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生
雷州半島興起了一股傳統(tǒng)文化熱潮,我所在的學(xué)校也開展一系列“我愛蘇東坡”文化活動。一天傍晚,在“東坡文化長廊”,有學(xué)生問:“張老師,為什么提起蘇軾,大家都稱他為蘇東坡,而不是蘇子瞻呢?”
這個問題把我難住了。東坡是蘇軾貶謫黃州時給自己起的號,古人稱他蘇子瞻或蘇東坡。為什么現(xiàn)代人只記得他是蘇東坡呢?可能是東坡這個號更能代表蘇軾的一些特點(diǎn),更有寄托,從而為人們所接受吧。
蘇軾為什么要以東坡為號呢?這里面有一段曲折故事。
蘇軾沒有以東坡為號前,是一個熱情活潑而又坦率任性的人。他名滿天下,文采風(fēng)流被很多人激賞,一曲《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保┏蘖藷o數(shù)性情中人。而他在杭密湖地區(qū)任職期間,政績也很好。他相信大家都是好人,所以評論事物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總希望事情在討論之后得到圓滿解決。1079年7月烏臺詩案擊碎了他的夢想。
該詩案是針對蘇軾的一個文字獄案件。據(jù)說御史臺大院有幾棵柏樹,樹上棲滿烏鴉,蘇軾的案件在這里審理,就稱為烏臺詩案。蘇軾的罪名是罵皇帝,反對新法。他的詠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副相王珪對皇帝說:“陛下是龍,是在天飛龍,蘇軾卻大談蟄龍,真是反動!”他的張氏園記中有“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一句,也讓人挑出毛?。骸疤珘牧?,完全沒有道理,一個人,怎么能忘記自己的君主呢?”他寫湖州謝表,有“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jìn);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一句,也引起了李定等人的不滿。新進(jìn),在當(dāng)時有調(diào)侃意味,是人們對突然升遷者的稱呼,有貶義?!罢l是新進(jìn)?新進(jìn)就生事嗎?新進(jìn)就不能管理百姓嗎?”他用過《世說新語》中“道旁苦李”這個典故,該典原意是夸王戎年少聰慧的,后常用來自謙,現(xiàn)在也成了怨謗朝廷的證據(jù)。
這壓根就是找茬。問題是,反對變法的人很多,為什么一定要拿蘇軾開刀呢?蘇轍指出原因:“他所以被冤,就是名太盛,又與朝廷爭勝?!?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1/02/xbsx201605xbsx20160505-1-l.jpg" style=""/>
確實(shí),蘇軾太不合時宜了,總是口無遮攔地批評新法,弄得神宗不愉快;又因?yàn)槊?,不知不覺得罪了很多人。當(dāng)時有兩個人被反復(fù)用來比較,一是朱壽昌,他小時候不知道母親在哪里,后來為尋找母親棄官不做,結(jié)果真找到了,這成了感動中國的一大新聞。另一個是李定,母親去世了,他卻不辭官守喪,臺諫、給舍(給事中和中書舍人,和臺諫都是諫官)都彈劾他有違孝道。蘇軾寫了一首詩,深情贊美朱壽昌,并評價說:“感君離合我酸心,此事今無古或聞?!笨隙ㄖ靿鄄偷扔谫H低李定。蘇軾主觀上是有意還是無意,不太清楚,但《邵氏聞見錄》講,“子瞻因壽昌作詩貶定”,外人都看出來了,當(dāng)事人李定肯定很惱火。李定當(dāng)上御史中丞后,就誣告蘇軾寫詩貶斥皇帝,強(qiáng)烈要求處死蘇軾。副相王珪也恨蘇軾。王珪年輕時曾有銳氣,但越老越昏庸,完全喪失了進(jìn)取心,混天度日,被朝野戲稱為“三旨相公”。他每天上朝只做三件事:去取圣旨,取圣旨,已取圣旨。他恨蘇軾純粹是嫉妒。一個什么都不愿干且不會干的人,自然也不希望別人奮發(fā)向上。恨蘇軾的還有李宜之。蘇東坡研究者李一冰分析李宜之的陰暗心理:“他也來插上一手,無他,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官,若能參加一件扳倒名人的大事,足使自己增重。”就是這樣的一群小人,開始了對蘇軾的圍攻。
蘇軾潔身自好,想打倒他并不容易,只能在文字上做文章。而文字又有很強(qiáng)的彈性,要確證非常困難。這難不倒李定他們,審理案件時軟硬兼施,有的手段很搞笑,讓人哭笑不得。有官員販賣含有犯禁內(nèi)容的詩策被抓入獄中,查找主使者和同案犯時,李定對蘇軾恭維道:“你敢說敢做,素有名節(jié),為什么不干脆把這事也攬到身上?”蘇軾急忙辯解,說自己忠君愛君,從來就沒有罵過皇帝。(《孫公談圃》)文的不行就來武的,晚上監(jiān)獄就成了地獄,有人監(jiān)禁在蘇軾隔壁,聽見蘇軾夜半慘叫,寫詩記錄道:“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眳桥d,即湖州,蘇軾就是在湖州太守任上被押送到烏臺受審的。
