敗、沒落……都化作底色留在我們?nèi)松漠嫴忌?，生托著我們的未來，化作云雨輕風。我們聚會，我們追思，我們的花園永遠失去了。無論留守的，還是遠去的，西北局大院在我們心里面不僅僅是永不褪色的伊甸園，也是一塊非常沉重當終身祭奠的歷史石碑！”

到陜西北面涇陽的永樂店，冬初深秋，她喜歡去凌風踏葉，她又會在日記里對著自己深深沉沉抽抽凄凄地寫道挖肺刺肝的心言：

——“這座荒蕪空無一人滿目瘡痍的廢園，將我的記憶帶到34年前——這里在“文革”前是陜西儀祉農(nóng)校，上世紀七十年代是陜西省委、省政府五七干校，“文革”結束后又恢復成儀祉農(nóng)校了。五七干校，是一個非常時代的產(chǎn)物，因為它我在這里有了家和故事。34年前的一幕一幕那么值得深思，值得回味，值得一個人身處院內(nèi)，觸景生情，深情再睫，孤意在眉。我低眉順目凝望眼前的荒蕪，走過瘦落的院子，抵達那個讓人性失真的年代。那里有我無限想象的良辰美景，也有我父母的忍辱負重，月黑風高。如今千帆過盡，一笑而過，父母也走完了他們滄桑的一生。今天我又站在當年的家門口，那些淚滴的溫度，足以烙下心底的圖騰?；厥滋?，早已風煙俱凈。我只能抱著今天銘記，望盡衰微，與歲月，守口如瓶。”

那時候，一切都是灰的，都是濕的，都是看不見遠方的。艾策策的日記帶著淚滴涂抹劃過，那是中國解放后新貴族過往的輝煌和黑暗歲月，帶給一個小姑娘煙雨少年的無助無奈人生。

蝸牛的散文在民間傳誦。偶爾她也給一些無名小卒的散文書集寫序。序，都寫得文字水靈、幽默，很真誠。別人來打問，艾策策總是拒絕說出真名字。她說，她只愿意在《帥女》雜志社辦公區(qū)安安靜靜地打掃廁所。

艾策策她說，這是一個平臺，這是真真切切的500元生活費用。寫東西是在天上飛，太不踏實了。只有廁所，可以讓你感覺，是腳踏實地在安穩(wěn)地走。

國慶節(jié)的幾天假一過，《帥女》雜志的廁所煥然一新。新廁所不分男女，原來中間的墻拆了，左右兩排你選擇進去關上插銷即可。這樣解決了過去男女分配不均還浪費空間的問題。中間有幢玻璃小白屋，很雅致。

新廁所讓人感覺是細雨蒙蒙的廁所。走進去就是濕潤。這讓每天在干燥的西安氣候環(huán)境里奔跑不停的《帥女》工作人員，都在這里得到濕潤空氣的滋補。天花板全是綠葉綠蘿綠藤，各色花傘。墻壁是乳白色玻璃面在不斷地流水。

新廁所全部換成寬板原木顏色的坐凳，后面是一道不斷嘩嘩翻滾的溪流。人坐在寬寬的木板上面大解小手，左隔板上有大中小小四層書格架段，可以分放8開16開32開32開的書刊、手紙、濕紙巾。書格架上有個小電棒可以開關照亮。右隔板上有三個很結實的掛鉤，下面是一個扶手，可以助力幫你輕松站起來。面前的門板向前推進了一米，使以往一落坐便器彎腰擦屁股時就要歪脖碰頭的問題解決了。終端是污水處理器，水可以循環(huán)使用不浪費。

最可愛的是兩排中間的圓柱形玻璃小白屋，這是艾策策的休息間，很像童話世界的小小宮殿。半圓固定的桌子，半圓固定的軟凳子。側面瘦長條的門是推拉式的，出入門有個一步臺階，上去進門可讀書，下來出門即可打掃衛(wèi)生。頂層有個小風扇，周邊一圈三個日光小棒燈，很亮。艾策策面對大門坐在透明的玻璃里面低頭專心地看書寫字。綠色的網(wǎng)狀紗簾在里面褶褶皺皺擋著，讓外面人看艾策策是影影綽綽模模糊糊，她看外面倒是倒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

