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誠

前幾年中秋回家探親，到了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一只黑狗站在門口，對著我們 “汪汪”地叫喚，一副很兇猛的樣子。

母親走出門來，一看是我們，大聲呵斥著：“黑皮，自家人，叫什么叫！”那狗很聽話，便不叫了，直直地盯著我們看。

我叫一聲“媽”，加快步伐走過去。那狗不再叫嚷，反而變溫馴起來，向我們搖頭擺尾，好像見了老熟人似的。母親接過行李，說這狗才下狗崽，警惕性特別高，見到生人就狂叫，熟悉了就好了。

我坐下來同母親聊天。母親說，它是一只自來狗。自來狗？我覺得奇怪。

母親說，元宵節(jié)過后的一天下午，家中菜園旁的屋檐下突然來了一只母狗、四個狗崽，一只只灰頭土臉的，身上滿是泥巴。那小狗還在寒風(fēng)中打戰(zhàn)。這些狗崽還沒有足月，一停下來就擠著吃奶。母狗躺在地上，給它們喂奶。到天黑了，它們還沒走的意思。

母親想，這是誰家的狗？也不知道回家?？茨悄腹窙]吃東西，又帶幾個狗崽，挺可憐的，吃晚飯時，就裝了一碗飯送過去。那母狗狼吞虎咽就吃掉了。

天晚了，母親看這群狗畏縮在一起，互相取暖，沒地方住，天氣又冷，就叫父親在屋檐下用磚圍了一個簡單的窩，里面鋪上稻草、破棉絮，讓一群狗到窩里過夜。那狗也聽話，乖乖地進去了，擠成一團，睡得十分香甜。

夜里，母親分析，這狗一定是迷路了，流落到這里。父親說，老狗哪有找不到路的？一定是跟著主人出來的，那主人可能搭車出遠(yuǎn)門了。那些狗崽太小，走不動了，就留下來。明天可能要回去的。

第二天，第三天，那些狗也沒有走。母狗每天坐在屋檐下，望著對面的公交站出神。見到公共汽車開過來，就直叫喚。

母親看那些小狗身上臟，有一天，太陽好暖和，就燒了一鍋熱水，倒進桶子里，一只一只給小狗洗澡。小狗可高興了，在水里跳躍。一提出來，站在陽光下抖水，把水彈到老遠(yuǎn)。母狗就在旁邊看著，像是欣賞孩子們表演一樣。沒想到，洗完澡，狗毛一曬干，一只只小狗黑黝黝的，油光發(fā)亮，可愛極了。

過了約半個月，后山李家園一個人到村前搭車，看到這群狗，找上門來說，這群狗是他隔壁李老三家的，李老三一家子去廣東打工，說好把狗寄養(yǎng)到他家的，他也答應(yīng)了。誰知李老三一家出門時，那母狗帶著一群狗崽，追著主人走，再也沒有回來。沒想到，到了你們家，被你們收養(yǎng)了，遇到好人家了，這狗崽也長大許多了，好，好！

母親對他說，其實我家也不愿意養(yǎng)這么些狗，是看到它們可憐，才收養(yǎng)的。要是狗愿意跟你回去，你就帶它們回去吧。

來人嘗試著喚那些狗回去，那母狗帶著狗崽，跟著走了一段，又回來了，最終沒有回去。來人說，那小狗應(yīng)該快足月了，過幾天，要捉一只回去養(yǎng)著。

過了幾天，那人又下山來，母親關(guān)了一只小狗放在旁邊，讓他用布蒙住小狗的眼睛，抱回去了。

后來，那些小狗長大一點，有親戚朋友看上小狗的，父母都把它們送人了。只有這母狗留在這里。因為是一只黑狗，父親給它隨便取了一個名字，叫“黑皮”，于是，就這樣叫開了。

這次黑皮又下了一群小狗，看護得緊，見到生人就狂叫，不讓靠近。

我在家陪父母住了幾天。

黑皮每天按時吃飯。為了給它們母子補充營養(yǎng)，父親買來一些筒子骨，燉好后，讓黑皮咬骨頭，吃筒子骨的骨髓。據(jù)說這樣，小狗吃奶后骨骼發(fā)育快一些，健壯一些。黑皮吃飽后，就去照看它的狗崽，給狗崽喂奶。平時便在狗窩里，看著孩子們睡，密切注意著外面的動向。一有風(fēng)吹草動，立即跳起來，對外面狂叫，以震懾外人。

