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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的雨

      2017-07-21 16:12彭學(xué)軍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落雨五龍西瓜

      彭學(xué)軍

      昨天晚上,五龍幾乎要放棄自己的計(jì)劃了。

      睡到半夜,突然被一個響雷驚醒,五龍一躍而起,撲到窗邊,看見天空烏云翻滾,那些云就像一群黑色的綿羊,遭了狼的驚嚇一般沒頭沒腦地奔涌著。天公揚(yáng)起金色的長鞭,一抽,一聲炸響,綿羊們更加驚慌,四下亂竄。

      全家人都醒了,跑到院子里看天。最小的妹妹把頭埋在媽媽的懷里,嚇得哇哇哭。媽媽抱起她,興高采烈地哄著:“乖乖,不怕不怕,好事呢,要落雨了?!?/p>

      事實(shí)上,全村人都醒了,包括他們的狗。所有的人都跑到自家院子里,焦渴又滿懷期望地望著天,興奮得嘴唇哆嗦地念叨著:“靈了,靈了,總算靈了?!?/p>

      白天,村長又帶著大家求了一次雨。

      巫師長發(fā)黑袍,臉涂得花花搭搭,手里揮舞著丁鈴當(dāng)啷的法器,伴著牛角號跳一種奇怪的舞。全村人雙手合十,沖著天跪在他身后。

      牛角號一響,孩子們就坐不住了,全都沖出了教室。學(xué)校地勢高,遠(yuǎn)處曬谷坪上發(fā)生的事能看得一清二楚。

      劉老師知道管不了,就隨他們?nèi)チ恕?/p>

      “迷信,有什么用?!蔽妪埥?jīng)過劉老師身邊時(shí),聽見他嘟噥了一句。

      說實(shí)話,五龍也很懷疑巫師求雨的作用,之前求過兩次,一滴雨都沒下。

      “那……那要怎么辦?”五龍站住了,問劉老師。

      “靠科學(xué)?!眲⒗蠋熣f。

      五龍不懂。

      “你來,”五龍跟著劉老師回到教室,劉老師從他那已看不出顏色的油漬漬的講義夾里抽出一張報(bào)紙,指著一篇文章說,“看看,人工降雨?!?/p>

      “人工降雨”通俗來說就是想辦法逼老天爺落雨,可是,現(xiàn)在看來是不需要了,天自覺自愿地要落雨了。

      天公又朝那些黑色的綿羊抽了一鞭,這一鞭是下了狠勁的,天底都幾乎要裂開了。綿羊們驚恐得要瘋掉了,擠成一團(tuán),扭打起來。一派打不過,朝天邊逃去,另一派緊跟在后面追,沒多久就全都跑得無影無蹤了。周遭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天底露出來了,深藍(lán)色的,還有一彎白白的鉤月。

      又空歡喜一場!

      入秋,老天就沒落過一滴雨。苞谷壯粒的時(shí)候,稻子灌漿的時(shí)候,天天都舒枝開葉,仰望藍(lán)天,乞求雨露滋潤,可是,沒有,天上除了幾縷蠶絲一般的纖云以外,只有太陽。太陽每天高懸不隕,射下的細(xì)細(xì)密密的金劍,傷得地界上的萬事萬物都萎黃了下去,變得焦燥又干枯。沒雨落還不算,老天爺還無聊地玩一些騙人的把戲,雷霆萬鈞、烏云滾滾,逗引得人們仰頭、高舉雙臂、嘴微張、神情萬分激動,然后它一個轉(zhuǎn)身,撤得干干凈凈——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人們嘆息著,朝天罵了幾句,打著哈欠進(jìn)屋睡覺去了。

      五龍回到閣樓,看見弟弟坐在床沿,惡狠狠地瞪著窗外平靜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的天。

      “風(fēng)涼了,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提水呢。”五龍對弟弟說。

      雨沒落下來,天卻涼了許多,小風(fēng)從窗口吹進(jìn)來,舒服得很。

      弟弟甩了甩胳膊,躺下,抱怨道:“提水手都快提斷了?!?/p>

      五龍也躺下了,沒再說什么。一會兒,弟弟就睡著了。

      五龍不敢睡,怕睡過頭。睜眼躺在床上,等聽到了第一聲雞叫時(shí),就翻身坐起,看了身邊的弟弟一眼。弟弟睡得正香,還咂巴了幾下嘴,不知道又夢見在吃什么了。

      五龍拿了書包,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然后拎著空書包輕輕走下了閣樓。今天,五龍要逃課了,他成績不錯,有時(shí)會遲到,但逃課還是第一次,不過老師也不會在意吧。最近,遲到逃課的孩子很多,大旱時(shí)節(jié),缺勞力的人家忙不過來,老師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五龍來到廚房,從灶孔里扒拉出一根苞谷和兩個紅薯,這是昨天媽媽做晚飯的時(shí)候他悄悄地埋在里面的,這會兒,還有一點(diǎn)溫?zé)?。五龍把它們放進(jìn)書包,背好,再把裝水的竹筒灌滿,系在腰間,戴上草帽,打開后門溜了出去。

      他看了看天,天像是蒙了一塊深藍(lán)色的綢布,有一個方向的顏色好像要淺一些,那是東。沒錯,東邊是五龍要去的方向。

      柏樹鄉(xiāng)在那個方向,是劉老師告訴他的。離它不遠(yuǎn)的興會鄉(xiāng)實(shí)施了人工降雨,立馬下了一場暴雨,旱情得到了有效的緩解,十幾萬畝水稻有救了——報(bào)紙上是這樣說的。

      “往天上打了幾炮就落雨了?”五龍指著報(bào)紙上的新聞圖片問劉老師。

      “那可不是一般的炮,打到天上的是化學(xué)里的東西,干冰、碘化銀什么的,那些東西讓云里的水珠變多變大,然后落下來?!眲⒗蠋煱褕?bào)紙遞給他,“你看看?!?/p>

      五龍把那張新聞圖片的說明文字認(rèn)真地看了一遍,問:“干冰、碘化銀是……是什么?”

      劉老師好像沒聽見,抬頭看天。天藍(lán)得透透的,干凈,哪怕一抹極淺的云影都沒有——干冰、碘化銀什么的,可能劉老師也弄不懂吧?盡管他是村子里最最有文化的人。好吧,五龍只是隨便問問,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報(bào)紙上說,接下來要去的是柏樹鄉(xiāng),為什么不到我們這里來打炮降雨?那里才旱了56天,我們這里都旱了68天了?!蔽妪埗抖秷?bào)紙質(zhì)問道,好像去哪兒降雨是劉老師說了算。

      這個,劉老師就說不好了,“可能……人家不知道吧?!眲⒗蠋煱褕?bào)紙疊好,隨意說道。

      不知道?那就得有人去告訴他們,告訴他們這里68天沒落雨了。

      放學(xué)的時(shí)候,五龍問劉老師:“柏樹鄉(xiāng)在哪,遠(yuǎn)嗎?”

      “東邊,恐怕要走上一天吧?!眲⒗蠋熣f。

      他如果知道五龍這樣問的目的,大概就不會告訴他了吧?

      五龍往東邊看,指著目力盡頭的那座大山說:“云松山的后面?”

      “后面的后面。”劉老師說。

      天慢慢亮了,五龍腳下這條浮土很厚的黃土路清晰了一些,然后是路兩邊青不青、黃不黃的稻子,葉子焦黃的西瓜地,渴得搖搖欲墜的絲瓜架……等到地里比手指還要寬的裂縫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時(shí)候,天就轟地?zé)崞饋砹?,知了有氣無力的叫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傳了過來。

      快到天水河的時(shí)候,五龍停了下來。這是離村子不遠(yuǎn)的一條大河,河水湯湯,清悠平靜,每年夏天五龍和村里的孩子都會來這里玩水。特別是暑假,午后炎熱無聊的時(shí)光差不多都被他們浸泡在這清涼的河水里了。天旱以來,河水一天天陷落,往中間退去,迅速遠(yuǎn)離岸邊。河床的卵石露出來了,石縫間夾帶著人們洗衣時(shí)被河水“順”走的東西,鞋子、襪子、褂子什么的,現(xiàn)在一切都暴露無遺,真是無奈又羞愧。有一回,五龍?jiān)谑^縫里撿到了一個鐵皮文具盒,銹跡斑斑,但開合自如,面上隱約能看出一個女孩在草地上讀書,五龍寶貝得不行。也不知是從哪沖下來的,肯定是城里孩子的,鄉(xiāng)下孩子沒人用文具盒,總共也就一兩支筆。

      五龍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天水河,原本豐盈的大河已瘦成了細(xì)細(xì)的一條,在淡淡的晨霧中,讓人感覺輕飄飄的,好像一陣風(fēng)就能把它吹走。可事實(shí)上,它哪兒也去不了,幾根粗大的管子纏著它呢——附近幾個村子的稻田菜地果園都靠它澆灌,幾條粗大的水管伸到河里,抽水機(jī)日夜不停突突突地抽著。

      它,應(yīng)該會覺得痛吧,只是說不出來。五龍這樣想著,突然覺得格外地渴,好像那些管子是纏在他的身上,一下子把全身的水分都抽干了。他跑過去,跳到河里,捧起水洗了把臉,涼快了一下,然后在河邊坐下來,吃了個紅薯,喝了點(diǎn)水,站起來,繼續(xù)走。

      走了幾步,他轉(zhuǎn)過身來,恰好有一條魚跳了起來,跳了兩下,好像在和他道別,又好像是對他說:“快去吧!河水要被抽干了,我快活不了啦!”

