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劍飛
天暗下來了,路燈亮了,在街口發(fā)出微弱的光,小伙伴們都趕緊跑回家吃晚飯。
昏暗的路燈,在西北風的淫威下一晃又一晃,卻照亮了墻壁上的一條標語,我瞅了好幾眼,沒有明白深層的含義,都怪自己書讀得太少,整天跟在別人屁股后面就是沖沖殺殺,干了許多與讀書無關的事,與小學生無關的事,逛進了1974年。但我心里明白,今年過年又沒什么好東西吃,沒有大肉,沒有大魚,沒有零食,更沒有屬于我們小伙伴們好玩的東西。我連忙裹緊了身體,一股寒冷的西北風呼叫著,吹了過來,鼻子一吸,就閃進了一條弄堂。這弄堂是我們附近小伙伴們的樂園,和小街相連,也和其他大街相連。我們常三五個人聚集在一起閑聊,談得最多的還是吃,看誰家有好吃的東西就偷出來一起分享,還有逃避干家務活,像一個遮風的港灣。我們一起玩游戲,玩捉迷藏,有時就在這斑駁的墻壁上隨意涂鴉。我喜歡這樣隨意涂鴉,表達自己一種繁雜的說不清楚的心情。
今天,我不想早早就回家,不想和人說話,一種說不出來的郁悶。王建國,我的同班同學,也是我的隔壁鄰居,他居然搶著我的風頭。上午,在戲院門口歡迎先進代表,他把我擠在一邊,擠在了一個角落里,用身體擋住了我,還起勁地敲著大鼓,揮舞著雙手,好像整個現(xiàn)場就只有他一個人。他人高馬大,足足比我高出一個頭,當然,他的年齡也比我大,大了許多。同一班級,我們同學之間的年齡都相差很多,最多的相差有五六歲。我站在他的身后,喊破了嗓子: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手里揮舞著紅手帕,卻沒人看見,也沒人理睬,好像聲音從地底下發(fā)出來的,十分微弱。我也看不到他們的真面容,只有在心里想,一定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在學校里,我們都參加了鑼鼓隊,只是王建國站在最中間敲大鼓,也是最搶眼,揮動著兩根小木棒,好像指揮著千軍萬馬,還有人敲銅鑼等,站在敲大鼓的兩邊,而我呢,卻替他拎那只大鼓,像跟班的,算倒了霉了。我們一共四個人拎那只大鼓,出力不討好,說我們沒有吃飽飯,沒有激情,沒有干勁。一會兒,叫我們拎高一點兒,再高一點兒,一會兒又指揮我們再拎低一點兒,我想,他這是有意要折騰我們,顯示出他的權威,想叫我們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們也只能怎么樣。他是隊長,鑼鼓隊的隊長,一切都要聽他的,我不想干了,但又不行,這是任務,很嚴肅的一件事。校長說即使拎大鼓也是光榮的,只是分工不同,目的都一個樣,而且還不是每個人都能輪上,要看表現(xiàn)。
王建國能夠敲上大鼓,出盡風頭跟他爸有關。他爸王師傅,是工人宣傳隊的代表進駐在我校,換句話來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我們的領導,校長都要聽他的。王師傅原來在橡膠廠工作,車間一線工人,解放前,他就在這廠子里當學徒工。我們學校每年都要開展學工學農(nóng)學軍活動。有一次,王師傅對我們進行宣傳教育,他站在前面,面對我們這些小學生,點燃了一支香煙,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煙霧,我們以為他要開始講了,都全神貫注,手里都拿好了筆和紙準備作記錄,可等了一會兒,他又吸了一口煙,似乎并不急于講,還在醞釀,不斷醞釀,一會兒又吐出了一團煙霧,好像煙霧就是他的字,就是他想要說的話,比他真的想要說的還要清晰??上攵?,王師傅能講什么,一個小時內(nèi)除了吸煙外,一支煙接著一支煙,吐出的字大都是“嗯”、“啊”、“這個”、“對嗎”,最后他舉起了右手高喊口號,口號倒是很干脆,還響亮,沒有“這個”、“那個”的,我們也只得跟著他高喊口號,聲音響徹整個車間,久久回蕩。這堂教育課也算完成了,而且出色,全體人員都熱烈鼓掌,拍紅了小手,甚至還有女同學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像洗了一次禮。但事情遠遠還沒有結束,我們幾個頑皮的男同學開始學習王師傅的模樣,要活學活用,在學校里學,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也要學,比誰學得像,學得好,引得同學們都大笑,尤其是女同學,個個都笑彎了腰,王建國急了,滿臉通紅,好像誰揭了他的丑,揭了他家的老底,追著我們喊打,可我們?nèi)硕嗖慌?,倒把他團團圍在里面,讓他沒有一點兒辦法,有勁使不上,有話說不出口,這種情況一直到王師傅進駐我校才停止,才算了結。
