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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神仙借房子

      2017-07-27 16:42:27章緣
      小說界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漢斯毛毛小姨

      章緣

      不屬于你的東西,你是無權(quán)給予他人的。他聽老哈說過,只有在給予某樣事物時,你才能證明你擁有它。所以,那些樂善好施的人,是不是擁有很多?而像他這樣不曾讓渡什么給人的,是不是一無所有?

      姚睿,19歲,高中畢業(yè),一無所有。

      他在一張廣告紙的背面,鄭重寫下這行字,幾秒鐘后又把高中畢業(yè)劃掉。在學(xué)校沒學(xué)到什么,學(xué)歷也沒能幫他找到任何工作。你這孩子不笨呀,就是不愿意學(xué)習(xí)。這是從小到大老師給的評語。上個星期他從老家來到上海普陀區(qū)小姨的家,大家都說上海的機(jī)會多。

      上海人把租房子說成借房子,小姨的家當(dāng)然也是借來的。每一年春節(jié)看到小姨,總要聽她跟媽媽抱怨上海的房租漲得簡直是不像話,她成了替房東打工了。如果早幾年湊錢買個房子就好了,那時的房子才多少錢啊!買了的人都賺了,沒有買的人只好替房東打工了。

      小姨二十來歲到上海,做鐘點(diǎn)工,一做二十年,手上幾家多年老主顧,錢掙得很多。每年春節(jié)雇主們給豐厚的紅包,讓她過了元宵才返工,確保小姨不會跳槽。小姨回家總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大包小包給他們帶禮物。他的第一雙氣墊球鞋就是她給買的,穿到鞋底開口才扔。小姨在上海住了那么多年,整個人洋氣許多,頭發(fā)染成黃棕色束在腦后,穿尖頭高跟鞋、窄腳褲、長至大腿的毛衣。講話不像姑姨們大嗓門,遇到事也不一驚一乍的,像鞭炮一點(diǎn)就爆,而且竟然還能秀幾句沒人聽得懂的滬語、英語和日語。

      他最喜歡聽小姨講上海的故事,上海就像那雙好牌子的氣墊球鞋,踩著能跳得更高,跑得更快。穿上了來自上海的球鞋,他就像有了神仙法器,能夠自如縱躍于摩天大樓之間,潛入都會最私密的犄角旮旯,上天入地?zé)o所不能。姚睿輕易可以看到自己衣帶翻飛風(fēng)姿颯爽,腳踏祥云瞬間萬里,在狂追仙俠故事多年后,他善于想象和代入,尤其是對一個四海八荒的仰望之地、輝煌如仙宮的大上海。

      媽媽做過幾年小學(xué)老師,小姨去上海給人打掃衛(wèi)生,她總說這個妹妹學(xué)習(xí)不上心,成績太差,干不了別的事。但是,學(xué)習(xí)不好的妹妹掙錢多,卻也是不爭的事實(shí)。那年老家翻修,舅舅讓大家拿錢,她說嫁出去的女兒沒有拿錢給娘家修房的道理,何況自家的房子也早該翻整了,廚房滲水那么嚴(yán)重,泥地灰墻,當(dāng)初蓋房子錢不夠,什么都只做了一半,另一半恐怕永遠(yuǎn)也做不了……結(jié)果小姨二話不說拿了一萬塊出來。媽媽和二姨媽因此背地里抱怨小姨,但是當(dāng)面更巴結(jié)了。對有錢親人的巴結(jié),倒也不是真的為了日后沾光借貸,而是對財(cái)富一種普遍的敬畏。這道理連他都懂。在上海一住二十多年的小姨,可以說是修成正果,脫卻凡人之身了。