      這么說,這條河對他出走的意圖心知肚明?五龍心里一下子平添了一股被理解被認(rèn)同的勇氣,也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去做這件事的原因,或者說最重要的原因。就為了這條河,可憐的快被人抽干了的河——天水河,天上之水匯成的河,只有老天爺落雨了才能救它,救河里所有的魚們蝦們蟹們。

      太陽升得老高的時(shí)候,五龍來到了云松山腳下。他找到一處背陰的地方坐下,摘下草帽扇風(fēng)。風(fēng)是熱的,知了長一聲短一聲地嘶叫著??赡苁亲蛲硭锰倭?,沒多久睡意就上來了……可是,好像有什么聲音,隱隱約約、細(xì)細(xì)碎碎的,像是水聲。怎么可能?做夢吧?這就更不可能了,他還沒睡著呢。

      五龍一躍而起,順著聲音搜尋過去,終于看見一處石壁上淌著一線隨時(shí)都會斷流的泉水。五龍趕緊摘了一片寬葉子,彎成一個小斗勺,貼著石壁接水。

      五龍先喝了個夠,再把竹筒裝滿,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才走到山腳下,他的水就喝去了大半……現(xiàn)在好了,要在這毒日頭下走上一天,沒有什么比水更重要的了。

      云松山五龍沒少爬,春天的時(shí)候,這里的樅菌是最多最大的。這種菌可以煉油,那油香得,炒菜的時(shí)候只消滴幾滴,菜的香味拐幾個彎都聞得見??赡鞘谴禾?,山鮮鮮潤潤的,能掐出水來。現(xiàn)在整座山干得就像暴曬了一百年的饅頭,堅(jiān)硬又粗糲。五龍拼盡最后一點(diǎn)氣力爬到山頂時(shí),太陽已經(jīng)在正空中候著了。

      山頂上幾乎是禿的,只有幾棵稀稀拉拉的樹,在太陽的暴曬下,葉子萎黃,好像還沒長成就要老去了。五龍很想就地躺下來好好歇一下,但那跟煎雞蛋沒有什么區(qū)別。

      硬撐著下山,山道又陡又滑,滑是因?yàn)闃淙~太多,又沒了水分,像被刨光還抹了一層油一樣,五龍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有一次,摔下去居然剛好坐在了一塊寬大的樹皮上,樹皮帶著他嗖嗖地往下滑,一點(diǎn)都沒傷著,還省力。這以后,遇到坡度比較平緩的路,五龍就用這個方式下山。

      終于下到了山腳,五龍餓極了。一路的折騰,紅薯已經(jīng)不成樣子,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只想喝水,又不敢猛喝,得省著點(diǎn)。

      眼前有兩條小路,走哪一條呢?四周不見人影,沒處問。五龍想了想,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一轉(zhuǎn),依著細(xì)的一頭指的方向走。沒走多遠(yuǎn),就碰到一個挑著一擔(dān)干柴的人正靠在路邊歇肩。

      五龍問他去柏樹鄉(xiāng)是不是這條路?他疲憊地抿著焦干的嘴沒說話,瞥見五龍腰間的竹筒,眼睛亮了,說:“給口水喝就告訴你?!?/p>

      五龍猶豫了一下,還是摘下竹筒遞給了他。他接過去,仰著脖子一通猛灌。

      “哎,哎,給我留點(diǎn)!”五龍急了,撲上去搶,但是已經(jīng)晚了。

      五龍搖搖空蕩蕩的竹筒,氣得說不出話來。

      那人一抹嘴,嘿嘿一笑說:“不白喝你的,柏樹鄉(xiāng)直走沒錯,再往前走兩三里地,路邊有一個茅草亭子,亭子旁邊一條小路下去,能找到水喝?!?/p>

      五龍瞪著他,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話,可不相信又能怎樣?

      “柏樹鄉(xiāng)還遠(yuǎn)著呢,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人問他。

      “走親戚。”五龍沒好氣地說。我干嘛要告訴你實(shí)話,萬一你聽了也起了這個念頭呢?現(xiàn)在哪里不旱?五龍心想。

      那人一聽,笑了笑,笑得有點(diǎn)詭秘,好像他知道五龍去柏樹鄉(xiāng)的目的似的。

      五龍不再理他,轉(zhuǎn)身走了。

      走了兩三里地,果然有一個茅草亭子,從旁邊的一條小路下去,就看見了——水!一根竹片接住了石縫里滲出來的水,竹片下方用碎石子和泥巴圍了個微型的水庫,那水庫比一只湯碗大不了多少。只是水庫差不多都見底了,有個男孩剛剛從水庫里汲了滿滿一竹筒的水。

      男孩看著灰頭土臉、拎著個空竹筒的五龍,暗自慶幸自己早來了一步。但看看五龍焦渴的樣子,又有點(diǎn)過意不去,就遞過自己的竹筒說:“先喝點(diǎn)吧?!?/p>

      五龍感激地接過去竹筒,喝了三口就打住了,他才不會像剛才那個無賴一樣呢。不過,他也不算太無賴,他說這兒有水果真就有水。

      男孩看出了五龍的克制,指指“水庫“說:“喝吧,那水一會兒就滿了?!?/p>

      五龍不再客氣,他真是渴壞了,喉嚨壁管都快粘在一起了,他仰起頭咕嘟咕嘟喝了個痛快。把竹筒還給男孩時(shí)搖了搖,水只剩下了小半筒。

      “不要緊的,那水是喝不完的?!蹦泻⒅噶酥浮八畮臁?,安慰五龍道。

      這地方背陰,又有點(diǎn)水氣,比別處多了幾分涼意。五龍一屁股坐了下來,等水。這大半天,真是累壞了,干脆好好歇一下。

      男孩也挨著五龍坐了下來……

      等到他們把自己的竹筒都灌滿了再次上路的時(shí)候,兩人好像已經(jīng)認(rèn)識一百年了。五龍知道男孩是下馬村的,和他們上馬村只隔一座山。那山叫馬頭山,山形像仰著脖子嘶鳴的威風(fēng)凜凜的馬頭。男孩十一歲,和五龍一般大,叫樹生,也是去柏樹鄉(xiāng)的,而且和他一樣,也是去“走親戚”——兩個人都很高興能遇上一個伴一起走親戚。

      樹生人真不錯,把他帶的飯包分給了五龍一半。樹生的飯包是伴了腌菜和筍干用菌油炒的,炒得很干很香,大熱天才不會餿掉。樹生倒了一半在飯簍的蓋子上遞給五龍,五龍有點(diǎn)過意不去,樹生說:“天黑前能到柏樹鄉(xiāng),親戚家還沒飯吃?還是,你吃這個?”樹生揚(yáng)了揚(yáng)那截枯樹干嘲笑他。

      那是五龍的苞谷——他以為是苞谷,掏出來一看,竟是一截枯樹干。怎么回事呢?可能是剛滾下山的時(shí)候苞谷掉了出來,那截枯樹干就不知什么時(shí)候跑了進(jìn)去,五龍以為苞谷還在,就一直背著。

      “可能是山神拿走了你的苞谷,用這個和你換。”樹生說。

      “迷信,哪有山神!”

      “那……求雨也是迷信?”樹生小心翼翼地問。

      “當(dāng)然,你們村也求過吧,靈?”

