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
一
江南,確確實實是我的家鄉(xiāng)。
曾經(jīng)因著年少輕狂或者司空見慣,對家鄉(xiāng)并沒有深切的認同感。然而,歲月是個奇妙的東西,是可以讓朽木開出花朵來的。如我,上帝撒落于江南的一??菔莸姆N籽,在經(jīng)歷風(fēng)雨之后生根萌芽,開出的一朵生命奇葩。這樣的自我認同,或許有些自傲,呵,一個小小的人,一個如同塵土樣平凡的人。可是,我確確實實如此自覺,就如同經(jīng)過歲月洗禮后的我對于江南——我的家鄉(xiāng)的深切真實的認同。
是的,生命越是蒙昧幼稚就越遠離家鄉(xiāng),越明晰成熟就越切近家鄉(xiāng)。人生初始,路很長,家鄉(xiāng)卻很遠,依稀迷茫;人在旅途,百轉(zhuǎn)千回,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我永遠的家鄉(xiāng)在遙遠的天上,而江南對于我只是一個臨時??空荆粋€寄居暫住的地方。我深知,我和她終有一別。我的心啊,就這樣忽然地靠近她,親近她——我的家鄉(xiāng),江南。
人世間很多事情是無法理喻的。比如愛情,比如家鄉(xiāng)......你越是被她俘獲,就越是無法描摹她的好。江南的美好已然黯淡了靜謐空靈的雨巷,隱匿了擎著油紙傘的素手,似乎只剩下些零零星星的碎片了。而這些細小的碎片閃動著的昏黃光暈和彌漫著的煙火味道,交織在生活中,散落在記憶里,輝映在生命深處。那么樸素淡雅,像一朵靜靜點亮?xí)缫暗男‰r菊;那么羞怯安靜,像一顆熠熠綴掛夜幕的小星星;那么恬然淡泊,像一條緩緩撫摩堤岸的小河流。這煙火江南,她們微笑著、跳躍著、涌動著,不期然向著你迎面而來,而你卻無法捕捉。
印象中,家鄉(xiāng)是一個被美麗的河流纏繞環(huán)抱的地方。而家,不是安在河流的這頭,就是歇在河流的那頭;河流,不是從這邊輕輕淌過,就是從那邊脈脈繞過。生活就在這彼此相安相依的默契沉靜中緩慢而不息地流逝,仿佛眼前的河流,只是一味向前,卻總也看不到頭望不見尾。童年就這樣被輕輕揉碎,消融在煙火裊裊的寧靜時光里。
從家出門,往南或往北不足百米就是苕溪河岸。往北也是去向我的“城堡迷宮”和稱作“牛舌頭”的河埠頭的方向,那里座落著高低錯落的青瓦的老房子、高高的粉墻和羊腸似蜿蜒的石板路?!俺潜っ詫m”的深處還有一眼滿載了無盡生活悲歡的老井。穿過“城堡迷宮”出去便是“牛舌頭”開闊的河埠頭。這里有古老幽長的沿河長廊,河邊埠頭上常常滿了淘米洗衣的人們;往南,穿過狹長的楊家弄,左手一拐是米行街,右手一拐便是一條被喚作“壇前街”的小街。米行街和壇前街其實只是一條不大的小街。只不過歷史沿革不同就有了不同的命名。東段的米行街上多米行和醬園店。西段的壇前街是因著明洪武二年在此筑祭鬼神之壇而得名。后壇廢,而在壇前漸成氣候的“壇前街”卻延續(xù)下來。小街兩邊側(cè)立起的商號店鋪鱗次櫛比。民國時期因其市肆熱鬧,定為一等街巷。
生活流轉(zhuǎn)綿延,命運承轉(zhuǎn)起合,從古至今再到永遠,生生不息。從春申君建城,兩千多年的風(fēng)吹雨打,苕溪的水就從未止歇過。我和我的家鄉(xiāng)我的江南,一直在做著一個無休無止的夢,夢里夢外,一言難盡。
二
