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

“古之學者必有師”，皇帝也不例外。成為皇帝的老師，不但能履行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基本教育職能，更可以心系天下、知幾諫君，通過皇帝來推行自己的治世理念。因此，“為帝者師”被認為是“布衣之極”，成為文人士大夫的終極夢想。隨著兩千余年的皇朝更迭，帝師不計其數(shù)，而以西洋人為帝師則始于清代的紫禁城，以西洋人為遜帝師者，則僅有莊士敦一人。

行走毓慶宮

莊士敦本名雷金納德·弗萊明·約翰斯頓（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1874年生于蘇格蘭首府愛丁堡，先后畢業(yè)于愛丁堡大學、牛津大學，獲得文學碩士學位。畢業(yè)后，莊士敦經(jīng)激烈角逐考入英國殖民部，作為見習生被派往香港，從此開啟了他三十余年的中國之旅。在港期間的出色表現(xiàn)使莊士敦獲得了香港輔政司駱克哈特的賞識。隨著駱克哈特調(diào)到威海衛(wèi)任行政長官，莊士敦也來到威海，先后擔任政府秘書、華務司和南區(qū)行政長官等要職，并獲得英國政府授予的“高級英帝國勛爵士”勛章。

自踏上中國這片土地，莊士敦便迷戀上這里的文化、歷史和風土人情，他練就了一口流利的漢語，醉心于研究儒、墨、釋、道以及中國地理、唐詩宋詞，足跡遍及名山大川。崇尚儒家文化的莊士敦不僅為自己起了這個具有東方韻味的名字，還依照中國傳統(tǒng)，以“志道”為字，取自《論語》“士志于道”，表明對儒家文化價值觀的不懈追求。但莊士敦的這種文化傾向深受英國政府的忌憚，被殖民部視為保守主義者和儒家信徒。他因孤僻的性格被稱為“古怪的佛教徒”，因喜愛旅行被稱為“愿在野地里生活的人”。如此一來，莊士敦在英國國內(nèi)的威信大減，仕途也受到直接影響。

在莊士敦備受冷落而心情憂郁時，轉(zhuǎn)機從天而降。1918年，徐世昌因出任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而不能繼續(xù)擔任清遜帝溥儀的老師。他希望中國能逐漸發(fā)展為君主立憲制的國家，因而準備聘請一位英國老師來教導溥儀。物色人選的重任交給了李鴻章次子、前清要員李經(jīng)邁。辛亥革命后，李經(jīng)邁在威海衛(wèi)避難期間與莊士敦交往甚密，他將這位癡迷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洋儒生”視為同道，對莊士敦的為人和才華都贊賞有加。這一次，李經(jīng)邁專程赴上海與他商談出任帝師的事宜。莊士敦認為，這一職務能為中國皇帝——雖然已經(jīng)退位——傳授知識、培養(yǎng)道德、指點人生，是莫大的榮耀與機遇，便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邀請。于是，民國內(nèi)務部和清室內(nèi)務府與莊士敦訂立合同，正式聘請他為遜帝溥儀的老師。合同規(guī)定，莊士敦教授的內(nèi)容有英文、數(shù)學、歷史、地理、博物等，每日授課2至3小時，月薪為中國銀元600圓，外加津貼10圓，并為他免費提供房屋一所。

1919年2月，莊士敦赴京，開始了帝師生涯。正是這一轉(zhuǎn)變，使莊士敦邁上了人生的嶄新臺階，進入常人難以企及、充滿神秘的宮廷生活，也使他成為近代唯一一位在紫禁城中生活過，也是中國兩千余年帝王史上第一位和最后一位具有明確帝師頭銜的西方人，并由此名聞天下。

1919年3月3日，莊士敦經(jīng)神武門入紫禁城，在宮人的帶領(lǐng)下走進毓慶宮，初次拜見溥儀。他們的拜師儀式簡短而別致——13歲的溥儀身著龍袍，端坐在毓慶宮西廂書房的龍椅上，莊士敦朝他深鞠三躬，并用流利的中文恭請圣安。溥儀起身與他行握手禮，莊士敦再次還以深躬，之后退出門外。待他再度進門時，溥儀已換上常服，起身鞠躬拜師。此后，莊士敦每日乘汽車至神武門，然后步行到毓慶宮授課。課程大約于中午一點半開始，講授兩個小時。莊士敦在教學上頗為用心，他把日常用語、童話、成語故事以及儒家經(jīng)典語句譯成英文，融于教學之中，以提高學習興趣。溥儀的英語進步很快，師生關(guān)系也日益融洽。授課不久，溥儀就傳旨授予莊士敦“毓慶宮行走”之銜，并讓他享受“紫禁城內(nèi)賞乘二人肩輿”的特權(quán)。