      樹生搖搖頭。

      “就是嘛,落雨要靠科學(xué)?!?/p>

      樹生還想說什么,猶豫了一下,沒說出來。

      吃飽了,喝足了,兩人站起來趕路,要不天黑前到不了柏樹鄉(xiāng)了。

      接下來的這段路傍著山腳,背陰,兩人走得輕松,邊走邊說一些好玩的事——本來是想說些好玩的事,但說出來的都不好玩,都是些搶水打架的事。這個村子的人和那個村子的人打,這家人和那家人打,連狗都打,自家的狗和自家的貓也打,雞和鴨搶水更是常有的事。缺水讓人、讓牲畜都缺了耐心,火氣格外大。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那件事——上馬村的石家和下馬村的宋家打架的事,是天旱之前發(fā)生的事,和搶水無關(guān)。

      一開始,只是下馬村的宋家和鄰居吳家之間的事。宋家做房子,侵占了吳家的宅基地——按五龍和樹生的理解,就是在課桌上畫了一條分界線,有一方越界了。怎么辦呢?用胳膊兒捅捅就是了。大人們也是這么辦的,可“捅”得太厲害了。

      吳家沒兒子,只有四個女兒,有一個已經(jīng)出嫁了,勢單力?。凰渭胰齻€兒子,有兩個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粗粗壯壯的。宋家明顯欺負(fù)吳家沒人,吳家氣不過,就到上馬村來請求石家?guī)兔θフf說話。當(dāng)年,石家當(dāng)家的和吳家當(dāng)家的在一起修過水庫。有一回,石家的在挖土方時(shí)不慎滾下山坡,不省人事,是吳家的背他走了幾十里山路送到醫(yī)院,救了一條命。以后兩人就拜把子做了兄弟,成家立事以后,兩家人走得比親家還親。現(xiàn)在吳家有事,石家哪有不幫的?

      這天,石家當(dāng)家的帶了兩個兒子去宋家講理——本來是打算去講理的,可沒想到,那天宋家當(dāng)家的喝了幾口酒,沒講幾句就動了手……

      結(jié)果是,石家的老二少了兩顆牙,宋家老大的頭上縫了好幾針。事情鬧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給調(diào)解的結(jié)果是:宋家打好的基腳廢了,退回侵占的地,或者折現(xiàn)賠給吳家錢。宋家選擇后者,可吳家不要錢,只要地。

      這樣又吵開了,如果不是天旱,恐怕早就又打起來了。

      沒水了,宋家的房子暫時(shí)停工,吳家也要先顧著旱得裂了縫的稻田,但都放下狠話:等過了這陣子再說!

      “宋家太欺負(fù)人了。”最后,五龍憤憤不平地評判道。

      “是石家的人多管閑事?!睒渖煌馕妪埖脑u判。

      “吳家對石家有恩,石家當(dāng)然要幫啦!”五龍不以為然地說。

      “那也不能打人!”樹生有點(diǎn)動氣了。

      “是宋家先動手的,好不好?”五龍?zhí)岣吡松らT。

      “石家人上門的時(shí)候,每個人手上都拿了一根柞木棍,不是準(zhǔn)備好了要打架的嗎?”樹生伶牙俐齒地質(zhì)問道。

      一時(shí),兩個人都站住了,互相瞪著。五龍的眼睛大,睜圓了,怒火噴涌出來好像要點(diǎn)燃周圍的空氣;樹生眼睛小,但是聚光,灼灼地刺著五龍。

      “你叫宋樹生,對吧?”

      “當(dāng)然!”樹生擲地有聲。

      “那你就是石五龍!”

      “沒錯!”五龍鏗鏘有力。

      這下明白了,他們是仇家的兒子,沒想遇上了。仇家的兒子,怎么可以一同有說有笑地“走親戚”呢?絕對不可以的。等旱情過了,說不定還要打呢。

      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兩人都有一點(diǎn)茫然,但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就是繼續(xù)往前走,這和他們是不是仇家的兒子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

      于是,五龍沖樹生翻了一下白眼,轉(zhuǎn)身走了。

      樹生等五龍走了十幾米后,才起步跟上,在后面沖著五龍的后腦勺翻了好幾個白眼。

      可是,一個人走路,真的好無聊哦。漸漸的,五龍有點(diǎn)后悔,剛剛說點(diǎn)什么不好呢,說狗和狗,或是狗和貓打架也好呀,偏要說石家為吳家打架的事。

      樹生跟在后邊,邊走也邊在心里嘀咕,這件事是怎么說起來的呢?好像是他自己先提起來的。說實(shí)話,那家伙的話也沒錯,他家是有點(diǎn)欺負(fù)人,占了人家的地,還先動手打人……

      兩人心里都悔著剛才的事,越走越無精打采。本來可以走得有說有笑的,興致勃勃的,這樣,路也沒那么長了,口也沒那么渴了,天也沒那么熱了。他們確實(shí)是仇家的兒子,可如果沒說破,那就怪不得誰了?,F(xiàn)在呢,都心知肚明了,也不好裝著什么都不知道吧?

      突然,五龍站住了。

      一開始,樹生還以為他停下來等自己呢,心里又是歡喜又有一點(diǎn)忸怩,猶豫了一下,才慢慢騰騰地蹭了過去。走了幾步,覺得不對,五龍的身子是僵的,一動不動,好像被山鬼定住了一樣——樹生是有點(diǎn)迷信,老是想到神呀鬼呀的。可是,等到看清了那東西的時(shí)候,樹生也僵了。

      路邊大樹的樹枝低低地橫斜出來,上面盤著一條花蛇,花蛇昂著頭,居高臨下地瞪著五龍。陽光穿過樹枝,如舞臺上的追光一樣照亮了它的頭,它的頭是三角形的,白底灰藍(lán)和淺紅相間的花紋,黑到了底的眼睛里透出一星血紅。

      五龍覺得熱得要暈過去,像被十個太陽齊齊烤著;一會兒,又如同掉在了冰窟里,冷得渾身哆嗦??墒?,五龍知道,他既不能暈過去,也不能打哆嗦,只要有一丁點(diǎn)兒晃動,它就會撲過來。再就是樹生,如果這時(shí)候樹生走過來,那他五龍也完了。還好,身后悄無聲息。

      只要一動不動,那蛇差不多就是個瞎子;蛇的眼睛與眾不同,對靜止不動的東西幾乎視而不見,而對運(yùn)動著的事物卻十分靈敏;它撲咬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只需零點(diǎn)幾秒就能嗖地躥到跟前;越花枝招展的蛇越毒……這些,他們都知道。

      時(shí)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陽光往它的頭部下方挪了幾分,除止以外,一切都是靜止的,連一絲風(fēng)也沒有,樹葉一動不動,像是蠟做的。就這樣,好像靜止了一百年那么久,花蛇的頭才慢慢萎了下去,然后,沿著樹枝溜走了。

      等確認(rèn)那蛇無影無蹤了,五龍回頭看了樹生一眼,樹生在他身后四五米遠(yuǎn)的地方。樹生明白五龍的意思,兩人像聽到了號令一般,幾乎同時(shí)猛跑起來。

      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當(dāng)然不是害怕蛇會追上來,只是以一通精疲力竭的奔跑來釋放淤積在心里的恐懼。然后,兩人癱在路旁的草垛邊,撲哧撲哧地喘粗氣。

      待喘勻了氣,又猛灌了一通水,才慢慢平靜下來。五龍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草帽掉了,也不知是剛才跑掉的還是之前就落在什么地方了。一頂虛了邊的草帽,掉就掉了吧。樹生的飯簍子也沒了。還好,兩個人裝水的竹筒都還別在腰上。

      更重要的是,五龍的書包一直斜挎在肩上。這個書包可不能掉了,是媽媽給他做的,雖是靛青的粗布,可媽媽用五顏六色的花布在書包面上拼了一幅圖:草地上有一個男孩,男孩捧著一本書在讀——這是全校最漂亮、最別致的書包,至少五龍是這么看的。

      五龍拍了拍書包上粘的土,樹生用巴掌當(dāng)扇子象征性地扇了扇,一時(shí),兩個人都有點(diǎn)不知所措,不知該說點(diǎn)什么。東看看,西看看,然后一齊抬頭看天。天藍(lán)得空空的,空得只有一只鳥兒孤獨(dú)地飛過。

      突然,五龍嘿嘿地笑了起來。

      “笑什么?”樹生問。

      五龍說,他二哥少了兩顆牙后,唱歌漏風(fēng)跑氣,他一天到晚有事沒事喜歡哼著的那首歌,“天黑了,暴雨要來了,一只大鳥回家了,飛啊飛啊回家了。”唱成了“天黑了,暴雨要來了,一只大鳥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p>

      樹生也說,那次打架打破了頭后,他大哥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縫針,醫(yī)生把他的頭發(fā)剃了一小塊,圓圓的,像一枚銅錢,人家見了就銅錢銅錢地叫他,他氣死了。

      兩人嘻嘻哈哈嘲笑了一陣自己的哥哥,雖然沒有說出來,但都在心里認(rèn)定了:石家宋家不會再打架了,有他們兩個在,就絕對不允許再打起來——剛才那一刻,他們也應(yīng)該算是有了過命的交情吧?

      “那個,科學(xué)……要怎么弄呢?”樹生沒頭沒腦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什么?”

      “落雨?!?/p>

      五龍往回捋了捋,明白了樹生的意思,試探地問道:“你有親戚在柏樹鄉(xiāng),沒聽說過嗎?”

