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力
鄉(xiāng)下老宅建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時限于財力不足,五間的趟子只蓋了四間,西頭一間的地一直空著,這樣整個院子缺了西北一角,就不完整。這成了父母親的一大心病。何時把缺的那一間房子蓋起來,能讓院子變得方正,也成為父母親長期以來的愿望。
八十年代中期,我和哥哥陸續(xù)考上了大學,一直為了支持我們上學而待字閨閣已經(jīng)熬成大齡的姐姐終于可以放心地出嫁了。家中勞動力的減少加之當時所謂的集資提留越來越重,更不幸的是屋漏偏逢連陰雨,父親所在單位不景氣工資發(fā)放困難,于是家里的經(jīng)濟一時陷于困頓。記得當時我從大學放假回家,吃驚地發(fā)現(xiàn),為了省電費,父親把家里的電掐了,電視也不看了,已被棄之多年的煤油燈又被找了出來,那恍若隔世的如豆的燈光重新在夜色籠罩的屋子里搖曳起來。在如夢如幻的燈光里,父親佝僂著腰背沉默著。此后幾年,把院子空下的一角圓起來的話題好久好久誰也沒有再提及。
時序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我和哥哥都大學畢業(yè)工作了,父親也到新單位上班了,家里的境況逐漸又好了起來。父親下了班沒事就圍著院子東照量了西照量,我們知道想把院子方起來的計劃在他的心里又開始萌動了??墒翘煊胁粶y之風云,就在蓋房的打算即將實施的時候,父親突遇不幸過早地離開了我們。父親的離去無疑就是塌了天。聽聞父親出事的時候母親沒有哭,發(fā)送父親走的時候母親沒有哭,但父親走了家里家外一時沉寂了以后她卻盤腿打坐地大哭了一場,而后好長時間就是干吼,而后就暈暈乎乎地站了起來。但她卻迷糊了一樣,開始把家里的東西一件件地送人。有的人說相中櫻桃樹了,母親說那你就刨走吧;有的說那排子車不孬,母親不假思索地說你推走吧;還有的相中了那一捆鋼管,那是父親買來準備蓋房子的,她也不打哏結(jié)地揮揮手,意思是讓別人拿走……好些人看不下去了,也知道她是急火攻心犯了糊涂,都來勸母親,但她根本不聽。那些日子里母親的整個架式就是不過了。事情的變化總是莫名其妙的。母親在突然的一天又大哭一場以后,如同一個冷怔打過激靈一下猛醒過來,然后高聲大氣地對著四圍的人們一字一頓地高聲宣布:我還有兒子和媳婦,還有孫男嫡女,日子還得好好過!說畢,灑掃庭院,收拾里外,一時炊煙重新升起,鍋碗瓢盆重新響起,雞鴨鵝狗重新煥發(fā)了生機。但從此偌大的一個宅院出出進進也就只有母親一個人的身影了,她的高挑身材也逐漸變得腰背佝僂。然而,她從沒有委頓和懈怠。春天來了,她就一個人到崖邊地頭自家的地面上種樹,東邊地里多少棵,北邊灣頭多少棵,一本賬在她心里清清楚楚,幾年下來一棵棵白楊都已成材;夏天,人家的麥子割完了,她就去拾麥,東西南三面嶺拾個遍,攢下給我們磨面;秋天,西洼里種蒜的來攬工,她就和村里的嬸子大娘們坐上敞篷小三輪去給人家打蒜苔;冬天來了,冬天來了她也不閑著,雖然住在城里我們這里,但是卻是在一遍一遍念叨著她的心事,那就是要把那空著的地蓋上房子。
當年一心想蓋房子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現(xiàn)如今在的人是應當把房子蓋起來。終于,我們要蓋房了,就在今年。從最初建這個宅院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時光也已跨入了另一個世紀,時光的變幻幻化著多少的物是人非,但是時光的流逝并沒有沖淡兩代人的共同心愿。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都是熱心腸,知道要蓋房子都來幫忙,很快就把那間房子蓋好了。還新起了院墻。母親白天忙著燒水沖茶,晚上還不時起來巡視堆放的磚瓦物料,似乎不是已經(jīng)八十高齡的老人……
今年暑假,我和從大學放假回來的孩子一塊兒回到老家。為了種菜,新圈進的那塊地面沒有再抹水泥,母親在給我們介紹新房子的同時,一一指點著那一畦畦的菜苗,眉眼間的精氣神一點也看不出老邁之氣。奇怪的是菜壟間竟然長著一棵玉米?!班?,看這玉米真自信??!”兒子不假思索竟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這是哪來的一棵棒子?一棵能長嗎?”如果不是專門提及,我還真有可能對它熟視無睹。因為它太普通了,況且它又是那樣的細弱,一點也不扎眼。母親答:“誰知道哪里來的,自己長出來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長起來,讓它自己長著吧!”
