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在《游園驚夢》中的互文文本功能

譚惠玲

《游園驚夢》是白先勇創(chuàng)作中最為杰出的代表，關(guān)于其主題和意義論述不計其數(shù)，其內(nèi)蘊也是豐富多彩。小說中有意識地采用了互文性思路，中國文學(xué)的豐厚傳統(tǒng)給予《游園驚夢》極其廣大的互涉空間，最明顯的是湯顯祖的《牡丹亭》。本文將以《牡丹亭》作為互文文本，從兩個文本的情節(jié)對照、《游園驚夢》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以及小說主題的角度，來分析《牡丹亭》所發(fā)揮的互文功能。

《游園驚夢》寫的是一場貴族的晚宴，在這個宴會上，賓客衣裙明艷，鬢影飄香。小說文字精致優(yōu)美，讀起來韻味悠長，閱后卻又難免凄涼入骨。小說以“游園驚夢”為題，有游園，也有驚夢，結(jié)合內(nèi)容而言十分貼切。白先勇曾說：“由于昆曲《游園驚夢》以及傳奇《牡丹亭》的激發(fā)，我便試圖用小說的形式來表現(xiàn)著兩出戲的境界，這便是我最初寫《游園驚夢》的創(chuàng)作動機?！毙≌f《游園驚夢》正是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思想下完成的。

昆曲《游園驚夢》源自于明代劇作家湯顯祖（1550-1616年）最有名的一部作品《牡丹亭》，這個劇本一共有五十五出，全部劇情可以概括為杜麗娘為夢而死而生，最終美夢成真。它不僅寫了香消玉殞的死，而且寫了死后的生機與新生。昆曲《游園驚夢》即是由《牡丹亭》的第十出《驚夢》改編而成，劇情是杜麗娘受《詩經(jīng)·關(guān)雎》的啟發(fā)，在春香的鼓動下，來到后花園，陶醉于大自然的美妙和生機的同時，卻又觸景生情，撩起傷春情懷，于是在夢中與柳夢梅相見、相會，她的青春由此覺醒。這出戲又可以分為“游園”和“驚夢”上下二出，游后花園的部分是“游園”，與柳夢梅在夢中交歡的部分則是“驚夢”。

而小說《游園驚夢》的劇情發(fā)展，同樣可以分為“游園”和“驚夢”兩部分。故事很簡單，幾乎沒有情節(jié)，而是隨著主人公錢夫人的觸景生情聯(lián)想到前塵舊事。應(yīng)邀到竇公館參加宴會是“游園”，餐后準(zhǔn)備唱昆曲以及再次失聲是“驚夢”。二者的重合不是偶然，而是作者獨具匠心的安排。細讀小說，從情節(jié)的安排、典故的運用，一直到昆曲唱詞的引錄，讀者明顯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了互文的現(xiàn)象。顯然，最突出的互文來自傳奇《牡丹亭》。作為小說的互文本，《牡丹亭》提供了“已經(jīng)形成的形象或者意象及其隱喻”。這些互文現(xiàn)象彌散于小說文本的藝術(shù)整體中，在作品的構(gòu)成以及藝術(shù)價值的形成中起到了多樣的作用，同時，這篇小說在文本互涉下也引申出更為深刻廣闊的意涵。

一、營造悲劇氛圍，加深悲劇性

《牡丹亭》作為互文本，加深了小說《游園驚夢》的悲劇性。在小說中，錢夫人是一位唱《游園驚夢》的名伶，這出戲也在小說中有著多重身份，它不僅是人們談?wù)摰脑掝}，作為戲曲，在錢夫人的生命中更是意義重大，它見證了錢夫人曾經(jīng)的輝煌和現(xiàn)今的落魄?！扼@夢》這一出，杜麗娘游園前“停半晌整花鈿”，攬鏡自照，害羞得弄歪了發(fā)卷，表現(xiàn)的是少女含情脈脈的微妙心理。從情節(jié)的相似性來看，錢夫人在赴宴前，也曾去西門町紅玫瑰做頭發(fā)，路過竇公館大廳的穿衣鏡時發(fā)現(xiàn)已被風(fēng)繚亂，身上墨綠杭綢的旗袍顏色也有點兒不對勁，鏡子里面看來，竟有點發(fā)烏。錢夫人拿出壓箱底的杭綢做了新旗袍，在臺北卻已經(jīng)不新了。從錢夫人的狀態(tài)來看，體現(xiàn)的是物是人非的感傷。