      “你是說……打炮?打炮也……也算是迷信吧?嚇唬老天爺,讓它落雨。”樹生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理解。

      五龍笑了起來,說:“打炮不是嚇唬老天爺,是把一些化學(xué)的東西打到天上去,干冰、碘化銀什么的,那些東西讓云里的水珠變多變大,然后落下來?!蔽妪堈瞻釀⒗蠋煹脑捊忉尩?。

      原來是這樣,樹生一直以為是用炮來嚇唬老天爺呢,他服佩地看著五龍問:“干冰、碘化銀是什么?”

      五龍裝著沒聽見,抬頭看天。這會兒,不知從哪里飄過來了一抹淺淺的云。還好樹生也只是隨便問問。

      不管怎么說,兩人又可以自自然然地說話了,就好像剛剛根本就沒有說起過石家宋家吳家打架的事,當(dāng)然也就根本不知道他倆是仇家的兒子,既然這樣,那就……一起走吧?

      這段背陰的路走完了后又是爬山,這山不高,但抬頭看去,扭來扭去的山路也不知哪里是個頭。拐了一道彎一看,往左又是一道彎,再一看,往右又是一道彎,沒完沒了。還好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不再烤得人的皮膚火辣辣地痛。

      “不走了不走了,累死了!“樹生嘟噥著,一屁股坐在了路邊。

      其實(shí),五龍也不想走了,可如果兩個人都坐下來,恐怕就要把太陽坐到沉入山谷里去了。

      “你聽。”五龍走過去,蹲在樹生身邊悄悄地說。

      除了撕扯不斷的尖利的知了聲和幾聲疲倦的鳥鳴,什么也沒有。

      “沒聽見,什么?”

      五龍歪著頭、斜著眼說:“砰、砰、砰,三聲悶響,是炮聲!就在山的那一邊?!?/p>

      樹生疑惑地望著五龍:“哪有?我什么也沒聽見?!?/p>

      “沖啊!”五龍不由分說地一把拽起樹生,大叫一聲,拔腿就朝山頂沖去。

      樹生沒辦法,只得緊緊地跟在后面。

      沖到山頂時(shí),腿軟得都快站不起來了,人喘得恨不得割開喉來出氣,喉嚨干得刺痛,迫不及待地喝了幾口水,然后仰天躺著。

      天看上去鐵實(shí)鐵實(shí)的,光滑無比,任何一處都不像遭炮轟過。

      樹生充滿希望地望著五龍:“剛才……你真的聽見了炮聲?”雖然他什么也沒聽見,但他希望五龍聽見了。

      “當(dāng)然,炮聲!”五龍毫不猶豫地答道,黑亮的眼睛堅(jiān)定地看著他。

      樹生受到了鼓舞,重重一點(diǎn)頭說:“對,炮聲!炮聲!”

      第二個“炮聲”是他們異口同聲說出來的,說完后倆人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得都有點(diǎn)尷尬,有點(diǎn)心知肚明。

      猶豫了一下,還是五龍先點(diǎn)破了,說:“那個……我是來找打炮的人,想讓他們知道,我們那里,算上今天69天沒落雨了……沒親戚?!?/p>

      “我……我倒是……有親戚,”樹生難為情地笑笑,“但是,嗯,我們那也有69天沒落雨了?!?/p>

      說破了以后,兩人反倒覺得親近了許多,這是真正的志同道合呢。

      太陽快落到西邊的山尖上了,不早了,下山。剛才的炮聲至少告訴了他們,方向是對的——剛才,真的聽見了炮聲?一開始五龍是騙樹生的,要不,他可能現(xiàn)在還賴在那里呢??烧f到后來,連他自己都信了,他的的確確聽見了三聲炮響,打炮的人不在這座山后就在更遠(yuǎn)的那座山后。

      “你家里人,知道嗎?”邊走,五龍沒頭沒腦地問道。

      但樹生聽懂了,他搖搖頭說:“我媽天不亮就趕我起來,叫我今天別去上學(xué)了,去給干爸澆水,干爸要是旱死了……”

      “哎,你等等,”五龍眨巴著眼睛,弄不明白,“干爸?誰的干爸?”

      “我的?!?/p>

      “澆水?”

      “對呀,我干爸是棵樹?!?/p>

      樹生本來叫三寶,六歲那年得了一種怪病:癢!

      聽上去像是不要命,可那癢癢到了骨頭縫里,讓人恨不能揭了這層皮把手伸到里面去撓。三寶那時(shí)還小,撓起來沒輕重,渾身上下被撓出一道道的血印子,沒一塊好肉。特別是晚上,癢得整夜睡不著,哭鬧到天亮,沒幾天,眼睛就摳下去了,臉也小了一圈。帶去城里的醫(yī)院看,吃藥,打針,涂藥膏,都見效不大。

      一天,來了一個化緣的老和尚,對這樣的人三寶媽從來都不吝嗇,把老和尚的碗裝得滿滿的,那都是剛出的新米蒸出來的飯,香噴噴的,老和尚連連道謝。正準(zhǔn)備走時(shí),瞥見了蔫蔫兒地坐在院子里撓癢的三寶,就走過去看了看,然后就走了。什么也沒說。

      第二天,老和尚又來了,帶來了一小袋烏黑扁圓的籽,說每天抓一把,用清水煮了,煮到水發(fā)黑為止,然后用它去擦洗全身,洗幾天應(yīng)該就沒事了。三寶媽照著老和尚說的去做了,果然,當(dāng)天晚上三寶就踏踏實(shí)實(shí)地睡了小半夜。之后,癢的范圍越來越小,七天后,就完全正常了,所有撓爛的地方也都結(jié)了痂。

      等三寶痊愈了皮膚又光滑如初時(shí),三寶的爸爸媽媽就帶上酒、肉、油炸果子還有三寶依著老和尚指的方向去找烏籽樹,就是會結(jié)烏黑扁圓的籽的那種樹。那樹不好找,他們從不知道這地方還有那種樹。一家人大清早出發(fā),走了小半天才找到。很普通的一棵樹,并不高大,樹上垂了一條條豆莢一樣的東西。那樹長在山坳里,還好旁邊有一塊大石頭,這是一個醒目的記號,爸爸媽媽就是記住了老和尚交代的這個記號才找到它的。

      爸爸媽媽把帶來的東西在樹下擺好,然后讓三寶跪下,給樹磕頭,叫干爸——這也是老和尚臨走時(shí)交代的。三寶若是好了,就要找到那棵樹,認(rèn)樹做干爸,三寶改名叫樹生。每年深秋,樹上結(jié)的籽黑了的時(shí)候,就摘些下來煮了擦洗身子,只一次,就能保管這一年都不會犯病。

      三寶依著大人說的做了,磕頭,叫干爸。

      等往回走時(shí),爸爸媽媽就樹生樹生地叫他了。

      大旱之后,樹生已經(jīng)去給干爸澆了兩回水。親爸親媽說,那是你干爸,可不能讓他旱死了!

      不上學(xué)樹生沒意見,他成績不好,去不去上學(xué)無所謂。樹生當(dāng)然也知道干爸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他不能沒有干爸,那種癢到骨頭縫里的痛楚讓他刻骨銘心??蓩寢屢欢ㄒ匆淮笸刖统达堊屗麕?,媽媽做的菌油炒飯實(shí)在太香了,平時(shí)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的。

      帶了裝得實(shí)實(shí)的一飯簍菌油炒飯就應(yīng)該任勞任怨地給干爸挑水抗旱了吧?樹生本來也是這樣做的。

      就近一個水塘已經(jīng)干了,更遠(yuǎn)的那個水塘來回差不多要一個小時(shí),挑了兩趟水樹生就筋疲力盡了,坐在水塘邊休息時(shí),聽見來挑水的人議論打炮的事。樹生覺得奇怪,還有這樣的事?往天上打炮老天爺就能下雨?可人家說千真萬確,他在興會鄉(xiāng)的親戚昨天來說的。

      “那什么時(shí)候來我們這里打炮?”樹生問。

      那人搖搖頭說:“不會來這邊吧?聽說馬上要去柏樹鄉(xiāng),越走越遠(yuǎn)了?!?/p>

      樹生瞇起眼睛望著湛藍(lán)的天空,揉著酸痛的肩說:“要來我們這兒打炮就好,砰砰砰,往天上轟幾炮,老天爺嚇得發(fā)抖,嘩!就落雨了,哪兒哪兒就澆得透透的。”說到后來,樹生歡歡地笑了,好像是在說立馬就會發(fā)生的事。

      周圍的人也笑了,譏笑。

      一個說:“太陽還在頭頂上你就開始做夢?!?/p>

      另一個說:“來這兒打炮?莫非打炮的人是你大舅?”

      打炮的人當(dāng)然不可能是樹生的大舅,但他真的有一個大舅在柏樹鄉(xiāng),媽媽帶他去過兩次,他還記得大致方向。

      樹生扭過頭去,不理他們。等他們都走了,樹生挑著空桶回到干爸那兒,把藏在大石頭背陰處的飯簍別在腰間,再挎上裝水的竹筒,朝柏樹鄉(xiāng)的方向走去……然后,就遇到了五龍……

      五龍聽說過有人認(rèn)樹哦井哦石頭哦什么的做干親的,沒想到樹生就是這樣的,五龍覺得新鮮。

      “你呢?”樹生說完后問五龍,“也是自己跑出來的吧?”