外面有個寬大的洗手間，頂頭的兩個三角利用起來是個封閉的透明玻璃抽煙區(qū)。三邊座位，可容三個人聊天閑坐，中間是一口古香古色的鑄鐵香爐，爐里是粗粗的沙粒。每隔一個小時，艾策策會來清理濾掉沙粒上的煙頭煙灰糖紙和細碎垃圾。

水池上長長的玻璃鏡子下面向上抬了一點兒，魚兒的玻璃箱空間就大了一些。竹編上的小毛巾厚實了一點，仔細看是名牌毛巾ABYSS愛馬仕。那些色澤純正的粉紅、淡綠、天藍、淺黃、雪白五個一組變得五顏六色。養(yǎng)眼的名牌毛巾一角電繡著《帥女》雜志黃紅相間的火焰狀的LOGO標識。你敢說洗個手就會如臨絕望深淵？兇殘噩夢角殺？幻覺動漫？還是上帝隱藏魚？艾策策的心智在創(chuàng)造的無限空間中瘋長著，仿佛所有的過往都是深厚肥料給泥土的鋪墊與滋養(yǎng)。

如果向濤語來如廁，她倆總是要到吸煙室里小坐一下的。和顧章霖的相處，讓艾策策的英語水平突飛猛進。坐在小玻璃吸煙室里，向濤語很高興。因為大家和吳一釗社長都說她推薦了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向濤語順手擦了一條天藍色的小毛巾說，虧你想得出來！洗個手，擦個手，你至于搞得如臨絕望深淵？兇殘噩夢角殺？幻覺動漫？變成上帝隱藏魚？

艾策策笑了。她說，我就是在購買什么樣小毛巾時的突發(fā)奇想。沒有真正的意思。吳一釗社長說，一流的雜志要配一流水準的東西，我就開個玩笑，誰知道他真的同意了呢。我在文化環(huán)境里哪敢班門弄斧講文化呀，這無異于是找死，對嗎？

艾策策問向濤語，你不留在北京，也不出國多可惜！

向濤語說，出國干什么？中國這么好玩兒，陜西這么多小吃，我才舍不得去遠方呢。一個人心里恓惶，才去遠方胡球亂轉(zhuǎn)呢。這里是一個點，立足好它，你就可以走遍四面八方。上得皇宮，下得泥屋。

向濤語問艾策策最近在看什么書？艾策策就推開抽煙室的雙扇折疊門，一溜小跑去小圓玻璃門里取了一本《莎士比亞詩選》。讓向濤語翻到《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你說你喜歡雨》開始請她用英文讀讀原文。

向濤語說，這正是我的最愛，你聽著?。?/p>

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

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

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sun，

but you find a shadow spot when the sun shines...

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wind，

But you close your windows when wind blows...

This is why I am afraid；

You say that you love me too...

艾策策拍手說，不錯，不錯，真好聽呀！向濤語希望艾策策能用中文翻譯出來。艾策策說那我試試：

你說你喜歡雨，

下雨的時候你卻撐開了傘；

你說你喜歡陽光，

但當陽光播撒的時候，

你卻躲在陰涼之地；

你說你喜歡風，

但清風撲面的時候，你卻關上了窗戶。

你說你愛我，我怕你對我也是如此的煩憂之愛。

向濤語說，就拿這首詩來說吧，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像我們中文這樣詞匯豐富。在大學里有同學這樣翻譯它，說是文藝版：

