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 逢
初戀雞肋
文◎徐 逢
男人只會變老,而不會成熟。
在寫字臺前坐下,老同學林斐就打來電話。
“我收到一幅齊白石,你要看嗎?”
“?。俊辩婃读算恫欧磻^來,“當然要看。這么說,你要結婚了?”
下午三點,林斐準時等候在咖啡廳里,看到鐘姝進來,揚揚手,從沙發(fā)椅上站了起來。
鐘姝把老同學從頭看到腳,好像前不久才見過面,仔細一算,已過去四個月。
“春風得意,一表人才,躊躇滿志,志得意滿?!?/p>
林斐不好意思地笑,“行行行,你口才好,盡拿我開涮?!?/p>
鐘姝也笑,語氣調侃,陳述的卻是事實。林斐長得不錯,個子雖不算高,卻勝在昂首挺胸,姿態(tài)挺拔。歲月如刀,從前那個一臉懵懂相的大男孩,卻被雕琢成了美玉。
這么一想,鐘姝的心就動了一動,思緒飄到很久以前。
奇怪得很,十幾年過去,許多事她都忘了,那年暑假,鐘姝跟林斐在愚園路的樹蔭下走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兒,一起去林斐堂叔家的情景,卻像刻在光盤上的影碟,樹的顏色,光影,林斐和她,異常清晰。
鐘姝和林斐在大學時的交集屈指可數(shù)。那一次,鐘姝去愚園路幫父親辦點事,在街上碰見林斐,兩人打過招呼后,林斐邀請她去他堂叔家玩。鐘姝左右無事,就答應了。
她從不知道林斐這么能說會道。
他說他堂叔是傳奇人物,非常有錢,剛在中山公園附近買了一套高級外銷房。他們可以去見識見識有錢人的家是怎么布置的。
林斐用一種非常好奇的語氣談論這件事,似乎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游戲,似乎是去干一件壞事兒。他很高興遇到鐘姝,這樣一來,他倆就成了同謀。
林堂叔家果然布置得頗有特色,紅木家具、西洋油畫、宋代花瓶、清朝鼻煙壺,中西合璧,令人瞠目結舌。鐘姝只當是逛私人博物館,看得津津有味。林斐反而成了配角,陪在鐘姝邊上,敷衍著堂叔的各種問話。
臨別時,堂叔厲聲訓誡侄子并許諾:“小斐,你女朋友配你綽綽有余,你必須努力再努力!等你結婚的時候,叔叔送一幅齊白石當賀禮?!?/p>
被誤會是情侶總歸有些尷尬,回去路上,鐘姝和林斐賭氣般互不理睬。在路口等紅綠燈時,鐘姝白了林斐一眼。不知怎的,四目交會的那一剎那,兩人同時笑出聲來。大概是憋得太辛苦,一發(fā)不可收拾,兩人就在馬路邊、眾目睽睽之下,各自笑得彎腰下蹲,儀態(tài)大失。
林斐望著她,大太陽底下,目光灼灼。
她也看了看林斐,忽然就心慌了一慌,眼光不知該往哪里放,眼波流轉之間,低了頭,鼻息里竟嗅到了男孩身上特有的清爽氣息。
然而,那是他們在大學期間唯一一次單獨相處。為了證明他倆不是情侶,鐘姝和林斐從此都避著彼此。
鐘姝沒想到的是,畢業(yè)后,林斐開始與她通電話。幾乎有半年時間,他的電話每晚七點準時抵達。那時林斐就在上海,電話打了許多,卻從沒提及過見面。至于聊的內容,包羅萬象:當日新聞,公司趣聞,天氣預報,當天聽過什么歌、吃過什么東西、穿的什么衣服。
鐘姝只當這些電話是每日生活的小點綴,高興時她就與林斐暢談,不高興或是沒空時,她一句話打發(fā)過去,隨即掛了電話。
半年后他倆參加同學聚會,見到鐘姝,林斐呆若木雞,連聲招呼都不打。等到喝了些酒,他做出放浪形骸的樣子,跟每個人都勾肩搭背,獨獨繞過她。
隔天接到他的電話,鐘姝嘲笑他撒酒瘋,林斐竟禁不起她一句玩笑話,氣鼓鼓的,頭一次先說拜拜,把電話掛了。
每日來電,消失了一個月。一個月后,鐘姝跟新結識的萬海約會歸來,母親告訴她,有個叫林斐的男同學狂打電話進來,半小時打來一次,她已接了5次。
正說著,電話鈴響起來。鐘姝趕緊接了,果然是他。
“喂?”