      五龍沒說什么,沖著樹生嘿嘿笑。樹生也笑,笑得都有點(diǎn)得意,還預(yù)支了幾分事成之后的喜悅??尚χχ托Σ黄饋砹耍瑑扇硕纪瑫r(shí)想到了一件事,很嚴(yán)重的一件事:如果找到了打炮的人,讓他們知道了有兩個地方都有69天沒落雨了,然后呢?他們會先去哪?

      五龍說,應(yīng)該先去他們那,那里怎么怎么了;樹生說應(yīng)該先去他們那,那里怎么怎么了。后來發(fā)現(xiàn),說出來的情形都是一樣的,這還用說嗎?兩個村子雖隔了一座山,卻頂著同一片天——不過,山這邊落雨山那邊不落雨也是常有的事。算了,不爭了,他們在這兒爭得面紅耳赤有什么用,人家能聽兩個孩子的?可是,如果斷定了人家不會聽,那他們又去干嘛呢?

      好像突然才意識到這一點(diǎn),兩人都深受打擊,一屁股坐了下來,不再說什么。

      起了點(diǎn)風(fēng),風(fēng)的底子是熱烘烘的、干刺刺的,但多少夾雜了一絲清涼,還有一股淡淡的燒茅草的煙火味——是做晚飯的時(shí)候了。意識到這一點(diǎn),五龍的肚子叫了一下,跟著,樹生的肚子也叫了一下,可他們什么吃的也沒有了。

      不遠(yuǎn)的地方肯定有村子,到了村子里再說吧。兩人站起來,繼續(xù)走。

      “要有一個西瓜吃吃就好了?!睒渖絿伭艘痪?。

      “做夢吧!”五龍鼻子里哼了一聲。

      突然,樹生怔怔地站住了,“叭!”冷不丁地給了自己一巴掌。痛,不是在做夢!

      “看!”樹生指著一個地方叫了起來。

      五龍一看,也差點(diǎn)給了自己一巴掌——不遠(yuǎn)處的山坳里,有一片西瓜地,不大,但對他們來說,只要是西瓜地,就足夠足夠了。

      這么旱的天,瓜葉還綠油油的,瓜葉間,圓滾滾的青皮西瓜對他們來說是不可能抵擋得了的誘惑。他們也知道,這時(shí)節(jié)要保住一塊西瓜地需要多大的付出。附近沒有水源,不知要到哪里去挑水,一擔(dān)擔(dān)地挑,這是這一兩個月以來家家戶戶每天都要做的事:挑水抗旱,救稻田、救菜地、救果園……肩膀都起了一道道的紅棱子——盡管如此,要他們裝著沒看見若無其事地走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瓜田旁有一個小小的瓜棚,里面可能有人,還可能有狗!很兇的狗,那種狗陰得很,它會不聲不響地趴在那兒,等聽到腳步聲足夠近了才會沖出去,下一秒鐘,它就會成為你當(dāng)天晚上的噩夢。

      他們悄悄靠過去,躲在一道土坎下朝瓜棚扔石頭。連扔了三塊石頭,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居然沒人看守!這樣一塊綠油油的瓜地?zé)o遮無攔地?cái)傇谀莾壕透岩恢淮蠓孰u拴在狐貍洞口差不多。

      “我去,你守在這兒?!蔽妪堈f。他覺得,是他把樹生的晚飯吃了,應(yīng)該他去。

      五龍貓腰沖到瓜地,也不敢挑,就近選了一個,拗?jǐn)嗔斯咸?,抱起就跑…?/p>

      從五龍抱起西瓜,到跑回樹生藏身的地方,到西瓜全部下肚,好像也就三五分鐘的時(shí)間,一切都出奇地順利,順利得好像根本就沒有發(fā)生,全是他們想象出來的:他們又餓又渴,樹生說“要有一個西瓜吃吃就好了?!绷ⅠR,他們面前就出現(xiàn)了一塊西瓜地,無人看管的西瓜地……然后,他們蹲在土坎后面,無比歡暢地享用著。因?yàn)楹抵?,西瓜里的糖分蓄得足足的,那瓜甜得、甜得……沒法說,真的沒法說。瓜瓤沙沙的,一入嘴就化成了一泓清甜的汁,歡天喜地地涌向干坼的喉管。

      可是,這個過程太短了,吃得太快,都沒來得及好好感受一下。兩人都心有不甘,又把那些還剩了一丁點(diǎn)兒紅瓤的瓜皮撿起來更徹底地啃了一遍,再次丟棄時(shí),有些瓜皮差不多都要被啃穿了。

      當(dāng)他們意猶未盡地站起來時(shí),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哭聲,像是女孩的哭聲。

      兩人弓著身子,悄悄地朝哭聲靠過去。

      西瓜地里,一個女孩蹲在他們剛吃掉的那個瓜的位置嚶嚶地哭,邊哭邊凄惶地念叨:“狗子……狗……狗子……”旁邊有小半擔(dān)水。很顯然,女孩剛才是挑水去了,比他們挑得還少,只挑得動小半擔(dān)。回來就發(fā)現(xiàn)瓜少了一個。

      五龍和樹生對視了一下,立馬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們趕緊退了回去,撤回到山道上,然后連滾帶爬地下了山。

      坐在山腳下,又慶幸又滿足又有點(diǎn)兒……有點(diǎn)兒什么呢?說不清。

      等坐到渾身的汗都收住了,五龍站了起來,說了聲“走吧”,就轉(zhuǎn)身上山。

      “哎,哎!”樹生叫道。

      五龍頭也不回。樹生遲疑了一下,跟上了。

      女孩還在那里哭,低著頭,流火的時(shí)節(jié)里怕冷似的抱著雙膝,團(tuán)緊自己,好像巴望著把自己變成一個瓜結(jié)到那空空的藤茬上去。突然,面前出現(xiàn)了兩雙腳,女孩抬起頭,就看見了他們。

      女孩止住了哭聲,慢慢地站了起來,盯著他們看。

      五龍和樹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虛地勾著頭,不敢看女孩星子一樣閃亮的眼睛。還需要女孩逼問嗎?連他們自己都能感覺到彼此散發(fā)出來的西瓜清涼甜爽的氣息。他們的嘴唇是潤澤的,皮膚黝黑卻似乎透著一層濕濕的水汽,眼睛……根本不敢和女孩對視,要不,女孩肯定能從他們瞳孔里看見她的大西瓜。

      “狗子?!迸⑤p輕地叫了一聲。

      五龍的肚子咕嚕了一聲。

      “狗子?!迸⒂纸械馈?/p>

      樹生打了個嗝。

      女孩恨恨地瞪了他們一眼,不再理他們,拿了木瓢去澆水。

      “我來我來?!蔽妪垞屵^了女孩的水瓢。

      干這個五龍很在行,他舀起一瓢水用力橫向一潑,水瞬時(shí)鋪展成了一幅均勻透亮的水薄膜,罩下去,所有的藤蔓瓜葉都雨露均沾。

      澆完了,五龍?zhí)羝鹚?,問:“哪兒有水??/p>

      女孩扭過頭去不理他。

      “我們?nèi)フ?,走。”五龍對樹生說。

      走遠(yuǎn)了,聽見女孩喊道:“一直走,到了大榕樹那兒往左,上坡,再下坡,有口水塘。”

      水塘很遠(yuǎn),特別是那道坡,累得人腿肚子轉(zhuǎn)筋。五龍和樹生換著挑,挑了三擔(dān),把那塊西瓜地澆得透透的。

      天快斷黑了,他們該上路了。

      臨走時(shí)五龍問女孩:“狗子是誰?”

      那三擔(dān)水把女孩失去西瓜的悲傷和憤怒稀釋得淡了一些,她沒好氣地指指五龍和樹生的肚子說:“是你們肚子里的西瓜?!?/p>

      女孩告訴他們說,瓜地里有十二個西瓜,她用十二生肖來命名它們:虎婆婆、兔白牙、精猴、花雞……被他們吃掉的叫狗子,剛她叫狗子的時(shí)候,它答應(yīng)了。

      五龍和樹生聽呆了,愣愣地看著女孩。女孩瘦小,臉黃黃的,頭發(fā)也黃黃的,像是缺水的枯草。眼睛細(xì)長,嘴唇薄薄的,不說話的時(shí)候緊抿著,透著幾分倔強(qiáng),而在他們看來,還透著幾分神神道道的巫性——她的瓜難道真像是她養(yǎng)的狗子一樣,被他們吃到了肚子里聽到主人的叫喚還會答應(yīng)?那她……會不會做法讓他們的肚子痛起來?