      離家時,媽媽皺著眉頭讓他帶了一袋炒花生、腌蘿卜干,還有特產(chǎn)香麻油。媽媽習(xí)慣性皺眉頭,眉心早早刻下深溝,睡覺時眉頭也不舒展,因?yàn)樵阈牡氖绿?。她主張姚睿去上海投靠小姨,小姨沒生養(yǎng),一直就特別疼他。她語重心長地交代:你好歹也讀了這么多書,去上海不要給你小姨添麻煩,好好找份事做。他唔唔答應(yīng),沒從手機(jī)抬頭,媽媽提高嗓門又說,不敢想著你孝敬,你自己的手機(jī)費(fèi)、吃飯錢,總要掙出來吧,別像在家里這么懶。

      他又怎么懶了?指的是他不上學(xué)也不掙錢,成天就是四處閑晃,日子過得毫無意義?人很多時候都在做著別人看來毫無意義的事:媽媽對著鏡子拔白頭發(fā),爸爸聞自己脫下的臭襪子,阿姨抱怨婆婆做飯難吃,小雞以為自己是游戲世界里的一代妖姬,而他習(xí)慣在紙上描著仙人圖,寫幾行警句雋語,沒事跟老哈閑磕牙。

      老哈是他的“忘年之交”。那時才讀初中,下課后常去網(wǎng)吧,老哈那個小雜貨店就在網(wǎng)吧對面,他跟朋友們在店里買飲料,熟了以后,老哈愿意讓他賒欠,只愿意讓他一個。老哈在昏暗的柜臺后面,擺了個小臺燈,一個高椅,沒有客人時就在那里看書,什么書都看,最??吹氖瞧遄V和武俠,他常說從棋盤和江湖學(xué)到了人世顛撲不破的真理。什么真理呢?老哈面露神秘微笑,兩片焦干的厚唇咧開來,秀出參差的暴牙:你年紀(jì)太小,說了你也不懂。

      跟老哈待在一起時,老哈翻書,他滑手機(jī),但有時老哈會突然抬頭說話,那些話沒頭沒腦,例如那個什么給予和擁有的關(guān)系。你給出去,不就沒有了嗎?給的動作是在宣稱擁有權(quán),還是宣稱不擁有呢?他永遠(yuǎn)沒搞清過這些話是老哈自己悟出來的,還是書里寫的,也從沒問過,或是借老哈那些卷邊脫頁的書來看。但至少,他不會覺得老哈看書這件事是沒有意義的,老哈看的書讓他罩著一眼看不透的光暈,仙風(fēng)道骨修為深啊!

      他不時會到老哈店里去,幾年過去了,那個店就跟老哈一樣,一點(diǎn)都沒變化,店里所有的商品都是灰撲撲地,餅干變軟了,紙杯蛋糕變硬了,糖果全黏在一起,冰柜里的棒冰,融了又凍,每根都是變形的。老哈背有點(diǎn)駝了,戴上了老花眼鏡,還是縮在柜臺后看書。一年前,老哈終于把店關(guān)了,回家養(yǎng)老,從此跟老哈也變成網(wǎng)上見了。視頻上傻呵呵永遠(yuǎn)慢半拍,微信上又沒那么多話,他跟老哈從來不是靠語言。那爿小店就像他們的練功房,師傅帶著徒弟,莫逆于心的情分,怎么在微信上說?他只能給老哈發(fā)一個兩眼一瞪的呆表情,老哈回他一個嬉皮笑臉。

      他跟老哈說他要去上海了。老哈說當(dāng)心上海女人。怎么說?老哈說,全中國就兩種女人,一種是上海女人,一種不是上海女人。你聽過安徽女人?江西女人?沒有,但是大家都知道什么是上海女人。上海女人又分兩種,一種是上海人眼中的,一種是其他人眼中的……他都被繞暈了。

      老哈其實(shí)不認(rèn)識什么上海女人,他姚睿卻認(rèn)識。小雞就是上海女人。他們在網(wǎng)上認(rèn)識,聊了幾個月,照片也看過了,眉清目秀挺可愛。他跟小雞說好了,上海見!