小街依著苕溪河岸、靠著河埠頭而建。一直以來,這里就是溝通城里城外供需給養(yǎng)的一個重要的水上集散地。每天天不亮,城外滿載蔬果米糧的手搖船就一槳一槳漸漸地聚攏來,三三兩兩地靠上岸來,停泊在石橋邊。整筐整筐五顏六色時鮮的蔬菜瓜果,不斷顫動著“咯吱咯吱”作響的跳板和忙碌往來著準備上早市的小商販,揭開了整座城市一個個鮮活的日子。相比之下,運出城去的貨物要單調(diào)得多,常常是些散發(fā)著刺鼻怪味的氨水或是熏天臭氣的糞水。單就這一點,就很不公平。于是心里就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愧疚感。
那時候,偶爾會跟媽媽去小街買菜。這里的菜都是農(nóng)人一大早肩挑手提著進城的,自然新鮮。鮮嫩精神的蔬菜是一把汗水一勺農(nóng)肥滋養(yǎng)的,溫順馴良的雞鴨家禽更是一口口粥飯喂養(yǎng)的,鮮活靈靈的魚蝦河鮮是在河港或者太湖起早摸黑捕撈的。那時的菜那才真叫菜??!若是誰家燉上一只老母雞的話,滿屋子滿院子都會飄散著濃郁誘人的香味;魚蝦的味道也是生猛得鮮美無比,而且肉質(zhì)細膩富有彈性;就連青菜的味道也甜津津軟糯糯的滿身靈氣。小街上的菜無論葷素干鮮,都散發(fā)著泥土濕潤的芳香,由內(nèi)而外透著一份水鄉(xiāng)滋潤的靈氣、一份農(nóng)人的淳樸謙和,與那些或站或蹲在一旁的農(nóng)人渾然一體,相映成趣。我想它們與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吧,就如同河流與水鄉(xiāng)一般,否則哪來的這份默契。
小街的茶館店可以說是小街上一個販賣小道消息和娛樂消閑的地方。多是些賣菜的老農(nóng)和喜歡喝茶吃酒聊天的老漢。茶館里可以喝茶,也有賣酒飯的。很多人在這里從清晨到下午,一杯酒、幾碟小菜、一壺茶,吹牛聊天的,便可以泡上大半天。茶館應(yīng)該是當時市井老男人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了。當然也有邊喝茶吃酒,邊賣菜的。阿秦便是這樣常常滿臉通紅,喝著酒,腳邊放個裝了雞蛋的籃子。他通常干些用雞蛋之類的物什換糧票之類的營生的。據(jù)說阿秦還是我們家一個什么遠房的親戚。媽媽就拿糧票跟他換過雞蛋。要是有全國糧票那更歡迎,準保還能多給你幾個雞蛋。阿秦好像沒結(jié)過婚,換來的糧票也多半讓他換成酒水落肚了。后來糧票取消了,不知阿秦靠什么為生。再后來聽媽媽說,阿秦早幾年就去世了。不知天上有沒有這么一個既能喝酒吃飯,又能喝茶聊天,還能用雞蛋換糧票的地方。如果有,阿秦肯定在那里。
記得在茶館門前還看到過“大腳風(fēng)”的人,和在“牛舌頭”的河岸長廊里穿藍裙的人那里見過的一樣。這些人好像都是外埠來的上了些年紀的鄉(xiāng)下男人。穿著很奇怪的舊式的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裙。上身是同樣洗得發(fā)白的斜襟布褂子,腰上扎了條藍裙,裙底下穿著灰白的布褲子。裙子的圍擺很大,長短及膝的樣子,類似于女人穿的百褶裙。背上還背著個竹篾或是柳條編制的籮筐??赡苁菫榱藴p輕苦楚,長了“大腳風(fēng)”的人往往會把小腿露在外面。那是怎樣的腿啊,我總是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盯在那腫脹粗大得如同小木桶般的腿上。顏色紫黑,斑駁著可怖的蚯蚓似的紋路。說是一種叫“血絲蟲”的傳染病。我很擔(dān)心那些里頭的小蟲子會不會爆裂開來,像恐怖片里的異形把腿漲破。可憐的人,承受生活的壓力的同時,還得時刻痛苦地忍受不足道的小絲蟲的欺凌和威脅。endprint