      這樣一想,五龍拉了樹生就跑。

      跑了一段,拐過山腳,差點(diǎn)撞到一個人身上,定眼一看,是那個女孩。顯然,她抄了近路在這兒堵他們。

      即便挑了三擔(dān)水,把西瓜地澆得透透的,也抵不了那個叫狗子的大西瓜。大旱天,要保住一塊西瓜地有多難,每次小半擔(dān)小半擔(dān)地,不知道她要挑多少趟水。這些他們都知道,可吃都吃了,她要拿他們怎么樣呢?她家肯定有一項(xiàng)大的開支指著虎婆婆、兔白牙、精猴、花雞……旱成這樣,那十二個西瓜能賣出比往日翻倍的價(jià)錢。可他們也沒錢賠呀,兜里一分錢也沒有。還有就是,少了一個西瓜,不知道家里的大人會怎樣懲罰她?是想他們跟她回家,替她受罰?

      五龍和樹生老老實(shí)實(shí)地站著,等女孩開口。

      “賠我西瓜。”女孩說道,而且只沖著五龍說,難道她知道是五龍去偷的?

      “我……沒錢?!蔽妪垵q紅了臉,然后去掏身上的口袋。

      上身是件舊舊的紅背心,沒口袋,短褲的屁股后面有一個小口袋??晌妪堉粡睦锩嫣统隽艘恍┩量览?。

      看見五龍?zhí)涂诖?,樹生也趕緊掏。樹生穿的是白背心,但說是黃背心可能更準(zhǔn)確一些。短褲的屁股后面本來也有一個小口袋,但不知什么時(shí)候讓樹枝掛破了,布片像熱得伸得長長的狗舌頭一樣耷拉著。這樣,樹生也忙著掏口袋看上去就有點(diǎn)裝腔作勢。

      還好,女孩并不看他,只看著五龍。

      “賠我西瓜?!迸⒂终f了一遍,聲音不高,但神情堅(jiān)定。

      五龍發(fā)現(xiàn)女孩說話的時(shí)候眼睛直盯著他的胸前。什么意思?他的胸前沒有什么呀,對了,里面有,有一顆心,這……不至于吧?等等,胸前橫著書包帶,沒錯,他身上除了竹水筒還有一個書包,空空的書包,里面什么也沒有,如果要掏,最多也只能掏出些土坷垃。

      “拿這個書包賠你?”樹生好像明白了女孩的意圖。

      女孩眼睛一亮,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想到,她還真想要這個書包。

      五龍有點(diǎn)不舍,這么好看的書包,媽媽做的……

      “要書包做什么?你又沒讀書?!蔽妪?jiān)谡依碛伞?/p>

      “讀了,三年級。”

      “騙人。”五龍不信,他和樹生都才讀三年級,女孩比他們矮一個頭。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女孩背誦著。

      這是剛學(xué)的古詩,五龍也能背,樹生背不出,但依稀記得是學(xué)過的。

      現(xiàn)在,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樹生一個勁兒地給五龍使眼色:吃了人家的西瓜,又沒錢賠,還好人家看上了你的書包,還不痛痛快快地給人家!

      “這個……是給男孩背的?!蔽妪堉钢笗嫔夏莻€讀書的男孩說。

      “沒錯,我弟弟肯定喜歡,”沒想到女孩這樣說,“他明年就上學(xué)了。那個西瓜是他養(yǎng)的,你得賠他?!?/p>

      養(yǎng)……養(yǎng)的?好吧,既然能把西瓜叫成狗子,那大概也能說成是“養(yǎng)的”吧?

      樹生嫌五龍羅嗦,伸手要去摘他的書包。五龍把他的手擋開了,自己摘下書包,遞給女孩。

      女孩接過去,愛惜地?fù)崃藫崮遣计吹男〔?、小花和讀書的男孩,再抬起頭時(shí),臉上盛開了一個笑容。女孩笑的時(shí)候眼睛彎彎的,一牙新月一般,露出兩顆細(xì)細(xì)尖尖的小虎牙。歡喜的光澤從眼里、從齒間溢出來,照亮了她瘦小的、緊巴巴的臉,女孩的臉?biāo)查g變得柔潤起來、甜美起來——這個書包也許真該是屬于她的,當(dāng)然,給她弟弟也行。

      道別的時(shí)候,五龍聳聳肩,大大咧咧地說:“這下好了,省得我背著?!焙孟衲莻€書包一直都裝得實(shí)實(shí)的,他一路都苦巴巴地背著它。

      “要是找到了打炮降雨的人,就讓他們先來這兒。”再上路時(shí),五龍宣布說。

      然后看著樹生,樹生忙點(diǎn)頭。

      在這一點(diǎn)上,他們總算達(dá)成了共識,至于人家會不會聽他們的,那就另說了。

      沒走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來,還好有月亮,月光白白亮亮的,把山野也照得白白亮亮的。遠(yuǎn)處,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一個小小的村莊溫順地趴伏在月光下,像一頭被夜馴服了的靈獸。

      是跟著這條土路繼續(xù)往前走,還是進(jìn)村找點(diǎn)吃的?那個大西瓜把肚子撐得溜圓,但畢竟不抵飽,剛挑了三擔(dān)水,又跑了一通,汗一出,肚子里好像什么都沒剩了??烧页缘脑趺凑遥瑔柸思乙??他們又不是叫花子,還是像弄西瓜一樣?算了,還是不進(jìn)村的好!

      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扛著一根粗大的毛竹過來了——肯定是做水槽用的吧?把毛竹對開剖了,一根根對接起來,一條便捷簡易的水槽就做好了。在這大旱天若能在山里找到一口泉眼那真是天大的運(yùn)氣了!用這毛竹做的水槽把它蜿蜒地引下來,簡便又省力。五龍家后院的一小塊菜地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澆灌的,可那眼泉在旱到第35天時(shí)就斷流了。

      他們趕緊讓到一邊。那人經(jīng)過時(shí)看他們眼生,就問哪來的。他們沒告訴他哪來的,只問柏樹鄉(xiāng)怎么走?那人說,順著這條土路走就能到。又問還有多遠(yuǎn),那人喘息著含糊地說:“還要走上一陣子吧?!?/p>

      知道這個他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只要方向是對的,不管走多久,總能走到。

      前面是兩座大山,坡度平緩,也不高,兩山之間夾著一條淡黃的小路,走過去,讓兩座山收攏了的涼涼的風(fēng)吹過來,舒坦極了。月亮又好,要不是肚子餓著,真是再閑適不過了。

      突然,樹生站住了,指著前面說:“看,好像有亮光在閃,是不是有人過來了?”

      五龍停了下來,看見很遠(yuǎn)的地方有幾點(diǎn)幽藍(lán)的光忽明忽暗,讓風(fēng)吹得飄飄忽忽的。五龍努力地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說:“是,好像……有人?!?/p>

      可樹生聽出來了,五龍的聲音在哆嗦。他睜大眼睛瞪著那飄忽的光看了一會兒,突然慘叫一聲:“鬼火!”轉(zhuǎn)身就跑。

      五龍頭皮一炸,也跟著他跑……

      跑了一陣,五龍停了下來,往回看了一眼:兩座山,一條路,月光朗照,太平得很,清明得很。

      “樹生!”五龍叫了一聲。

      樹生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粗氣。

      “看,什么也沒有?!?/p>

      “我……我不去了……我要回……回家,嗚嗚……”說著,樹生哭了起來。那鬼火,實(shí)在是太嚇人,打死他也不會再過去了。

      樹生被鬼火嚇過。

      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媽媽叫他去村口迎一下爸爸,爸爸去趕集了,還沒回來。

      樹生剛到村口就遇到了狗牙,兩人一打照面就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不消問,狗牙也是來迎他爸爸的,他爸爸當(dāng)然也是去趕集了。賣掉了挑去的一擔(dān)菜和剛編好的幾個竹籃子后兩個人的爸爸相約去了酒館。他們是很鐵的酒友。

      要真是這樣,那肯定不會這么快回,他們覺得站在這里傻等還不如往前走走,說不定半道能碰上。

      往前走了一段后樹生站住了,拐過這個山腳,會經(jīng)過一座不高的山包,那是村里的墳場,每年清明,爸爸都會帶著全家人給爺爺奶奶上墳??赡鞘前滋?,人多,天黑以后,樹生還從沒走過這條路。

      “怕啦?沒事的,有我在!”狗牙夸口說。

      狗牙比樹生大一歲,也壯實(shí)得多,喜歡挑事打架,打架的時(shí)候擅長用牙,呲牙咧嘴地亂啃亂咬,所以叫他狗牙。不過他和樹生沒打過架,樹生不是招事的人。再說,兩個人的爸爸好歹是酒友。

      狗牙說完就往前走了。樹生回頭看看,村子在身后很遠(yuǎn)的地方,燈火渺茫的樣子,只得硬著頭皮跟在后面。

      那天沒有月亮,星星寥落,墳場陡然間高大了許多,黑森森地聳立著,樹生只虛虛地看了一眼就悶頭努力看清腳下的土路,跟上狗牙。

      嗚——突然就起風(fēng)了。大熱天的,白天太陽烤得人直冒油,這會兒風(fēng)里竟帶著一層寒意,樹生不禁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再看狗牙,木頭一樣杵那里,嘴里喃喃道:“來了,真來了。”

      一開始,樹生還以為是爸爸們回來了,隱約可見的小路前方卻是空空的。狗牙的手慢慢抬了起來,指著左邊的墳場,然后像被凍住了,僵僵地硬著。

      幾朵藍(lán)色的火光幽幽地閃爍著,讓風(fēng)裹襲著飄來,而且,是……是正對著他們飄來,嗚——

      媽呀!樹生慘叫一聲,轉(zhuǎn)身撒腿就跑。

      跑了一陣,覺得身后不對勁,回頭一看,狗牙竟沒有跟上來。他還在那兒杵著,抬手指著墳場的方向。這是……嚇傻啦?