杜麗娘進入花園之后，不由得驚嘆春光的美好：“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贝喝绽锇倩ㄊ㈤_，卻開在破敗冷寂的庭院，虛度美好春光，賞心快意之事又在哪兒呢？杜麗娘在游園前一直處在深閨之中，第一次踏進后花園后，絢麗明媚的春光使她青春覺醒，情竇初開，她顧影自憐，悲嘆痛苦，并開始憧憬愛情。從錢夫人進入正廳開始，她的“游園”不同于杜麗娘對美妙春光的感嘆，而是處處透出今昔之比的傷感。這段唱詞的引錄對前文的情節(jié)也是一個概括，錢夫人年輕的時候因一曲《游園驚夢》嫁給了錢鵬志，從此享有榮華富貴，后被親妹妹月月紅搶走了情人鄭彥青，錢鵬志去世后，錢夫人一個人在臺灣落寞孤單。而桂枝香當(dāng)年在南京的時候還做小，三十歲生日宴還是錢夫人幫忙操辦的，沒有現(xiàn)在這般的風(fēng)光，這么多年桂枝香終于熬出頭，也能在竇公館辦起宴會。昨日取得權(quán)勢的是錢夫人，今日宴賓客擺排場的則是竇夫人，良辰美景也罷，賞心樂事也罷，孤身一人的錢夫人如今只剩寂寞與落魄。

同是“驚夢”，《牡丹亭》中杜麗娘在花園中身子困乏了，靠著幾案而眠，在真實的夢境中與書生柳夢梅一見鐘情，幽歡相愛。這一場夢中奇遇，醞釀著一段佳緣，后杜麗娘埋骨幽泉，變成鬼魂后繼續(xù)追尋所愛。而柳夢梅也為她開棺、招魂、遭受拷打，在追尋愛情的道路上遭遇各種坎坷，雖為一介書生，卻為愛情堅定不移，不顧一切。但小說中的夢并不是夢境，而是現(xiàn)實發(fā)生的，深埋在錢夫人內(nèi)心的一段痛苦回憶，錢夫人的驚夢將十幾年前一段不愿想也怎么也忘不掉的傷心往事從記憶深處喚醒。多年前在南京，親妹妹搶了自己的情人鄭彥青，她無能為力，但是鄭彥青身為一名軍官，英武強健，卻是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呢撔闹?，怕被發(fā)現(xiàn)與錢夫人之間的私情，反而和月月紅在一起，看到他們湊在一起的兩張臉，錢夫人絕望了，覺得一切都完了。瞎子師娘曾說：“榮華富貴——藍田玉，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啊?！编崗┣嗑褪清X夫人命中的冤孽，是孽緣而非良人。《牡丹亭》中杜麗娘的驚夢是青春至情，最終成就一段美好姻緣，是喜。而《游園驚夢》中錢夫人的驚夢是再次體會痛苦，是悲。年輕時候的錢夫人和鄭彥青，與杜麗娘和書生柳夢梅一樣的青春美好，結(jié)局卻截然相反。這種文本的互涉對比之下，悲劇的意味更加突出，錢夫人的悲劇則更深入一層。

二、推動小說情節(jié)，暗示隱含細節(jié)

其次，《牡丹亭》作為小說《游園驚夢》的互文文本，還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唱詞暗示了一些隱含的細節(jié)。在小說的敘述發(fā)展到高潮時，有兩個明顯的轉(zhuǎn)折點，第一個是蔣碧月讓徐太太上臺唱“游園”的時候，第二個是蔣碧月提醒錢夫人上臺演唱“驚夢”時。唱者無心，聽者有意。徐太太唱的《皂羅袍》這段唱詞引發(fā)了錢夫人陷入了回憶之后情緒的一個高潮，恍惚間看到當(dāng)年在南京生日宴上唱昆曲的情景。小說在這里直接引錄了《山坡羊》的一段唱詞：“沒亂里春情難譴，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嘆息自己青春容顏，想不到命卻像樹葉一樣薄。她心緒煩亂，內(nèi)心幽怨，哪怕自己生的容顏美好，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婆家，這算什么金玉良緣呢？青春卻白白浪費了！杜麗娘感嘆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誰又能明白呢？多年前的藍田玉也曾和杜麗娘一樣期待自己能有一段良緣，然而她當(dāng)年選擇嫁給錢鵬志，雖然能享受榮華富貴，卻注定要“把青春拋的遠”。

《牡丹亭》中杜麗娘唱完《山坡羊》便入了夢，吳聲豪也說：“驚夢”里幽會那一段，最是露骨不過的。”《牡丹亭》的每一出的結(jié)句都為后面的劇情提供暗示。小說《游園驚夢》中引錄的這些唱詞在文本中也為后文的情節(jié)做出了鋪墊，尤其《山坡羊》這一段，錢夫人回憶起當(dāng)年在南京宴會上唱昆曲《游園驚夢》時的場景，唱到《山坡羊》時，回憶到達高潮，錢夫人想到了自己的青春，感嘆內(nèi)心的悲傷又有誰能明白。這幾句唱詞同時還起到了烘托氣氛的作用，傳達了或傷心，或煩躁的氣氛，妙不可言。這樣的氛圍暗示當(dāng)年的錢夫人與杜麗娘一樣都有著細膩傷感的情思，《牡丹亭》中“驚夢”的劇情對錢夫人造成了一種心理上的期待，自然而然地回憶起與鄭彥青在一起的往事。這里優(yōu)雅含蓄地交代了她與鄭彥青曾經(jīng)的一段戀情，當(dāng)然，也暗示了后文隱藏的含義，表面看來是鄭彥青和錢夫人游中山陵的舊事，從《牡丹亭》中杜麗娘、柳夢梅的夢中幽會，結(jié)合小說的具體敘述，可知這實則是二人的一次幽會偷歡。在錢夫人的認知里，不管榮華富貴，她只活過那一次，但鄭彥青終究只能是她命中的冤孽，這段情最終以悲劇收尾。用唱詞來暗示這段經(jīng)歷，可謂是詩情畫意。