      他來了,借住在小姨的家。這是一棟老房子的頂層加蓋,冬冷夏熱,非常窄側(cè),天花板特別低,他一米七八的身高,直起身時覺得頭皮就擦在天花板上。萬一他還在長呢?他一直都在長,從十五歲開始,每年都要躥高幾分公,去年只長了一公分,但如果今年再長一公分,估計(jì)就碰頭了。這個家擺了個餐桌,一組沙發(fā),一個電視,角落里一個灶臺是廚房,有個廁所可以沖澡,里頭擠了臺洗衣機(jī)。一進(jìn)來,立刻覺得自己人高馬大,走到哪里都礙手礙腳。

      這房子的周圍都是新式高樓,每一家有個陽臺,曬著被單和衣服,在混著桂花香的秋風(fēng)里舒坦地?fù)u晃,而他的內(nèi)衣褲只能曬在探出去的長竹竿上,不受待見。小姨擔(dān)心這老房也會被賣掉鏟平,蓋起大樓。雖然平日常埋怨房租太高,房子太小,但是如果房東把房子收回,他們得往更北更偏的地區(qū)搬,到時候打工就更麻煩了。小姨打工的區(qū)域在蘇州河以南,長寧古北一帶,那里有很多境外人士和有錢人,住的小區(qū)高檔氣派,家家戶戶都請了阿姨鐘點(diǎn)工,負(fù)責(zé)清潔和三餐,那里的男主人都是公司里的大老板,女主人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太太,他們講的不是普通話,是英語、日語、閩南語,養(yǎng)的狗是清水煮牛肉條和豬排骨伺候,打破一個杯子,一個月的工資都賠不起……聽到這里他忍不住打岔,那是什么金碗銀碗?小姨說,都是進(jìn)口的瓷器,薄得像紙。

      小姨坐在餐桌邊,桌上一罐黃白乳膏,拿中指挖了一坨,抹到手心上,手心手背來回搓,直到乳膏全被皮膚吸收了。這么多年來,這還是頭一回仔細(xì)打量小姨的手。小姨的臉,皮膚細(xì)嫩光滑,顯得年輕,每一年她回老家,大家總是問她保養(yǎng)的秘方,說上海的水土養(yǎng)美女,把她滋養(yǎng)得越來越水潤,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在上海當(dāng)少奶奶呢!但是現(xiàn)在近距離看到小姨的手,指甲邊厚厚的死皮倒刺,手心一個個黃白的繭,十指紅腫,表皮脫裂像筍子般可以一層層剝下來。這哪里是少奶奶的手?小姨,你沒有指紋???小姨打量自己的手,翻過來翻過去,好像從來沒看過般,最后把手縮到腋下捂著,笑說這是不能碰水的富貴手,生的是富貴命,應(yīng)該要當(dāng)少奶奶的。

      房間里全是油煙,門敞開著通風(fēng),他們聊著天等晚飯上桌。來到上海,姨丈也變成會燒飯的男人了,小姨說這里男人做家事是天經(jīng)地義。但是媽媽早就告訴過他了,小姨掙的錢比姨丈多,姨丈在小區(qū)里當(dāng)保安,一個月不到三千塊錢。小姨在家里不但不燒飯,也不洗衣服不掃地,跟打掃衛(wèi)生有關(guān)的事絕對不動手,唯一樂意做的就是給窗臺上的朝天椒和蒜苗澆水。

      小姨家很小,靠墻放了幾口收納箱,箱上有透明的塑料膜,可以看到里頭擺的衣服棉被等,還有很多雜物散放四處,舊電器、裂開的鏡子、掉了眼珠的布偶……小姨打工的東家,常把一些舍不得扔的舊衣物送給她,說是惜物環(huán)保,小姨用不上也舍不得丟,卻沒有下家可以施舍。這些東西像長了腳,從墻邊到地上,再爬上了沙發(fā)和桌子,還有床。每天小姨要歪在床上時,就把床上一堆東西拿起來往什么地方一擱。她在床上滑手機(jī)、看電視、閑磕牙,然后就睡了。小姨不讓姨丈在家里吸煙,所以飯后和睡前,姨丈都要出去透口氣吸個煙,回來進(jìn)廁所去嘩啦一陣也就關(guān)燈上床,只留下廚房一個插在墻上的小貓燈。這燈是不是像趕麻雀的稻草人?每次睡著前,總聽到老鼠吱吱地叫。他把沙發(fā)上的東西移到椅子上,也躺倒了,在手機(jī)里看預(yù)先下好的仙俠片。沒想到小姨的家這么小,竟然連個獨(dú)立的房間都沒有。