是啊,痛苦往往不是從一個方向來的,這就是我們生存和生活的考驗。而幸福呢,呵呵,往往要簡單得多。
三
小街上的醬園店是我常去的地方,因為要幫媽媽打醬油。食品店是我最愛轉(zhuǎn)悠的地方,因為那里有各樣誘人的糖果零食。這兩家店鋪的樣式格局沿襲了舊時的模樣。店門是由一塊塊木頭門板依次排開做成的。每天打烊的時候,要把卸下的門板一塊塊抬上去安在門欄上。柜臺則一律是高高的,只不過糖果店的柜臺改成了玻璃的,不同于醬園店的木制柜臺。那時候感覺那些柜臺真高啊,所幸柜臺前都有木頭門檻,可以踩在上面用手扒住柜臺,這樣才能勉強仰頭和柜臺里面的人說話。那時的店鋪都是國營單位,站柜臺的營業(yè)員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的店老板和小二了。一般情況下營業(yè)員的表情都干巴巴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有好事的大孩子使壞,唆使小點的孩子去向營業(yè)員要求買個“柜臺猢猻”,自己則躲一邊看好戲。雖是有些下作,但也是一種人們對營業(yè)員傲慢態(tài)度的譏誚和不滿的表達吧。
在糖果店門前的流連,消磨了我很多童年的時光和快樂。我甚至暗暗決心,自己長大了要做個賣糖果的或是做糖果的人,經(jīng)我的手把甜蜜的滋味傳遞出去肯定是件幸福的事。那時候覺得看營業(yè)員阿姨包裝那些橄欖話梅之類的零食最有意思了,很像中藥鋪里抓藥的架勢,只不過中藥是苦的,而這里包裹的卻是各種美好滋味。先把裁好的方形的淡黃的包裝用紙整齊地攤鋪在柜臺上,再把那些可愛的好吃的家伙仔細認真地分均在紙上,然后再一個個地捧起靈巧地像變戲法似地包成個三角包,最后投進貨架上的玻璃罐里頭。一連串的動作在我眼里充滿了神圣的意味,連那些平時表情嚴肅的阿姨也變得既莊重又可親起來了。一個個裝蜜餞和糖果的玻璃罐頭層疊在貨架上,像一個個裝滿了魔法的神秘法器,吸引著許多和我一樣饞嘴的孩子。店里的每種玻璃紙?zhí)俏叶假I過,其實更多時候只是喜歡收集那些包在外面的那層花花綠綠的玻璃紙,為了得到它們,把那些不太好吃的奶糖也買來吃了,還爛了好些牙。這一點其實孩子和大人沒什么區(qū)別。大人們也莫不如此,為了外表花花綠綠的自己不需要或者不值得的東西,昏頭昏腦拼了老命追逐,甚至于爛了骨氣和靈魂。
至于那家醬園店,除了那舀酒的竹筒罐和店里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缸甕印象頗深外,從那位兇巴巴的女營業(yè)員那兒我知道了一種東西可以有不同的稱呼,媽媽所謂的好酒其實就是人們常說的黃酒。媽媽有時候很會自說自話地搞一套,比如說把普通的做料酒用的黃酒說成好酒,把尋常的金魚說成金金魚什么的。真讓人弄不懂。
也許逝去的一切都是被我們一廂情愿美化的,也許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煙火早就沒有了記憶里的自然淳樸的味道了,也許我們最寶貴的東西真的已經(jīng)隨流而逝了。
四