你說煙雨微芒，蘭亭遠望；

后來輕攬婆娑，深遮霓裳。

你說春光爛漫，綠袖紅香；

后來內(nèi)掩西樓，靜立卿旁。

你說軟風輕拂，醉臥思量；

后來緊掩門窗，漫帳成殤。

你說情絲柔腸，如何相忘；

我卻眼波微轉(zhuǎn)，兀自成霜。

還有遠古詩經(jīng)版：

子言慕雨，啟傘避之。

子言好陽，尋蔭拒之。

子言喜風，闔戶離之。

子言偕老，吾所畏之。

漢代樂府離騷版：

君樂雨兮啟傘枝，

君樂晝兮林蔽日，

君樂風兮欄帳起，

君樂吾兮吾心噬。

唐代五言詩版：

戀雨偏打傘，愛陽卻遮涼。

風來掩窗扉，葉公驚龍王。

片言只語短，相思繾綣長。

郎君說愛我，不敢細思量。

宋代七言絕句版：

戀雨卻怕繡衣濕，喜日偏向樹下倚。

欲風總把綺窗關，叫奴如何心付伊。

清代七律壓軸版：

江南三月雨微茫，羅傘輕撐細細香。

日送微醺如夢寐，身依濃翠趁蔭涼。

忽聞風籟傳朱閣，輕蹙蛾眉鎖碧窗。

一片相思君莫解，錦池只恐散鴛鴦。

向濤語說，最好玩的是地方方言版。我在大學，南方同學以上海為一派編這首詩。我們北方同學因為春節(jié)晚會郭達的《賣大米》，就以秦腔陜西話來編這首詩。特別好玩兒，你聽著啊，上海吳語版是這樣的：

弄剛歡喜落雨，落雨了么搞布洋塞；

歡喜塔漾么，又譜捏色；

歡喜西剝風么，又要丫起來；

弄剛歡喜唔么，搓色唔霉頭。

而我的秦腔版是這樣的：

哎呀額滴個咣當，你說雨淪濕塌撩咋咧，咋可打著洋傘？

你最喜暖暖可作啥尋個蔭處僻暑圪蹴下咧？

你說風最撩風最爽，咋又卻到屋呢，像神像塔怕怕地很

你咋一說要愛額，就叫人心里陡然一戰(zhàn)，恓恓惶惶。

那天，我在學校對同學們說：“為什么這首詩要翻譯成《你說你喜歡雨》呢？要我翻譯，就是《葉公好龍》。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是否還有第二種語言能像漢語這樣，擁有如此美麗的韻律。當我們不假思索地跟隨著別人瘋狂地學習英、韓、日、法語言……的時候，誰能偶爾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欣賞一下咱們自己最有魅力的文化？也能偶爾靜下心來品茗玩味兒一下漢語帶給我們的不一樣的感動呢？”

艾策策說，濤語，你講得真好！特別愛我中華！特別長我華人骨氣。

艾策策想起在學校，向濤語也是個玩學習的主。她總是以要考60分為標準?？荚嚲硪话l(fā)下來，她先計算每一題的分數(shù)，然后按分數(shù)解題。要正確，要剛好60分。有一次考了67分，她就說，這次失敗了！又有一次，考了62分，她才表示滿意。臨到畢業(yè)，老師跟她談話，說這最后的成績是要進入檔案的，希望她能認真對待。她答應老師好好考。結果就考了100分。艾策策說，分數(shù)特別沒有意思！學習要好玩，才有意思。

7

因為廁所和蝸牛筆名的隨性、以廢棄為主題的散文寫作，《帥女》雜志的同仁對艾策策都頗有好感。吳一釗社長也是大會小會在表揚艾策策這種真正“帥女”創(chuàng)造時代新生活的精神。不久，艾策策就調(diào)進財務室，她的財務特長得以發(fā)揮。她開始對《帥女》雜志突飛猛進這七八年的賬目來了一次徹底整理。

賬目這種東西，一般不可為外人知底。清理賬目，規(guī)整到可以面對審計監(jiān)察，這是一門技術。艾策策的財務業(yè)務是省級單位20年的歷練，自然很懂。過往的每月，每年，她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規(guī)整得像模像樣。整理當中，她把原始賬目全部復印了一遍，給自己留了一個底子。在上交賬目歸檔的時候，吳一釗社長說要好好獎勵她。