      小姨家附近,有個門洞里高高低低擺了幾簍蔬菜,還有豆腐雞蛋什么的,天花板上垂下幾枚燈泡,姨丈都在這里買菜,旁邊有賣周黑鴨、蔥油餅、清真牛肉湯面的,也算熱鬧。走了走,每樣?xùn)|西都比老家的貴上兩三倍,走到第三趟,還是花了五塊錢買了張餅,餅比巴掌還小,厚厚幾圈。賣餅的阿姨面無表情接過他寶貴的十元錢鈔票,找給他一堆油膩的銅板。上海人的一塊錢不是紙鈔是銅板,放在口袋里沉甸甸地碰撞著,好像身上錢很多。姨丈說,一出門就花錢,沒個一兩百塊錢,別想出門。果然,他都還沒走出小姨家這條路,就花了十二塊錢。蔥油餅和油墩子,再加一瓶冰紅茶。擦身而過的人,很多講的是似懂非懂的上海話,這里真的是上海了,但不是手機(jī)圖片里看到的上海:男女穿著入時,住在高樓大廈和洋房里,吃的是西餐喝的是咖啡。那個上海在哪里?是不是就在小姨打工那里?

      他給老哈發(fā)微信:上海有兩個,一個在河的北邊,一個在河的南邊。

      小雞問他,上海怎么樣?他答,人多車多,我們那里路上常有人站著不做什么,這里沒有這種閑人。又說,他是來走親戚的,四處走走看看,有些事要處理,有空就約。

      這話特別像個男人,有事在等他處理。這也沒撒謊。

      不會一直賴在這里白吃白住吧?姨丈講話的口氣,是把他當(dāng)大人了,男人。媽媽和姑姨們總是把他當(dāng)小孩,語氣很兇,但是口氣里暗示著沒關(guān)系,有什么事會替你扛。姨丈不。快遞員和送外賣,先搞個電瓶車做做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能有什么打算?但既然來了,就有來的理由,該發(fā)生的就會發(fā)生,這是老哈說的。宿緣命定,故事里講的。

      果然不錯,到了第五天,老天就委派了他一個重要的任務(wù)。那天小姨下工回來,給他帶了包巧克力糖,包裝上寫著英文。小姨說,你不是想掙錢嗎?機(jī)會來了。

      送巧克力的雇主,家里老人急病,趕著今天回香港了,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回不來。兒子在美國上大學(xué),先生在深圳工作,有條金毛犬,是他們家的寶貝,托給了小姨,請她一天遛兩次,喂兩次,好生照顧。

      一天一百塊錢,就是遛狗,你做嗎?小姨沒等他回答,就從貼身腰包里取出一大串鑰匙,圓頭方頭長長短短,一把把摸過去,解下一把頭上缺角像蘋果手機(jī)符號的遞過來,鑰匙的刻痕挺復(fù)雜,入手比一般的要沉。別搞丟了啊,丟了沒地方配。小姨又給了一張門卡,小區(qū)大門和大樓進(jìn)門都要刷卡,那里門禁森嚴(yán)。

      姚睿腦海里浮現(xiàn)天宮景象,云氣騰騰中巍峨的牌樓,天兵持戟看守。

      小姨說,早上九點(diǎn),傍晚五點(diǎn),這是遛狗時間,大便要拿塑料袋撿起來扔垃圾桶。遛完了回來,給添上兩大勺口糧,在廚房里,給換瓶礦泉水,有專用的飲水器。早上記得把客廳的窗打開通風(fēng),傍晚走前關(guān)上。狗繩什么的,都在那個陽臺邊。如果毛毛,這是那只狗的名字,在屋里大小便,它要是不開心會這么做的,拖把在廁所。還有,吃過晚餐后,要給它一根磨牙棒,在狗糧邊上,自己找找,不給它會不開心的,然后,你懂的。