因為熟悉了，黑皮對我不再防備。有一天，我去看它的狗崽，它也沒有阻攔。只見小屋的狗窩里，5只黑色的狗崽擁在一起。它們才產(chǎn)下來不久，眼睛還沒有睜開，四只腳不停地蠕動著，嘴里發(fā)出微小的聲音。一會兒爬到別的小狗身上，一會兒，另一只小狗又爬上來。它們就那么不停地疊加著。一只只小狗毛光發(fā)亮，十分可愛。黑皮站在一旁，看著可愛的孩子們，像欣賞自己的杰作一樣，一副慈祥的模樣。

過了幾天，我要回單位了。

臨走時，黑皮似乎有點不舍，用嘴輕輕地咬我的褲腳，圍著我蹦跳著，不停地?fù)u尾巴。直把我送到汽車邊，看著我的車開走了，兀自不肯離去。

第二年春節(jié)前，那黑皮有天晚上突然不見了。父母打著手電在屋前屋后找了好一陣，到處呼喚“黑皮”，沒有找到。母親不無惋惜地說，是不是被人偷偷打死吃肉了？實在太可惜了。

到了冬天，鄉(xiāng)里偷狗的人多。一些不務(wù)正業(yè)的人，騎著摩托車，專門到鄉(xiāng)里偷狗，打死后到市場變賣。有人專門發(fā)明了一種夾狗的鉗子，鐵制的，手柄有一米多長，前面是兩個半圓形，一合攏，剛好可以夾住狗的脖子，再將手柄一按緊，機關(guān)鎖死，那狗不發(fā)出一點聲響，便被拖走了。常常是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后面一個人坐在車上，手拿鉗子，在鄉(xiāng)村小路上巡視著?，F(xiàn)在的狗也不怕人，愛在公路上漫步，或者睡覺。見到有狗，那騎車的減慢速度，后面那個張開鉗子，趁狗不注意，一下子卡住狗的脖子，那狗不明就里，待想掙扎時，脖子被鎖死，發(fā)不出聲。那騎車的一加速，狗也被拉著跑，不幾分鐘就斷氣了。附近老百姓就是發(fā)現(xiàn)了，也追不上來，往往恨得咬牙切齒，也只能罵街了事。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那黑皮又跑回來了。父母感到奇怪，這狗一個晚上，跑到哪里去了？

過了一天，后山的李老三下山買年貨，專門來到父母家里，講起這狗的經(jīng)歷，讓人唏噓不止。

原來，這黑皮是李老三家中養(yǎng)了幾年的老狗，很有感情。

李老三有個兒子在廣東辦廠，人手不夠，要父母過去幫忙。兩口子沒辦法，決定去廣東，就是舍不得這群狗。那時黑皮產(chǎn)下四只小狗，才一個月，一群小狗相當(dāng)可愛。本來講好了，他們出門后，將狗寄養(yǎng)到鄰居家中。沒想到，他們出發(fā)時，那黑皮帶著一群狗崽，一路跟著他們走。他們看這樣不行，就停下來驅(qū)趕那黑皮，要它帶狗崽回去。那黑皮就不動，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們。待他們一走，黑皮又跟在后面。驅(qū)趕了幾次，黑皮照樣跟著，像個淘氣的孩子?？蓱z的是那幾只小狗，才學(xué)會走路不久，一路上連滾帶爬，走了上十里路，一直追到我家門前的公交站前，看到它的主人上了汽車，就對著汽車直叫喚。