她笑問，你怎么獎勵？

吳一釗社長說，就這次工作，要獎勵她十萬元人民幣。

艾策策搖頭，表示不要。

吳一釗社長又說，那在豪華社區(qū)給買一套四室兩廳的住房。

艾策策笑了。她開始和吳一釗社長公開講條件：你說的房子可以要！但是，我還要《帥女》雜志每年你們共同擁有的那十分之一股份，加我進去。

原來，《帥女》雜志是個廣告平臺，真正的利益是雜志后面巨大的廣告收入，海外加上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珠海等地的培訓收入，還有低價購買高價拋出的房地產(chǎn)收入和貴重文物贗品禮品拍賣收入，價值連城?！稁浥冯s志的前身是一張8開大省婦聯(lián)機關對外宣傳的家庭類小報紙。1988年向社會招聘主編社長，吳一釗帶著一位兒童雜志副主編，一位女性攝影師，一位部隊書刊發(fā)行人員，免費三年租用辦公室，以每年5萬元上繳省婦聯(lián)的條件，創(chuàng)辦了《帥女》雜志。五年后，開始與省婦聯(lián)利益共享，51%歸省婦聯(lián)，49%歸雜志社。在49%中，有10%是雜志社元老四人年年利益均分的。在查賬中，艾策策看見了這百分之十，艾策策要的是細水長流，吃穿不愁。

吳一釗社長聽了艾策策的要求說，既然我能讓你知道這些，我就不拍你提出要求。你的要求并不過分。我答應你！但是每個人的2.5利益不能變，你可以在我這里拿到1.5。我只要1.0即可。跟著我打江山人的利益，萬萬不可以動搖！

從此后，艾策策擁有了每年150萬元人民幣以上的收入。當她看見存折里第一筆百萬數(shù)字時，她干了五件事兒。

第一件事，她就給向濤語打了十萬元過去。艾策策對向濤語說，這是感謝你的鵲橋費。

第二件事，她就去了醫(yī)院，要求將自己一直屈辱的雪藏乳頭血葡萄從地下埋藏提到表面來。手術當然很是成功。血葡萄重見天日，像一顆顆成熟飽滿的紅櫻桃，突顯在艾策策的胸前。她想起自己少年青年時期看不見這兩枚血葡萄時的自卑，讓自己的春天的生命充滿苦澀?，F(xiàn)在紅彤彤的雪藏葡萄出世重見天日了，她又不愿意示人了。好東西，珍貴的東西，只留給自己最親的親人。男女在人生的路上相遇，就是走一段陽坡地上山，高山頂上是交合的最快樂，然后就是走一段陰坡地，一路下山而去。懷里擁有了新出世的鮮艷紅葡萄，艾策策只想在陽坡地里散步了。她用兩條長袖甩甩以后身邊無數(shù)好色的男人們，目不斜視，一路向前而去。

第三件事，她把韓小樹送到英國去留學中專會計。她希望家中的財富源遠流長。

第四件事，是在西安的東南翠華山腳下“高山流水高級住宅區(qū)”買了一棟三層帶小電梯的別墅。

第五件事，是買了一輛城市獵人吉普車，上駕校學習，領取駕駛證。

向濤語拿到十萬就去了韓國，將迷人的丹鳳眼變化成了杏核眼。艾策策問向濤語這又是何必？向濤語說，丹鳳眼現(xiàn)在這個年紀看上去會很刁蠻很兇惡很犀利。越年紀大，這丹鳳眼越是立眉豎目。你看，我現(xiàn)在這雙眼皮一切換，是不是看上去很慈眉善目?。?/p>

艾策策看著向濤語彎彎的柳葉眉，又大又雙的杏核眼，感覺很自然，很柔和，如皓月明眸，睫毛突出，像一雙毛眼眼會說悄悄話了。南方江蘇蘇州一帶的象牙黃皮膚比安徽浙江一帶的細白皮膚厚實些。眼皮一做一翻就變得非常誠懇非常好看。而且，這雙眼睛看上去，也不像是動了刀片，很天然的模樣。

向濤語說，你就是火眼金睛的精兒！我這是烙的印。就是用一把袖珍小熨斗那樣的工具冷熨出來的。都沒動刀流血，只是微微紅腫了兩天，等我回來已經(jīng)很自然啦。如同天生！

艾策策嘟著巴黎玫瑰的花瓣嘴唇，就為閨蜜向濤語惋惜不值。艾策策說，丹鳳眼多稀罕，多好看。氣質(zhì)非凡，高貴脫俗。杏核眼就俗了。艾策策扳著手指說，侯宇是，尤茶是，現(xiàn)在你又是……多撞眼??！

“氣質(zhì)非凡，高貴脫俗也不頂飯吃?！毕驖Z神往地說：“我只想要善良誠懇，大眾平凡。千萬別讓我的孩子們孫子們看著我害怕，就是最好的，最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