那條弄堂王建國也會去,也會和我們一樣隨意涂鴉,寫:某某是大壞蛋。最近,他好像有點不一樣,架子也大了,跟他爸有關,我想,不來這更好,我寫什么他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是誰寫的。
過了一會兒,我想還是回去吧,肚子有點餓了。在回家的路上卻聽到了“啪——”的一聲響,路燈又暗了,肯定燈泡爆了,有人在搗亂,我轉身朝四周看了一下,卻沒有看見一個人。這街口的路燈常常是暗的,換上去新燈泡,沒有幾天就又暗了,不去理睬,我走我的路?;氐郊遥孔永锏臒粢擦亮?,雖僅僅25瓦的燈泡,但還算亮堂。一會兒,整個小街的屋子里的燈都亮了,估計大人們都回家了,大家都忙著做晚飯。
我走進家門,聽到我外公正對我妹妹講過去的事。妹妹低著腦袋,十分消沉,好像挨了批。外公喜歡講他的歷史,也許是他最精彩的人生。他們大概在等吃飯,等我媽回來做飯。外公從小就離開了老家,一個人在上海學做生意,后來回來開了一家中草藥店,生意不錯。我們家現(xiàn)在還保留著切中草藥的工具,只是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每年過年時才悄悄地拿了出來,外公用它切年糕,切很硬的年糕。年糕切得很薄,透明似的,連爆年糕的人都說我家的年糕切得最好,吃起來口味也是最好,脆脆的。過年時,我就拿出去找人爆年糕,還要爆米花,算我們小孩子的一些零食,給節(jié)日增添一些歡樂。開店后,外公仍然喜歡跑上海的花花世界,一方面也是為了生意。我們那里每天都有一班“大利班”輪船往返上海,??吭谏虾5氖伌a頭。早晨出發(fā),晚上回來?,F(xiàn)在,閑暇的時候,外公還會領著我逛到輪船碼頭,看那艘“大利班”輪船,看那些下船的旅客,看他們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當外公看到旅客肩上的包有“上?!弊謽訒r,眼睛就會大亮,像真的又踏上了上海的地盤,又融入到那里去了。輪船??吭诖a頭上像個龐然大物,而外公卻說這是條小船,停靠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上算是最小的輪船。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了,這條河通向大上海,上海有南京路、淮海路,也有大世界娛樂城、城隍廟,也通向我夢想的地方,有一天,我也要乘“大利班”輪船到上海去。我進門時,外公正在嚇唬我妹,說你再不聽話,吵著要吃什么,就嫁到肉店里去,妹妹“哇——”的一聲哭了。我從放在桌子上的香煙盒里抽出了一支煙,是大前門牌香煙,我外公就喜歡抽這煙,我遞給了外公,并且給他點上煙。外公慢慢地吸了一口,像品味,他抽得很慢,怕一下子都抽光了,沒有了。這時,我媽也進來了,她也聽到了外公說的那些話,很不高興,她就怕外公經(jīng)常提過去的那些事情,講在上海做生意的事。我媽板著一張臉,很嚴肅,那臉就像我們學校課堂上的黑板,呆板,死板,寫來寫去就是那些枯燥的內(nèi)容。妹妹馬上就跑過去,哭泣著對媽媽說,我不要嫁到肉店里,我不想吃肉了。我媽對外公說,還要說這些干嘛?還不嫌家里事多。
一會兒,我媽說今天有好吃的。我樂了,在25瓦燈泡下看不清我媽有什么好東西。今天是我的生日,十歲生日,我生日日子好,臨近過年。在年底,我媽一大早就出去排隊買肉了,當然要用肉票,而且還要省著點使用,接下來就是過年,一大家子的人。我媽說,過年了,不管怎么說,總要想點辦法,搞得豐盛一點,應該有魚有肉,把一年的辛苦都補上,買不到筍干就買油豆腐燒肉,也一樣,也可以祝賀明年的生活節(jié)節(jié)攀升。我的生日真是不錯,是個好日子,比妹妹的生日要好。
