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青
黃河,雨季洶潮澎湃,大浪翻滾,出岸則摧枯拉朽,行如平地;旱季又變得溫馴平和,宛如一泓靜水默然看不出流淌。站在岸旁拔地而起的昭君墳頂上鳥瞰腳底,大河彎弓湍流,若從天上而來又到天邊而去,而對面繁華的包頭城區(qū),高樓聳立,云霧繚繞如海市蜃樓,蜿蜒在雄偉的大青山腳下,一覽盡收眼底……
我是在黃河南岸的昭君鎮(zhèn)邊長大的。父輩們說,我們家族是和黃河有緣的:祖籍山西河曲縣,也是住在黃河拐彎處。清朝同治年間,口里遭災(zāi),民不聊生,我的先祖就順河而上走西口??吹竭@里風(fēng)土人情和老家頗有相同之處,就滯留此地,繁衍生息,一住就是近兩個世紀(jì)。
民國時期,我父親曾是達旗保安團的一個老兵。保安保安即要保一方平安,又要保一條從包頭黃河渡口出來到寧夏銀川的商路——“絲綢之路”的平安?!敖z綢之路”我們那里叫“駱駝大路”。駱駝,號稱沙漠之舟,耐力無限,不畏風(fēng)沙雨雪,幾天不吃不喝也可昂首負(fù)重走遙程。父親說那時駝隊蜿蜒幾里,浩浩蕩蕩。雖然是戰(zhàn)亂年代,兵匪共存,但是西部的皮毛和東部的洋貨還是伴隨著悠揚的駝鈴和雄壯的船工號子往返于整個絲綢之路。
常言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我的姑姑就是民國年間因為黃河的改道永遠定居在河對岸包頭市的蘭柜窯子村。那時兵荒馬亂,民不聊生,黃河無人治理,常常是“十年河水九出岸,一年安穩(wěn)那是旱”。最為嚴(yán)重的還是每年的開河時段,凌片涌成冰山,阻擋了河水的流淌,河水如咆哮的獅子,摻雜著巨大的冰塊越過了河堤,光顧最多的,還是對岸當(dāng)時地形較低的包頭市蘭柜窯子一帶。住在兩岸的黃河兒女,早已熟悉了河水的脾性,盡管它有時桀驁不馴,人們對它還是充滿感情。
姑父算是蘭柜窯子村半個漁民。常言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姑父住在黃河邊上,農(nóng)閑就夏天撒大網(wǎng),冬天“揭干鍋”——鑿冰捕魚,練就了高超的水性和捕魚技巧。夏天游泳可橫渡黃河,春天開河的時候,渡口停運,成了真正的“隔河千里遠”,因為事急,有一年姑父竟手拿一根長竹竿踩著流動的凌片,跨過了黃河……黃河鯉魚,色紅味美,至今屬淡水一絕。那時沒有儲存條件,姑父捕撈的紅鯉魚賣不了,就成了鄉(xiāng)鄰們的美餐。黃河鮸魚,那更是奇珍異寶,姑父說,他年輕時打住一條二三十斤的鮸魚,肚子里竟然開出了一個手鐲……當(dāng)年的黃河,總歸是一條害河,人們付出的甚多,回報的甚少。
我對黃河的記憶是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開始的。那時還是大集體,生產(chǎn)隊里有一片河灘地,春天水質(zhì)充沛,又有年年河灘上棲息在蘆葦林里候鳥的糞便,土地肥沃。但靠天吃飯,雨澇了,河水出岸,這片地就被水淹了;天旱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這片地就豐收了。所以隊里基本年年的種是夏田——西瓜或小麥,為的是雨季來臨前,西瓜早入肚,小麥已進倉。
家鄉(xiāng)的那片河灘地,成了我童年的樂園。記憶中每到西瓜快熟的時候,中午午休時間不睡覺,我們五六個小伙伴就來這里偷西瓜??垂系年惔鬆斒峭鈦砺鋺舻膹V東人,滿口的粵語,一句話也聽不懂,平時說話就感覺他在罵我們,所以,我們未到瓜地,就被老頭拒之門外。這一次,我們想盡辦法,討論了一個晚上,準(zhǔn)備聲東擊西:我年齡小,抱不動西瓜負(fù)責(zé)把老頭引開,他們幾個年齡大的潛伏在西頭瓜地旁……陳大爺在瓜棚里還沒吃午飯呢,要等老伴送過飯來估計還得一個時辰,一個人剛躺下,就被我吵起來了。我拿著兩個饅頭,故意說要和他換兩個大西瓜,語言溝通不了,就打手勢,倔老頭好像說只給一個小西瓜,大瓜我也拿不動。我就故意和他繞彎子,講條件,拖時間,估計小伙伴們得手了,我才拿了個小瓜慢悠悠地走了。而后合兵一處,沒想到就陳大爺給的那顆小瓜熟了,大家偷出的大部分是生瓜。下午陳大爺發(fā)現(xiàn)了,跟蹤一看就知道是我們干的,望著樹林里被打碎扔掉的十幾個生瓜蛋子,一氣之下,就把瓜蔓摟了一抱掛在了我家門頭上,并告訴了隊長。晚上回來,我又挨了父親的一頓狠狠的斥責(zé),第二天這個故事成了全村的笑話……