      飲水器,磨牙棒?敢情大城市的狗,跟老家的不一樣。

      小姨一口氣交代完,兩只眼睛轉(zhuǎn)轉(zhuǎn),又說,既然有他過去照顧毛毛,也開窗通風(fēng),這幾天她就不過去打掃了,等女主人要回來時,她再好好打掃一遍。那么,記得屋里的植物三天給一次水,不要多不要少,要剛剛好。

      這里果真是上海,遛狗都能掙一百塊錢。但是掙這錢沒有想象的那么容易。首先,那個地方在河的南邊,日本人聚居區(qū)古北,要怎么過去呢?姨丈的電瓶車自從丟了后就沒再買,每天,小姨騎電瓶車載姨丈過河到他打工的小區(qū)附近,然后她去給人打掃衛(wèi)生,一天總有三四家,都在不同地方,跑來趕去。下了工,姨丈自己倒兩趟公交車回家。他得自行解決交通問題。

      從小姨家出發(fā),800米后有公交,倒一班車,步行1.2公里可到。百度地圖上這么指路。預(yù)估時間是一小時又十分鐘。去返時間都是高峰,據(jù)說上海的公交車可以擠死人。生在大縣城的小康之家,兩個姑姨一個媽,他姚睿可能生性懶散,但是看在能掙錢,最重要的是,能理直氣壯到河的南邊去,進(jìn)到一個上海的住家,這就夠了。不花錢的星級景點(diǎn)。

      他一大早就醒了。小姨給了一張藍(lán)色的交通卡,他順利摸上公交,還有座位。窗外,高樓大廈漸漸多起來了,掛著各種特價廣告和裝飾條幅的商場也出現(xiàn)了,人車熙來攘往,急匆匆往目的地奔去。等到車子上橋過河進(jìn)入河的南邊,街景又是一變,也是車子房子和大樓,但是每樣事物都更密集,顏色更鮮麗,造型更多變,就像蘋果手機(jī)拍出來的高像素照片,用了美圖秀秀的一鍵美白,尋常姿色成了國色天香。九月的陽光照亮了大街,在大樓和大樓的縫隙間,遠(yuǎn)處的天際線那里出現(xiàn)一棟歪斜的大樓,然后,一棟褲衩式的大樓,一些匪夷所思形狀的大樓……馬路變寬了,四線、六線,好車多了,電瓶車少了,男男女女的打扮也不一樣了,那些櫥窗里的商品看起來像手機(jī)上的名品廣告。路上有打綠傘的梧桐樹,有的還纏著小燈泡。有的市街一樓是店面,二樓以上的住家曬著豆腐塊的被單,小姨說上海人愛干凈,有太陽的日子都要洗洗曬曬……第二班車差點(diǎn)擠不上去,一車的人前胸貼后背,大家穿著整齊,皮鞋锃亮,小心護(hù)著自己的提包,沒有人講話。

      這一帶的馬路,路寬人少,路名都是以珠寶命名,什么瑪瑙、藍(lán)寶、黃金,姚睿跟著百度地圖走,路邊密密植著梧桐樹,還有不知哪里飄來的桂花香。拐進(jìn)一個禁止車行的徒步區(qū),這里花木扶疏,有他從未見過的有機(jī)食品超市、葡萄酒莊和瑜伽養(yǎng)生中心。小孩滑輪板,大人牽著四腳修尖頭頂一簇毛的貴賓狗,咖啡館外撐開一把把帆布傘,擺了木頭桌椅,地里的雛菊和太陽花被插進(jìn)玻璃瓶,吃早餐的顧客坐在那里用一種遙遠(yuǎn)的眼神發(fā)呆。要去的小區(qū)就在步道盡處,那里林木更加蓊密,四下安靜,黑色寶馬和紅色敞篷車咻地從身邊馳過。