我與王建國不同,我出生在教師家庭,幾乎每天都要開會,連寒暑假都要開會學習勞動。我外公也要經(jīng)常跑到居委會去報到,參加各種學習。居委會的那個趙主任可厲害了,一點都不含糊,我領教過。有一次,我們幾個小伙伴在街口玩耍。王建國有一只漂亮的彈弓,常拿出來打麻雀,我親眼看到過,他打得挺準,一個下午能打下三四只麻雀。他的動手能力特別得強,還會自制泥丸子,陰干后放在煤球爐上燒,增強硬度,這樣就很容易打下麻雀來,當然,打其他東西就更容易了。我們正在輪流看這只彈弓,也正好這只彈弓留在沈敏的手中。沈敏年齡比我大,也比我高一屆,沈敏好像很留戀這只彈弓,似乎很喜歡,卻被居委會的趙主任看到了。趙主任的臉特黑,額頭上都曝滿了青筋,雖上了年紀但十分有勁,一把抓住了沈敏的手,拿掉了這只彈弓。沈敏哇哇大叫,不知怎么一回事,抬頭看見是趙主任就嚇死了,一下子就沒聲音了。趙主任卻說,今天終于讓我逮住了,就是你,經(jīng)常打街口的那只路燈燈泡,趙主任還指了指上面的路燈。大家都知道這路燈幾乎天天是暗的,換上去新的沒幾天又不亮了。沈敏邊擦眼淚邊說,我沒有,不是我干的。沈敏想找人,卻不敢看王建國,王建國也沒有看他。趙主任說,你還敢說沒有,小兔崽子,也只有你才會干這種事,你這彈弓干什么用的?像王建國他會干嗎?我嚇得連忙躲到一邊去,生怕被趙主任看見。我家和王師傅家是隔壁鄰居,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靠山,我媽在學校里的日子似乎要好過多了,校長都表揚了她,說她有進步,思想覺悟提高了,而我就慘了,同學們都開始疏遠了我,不愿意跟我玩。班級里所有的好事、榮譽都屬于王建國一個人。王建國上課倒遵守紀律,不做小動作,不講廢話,雙手安靜地放在課桌上,眼睛直盯著黑板,像一尊雕像,很嚴肅的雕像。他人高馬大,穿了一件和他父親一樣的工作服,衣服胸前還印有“安全生產(chǎn)”四個紅色字,也像工人代表進駐在班級里,坐在最后一排聽課。老師經(jīng)常表揚他,說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說我經(jīng)常做小動作,影響其他人。有時上課,突然,大家好像一起說好似的,全班人員一齊回頭朝王建國看,真像一尊雕像,威嚴無比,一會兒大家都笑了,似乎找到了一個開心點??墒?,到了期末考試,他的學習成績卻一塌糊涂,功課門門都是不及格,掛滿了紅燈,似乎上課一直走神,心不在焉,但這一點都不影響他,學期結束評三好學生還是他,就是沒有我的份,我表現(xiàn)得再好再積極也沒用。
我屁顛地走進灶披間,看見妹妹正傻站在那兒,望著灶頭,嘴里不斷涎水,仿佛正和空氣中彌漫的肉香味比賽,快速地咽進了自己的嘴里,流進鼻孔內(nèi)。我媽卻問我街口的路燈怎么一回事?又暗了。我說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說,我想。我忙也吸了一口,拼命地吸,一股肉香就進入了我的鼻孔,味道好極了,一起吸進去的還有那兩條鼻涕。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有肉的日子真是好。
我說,不是沒有買到肉嗎?從什么地方變出來的?我笑著問。我為自己高興,也為今天高興,忘了心中的不快,很多不快,王建國這小子等著瞧吧,我給他留下了記號。早上就聽說了,排到我母親的時候,剛好沒有了肉,連肥肉都沒有,即使你有肉票也沒用,貨沒有,每天都是限量供應,細水長流,保證每天都有人吃到肉,當然,肯定也有人想吃肉卻買不到。
妹妹說,還不是都為了你,我越聽越糊涂了,原先講好了大家都吃雪菜肉絲面。咸菜我家有,品種還很多,腌了大頭青菜、雪菜、芥菜、蘿卜,等。有一只大大的咸菜缸,占據(jù)著半個灶披間,保證整個冬天都有咸菜吃,也保證每天都能咽下飯。即使雪菜多肉絲少,哪怕只有一兩根肉絲,但總算也是一碗肉絲面。現(xiàn)在沒有了肉,就咸菜面吧,也一樣,酸溜溜的也挺好,更能開胃。我說,怎么啦?看著她們倆。