“鐘姝!”
林斐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之后,是長久的沉默。
“我媽說,你來過幾次電話,啥事兒?”
鐘姝有些不耐煩,又怕真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只得柔聲詢問。
“鐘姝,做我女朋友好嗎?”
于是,他攢了一個月的勇氣,直接向鐘姝表白。
鐘姝呆呆地握著電話機,林斐卻在這漫長的靜默中明白了什么。
他說:“我會一直等你。”
鐘姝不愛林斐。后來,她仔細梳理過這段關系,即便她真的在某個時刻,曾對這男孩動了動心,也不能將之歸到愛情的范疇里。說到底,人這輩子,會為多少人、多少事物動心呢!
動心,不代表動情。前者是一瞬間的事兒,后者卻是牽一發(fā)動全身,危險得緊。鐘姝根本不明白,林斐何以會愛上她,或者說,林斐愛上她哪一點。
鐘姝甚至對這些問題也沒什么興趣?!扒椴恢?,一往而深。”這是誰的詩?聽上去很深情,鐘姝卻消受不起。她已決定跟萬海交往下去,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知道,成熟、穩(wěn)重的萬海,是適合結婚的好對象。
下一次見到林斐,依然是在同學會上。大家都說林斐成熟多了,也有人半真半假地說,林斐眼神憂傷,顯然因失戀而成長。
人人都說他愛她,鐘姝卻只能裝傻。她何嘗不知,那半年的電話,是林斐表達愛的方式;同學聚會時,林斐與素日截然不同的瞎胡鬧,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林斐喝酒、撒酒瘋被她取笑后,攢足一個月的勇氣,終于向她表白??墒?,晚了。
男人成熟得晚,林斐尤其幼稚。
鐘姝結婚時,這幼稚的人也來了。司儀已通知立在門口迎賓的新郎新娘,婚禮即將開始,林斐從一輛出租車里跳下來,朝他們奔來。
他徑直奔向鐘姝,站住了,卻沒說什么。
在三亞度蜜月時,萬海曾提到這件事。
“那個,我們快入場時才跑來的男同學,很愛你呀!”萬海笑嘻嘻的,卻不像是開玩笑。
“你說的是?”鐘姝明知故問。
“他眼里只有你,看到你時,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等你把我介紹給他,他的臉,紅得像一塊大紅布!”
萬海得意地摟過她,“他愛的女人結了婚,新郎是別人?!?/p>
結婚九年零八個月,言猶在耳。萬海卻向鐘姝提出了離婚。他在同學會上遇見了當年暗戀的女神,女神已離婚,過得很不好,萬海要兌現(xiàn)當年非她莫娶的承諾……
侍者把咖啡端上來后,林斐取出一個粉紅色的信封,推到鐘姝跟前。
果然是結婚請柬。
鐘姝贊道:“你終于要結婚了!恭喜恭喜!”
林斐嘿嘿一笑,“元旦,還早呢?!?/p>
喜帖上印著新郎新娘的一張婚紗照。男的英俊,女的美貌。鐘姝看看照片,再看看眼前的男人。
“哪兒拍的?技術不錯啊!把你拍得很帥,帥得都不像你了。新娘子倒是沒變樣兒,跟你在微信上發(fā)給我的生活照差不多?!?/p>
她問了新娘的年齡、職業(yè),問了女方的籍貫、家境,聽上去都還不錯。新娘年齡不算小,去年10月已滿了32歲。可是,林斐的年齡更大,兩人算得上年貌相當,條件般配。
“你結婚夠晚,生孩子這事兒,就別再晚了?!?/p>
“我晚熟嘛?!绷朱承πΓ噶酥哥婃掷锏恼埣?。
“沒發(fā)覺嗎,我找了個跟你完全不同的人。以前我以你為標準找老婆,談了幾個,都是耗費時間,耽誤了別人,也耽誤了自己。”
“你呀,發(fā)燒了嗎?怎么說起胡話?”鐘姝的語氣里帶著責備。林斐要結婚了,竟跟她說這些。
林斐看著她,聲音低下來。
“你跟老萬,還好吧?”