      小區(qū)大門分了車流人流兩道閘口,人流那邊一個警衛(wèi)亭,里頭兩個人監(jiān)控視頻操作攔路桿,外頭站了一個警衛(wèi),黑色制服,手臂上金黃的繡章,戴個船形帽,顯得很神氣。他看看自己,半新不舊的灰色連帽衫,牛仔褲,球鞋,嶄新的黑色雙肩包,壓低的棒球帽。盡管口袋里有門卡,他還是忍不住心虛、心慌。

      一個女士到閘口,包包往刷卡機(jī)一貼,閘口大開,他跟著進(jìn)去了,卻不知五號樓在哪里,也不敢問,只好先往右拐,一看到有條石頭鋪就的小徑,便往里頭鉆。躲過大門警衛(wèi),眼前卻是一棟棟灰白色大樓鑲著一格格鋁門窗,幾十層高,危危聳立,仿佛一個個守殿怪獸,下一刻就要朝他碾壓過來,他不由地閉上眼睛,雙腳微抖。再睜開,眼前杵了個全身涂滿煤灰的尊者羅漢,如假包換的黑人,跟好萊塢電影里的一個樣!圓頭顱上一塊塊短刺般的頭發(fā),又圓又凸的眼睛,厚厚的雙唇咧開來白花花的牙,跟眼白相映成趣。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外國人,而且是黑人!正慌著,黑人說了一串話,他還沒聽耳朵就自動關(guān)閉,英語這門課,從來就沒搞通過。他搖頭。黑人又重復(fù)說了一遍,嘴咧開笑得更大,這回聽懂了,黑人說的是中文,荒腔走板但聽得懂。你還好吧?有什么需要幫忙嗎?

      五號樓在哪里?你去五號,我在六號,跟我來!黑人把他帶到了一棟大樓前,五號和六號雙拼聯(lián)棟,底樓是大廳,兩邊可出入。大廳里守著一個保安,看到他跟著黑人一起進(jìn)來,對他倆點(diǎn)點(diǎn)頭。他在七樓出了電梯,兩梯三戶,樓道是磨石子地,十分敞亮,掏出鑰匙插入,轉(zhuǎn)兩圈,鎖心輕脆噠噠兩聲,門開了,一只大狗撲上來。

      從進(jìn)了這個小區(qū)開始,姚睿就感覺特別不真實(shí),特別像在做夢,一直到毛毛撲過來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跟狗打過交道,而且這金毛狗竟然如此巨大,兩只爪子搭在他大腿上,可以感到那沉沉的重量,嘴里吐出一蓬蓬帶腥味的熱氣?,F(xiàn)在害怕也來不及了。

      狗的眼睛賊亮,長嘴里尖牙混著口水,就像看到了食物。毛毛,毛毛!他大聲吼,力圖壓住狗的吠叫。狗叫仿佛是一種質(zhì)疑,質(zhì)疑他踏進(jìn)這屋子的資格,如果它認(rèn)定他是闖入者,下一秒鐘就會用利齒咬穿他的牛仔褲,噬進(jìn)他的血肉。

      不能讓狗知道你害怕。他突然想起老哈說的。老哈少年時,有那么一兩只野狗像霸凌人的惡少,總是攔在上工的路上,不懷好意地盯著他。老哈會捏緊拳頭,仿佛里面有一塊石頭,兩眼直視惡狗,用盡全力射出仇恨的眼光,步伐很大,雙手用力擺動,從狗的面前大搖大擺走過。狗很精的,你一害怕,它就會攻擊你,你要想著即使被咬也要踢它反擊它,跟它決一生死,這個反抗的決心一下,整個人的精氣神就不一樣。狗是很識時務(wù)的。

      金毛開始在他身上一陣狂嗅,他屏住氣息,下意識護(hù)住胯下。終于,金毛安靜了,坐下來,垂著長長的粉紅舌頭,不見眼白的棕黑色大眼睛看著他。他趕緊到狗籠那里拿狗項(xiàng)圈和拉繩,金毛興奮地喘著氣轉(zhuǎn)圈。他的手有點(diǎn)抖,還好,金毛急著要出去,非常配合。這只狗不是村里的那種狗,如果有什么閃失,可不是打破一個薄如紙的杯子那么好辦。也就個簡單的套狗動作,他手心都出汗了。