賜住養(yǎng)性齋

此時的小皇帝已經(jīng)歷了即位、退位、復辟、再退位等幾度跌宕，變得敏感而固執(zhí)，生活在自己孤獨的小世界中。初見莊士敦，溥儀“滿懷著新奇而不安之感”。經(jīng)過兩三個月的熟悉，溥儀發(fā)現(xiàn)他與其他中國師傅們有很多相似之處——他恭順地稱溥儀為皇上，經(jīng)常講述山南海北、古往今來的掌故。而在莊士敦眼里，則對這位少年皇帝充滿了同情與尊重——“他是一個非常有人情味的孩子，活潑，聰明，有幽默感”，“他風度翩翩，并不傲慢自大”，“他渴望學習，情緒相當積極”。莊士敦也許對這位從未走出紫禁城的遜帝太過厚愛，以至于把溥儀的形象大為夸張了。他懷著一種無比崇高的信念來完成帝師的使命，一心想把溥儀培養(yǎng)成一位具有英國紳士風度，有理想、有作為、有科學知識、有進取精神的青年。

莊士敦對溥儀極富耐心，他教授溥儀各種新鮮的知識和做人的道理。當溥儀學習感到枯燥時，莊士敦便拿來一些印有飛機、坦克、大炮之類的外國畫報，給他講它們的用途和性能；也不時拿些包裝漂亮的外國糖果，跟他講相關(guān)的化學知識；對于溥儀的頑皮，莊士敦也很包容。這些都讓小皇帝大為高興，他開始懷著敬佩之心聽從莊士敦的教誨。在莊士敦的介紹和鼓勵下，溥儀在紫禁城內(nèi)進行了一系列新的嘗試，于是宮中響起了電話鈴聲，溥儀穿上了西裝，也學會了打網(wǎng)球、開汽車。

授課僅幾個星期，莊士敦便注意到溥儀患有近視。他建議請人為溥儀檢查視力并配制眼鏡，但這一要求卻遭到皇室的拒絕。隨著視力的衰退，溥儀不斷遭受頭疼的折磨。兩年過去了，莊士敦最終以辭職相逼，才得以請到一位外國眼科醫(yī)師來為溥儀檢查配鏡，溥儀也從此看清了身邊的世界。

自1914年起，民國政府幾次要求皇室成員響應社會風尚剪去發(fā)辮。而“小朝廷”則用各種理由加以搪塞，甚至將“辮子可作為識別進出宮門的標志”提了出來。此事一拖數(shù)年，直到莊士敦進宮任職，向溥儀展開宣傳，并告知他外國人將中國的發(fā)辮稱為“豬尾巴”，這使溥儀大為光火。1920年的一天，溥儀命剃頭太監(jiān)把自己的辮子剪去，嚇得剃頭太監(jiān)面無血色、跪地求饒。下定決心的溥儀于是自己拿起剪刀把辮子剪了下來。如此一來，前清遺老和后宮妃子們一片哀嚎，但皇帝帶頭剪掉了辮子，其他人也不得不緊隨其后。于是幾天時間，紫禁城內(nèi)成百上千條辮子幾乎全不見了，只有三位中國師傅和幾個內(nèi)務府大臣還保留著。

為使溥儀更多地接觸外界事物，莊士敦還向溥儀引見了中外各界人士，這成為溥儀與外界溝通的重要橋梁。1924年4月，對中國文化心馳神往的印度文豪泰戈爾應梁啟超、胡適和徐志摩之邀來到中國。莊士敦向溥儀談及泰戈爾其人，并展示了他的英文和中譯本詩作，隨后請求允許他到訪紫禁城。溥儀立即答應了這一請求。4月24日，當宮里的自鳴鐘敲響十下時，泰戈爾由徐志摩、林徽因相伴，乘車到達神武門。早有宮人在門口等候，見到泰戈爾一行，趕忙把他們引入宮內(nèi)，溥儀此時正與精于書法、詩詞的內(nèi)務府大臣鄭孝胥一起在御花園等待。這次會面，鶴發(fā)老者與弱冠青年相談甚歡，二人在四神祠前合影留念。其余幾位陪同的文人學者也大開眼界，各有所得。

