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我發(fā)現(xiàn)我媽真的老了,我的心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下……
從高中開始寄宿生活以來,我每周五晚上都會給家里打電話,匯報在校近況,多半時候都是我爸接的。他一提起話筒,就噓寒問暖說個不停,把我媽作為一個母親的戲份都搶了,等我爸把話筒交給我媽時,我媽就成了啞巴,只是笑著沒再說什么。
后來我爸和我媽都有了各自的手機號,但我多數(shù)情況下也只給我爸打,因為他的號碼太好記了,而我媽的則是一堆零散的號碼,比電腦隨機打出的亂碼還難記。我?guī)状谓ㄗh她換號,她都不肯,她說好記點的號碼都比這樣的貴,劃不來。以實惠原則來掂量事物幾乎是每個持家有道的家庭婦女所應具備的日常生活技能,我媽把它發(fā)揮到了極致。
我媽柳眉鳳眼櫻桃嘴,頭發(fā)黑、皮膚白,平常出門時穿著都很素淡,表面上看,她是個艱苦樸素又端莊賢淑的好妻子、好母親。但實際上,我知道她的很多秘密。
有次暑假我回到家,正好看到她一個人在客廳里對著電腦聚精會神地網(wǎng)購,什么脫毛膏、花紋胸罩、比基尼、粉紅內(nèi)褲,內(nèi)容超勁爆,我在一旁臉都看紅了。我媽轉(zhuǎn)過來看到我站著,瞬間感覺不好,急忙退出網(wǎng)頁,呵呵笑著,像個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的孩子。
我媽說她年輕時可是鎮(zhèn)上一枝花,V形小臉、蛇精腰身、纖纖素手、明眸善睞,那王婆賣瓜的架勢好像楊冪劉詩詩跟她少女時期一比都弱爆了似的,可她往往在一句“嫁給你爸后就毀了”后黯然神傷。我爸原先臉就大,身形彪碩,加上平日飯后只坐于沙發(fā)看電視,甚少運動,在時間的過道里滾成了球,還越滾越大,胖乎乎的。臉上時常有厚厚油光,他拿袖子一擦,便有一撮淡黃色的油漬留在上面。我媽經(jīng)常跟我念叨:“早十幾二十年如果知道肥胖也是種傳染病的話打死我也不跟你爸過,你瞧瞧他現(xiàn)在把我傳染的?!蔽覔u頭,說這不科學。我媽就咬咬牙用移動每月只送的30兆流量在手機上刷出一條微博來,只見上面寫著:“哈佛最新研究表明:近胖者胖……”
我媽常跟我說起她年輕時的事情,參加學校的各種比賽,學當時很紅的張曼玉燙過卷發(fā),在床頭貼過周潤發(fā)的海報,收集過小虎隊的卡帶,喜歡穿淡藍色的牛仔套裝,還去過最小清新的鼓浪嶼,按照現(xiàn)在時髦的話講,也算是個“文藝女青年”。如果不是因為外公外婆早早把她嫁了人,提前結(jié)束她美好的少女時代,她現(xiàn)在說不定還能在電視上唱歌或者演某部大齡剩女劇的女主角。她說的時候略帶一些怨懟和遺憾,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一切都是真的。
外公過世的那天,我媽不像大姨小姨那樣提著錄音機在靈堂哭,她沒有眼淚。
晚上,我爸忙著外公的喪事沒回家,是我媽先帶我回來的。深夜,我睡了一會兒,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哭聲吵醒,那是我媽在房間里哭。我起身走到她的臥室外頭輕輕敲了敲門,房內(nèi)的哭聲頓時止住。
我媽開了門,面對她雙眼紅腫、眼袋低垂又有些許皺紋的面頰,我說:“爸爸回來了嗎?我想爸爸了?!蔽覌岊D時撲過來,抱住我,一頭壓在我的肩膀上,悶住哭聲,滅火似的,抽噎著說:“媽媽也想爸爸,爸爸,爸爸……”之后她哭開了,那樣子像極了童年時迷了路或者丟失了最好玩具的小女孩。
我媽一直都不喜歡或者是不習慣離別的氛圍。從小到大,把我送進幼兒園的是我爸,帶我去小學報名的是我爸,目送我離開小鎮(zhèn)去城里念高中的還是我爸。記憶中,離別的場景里,我媽從來都缺席。
但自從外公去世后,再碰到我離開家去學校的時候,我爸的身旁總會站著我媽了。她一臉平靜,沒有演繹電視上那樣催淚的劇情,看我上了車,揮揮手,連再見也不說。
唯有一次她開口了。
在我去重慶北碚念大學的那年九月,我媽被查出患有神經(jīng)衰弱,開始過上一種每日都需靠藥物維持神經(jīng)正常的生活。我好幾次看見忘記吃藥的她站在我面前,樣子傻傻的,像陌生的小孩子,我大聲叫她,喊她,她都聽不見。我怕她有一天就忘記了這個世界,也忘記了我。臨行那天,她先是笑著湊到我耳邊,輕輕地說:“知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了,但還是舍不得……”她哽咽了,后面的話沒有說出,臉上抽搐著又立即被她強壓下去,然后裝作沒事人一樣朝我揮手,見我上車落座,便趕緊背過身去。那次到校后,我打電話回家,我爸說那天我媽回到家后就一直躲在房間里哭。
整個夏天福州跟重慶氣溫都很高,我媽在老家的天臺上曬衣服,陽光明晃晃的,刺到眼睛里,她打了個噴嚏,突然想起身處霧都的我應該沒見過這么好的天。我媽不由得拿起手機給我打電話,問我在重慶過得好嗎,是不是辣慘了,吃火鍋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她?我一邊接電話,一邊看著一道道母性的光輝踏過千山萬水正照耀著自己。之后我媽便跟我聊起她最近想學隔壁陳婆婆那樣買份保險,說等哪一天自己離開了,起碼還能留下點什么給我和我爸。
我突然間沉默了,發(fā)現(xiàn)我媽真的老了,我的心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下。
我媽見電話那頭許久沒有動靜,便有些后悔自己剛剛說的話,急忙補了一句:“我也只是隨口說說,你在學校好好念書別多想,啊?!蔽以陔娫掃@頭半晌才應了一聲“嗯”,之后沒說一句話,只聽見她又在電話里嘮叨著:“昨天看天氣預報,重慶又升溫了,你自己注意防暑,多吃點,不要怕多花錢,我和你爸……”
媽媽,已經(jīng)二十歲的我特別想像小時候那樣矯情地喊你一聲。
你是個大美人,不準你老去,不準你離開。
珠珠摘自《親愛的,我們都將這樣長大》(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