蘇軾招了,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招了,因?yàn)橹挥羞@樣才能活下去?!摆A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qiáng)半在城中”,是指責(zé)“青苗法”的;“東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變桑田”,是反對“農(nóng)田水利法”的;“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是譏刺“鹽法”的……總之,需要他招什么,他就招了什么。他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無力。生活中不單有陽光花香,也有飄風(fēng)驟雨,就像一條河流,平靜的水流下,也有突如其來的漩渦和暗礁。
蘇軾被拘后,整個朝野都沸騰了。很多大臣紛紛出面營救,百姓也自發(fā)地行動起來,蘇軾工作過的杭州湖州,人們?yōu)樗雎晞莺拼蟮慕舛虻缊?。在大家的努力下,蘇軾死里逃生,貶到黃州。
從鬼門關(guān)里逃出來的才子們,看東西的視角可能和我們已不太一樣。他們不單在萬卷書中汲取人生智慧,也領(lǐng)略了萬里路上的風(fēng)霜雨雪。經(jīng)歷過這些坎坷,有的人繼續(xù)前行,有的人則一蹶不振。蘇軾會往哪個方向發(fā)展,烏臺詩案是一個很好的考驗(yàn)。
那個愛批評愛議論的天真無邪的蘇軾從政治圈里消失了。他初到黃州,窮且寂寞。由于沒有什么收入,人口又多,為節(jié)儉度日,他就在每月初一,取出四千五百錢,分成三十份,掛在梁上,每天早上用叉子取下一份作為當(dāng)天的開支。更可憐的是,不但在黃州舉目無親,以前的親友也都和他不再聯(lián)系,他寄信過去,也沒人回復(fù)。這是個被親情遺忘的角落。他常常一個人到野外徘徊,有些醉醺醺的酒鬼看他形單影只,就辱罵他,推搡他,他也毫不為意,甚至慶幸自己泯于眾人。哎,和烏臺詩案比,這點(diǎn)痛算什么。
為解決生計問題,蘇軾在黃州東邊的坡地,即我們所說的東坡,找了一個地方,種稻五十畝,還養(yǎng)了一頭牛,過起了農(nóng)夫生活。他每天到那里勞作,總會不由自主想起白居易的詩:“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痹娛前拙右自谥抑輺|坡散步時所寫。蘇軾更愛黃州東坡,他不僅散步于斯,還躬耕于斯。軟風(fēng)細(xì)雨中,新芽帶露,西風(fēng)雁聲里,果實(shí)飄香;有時喝醉了,就煮園中的蔬菜解酒。田居生活帶給他無窮的樂趣,他給自己起了個號叫東坡。宋人周必大說:“本朝蘇文忠公不輕許可,獨(dú)敬愛樂天,屢形詩篇?!喚狱S州,始號東坡,其必源于樂天忠州之作也。”(《二老堂講話》)這種推測是對的。
蘇軾成為蘇東坡,對他個人來說有更深遠(yuǎn)的意義。他更理解了陶淵明,明白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真意。做官不是第一位的,一個人應(yīng)該活出真我;平淡自然而又知足常樂的現(xiàn)實(shí)生活,何嘗不是樂趣。蘇軾自言:“我蓑衣箬笠,放浪于東坡之下,豈復(fù)能事公卿哉!”(《東坡志林》)“人生須底事而貪耶?”(《擷菜》)說的都是這個意思。
在東坡耕作之余,他一遍遍地抄寫佛經(jīng),特別是《金剛經(jīng)》。人最難的,就是安放自己的心。喜怒哀樂貪嗔癡,都是從心里升發(fā)出來的。他默頌佛經(jīng),覺悟真諦,釋家的光輝逐漸照在了這位孔門驕子身上。
夜晚則到處閑走,當(dāng)黃州沉到無邊的黑甜鄉(xiāng)時,他看到常人無法看到的風(fēng)景。一次,他在寺廟散步,一只鳥在樹上孤獨(dú)地飛來飛去,這是一只什么鳥?它在尋找什么?它要到哪里去?他突然想到小時候讀書,母親在旁邊陪著,當(dāng)他誦讀到《范滂傳》時,母親發(fā)出了長長的嘆息。他問:“我如果做范滂,您會同意嗎?”母親流著淚說:“你能做范滂,我難道就不能做范滂的母親了么?”蘇軾也感憤激發(fā),母子相對而泣。范滂,在漢代被當(dāng)做黨人,被抓,死于獄中?!疤煜潞澜芗叭鍖W(xué)有行義者,宦官一切指為黨人”,范滂與母親揮淚訣別,范母凜然說:“你今日能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亦何恨?”往事如昨,而現(xiàn)在蘇軾竟也做為黨爭的犧牲品,差點(diǎn)死在獄中,于是他為黃州這只鳥譜寫了一曲:“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p>
有時他放浪山水間。暮色漸起,白露橫江,云在赤壁月在天,載滿清夢的小船飄流在晃動的星河上面。這長江水啊,從古到今滔滔不息,多少英雄豪杰在濤聲中成為過客!人生太短,為什么總是忙忙碌碌爭榮辱?為什么不閑下來盡情擁抱可珍惜的生活呢?
在東坡躬耕的歲月,蘇軾完成了人生的一個轉(zhuǎn)變。他原先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大夫,一個有才情的文學(xué)家,在經(jīng)歷了種種生死勞苦的考驗(yàn)后,終于成為震爍古今的曠世大家。他的思想更深刻,為人更灑脫,詩文也有了更強(qiáng)的穿透力。當(dāng)然,朋友也越來越多。
烏臺詩案原是悲劇,在黃州東坡搭建的這個簡陋舞臺,蘇軾將它演成了一場勵志劇。遭遇窮厄,卻能堅(jiān)守初心;遠(yuǎn)離名利場,卻不消磨時光,蘇軾給很多人提供了借鑒。這也是我們愛蘇東坡的原因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