鐘姝的眼皮不自覺地顫抖了好幾下,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扭頭望著玻璃窗外。剛才還有金子般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只一口咖啡的工夫,天色就暗了。
她說:“你的思路,太跳躍了吧?”
她再次捧起杯子,低頭啜飲的時候,仍能感覺到林斐的目光鎖定在她的臉上。
“顧左右而言他。還好吧,你們?”林斐重復了他的問題。
鐘姝鼻子一酸,皺起眉頭,做個不耐煩的表情。
“還好還好!當然還好。一個問題你連問兩遍,難道非要我說不好,你才滿意?”
林斐抓住她的手,聲量還是很低,喉嚨卻嘶啞了。
“是。我說過,我會一直等你。你過得不好,我就馬上取消婚禮!”
手被林斐握得生疼,眼睛里那兩眼冰凍了的淚泉,也被對面的灼灼目光曬融了,淚水就要滾落出來。
萬海提出離婚后,整整兩個月,鐘姝憤怒、傷心,以淚洗面,甚至不得不求助于心理醫(yī)生。后來,她冷靜下來,像對待一份商務合約一樣,同萬海坐在了談判的餐桌旁。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名時,鐘姝以為她又會痛哭一場,但沒有,從那時起,她的淚泉就被理性給凍住了。
生活真像是諷刺劇,劇情差不多,只是換了演員?,F(xiàn)在,鐘姝離了婚,對面是暗戀她多年的男人,只等自己一句話,林斐就要撕毀他與另一個女人的婚約。
兩只手握在一起。它們原本就該握在一起。林斐愛的人是鐘姝,而不是要嫁給他的那個女人。說吧,說出她的真實情況,阻止一段本來就不該開始的婚姻,有何不妥呢?
鐘姝想抽回手,林斐卻加了把勁兒。
“呀!”鐘姝不禁低呼了一聲,“松手!”
兩只手松開了。鐘姝長舒一口氣,理智回來了。即便是現(xiàn)在,她離了婚,正值情感低潮期,鐘姝也很清楚:她不愛林斐。
“我說過,我會一直等你?!绷朱硣肃橹?,已不復之前的理直氣壯。
多年前,他就許下這樣的承諾。林斐是如此執(zhí)著,鐘姝應該感動的,然而,這與萬海對他暗戀的女生懷有執(zhí)念,有何區(qū)別?
“勿忘初心,方得始終?!甭犐先ズ苊?,背后卻是淚和血。
轉念之間,鐘姝竟豁然開朗。萬海很天真,林斐很天真。男人只會變老,而不會成熟。
她真的笑了起來。
“林斐,結婚首先要有誠意,要兩個人都有相守下去的決心。不然的話,沒必要走進圍城里?!?/p>
“我知道。可是,我一直等你,這是我的承諾。”林斐望著她,恢復了平靜。
鐘姝凝視著對面的男人。
“那是你的承諾。我對自己也有承諾,那就是,要過好每一天?!?/p>
林斐低頭,避開她的視線。良久,他終于點了點頭。
“知道了,你只相信你自己。”
他叫來侍者買單,準備離開。道別前,林斐還有話對鐘姝說。
“這些年來,我都在想一個問題,我到底喜歡你什么?我喜歡的,就是你這樣酷?!?/p>
他不會告訴鐘姝,他親眼看到萬海跟其他女人在一起。他也不會再對他愛了這么多年的女人,提出過分的要求。他依然愛著這個女人,但他知道,這段情,只能如此收梢。
鐘姝剛想說什么,林斐又說:“假如你真的給我一點點希望,給我一點好顏色,給我一句半句模棱兩可的承諾,我都不會——一直一直,這樣愛你?!?/p>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鄭重地表達他對鐘姝的感情。說完,就結束。
他站起身,手一抬,做了個道別的姿勢,轉身大步離去。
鐘姝看不到他的表情,正如林斐看不到她流下了眼淚。
手機傳來收到微信消息的提示音,鐘姝點開看,是林斐發(fā)來的圖片,一幅齊白石的蝦。
編輯 /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