      這獸野性未馴??!說是人遛狗,不如說是狗遛人。毛毛一路撒腿往前跑,找合意的地點(diǎn)便溺,走過樓旁的小路,穿過一個秋千架,經(jīng)過一處開滿黃色鳶尾花的小池塘,來到了一個大草坡。草坡上一些打扮跟小姨相近的阿姨推著寶寶車,她們長長的直發(fā)用個發(fā)圈束成一束,垂在腦后,穿著花花綠綠亮閃閃的薄毛衣,兩袖勒高了,不時給寶寶遞水擦汗。也看到一些女人走過,有的挎著提包,有的手里拿著網(wǎng)球拍,有的邊走邊講手機(jī),這些女人有的也把長長的直發(fā)束起來,但是不知道是角度上的什么講究,卻把鄉(xiāng)氣變成時髦。或許是因?yàn)樗齻兊谋砬轱@得精明或不耐煩或空白,或者是她們的穿著挺括服色素淡,總之她們邁開的步子充滿自信,顯示這里是她們的屬地。二者的區(qū)別就在于宮娥和娘娘吧?

      毛毛本來在灌木叢里嗅著什么,突然間一躍過了樹叢,撒腿狂奔,狗繩從手里脫開去,把他帶得個狗吃屎,但是這些都顧不上了,最重要的是把這該死的東西抓回來……

      “毛毛!”

      “毛毛!”一個女人嬌喝。毛毛往那女的身后竄去,他趕忙跑上前。只見一只博美狗,個頭比毛毛的頭大不了多少,圓圓的眼睛黃棕色的蓬毛,穿一件紅色小馬甲,模樣十分逗人,毛毛臥在地上,任那小博美在頭胸蹭來蹭去。

      “毛毛……”

      博美狗的女主人二十來歲,一字眉,娃娃頭,發(fā)梢貼著腮幫子往上翹,眼睫毛刷子般長。“毛毛跟菲菲是老朋友了,對不對呀?”她笑瞇瞇地看著小狗跟大狗撒嬌,流露出慈母般的眼神?!八鼈儚男∧坦肪驮谝黄鹜媪耍喙匝?,看到菲菲就馬上趴下來。毛毛媽呢?”

      “哦,她,她在香港,我,我是……”

      “你是Hans的朋友吧……”女人打量他。漢斯是誰?

      毛毛爪子一揮,小博美躺倒在地?!癗O! 毛毛!”女人說,“走吧,菲菲,媽媽要遲到了。”

      被毛毛拉著跑了小區(qū)大半圈,他對這里有了點(diǎn)概念。小區(qū)外圍是車道,幾棟大樓呈環(huán)形錯開林立,包圍著中央的草坡,設(shè)備完善的兒童游樂區(qū),大樓與大樓之間有花木扶疏的小徑,供人憩息的長凳,石山小池,步移景換,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回到住處,一解開狗鏈,金毛便沖到陽臺邊,湊過嘴去舔飲水器上倒掛的水瓶,光亮的硬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小腳印。他這才注意到這個客廳有多寬敞,上至水晶吊燈下至雕花茶幾,每樣家具看著都像電視電影里的那么講究。桌上一大盆不認(rèn)得的花,五六株花枝,每枝都開滿黃瓣紅心的花。一臺那種演奏會上的立式鋼琴,在這個客廳里一點(diǎn)也不占空間。墻上糊著壁紙,紅玫瑰綠藤蔓,白色的小天使鼓著金色翅膀,老哈說天堂是流著牛奶和蜜的地方,他的腸胃禁不起牛奶,花蜜糖水倒是可以喝一點(diǎn)……金毛盯住他,他不敢再多看,仿佛金毛的眼睛是個監(jiān)控?cái)z像頭,會把他的一舉一動記錄下來,報告給主人知曉。他給舀了兩勺狗糧,它立刻咔咔吃起來。他也覺得餓了,從背包里掏出三個大肉包和一瓶水,吃完,又吃了幾塊巧克力。才遛了一趟狗,全身酸痛,累到不行?!袄鄣孟駰l狗”,他模模糊糊想著,往金邊扶手的白色真皮沙發(fā)上一倒。