曾經(jīng)的黃河灘,還長滿了大片的一人多高的蘆葦,引來了無數(shù)候鳥。白天鵝、鴻雁、扎拉啦、魚鷹等等,有的還真叫不來名字。蘆葦林即是候鳥的樂園,也是村里人蓋房子封頂?shù)淖詈貌牧?。故鄉(xiāng)的那些老屋,就是土打墻加葦草封頂,冬暖夏涼,它伴隨我度過了兒時的每一個春秋冬夏,也送走了一代代的辭家創(chuàng)業(yè)的黃河兒女。
小時候最難忘的還數(shù)在河邊戲水撈魚了。每到大雨過后河水退去,河堤外的池溝里就控住了大量的鯉魚、泥鰍,還有脊瓜子。有大有小,那撈魚的場面至今如現(xiàn)眼前——幾乎全村人都參加,有用手摸的、有用籮筐撈的、也有專業(yè)用網(wǎng)抓的,上百個人跳在池塘里,攪和得本來就渾濁的黃河水更加泥濘。水里的魚都懵了,喚不上氣來,就漂浮在水面上大張著嘴,個個都成了甕中之鱉。但是你用手抓,它很光滑機靈,一扭就跑了,只能用籮筐悄悄地伸在水下,左手一提再用右手一摁就逮住了。再看看大家,男女老少,滿身是泥,撈魚的、戲水打泥仗的、跌倒在水里的亂成一片的,呼喊聲、嬉笑聲久久地回蕩在河岸邊……那時大集體,人民剛解決溫飽,能調(diào)劑一頓清燉鯉魚,也可算是奢侈了。腌豬肉慢火燉鯉魚,至今還不忘其味道,鮮嫩無比。家鄉(xiāng)的黃河魚,燉得就是香吆。
滔滔黃河水,孕育了一代又一代黃河人。記得我小學(xué)快畢業(yè)時,去河對岸的蘭柜窯子姑姑家,昭君墳古渡的小船已不再人工擺渡,都用上了柴油發(fā)動機拖輪,黃河迎來了勃勃生機。誰說“天下黃河富寧夏”,國家在黃河兩岸做了龐大的堤防工程、引黃灌溉工程,使重工業(yè)城市包鋼永無水患。過去“九曲黃河十八彎,一碗河水半碗沙”,現(xiàn)在引黃入包工程使三百萬包頭兒女喝上了母親河純凈的水,姑姑家也安上了凈化后的黃河自來水。姑父這個風(fēng)里浪里的打魚人,更離不開黃河了,不過這時他已不再小打小鬧一個人捕魚了,已是黃河捕撈隊的領(lǐng)導(dǎo),帶領(lǐng)著捕撈隊十幾條漁船日夜奔波在河面上……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晃就是四十多年過去了。前幾天有幸和幾個同鄉(xiāng)的游子又游覽了昭君墳及黃河渡口。今非昔比,這里已建成旅游區(qū)。昭君墳上松樹環(huán)繞,亭臺樓閣聳立。王昭君懷抱琵琶宛如少女的漢白玉塑像屹立在黃河邊上,她目視著滾滾黃河。我想蘆葦林里肯定潛伏著遷徙的大雁,要不然王昭君當(dāng)年從長安出發(fā),一路秦直道,穿過鄂爾多斯高原來到黃河渡口,彈起琵琶,咋會引來群雁落地呢?
今天黃河古渡早已被浮橋取代。民國年間父親守護過的“駱駝大路”也被鐵路和柏油馬路取代,十個全覆蓋,村村通油路,延伸到四面八方。河畔盛產(chǎn)注冊的“昭君”牌大米以它的飽滿而圓潤,口感光滑精軟,暢銷于黃河兩岸。我想這是黃河水對故鄉(xiāng)的又一次眷顧吧!
站在昭君墳頂,沐浴著和風(fēng)斜陽,遙望曾經(jīng)千帆側(cè)過的母親河,我想,黃河在我的生命里有著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奔騰不息的黃河水就是每一個華夏兒女的熱血,每一張黃種人的面孔都遺傳了母親河的顏色。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盡管渡口變了,糧田變了,故鄉(xiāng)變了,可遺留在我記憶中的黃河情是永遠不會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