江南的女子多靈秀。當我還在“迷宮城堡”和小街上晃悠掉一個個寧靜慵懶的午后的年紀,我的那些鄰家花枝招展的大姐姐們都在讀高中或參加工作了。有放了學(xué)背了個黃布書包,手里提溜著一塊花手絹,走起路來羞羞答答一扭一擺的溫柔甜美的三姐姐;有騎了輛車頭上綁了個花綢布做的蝴蝶結(jié)的自行車上班,長得不好看卻神氣活現(xiàn)的吉姐姐;有照片被照相館放得大大的擺放在櫥窗里的漂亮的玉蘭姐姐;還有住我們家樓下的會彈鋼片琴的丫頭姐姐和不幸掉進過苕溪河港里的金子姐姐。要知道,有一群姐姐圍繞著長大是件有趣的事情,多少會在孤單的童年留下些生動的影子。因為丫頭有個鋼片琴,所以我常往她家跑。丫頭并不吝嗇,會拿出琴來給我玩。至今我還沒搞清楚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樂器,也不知是她父親從哪搞來的這件寶貝。丫頭原本就長得頗有姿色,因著這件寶貝就更迷人了。奇怪的是,美麗的丫頭的父親卻是極瘦小極不起眼的人,有著種種乖僻。比如每年都要在向陽的窗口掛滿豬頭。一個個排列整齊的曬干的豬頭擠眉弄眼的模樣,頗具戲劇色彩,還真得了丫頭爸爸的神韻真?zhèn)鳌K院髞砻炕乜吹截i頭就會想起丫頭父親和丫頭,而每回想起丫頭和丫頭父親,心中就充滿了罪惡感,因為總有豬頭的影子揮之不去。
我一直認為丫頭應(yīng)該嫁個漂亮小伙才對得起她的美麗。可是結(jié)果卻讓人大跌眼睛??蓢@,丫頭的丈夫簡直就是她父親的翻版,只是眉眼稍微年輕清秀些。瘦小羸弱的模樣,扭扭捏捏地跟在窈窈窕窕、如花似玉的丫頭身后面??粗孀屓送卵?。
我家搬走以后,就只知道丫頭和那個男的結(jié)婚了,生了個女兒。再以后,我還教過丫頭女兒一年的課,再再以后偶遇猶存風(fēng)韻的丫頭,她便喋喋不休地向我控訴我調(diào)走以后的老師如何惡待她女兒??粗呀?jīng)人到中年,嘴里不干凈地數(shù)落著老師的丫頭,只能羞愧地喏喏點頭應(yīng)著。丫頭的女兒兼具了母親的美麗和父親的文弱,長得楚楚動人,可是卻不大讀得出書。對于這樣的女生,我都是憐香惜玉,放幾馬的。但若是碰上個較勁的老師就可憐了。而一位母親為了女兒也是顧不得自己的風(fēng)度的。美麗就這樣被生活,被兒女風(fēng)蝕。想起丫頭來,不禁有些悲涼的意味。
金子掉進河里的時候是個大冬天。只見墻角背風(fēng)向陽的地方,金子哆哆嗦嗦披頭散發(fā)地坐在那里曬太陽。頭發(fā)濕濕的搭在身上,一臉苦楚。雙手顫抖著緊緊捧著一瓷杯的姜湯。幾個老年的女人圍坐在她身邊安慰著。我遠遠看著金子。小孩子不懂事,笑點又低。聽見那幾個年長的女人夸金子是個本分老實的好姑娘,就心里暗自好笑。方臉高顴骨,原本就不好看,現(xiàn)在這副樣子就更狼狽了。在牛舌頭河埠頭洗洗衣服會掉到河里去的,真又可憐又好笑。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金子掉河里的事有些蹊蹺,總以為她是被人欺負了尋短見輕生什么的。這個不幸的金子。
后來聽說金子和吉姐姐的二哥結(jié)婚了,而且很能干。自己辦幼兒園,歌唱可是了得,比賽還常拿獎。而最讓我吃驚的是金子居然跟了師傅學(xué)會了算卦。什么人家丟了東西走失了人,或有什么疑難,都去找金子。我那時因為好奇那些玄乎的東西,也由人帶了去找過金子,甚至一時沖動也要去跟師傅了。再后來聽說:金子幼兒園因為拆遷不能辦了。金子和許多有了點歲數(shù)的女人一樣,離婚了......
苕溪河畔經(jīng)過拆遷,建了新小區(qū)“河畔居”。原來的老住戶早已搬走了。當然“城堡迷宮”和姐姐們也不在了,小街和那些小街上的一切都不在了。只有江南的煙火裊裊不斷,夢幻著每個江南的兒女;只有苕溪的水日夜不息地流淌,看不到頭,也望不見尾......
選自《陜西文學(xué)》2015.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