李老三兩口子急于趕車，也沒辦法管它們了，只得狠心離去。心想，那黑皮是會回家的，只怕那群小狗是走不回去了，千萬別餓死才好。

李老三走后，那黑皮已經(jīng)渾身疲憊，那幾只小狗更是無法動彈。好在黑皮有經(jīng)驗，把能帶動的小狗帶到我家菜園邊的屋檐下。走不動的小狗，就用嘴叼著，都集中到一起。讓小狗們吸奶，才有了精神。這時，幸好被我母親看到，將他們收養(yǎng)下來。

李老三兩口子到廣東一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

那天，一下公交車，就一眼看到黑皮。黑皮也認(rèn)出他來，像平時迎接他們回家一樣，高興地圍上去，搖著尾巴，用嘴咬他的褲腳。像老友久別重逢一樣，顯得十分的親熱。山里沒通車路，他們要步行回家，那黑皮也就跟著他們走。每走一段，又回過頭來，對著山下看幾眼，叫幾聲。一直跟著回到山里的家中。當(dāng)晚，在山里吃了飯，睡了一晚。第二天吃早飯后，就不見了，有人說看見黑皮跑下山了。

李老三對我父母說，年后他們還要去廣東，這黑皮有老人收養(yǎng)，他也放心了。

正說著，黑皮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了，蹦跳著，像家中來了熟客一樣，對著李老三顯示著親熱。

李老三感動著，眼角溢出了淚水。

那年的冬天，母親生病，不幸辭世。一家人悲戚著，料理后事。

黑皮也顯得很悲傷，每天不太吃喝，默默地蹲守在棺材后面的角落，整天守靈。

故鄉(xiāng)的習(xí)俗，老人家去世，晚上要請道士師傅唱“耗歌”?！昂摹笔恰柏摹钡囊馑迹昂母琛逼鋵嵕褪恰靶⒏琛?，主要唱死者身前勤勞善良的品德，以及親人的懷念等等。唱“耗歌”有時要敲鑼打鼓，有時放鞭炮。黑皮平時最怕鞭炮的，每次聽到鞭炮響，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那次它也不怕鑼鼓鞭炮了，蹲在地上，默默地聽著，一副憂傷的神情。

父親見它兩天沒吃東西，吃飯時，專門給碗里裝了一坨飯，送過去。它只吃了幾口，就不肯吃了。

送葬時，我們那里有“拜路”的習(xí)俗。即抬著棺材向墓地行棺時，孝子孝孫要在前面行跪拜禮。每隔幾十步，或者轉(zhuǎn)彎抹角，孝子孝孫要回過身來，跪下拜路，一直送到墓地。

黑皮一直跟著棺材送行。它走到最前面，看到我們回過身來跪拜，它也回過身來，向著棺材注目著，像是行注目禮。待我們起身前行，它又在前面引路。

到了墓地，棺材下井以后，準(zhǔn)備掩土壘墳。這時，只見黑皮跳到棺材蓋上，嗚咽著，不肯離去。大哥走過去，含著淚，把它抱下來，這才開始掩土。待到墳?zāi)箟境?，大家?zhǔn)備下山，那黑皮還不肯下山，一副十分悲戚的樣子。

接下來，按故鄉(xiāng)的鄉(xiāng)俗，老人入土三天以內(nèi)，每天天黑，孝子要去墳上點燈，意思是照亮老人回家的路。我和大哥每天傍晚去母親墳上點燈。每次去時，只見黑皮早已經(jīng)到墳邊，靜靜地守在那里。待我們點完燈下山，還不見回來。到了很晚，才見它回家。

母親安葬后，父親十分孤獨。黑皮每天陪著父親，父親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父親說，黑皮不是一般的狗，它通人性，是一只義犬。

責(zé)任編輯：曹景峰

美術(shù)繪畫：畢伯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