      樹生又往前跑了兩步,想想不行,一咬牙,折回去,拽了狗牙跑……

      沒想到,狗牙也就牙厲害,膽子這么??!他自己肯定也沒想到。那以后,只要見到樹生他心里就會虛三分,怕他揭自己的短。樹生呢,倒不認(rèn)為自己膽子有多大,很驚訝當(dāng)時(shí)居然還敢跑回去拽狗牙,他那時(shí)也嚇得不輕,跑的時(shí)候腿都發(fā)軟。隔了好久,每每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都會怦怦亂跳,后怕得很。

      所以,樹生絕對不會再往前走半步,憑五龍?jiān)趺凑f,他就是賴在地上不動,有一搭沒一搭嗚嗚地哭。

      就在這時(shí),“砰、砰、砰?!比暋?/p>

      炮聲!是炮聲!聲音悶悶的,可千真萬確,五龍聽見了,樹生也聽見了。樹生立馬收住了哭聲。

      五龍一把拉起樹生,神情激動地說:“聽見了嗎?炮聲就在前面,我敢肯定,拐個彎就能看見大炮,我們一口氣沖過去,我跑頭里,你跟緊了?!?/p>

      炮聲雖然給了樹生不小的振奮,可一想到那幽藍(lán)飄忽的火光他又猶豫了。愣了一會神,最后,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好,你就待在這兒吧!”那三聲炮響讓五龍沒了耐心,他猛地甩掉樹生的手,沒好氣地說。

      這……不會吧?五龍真會扔下自己?當(dāng)初,那么可怕,自己都沒扔下狗牙……可是,五龍還真絕,他……他真的往前走去了!

      還好,走了幾步,五龍又站住了,回過頭來。

      樹生趕緊抹了一把眼淚,騰地站了起來。

      “不怕的,相信我!”五龍走過來,給樹生打氣,口氣好了很多。這個時(shí)候,樹生也想明白了,除了往前跑,還能怎樣?再說,炮聲,這回他是真真切切聽見了的。

      “我們邊跑邊唱歌,這樣壯膽,準(zhǔn)備好了嗎?”五龍看著樹生,烏黑的眼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樹生迎著他的目光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五龍身子一弓,低吼了一聲:“跑!”

      兩個人攢足了全部的氣力朝剛才鬼火飄忽的方向沖去。

      五龍邊跑邊唱起了他二哥的歌:“天黑了,暴雨要來了,一只大鳥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p>

      “天黑了,暴雨要來了,一只大鳥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睒渖哺?。

      五龍努力不往山兩邊看,只盯著小路的盡頭,邊跑邊唱邊想象著自己如大鳥一般飛起來的感覺;樹生也努力不往山兩邊看,只盯著五龍的后腦勺,也邊跑邊唱邊想象著自己如大鳥一般飛起來的感覺。腳步聲和氣喘吁吁的歌聲回響在寧靜的山野間,在他們聽來有一種震耳欲聾的效果。

      如果這個時(shí)候他們抬頭望天,會看見真有一只夜行的大鳥飛過。大鳥聽不懂他們的歌聲,當(dāng)然,也聽不見,而且,很有可能根本就沒認(rèn)出那是兩個孩子,還以為是兩只迷了路的小獸呢。它放慢了速度,有意伴他們一程。

      月光朗朗,山影幢幢,天地寂寥,四野清廓。山道間,兩個孩子高唱著,奔跑著?;宜{(lán)色的天幕下,一只大鳥乘著清涼的氣流翩然滑翔……

      終于跑過了那一段,什么也沒發(fā)生。小路順著山勢往右彎了過去,一拐過彎來,迎面拂來的風(fēng)就不一樣了,似乎帶了幾分水氣,這潮潤的氣息讓他們感到陌生、迷惑和興奮。他們受到了極大的鼓舞,更加奮力地往前跑,而事實(shí)上,他們的速度一點(diǎn)兒也沒有加快,實(shí)在是太累了,氣喘不過來了,歌聲也讓急促的喘息分割得不成調(diào),直到完全續(xù)接不上來,就像斷了流的水線一樣。

      前面出現(xiàn)了一道緩坡,五龍知道,再累也不能停下來,一定要一口氣沖上去,一旦停下來,這兒就會是他們最后到達(dá)的地方。

      五龍回頭看了樹生一眼,樹生腳步綿軟,似乎隨時(shí)都有可能栽倒在地。五龍過去一把拽住他,朝坡頂沖去……

      最后五步、四步、三步、兩步……終于,沖上來了!接近坡頂時(shí)幾乎是手腳并用爬過去的。

      他們癱在那兒,四腳朝天地呼哧呼哧喘著,像被人一腳踢翻的癩蛤蟆——可是,等他們喘勻了氣翻過身來往下一看時(shí),天吶!他們都看到了什么?

      坡腳下是大大一塊平地,有很多人,影影綽綽的??罩袘抑环椒秸你y幕,上面人影晃來晃去,暫時(shí)還弄不清在演什么電影——沒錯,他們看見的是一場露天電影。再看得遠(yuǎn)一些,有好多的房子,燈光明明暗暗地閃爍著,其間還有幾棟灰白色的水泥樓房——這一切都說明,這不可能是一個村子,而是鄉(xiāng),柏樹鄉(xiāng)?沒錯,肯定是柏樹鄉(xiāng)!

      終于到了!他們歡呼著沖了下去。

      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法從高高的人墻縫擠進(jìn)去,就干脆來到銀幕的后面,那里人少,看得很清楚。

      “叭嘰?!睒渖恍⌒囊荒_踩進(jìn)了一個小水坑里,水濺到了五龍的腳上。五龍停了下來。這里,居然有水坑?低頭四周看看,又看見一個小水坑,像遺落在地上的一面鏡子,照著銀盤一樣的月亮。

      “這里,下過雨了?”五龍的心一陣狂跳,沖動地拉了拉身邊一個男孩的衣袖問道。

      男孩眼睛盯著銀幕,“嗯”了一聲。

      “什么時(shí)候?”

      “昨晚。”

      “打炮?”

      “著什么急,”男孩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鬼子還沒進(jìn)包圍圈呢?!?/p>

      沒多久,炮聲就排山倒海地響了起來,炸得鬼子人仰馬翻,潰不成軍。男孩得意地看了五龍一眼,好像那炮是他指揮八路軍開的。

      五龍沒理會男孩的得意,而是看著樹生。現(xiàn)在他們明白剛才聽見的炮聲是怎么回事了,剛才的炮聲八成是鬼子打八路軍的,現(xiàn)在八路軍進(jìn)行了狠狠地還擊!

      “嘀嘀噠嘀嘀——”沖鋒號響了起來,八路軍呼啦啦地朝山頭沖去,一會兒就占領(lǐng)了山頭,被硝煙熏黑的戰(zhàn)旗在山頭上高高飄揚(yáng)。

      男孩沖著銀幕咧嘴傻傻地笑著,分享著八路軍勝利的喜悅。

      “那些打炮的人呢?”五龍見男孩很開心,就趁機(jī)問道。

      男孩用嘴努努銀幕。

      “我是說往天上打炮的那些人,不是指演電影?!?/p>

      “什么……往天上打炮?”男孩聽不懂。

      “不是打了炮才落雨的嗎?”

      男孩還是不懂,也不想弄懂,他不耐煩地說:“你離我遠(yuǎn)點(diǎn),吵死!”

      “好好好,我不吵了,最后一個問題,你們這里是怎么落雨的?”