剛巧,我媽端出一碗面來,只對我一個人說,你快吃吧。有肉,這不是有肉嘛,真香。我顧不得妹妹了,在吃的問題上我們經(jīng)常爭著吃,搶著吃,我拿起了筷子,故意挑了好幾下,想挑逗妹妹,香味更濃,肉絲就從雪菜中完全顯露出來,有點像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雖然沒有幾根肉絲但我心里卻很高興,一種久違的感覺,幾乎忘了一切,妹妹也迫不及待地伸長了脖子,朝我的碗里張望了一會兒,卻不出聲,好像有一股子的氣,但更怕外公又要說她,想天天吃肉就嫁到肉店里去。我看了她一眼,等待母親再端出雪菜肉絲面來,一會兒,母親真的又端出一碗雪菜肉絲面,量很足,很明顯肉絲比我碗里的多,而且都擺在最上面,十分顯眼,也十分搶眼,就像王建國這小子擋在我的面前,搶我的風頭,讓我很失落,也很失望。我媽就對我妹妹好,每家都一個樣,疼愛最小的,可出乎我的意料,母親端著那碗雪菜肉絲面卻走出了家門。我看了妹妹一眼,有點不理解,就悄悄地跟著母親,看她到底想干啥。外面很冷,西北風呼叫,整個小街上都沒有一個人,連路燈都不亮,不知誰又在搗亂了?月亮卻很亮,月光照了下來,像白雪鋪在地面上,十分亮堂,而且清澈,外公卻對我悄悄地說,不用看了,做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動作。外公身材清瘦,做個怪樣倒像是滑稽先生在唱戲,逗我們樂,但在我看來還是像做小本生意的,他如果穿上長衫馬褂之類,樣子倒挺好看的,也算時髦。怪不得妹妹不高興了,也不理我,母親端著那碗雪菜肉絲面卻往隔壁王師傅家走去,想拍馬屁?
似乎很長時間,我母親才回來,空著雙手回來。自從王師傅進駐學校,母親每次去都有說不完的話,好像匯報思想,跟王大媽也有著說不完的話,十分投機,喜歡說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似乎有了許多共同語言。想想看,我媽也挺不容易的,父親在外地工作,家里里里外外就靠母親一個人。她看了我一下,見我沒動筷子,就說,今天沒有買到肉,這些還是隔壁王師傅給的,他排了一個通宵的隊才買到這些肉,明天,明天我再早一點出去排隊買肉,補上,也還給人家。我還是沒有動筷子。我母親又說了,上次王師傅家包餛飩,不是也拿了一碗過來嗎?你們兄妹兩個還分著吃的,忘了?母親看著我,十分嚴肅,好像我犯了錯誤似的,正在挨老師的批評。我和妹妹也相互看了一眼,原來要還給人家的,像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似的,是不是還要算上利息?王師傅對我們還是挺客氣的,也許他有他的眼光,有他的樸素想法。這我心里明白,在學校里每次遇到王師傅,他總是對我笑嘻嘻,摸著我的腦袋,他還說,建國這小子仗著身材高大欺負人就說一聲。嗨,王師傅說話還是挺干脆的,像榔頭敲打鐵釘,一是一,平日里他說話從不帶“這個”、“那個”的。
噢,我心里明白了,但筷子在雪菜肉絲面里撈了好幾下,卻始終沒有動手將面條吃下去,面都冷了,雖說是我的生日,理應享受,但實在是難以下咽,就一碗雪菜肉絲面,其他肯定都是雪菜面了,我對妹妹說,你也吃吧,肉絲你自己看著辦吧,心想,反正也沒有多少肉絲。
哈,這下可好了,問題解決了,妹妹高興極了,不用擔憂嫁到肉店里去了,馬上就陰轉晴,并歡呼吃上了哥哥的大鍋飯。雖說吃不了多少,但心里肯定很舒暢,一臉的高興,在睡夢中都會笑。
雪菜面也挺好,一家人吃得樂哈哈的,每人兩大碗。吃完后,母親悄悄地對我說,王師傅說了,外公的事他會處理的,原來是這樣,這碗雪菜肉絲面還真值。
母親快速地收拾好碗筷,擦好桌子,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我們都想,誰?。窟@么冷的天。我一看是王建國這小子,怎么會是他呢?但我已經(jīng)不怪他了,不記恨他了,也許是外公的事。我看見他手里拿著筆、紙和課本,還有我家那只面碗,碗洗得很干凈,很白,肯定不是這小子洗的。王建國神色凝重,像犯了上綱上線的錯誤,低著頭。他到我家來干什么?據(jù)說,他又做好了一只彈弓,我想,他到我家來該不會是和我們一起玩吧,王建國徑直朝我家灶披間,朝我媽走去。噢,我明白了,但我想起來了,在那條弄堂里,在不亮的路燈下,我用粉筆在墻壁上寫了一條:王建國是個大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