《山坡羊》中還有幾句唱詞：“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倍披惸锔袊@她只得像往常一樣害羞，循規(guī)蹈矩，而內(nèi)心的情感只能隨著春光慢慢消逝。這幾句未出現(xiàn)在《游園驚夢》小說中，但是錢夫人對待感情也同樣如此無奈，她無力爭取，只能屈服于現(xiàn)實?！斑w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錢夫人的思緒糾結(jié)于過去的回憶，她的妹妹“逞夠了強，撿夠了便宜，還要趕著說風(fēng)涼話”，在月月紅與鄭彥青眉目傳情之際，錢夫人幽怨難當(dāng)，一曲昆曲難以為繼，這樣慢慢煎熬，她能向誰訴苦呢？唱到“淹煎，潑殘生，除問天”，她便啞了嗓子，沒能唱下去。這時候，就是那一刻，她再也無法承受，“除問天”在下文內(nèi)容中的不斷重復(fù)，暗示錢夫人言語心緒的混亂，情人被搶的失魂落魄?！把图?，潑殘生除問天”這一句不僅是唱詞，也是錢夫人內(nèi)心痛苦的呼喊，她的內(nèi)心處在水深火熱的煎熬中，別無他法，除了問“天”，暗示了錢夫人無力掙扎的認命?！拔也荒艹恕薄拔业纳ぷ訂×恕?，錢夫人突然用力摔開了蔣碧月的雙手，大聲說，她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頭上來了似的，兩腮滾熱，喉頭好像讓大片猛割了一下，一陣陣刺痛起來。當(dāng)年在南京宴會上啞了嗓子，今日在竇公館又重溫了一次，苦嘗愛情的喪失和親情的背叛，她終究再一次啞掉了嗓子。

三、對比之下凸顯人生如夢主題

除了對小說悲劇氛圍的營造和小說情節(jié)的推動外，《牡丹亭》作為互文文本，《游園驚夢》在與其對照比較之下更顯現(xiàn)人生如夢、人生如戲的主題。“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是杜麗娘生命的覺醒、性的啟蒙；“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自己愛美的天性被扼殺，杜麗娘憂傷于青春的流逝；她因夢而生情，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謂情之至也。牡丹亭一夢，是生命青春愛情的大膽頌歌。這一場夢甜美無比，夢與現(xiàn)實合而為一，成就一段良緣。而《游園驚夢》中的夢與《牡丹亭》一夢大不相同，“五阿姐，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蔣碧月現(xiàn)實中的一聲呼喚，將錢夫人的思緒從回憶中喚醒，回憶戛然而止，但是背叛與失去的痛苦沒有停止。錢夫人被驚碎的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繁華夢，還有隨時光消逝的青春，以及今生又一次難以忘懷卻慘淡收場的愛情。它沒有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浪漫，只有世事無常，人生如夢，人生如戲那不可捉摸和無計可施的悲傷。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杜麗娘唱的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全句本是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而這一句的引用已經(jīng)超出了《牡丹亭》中的具體情境，而有了更為普遍的意味，一切繁華富貴、一切賞心樂事都是漂移不定的，而不是永久屬于某個人或者某個家庭。不論是繁華富貴，還是如花韶華，都不過是夢一場罷了，于錢夫人而言，往事就像斷壁殘垣一樣，再也不堪回首，她無力抗?fàn)?，她的愛情、她的青春，都成為了錢將軍的陪葬品。夢與現(xiàn)實的交替重疊，徒留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凄涼。

其實，不僅是錢夫人，人世間皆是如此，錢夫人不能唱了，竇夫人的反應(yīng)只是：“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參軍他們還是可以繼續(xù)。今日宴請賓客不再是錢夫人了，竇夫人成了主人，今晚的這場宴會一點也不輸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雖是物是人非，然而誰也不會在意，宴會依舊熱熱鬧鬧地進行下去。人不同了，物也變了，但同樣的《游園驚夢》還在被唱著，錢夫人從邁進竇公館開始，就仿佛處在恍惚的夢境中，在這種不真實感中一步一步重溫舊夢，然而這一場夢終歸是要醒的。仿佛整個人生，都只如一場宴會、一場游園、一場戲一般，時光消逝，那些人事總在變遷，只能無可奈何罷了。杜麗娘的“游園驚夢”浪漫而美好，對比錢夫人“游園驚夢”的無奈凄涼，更有人世滄桑之感，點出了戲夢人生的主題。

（揚州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