      男孩惱怒地瞪著他,低聲吼道:“你神經(jīng)病呀,沒見過落雨?打雷,刮風(fēng),烏云滾滾,然后就落雨了!”說完,貓腰鉆到前面去了。

      現(xiàn)在五龍明白了,這里不是人工降雨,跟打炮沒有關(guān)系,是自然而然落雨的。這么說,昨晚那群“黑色的綿羊”一路狂奔跑到這兒來了!這讓五龍十分惱怒,怎么可以這樣?這場雨明明該落在他們村的!要是落在他們村該有多好,稻田會在一夜間喝飽水,早上起來一看,開始返青的細(xì)長的稻葉上綴著水鉆一樣的露珠;天水河也許不會立馬變得綠波盈盈,但至少會豐潤不少;菜地、瓜棚、草灘、林子,還有人、狗、貓、雞、豬……就連石頭都泛著一層潮乎乎的濕氣——就像此時(shí)此刻五龍感覺到的那樣。

      可這能怪誰呢?誰也做不了老天爺?shù)闹鳌_@樣一想,五龍心中的惱怒一點(diǎn)點(diǎn)淡去,新的問題冒了上來:打炮的人沒來過這里,那接下來他們該怎么辦呢?

      他看了樹生一眼,樹生兩只眼睛正定定地盯著銀幕:一個八路軍剪開了鐵絲網(wǎng)的一角,正準(zhǔn)備鉆過去。而那邊,鬼子已有所察覺……五龍很快也被這個鏡頭吸引住了,和樹生一樣定定地盯著銀幕。

      八路軍打鬼子的露天電影五龍看過不少,但這是個新片子,精彩極了!五龍完全被帶了進(jìn)去,跟著八路軍偵察敵情、日夜行軍、沖鋒陷陣、肉搏拼殺,直看到“再見”,五龍也沒再想“接下來”的事。而且,沒想到的是,緊接著又放了一部電影,也是新片子,破案的,比剛才的好看十倍。

      五龍和樹生看得入迷,全全完完忘了肚子餓,也根本不去想“接下來”的事,好像他們翻山越嶺走這么遠(yuǎn)的路就是為了來這里看露天電影的。

      連著放兩場電影不可能連著放三場吧?怎么不可能!人家偏偏就連著放了三場,聽人說,是為了慶祝旱了這么久終于落雨了。只是第三場不好看,唱戲的,一聲“啊——”曲里八拐連綿不斷余音繞梁,跑得快的孩子跑出半里地再折回來這邊還沒“啊”完??珊⒆觽兌紱]跑,偎在大人身邊睡覺,大人們看得津津有味,跟著沒完沒了地“啊”,搖頭晃腦的。

      五龍和樹生毫無目的地繞著場子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朝著有燈火的地方走去。這也是毫無目的,直到看見那輛停在一幢灰樓前的農(nóng)用車——農(nóng)用車的車斗里堆放著大半車的甜瓜,確切地說,他們是先聞到晚風(fēng)送來的甜瓜的清香再看見甜瓜的,這清香立馬勾起了剛才讓電影驅(qū)散了的饑餓感,嘴里直冒酸水。

      五龍和樹生對視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大家都在看電影呢。不過他們也順帶看清了掛在樓門前的一塊木匾,上面寫著:“樟樹鄉(xiāng)鄉(xiāng)政府”。

      樟樹鄉(xiāng)!這里是樟樹鄉(xiāng)?不是他們要去的柏樹鄉(xiāng)?好吧,管他是樟樹還是柏樹,眼下,爬到車斗里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五龍?zhí)鹱プ醢?,樹生在下面托住他的屁股用力往上一送,五龍翻進(jìn)了車?yán)铮缓笊斐鍪?,把樹生也拽了上去?/p>

      這下,就跟老鼠掉進(jìn)米桶里差不多了……

      吃飽了,他們就蜷縮在車斗里回顧著剛才的電影:那個八路軍真是勇敢,單槍匹馬就把鬼子的碉堡給炸了;情報(bào)多半會藏在香煙里、鞋子里、頭發(fā)里、衣領(lǐng)子里,誰會想到藏在假牙里呢?可人家偵察員就是想到了,一拳就把壞蛋的假牙打飛了;電影里有個唱小曲的小女孩叫甜甜,長得很像那個西瓜女孩呢——本來他們是叫她西瓜女孩的,可看了電影之后,就叫她甜甜了。她的西瓜可真甜吶,接過五龍的書包時(shí)臉上的笑容也很甜……

      說著說著,兩人就睡著了,做著零零碎碎的夢,每個夢都散發(fā)著身邊甜瓜一樣的氣息。

      一夜,就這樣睡過去了。

      天蒙蒙亮了,房舍和田野籠罩在輕紗般的霧氣中,似睡非醒的樣子。雞先醒來了,喔喔喔——,啼聲驚醒了狗,狗又叫醒了農(nóng)用車的司機(jī),司機(jī)打著哈欠走過來,直接打開駕駛室的門坐了上去,然后發(fā)動了車子。五龍和樹生沒有醒,太累太困了,前一天他們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呢。

      太陽從東山上升起來了,農(nóng)用車行駛在鄉(xiāng)間的公路上,路兩邊樹影婆娑、蟬鳴陣陣。五龍和樹生沒有醒,太累太困了,前一天他們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呢。

      太陽越來越毒了,司機(jī)想早點(diǎn)開到目的地,碰到一個大土坑也不減速,徑直沖了過去,車子狠勁地顛了一下。五龍和樹生沒有醒,太累太困了,前一天他們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呢。

      太陽旁邊悄悄地飄過來一小團(tuán)烏云,一會兒,又飄來一小團(tuán)烏云,烏云越聚越多,變成了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太陽被遮住了,但金色的光線像劍一樣銳利地刺穿了烏云,于是,更多的烏云涌過來想將太陽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捂住,這回,沒等它再次拔劍出鞘,炮聲響了起來:“砰,砰,砰……”

      五龍和樹生前一天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太累太困了,但這一刻,他們,醒了!

      眼前是車斗、甜瓜,兩邊是呼啦啦往后跑去的樹。五龍看見的是樹生,樹生看見的是五龍。抬頭,天空中烏云密布。耳邊,炮聲轟轟,“砰,砰,砰”……

      他們花了幾分鐘時(shí)間才弄清眼前的狀況。恰在這時(shí),車子停了下來,司機(jī)不明白前方的炮聲是怎么回事,有些發(fā)懵,可更讓他發(fā)懵的是從后面的車斗里跳下來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天吶,車斗里什么時(shí)候藏了兩個孩子!

      這兩個孩子根本不理會司機(jī)的驚愕,他們歡叫著往前跑去,邊跑邊叫:“噢,打炮了!落雨了!打炮了!落雨了!”

      仿佛是為了迎合他們的歡叫聲,真的就有幾顆雨滴落了下來,飽滿的、圓實(shí)的,打在鼻尖上都有點(diǎn)痛。五龍摸摸鼻尖,樹生也摸摸鼻尖,再看看手指,濕濕的,是雨,沒錯,真的是雨!

      “大點(diǎn),再大點(diǎn)!”五龍仰頭沖天高喊著,邊喊邊朝上舉著雙手,一下一下往地上劃拉著。

      “大點(diǎn),雨,所有的雨都落下來!”樹生也急切地喊著,也像五龍一樣做著手勢,告訴老天爺該怎么做,好像它從來沒落過雨一樣,或者,太久沒落雨了,它根本就忘了該怎么做。

      這回,老天爺馴服了,它聽從了兩個孩子的話。

      “嘩”的一聲,“所有的雨”都落了下來,像從天上懸下來了一幅銀光閃閃的沉甸甸的瀑布。

      五龍和樹生在雨中蹦跶著、尖叫著,像兩只無法無天的小獸。五龍又唱起了他二哥的歌:“天亮了,暴雨來了,一只大鳥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他把歌詞稍稍做了一些改動,把“天黑了”改成“天亮了”,“暴雨要來了”的“要”字省掉了——因?yàn)?,?shí)實(shí)在在地,暴雨來了!

      樹生也跟著唱,也把歌詞稍稍做了些改動。

      唱了一陣,他們蹦跶到那個站在車頭前發(fā)愣的司機(jī)面前,手舞足蹈地沖他喊:“落雨了,好大的雨!”好像他發(fā)愣是因?yàn)閺膩頉]見過落雨,落好大的雨。

      司機(jī)看著他們,無奈地?fù)u搖頭,擼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轉(zhuǎn)身跳上了車,開走了。

      待農(nóng)用車完全消失在了雨幕中后,五龍和樹生才安靜了下來,他們仰頭一齊注視著不遠(yuǎn)處的那座山峰——在暴雨中,它比任何時(shí)候都更像一顆馬頭,仰天長嘯,馬鬃飛揚(yáng)。

      雖然還看不見,但他們知道它就在那兒,在山腳下。

      山這邊有一個小村子,叫上馬村;山那邊也有一個小村子,叫下馬村。

      那是他們的家。

      “天亮了,暴雨來了,一只大鳥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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