自莊士敦到來之后，溥儀的生活豐富而振奮，他將這位洋教師視為自己“靈魂的重要部分”。為表示自己的依賴與感謝，溥儀將御花園內(nèi)的養(yǎng)性齋賜予老師作為書房兼臥室，莊士敦也成為史上第一位居住在紫禁城后宮區(qū)里的洋人。

走出紫禁城

清帝退位詔書中，“關(guān)于清帝遜位后優(yōu)待之條件”第三款規(guī)定：“大清皇帝辭位之后，暫居宮禁，日后移居頤和園?！泵鞔_說明紫禁城不再屬于清皇室所有，但可以暫住其中，而清遜帝的永久居住地則是頤和園。

當莊士敦進宮任職時，清室已按優(yōu)待條件“暫居”紫禁城八年之久，在此后幾年中，溥儀仍然沒有搬出紫禁城的打算。莊士敦極力主張清室移居頤和園，并為之提出三點理由。首先，清室須尊重并履行與民國政府簽定的優(yōu)待條件，紫禁城只是暫居，永久居住地在頤和園。清帝退位后已在紫禁城暫居十余年，如不履行約定，恐招致社會輿論的不滿。其次，搬往頤和園可以成為精減機構(gòu)、節(jié)約費用的契機，借以改變清室財務混亂、經(jīng)濟拮據(jù)的狀況。第三，頤和園開闊怡人的環(huán)境有利于溥儀身心的健康發(fā)展。其中第二條理由觸及了“小朝廷”的自身利益，因而遭到了強烈的非難和阻撓。

管理清室內(nèi)部事務的內(nèi)務府和莊士敦的矛盾由來已久，在莊士敦看來，內(nèi)務府是“吸血鬼”的化身，他曾說：“內(nèi)務府有個座右銘，這就是——維持現(xiàn)狀！無論是一件小改革還是一個偉大的理想，碰到這個座右銘，全是——stop！”在莊士敦的鼓動下，溥儀決定整頓內(nèi)務府，清查宮廷財務。

在莊士敦的影響下，溥儀委任鄭孝胥為新的內(nèi)務府大臣來整頓宮廷內(nèi)部事務，以期革除舊弊。鄭孝胥在很多方面同莊士敦的觀點相似。他同意莊士敦請求皇室移居頤和園的主張，但在做法上稍有緩和。鄭孝胥向溥儀推薦莊士敦擔任頤和園辦事大臣，代替原來的內(nèi)務府去主管頤和園等處事務。溥儀隨即采納。

莊士敦于1924年5月23日被任命為頤和園主管。此后，他按照原有計劃，為管理和整頓頤和園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莊士敦先在頤和園擇處住下，他初選了風景優(yōu)美的龍王廟，后因交通不便，搬至諧趣園的湛清軒。但行使主管權(quán)力時所遇到的困難卻讓莊士敦始料未及，用他的話說：“這里的環(huán)境雖然是媚人的，但在我的困難工作中或者在我同周圍人群的關(guān)系中幾乎沒有多少‘諧趣可言。”莊士敦對頤和園內(nèi)機構(gòu)的臃腫、人員的眾多深惡痛絕，有機會便裁減冗員。此外，莊士敦還比較擅長經(jīng)營，他在北京城里以登廣告招商投標的形式，密封估價，使價低者承包。這一舉動不僅使頤和園里的官員大為吃驚，當時的報紙也議論紛紛。但此舉卻產(chǎn)生了良好的效果，中標者所提估價數(shù)字僅僅是其他承包商所提數(shù)字的七分之一。

由于莊士敦在興利除弊、開源節(jié)流方面采取的一系列有力措施，夏末秋初時，頤和園整頓已初見成效。但好景不長，1924年11月5日，發(fā)動北京政變的西北軍閥馮玉祥命手下將溥儀逐出紫禁城，莊士敦就此告別了帝師生涯，頤和園的整頓工程也隨之中斷了。

應該看到，莊士敦以他特殊的身份在紫禁城中親見了中國帝制的沒落，也以他特殊的精神追求成就了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異數(shù)。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黃昏》，至今仍是我們了解晚清民國歷史、風俗、掌故的暢銷書。

（作者單位：故宮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