話說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八月十五,我們回家過節(jié),母親和我們見面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們領(lǐng)到一垛新被子跟前,告訴我們這是給我們一家做了兩床新被子,棉花是讓表哥開著三輪拉著她去鎮(zhèn)上新彈的??赐炅吮蛔樱彝蝗幌肫鹆四强糜衩?,母親從一邊的角落里拿起一個金燦燦的牛角一樣的棒子,說:“就是這個,真沒想到它自己還能長起來,還長這么大!”母親平淡地說著,接著就把它輕輕地放在了那個角落里。但我的心情卻很久不能平靜,為母親的話,也為兒子說的那句話……
地之頭
老人在嶺上有一塊地,是當年爺爺從山外逃荒到這里落腳時開出來的,傳到他手里加上他的兒子這一輩已經(jīng)是祖孫四代了。這是很窄但卻很長的一塊地,長到一眼幾乎看不到頭。地的三面是深深的亂石陡坡且布滿了荊棘,只有一頭和連綿起伏的廣闊原野連在一起,年久月深在這一頭就踩出了一條小道。在靠路的地頭上有一口井,這是老輩里傳下來的,轆轤也是老的。井水泉得很慢,老人從年輕時就知道這井的脾氣,雨水多的季節(jié)攢七八天能打上十幾轆轤,干旱少雨攢十天半月打上個七八成也就不錯了。泉水充足的時候澆地尚且?guī)缀鯖]有一回澆到過頭,更別提水少的時候了。這些都是老一輩傳送到今的,一代代都是這樣。老人年紀大了,加之井水本身不夠用,老人也是無奈,一年年的只能對著地那頭的莊稼滿懷著歉疚。
井是鑿在嶺地上的,本身這種地就不生水也不存水,雖然傳說是請了當?shù)刈钣忻目淳壬隽顺浞值牟娇?,但地利如此誰也沒有辦法。老人從幾十年前從父親手里接下這塊地以來,這口井就是這樣,從來沒有提供出足夠的水能讓老人把地澆到那頭。老人每提上一轆轤的水,總是先喘口氣心滿意足地捋著日漸花白的胡子,望著井水滋滋地歡快地跑向前方,然后他就迅速地放下轆轤,加快了打水的速度,期盼這一次能夠有足夠的水跑到頭,讓地那頭的莊稼也能喝上水。但每回總是在澆了八九成的時候就再也提不上水來了?!鞍?,這一井又沒攻到頭!哪一井才能走到頭呢?”看著地那頭渴盼招手的莊稼,感覺羞愧的不只是老人,還有這總是走不到頭的井水。
井也是有生命的。井水總是很不好意思地很快就鉆進了地里,然后就又順著那逼仄的水脈流回了井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老人在期盼和失望中郁悶著,井水在一回回被信心滿滿地提上來又一回回落魄而歸的重復中沮喪著。
他從父親那里知道,爺爺就是這樣澆地的,從來就沒有澆到過頭,他的父親也是這樣。好多次老人苦惱地在地那頭走來走去,對著明顯矮一頭的莊稼深深地嘆氣,掂著越來越白的胡子惆悵地望著遠方的群山。他明顯地感覺自己的日子也就像這一回回提上來的井水,總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重復地走著。一代代一輩輩沒有什么大的挫折,也沒有什么大的起色,平平淡淡,波瀾不驚。聽父親經(jīng)常給他講,爺爺年輕的時候困于土里刨食的艱難,也曾想去山外尋活路,想去學木匠,但是周圍的鄉(xiāng)親七嘴八舌冷嘲熱諷說什么的都有,最后他的萬丈雄心在眾人的唾沫星子里慢慢湮滅了。他又回到了這塊狹長的土地上沒白沒黑地勞作,偶爾的間隙他還不時向著遠方的山外迷戀地悵望,但慢慢的他也就不再望了。他的背不再直了,雙眼也已經(jīng)開始迷蒙混沌,著實看不清遠處的風景了……到了父親年輕的時候,相似的一幕又開始重演,父親也曾經(jīng)發(fā)過無數(shù)回的狠要走出大山,曾想去山外學油漆匠,學成了可以走南闖北下四鄉(xiāng),見識外面的世界,掙到更多的錢,不再受這窮窩憋氣。但是曾經(jīng)執(zhí)拗地要去外面闖蕩的爺爺就是不允,還拿出當年他的事例來佐證,“嶺上的井攻不到頭,咱莊稼人的日子就是這樣,不要尋思那些巧花樣!還是老老實實伺候咱這一畝三分地實摞!”到了他這一茬了,天命注定一般,看到別人家發(fā)達了,他也暗暗羨慕,甚至發(fā)急發(fā)狠,也想和人家一樣顯赫起來。他想到山外去學彈棉花,那個理想是做個油漆匠的父親站了出來,又成了最堅決的擋駕者,“嶺上的井攻不到頭!你爺爺當年也是想三想四,想有什么用呢,咱莊稼人就是端的這個泥飯碗,土里刨食最心安,還是把咱這長席子地收拾利落是正樁……”父親說這話的年份已經(jīng)過去好幾十年了,他也老了,老早的時候他還不時的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掂量父親的這些話,但后來他連想也不想了,偶有再想的時候竟然感覺父親的話還不無道理,在這種心安理得的自我安慰里他到了生命的暮年……
就這樣他們一代代地活著,一代代地自己把自己捆在了這塊土地上,一代代地重復著上一代的生活。就如同這井水,一井一井地在不斷澆水,但卻總是澆不到頭。就這樣熬到了兒子成人。時光總是在重復。兒子比他們爺幾個哪一個都更犟,根本沒商量就去了山外邊,這一走就已經(jīng)大半年了。聽說外邊的世道不太平,他的心一天到晚地吊吊著,托馱腳的鄉(xiāng)親幾次三番捎信讓這個嘎小子回來,捎回的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再混混看……”但一直就是不見人回。他一次次地在澆地的時候坐在地頭向著山外張望,希望能從遠處的路盡頭看見他的兒子回來,但一次次總是失望。每次失望之余,他又總是對著山外的方向狠狠地啐口唾沫,像是對別人也像是自己,預言家似的來一句,“看你躥天猴上天!早晚還是回來伺候咱一畝三分地。嶺上的井能攻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