      這一覺睡得很沉,好像去到了另一次元。睜開眼時,毛毛正趴在跟前,大頭靠在兩只前腳上,也在呼呼大睡。毛毛把他當(dāng)自己人了。一看手機(jī),兩點(diǎn)!一坐起,毛毛也醒了,對他搖尾巴。他伸個懶腰,決定參觀一下這個有錢人的房子。

      小姨把這里打掃得多么干凈啊,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房間的門都關(guān)著,他一扇扇打開,一個有大書柜、辦公桌、打印機(jī)、計(jì)算機(jī)和旋轉(zhuǎn)椅的書房,一個擺了麻將桌的房間,可以走進(jìn)去的衣櫥和一臺按摩床,一個很大的臥室?guī)в行l(wèi)浴,里頭有安著許多金色龍頭的大浴缸,四柱大床上極厚的床墊,許多抱枕,雙人沙發(fā),大電視,還有大飄窗,織錦厚窗簾布卷起,迎進(jìn)明麗的陽光,又一個衛(wèi)浴,他撒泡尿,洗了手,在那潔白的毛巾上擦干……

      最后打開的一扇門,桌上和柜子上擺了很多機(jī)器人和飛機(jī)模型,墻漆成鵝黃色,天花板深藍(lán)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亮光標(biāo)出星座圖。床上平鋪著水藍(lán)色床被,蓋一塊透明的防塵罩。他打開衣櫥,里頭掛滿了男式夾克、外套、各種款式的襯衫、各種面料的長褲。一格抽屜是內(nèi)衣內(nèi)褲,疊得整整齊齊,一格是襪子,還有一格里頭是手套圍巾和帽子。衣櫥里鑲著一面穿衣鏡,鏡中的他身材挺拔,濃眉大眼,一張很有個性的方臉。他沒有繼續(xù)打開其他抽屜。

      桌上有一摞英文書,旁邊一張照片,一個男孩從里頭望著他。漢斯?這是他的房間,這些東西都屬于他?男孩穿著黑袍,頭戴方帽,帽子下是一張三角臉,小小的眼睛,蒜頭鼻,其貌不揚(yáng)。他對太子殿下有點(diǎn)失望。

      房子的許多角落擺了照片,展示著主人一家三口。他們在餐廳里舉杯慶祝,在球場上開心互擁,在畢業(yè)典禮上手捧鮮花。漢斯從一個扶著媽媽站立的小寶寶,變成一個臉上長青春痘、下巴上幾根須的男孩,這些照片被裝在漂亮考究大大小小的相框里,仿佛早就預(yù)知他的到來,以此對他作自我介紹。如果他手頭有照片,他會把其中一張照片換下來,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時,該有多么驚訝,這個闖入天宮的年輕人是誰?又或者,他們根本不會看到。沒有人再去看這些照片了,它們是給像他這樣的外來者看的。

      走廊上一個九格墻櫥里,有爸爸的高爾夫球比賽獎杯,兒子的鋼琴比賽獎狀,媽媽的花藝證書,還有木刻和玉雕,都是一些前所未見的物事。爸爸,媽媽,兒子,他們各有所愛卻又相互支持,美輪美奐的房子里洋溢著幸福,快樂似神仙。

      逛到廚房時,他把里頭的大烤箱洗碗機(jī)一個個打開來,當(dāng)然還有雙門冰箱。廚房柜子里有碗面、餅干、堅(jiān)果、巧克力等各種零食,包裝上很多是洋文。這么多吃的,要吃到猴牛馬月?姚睿腦里突然跳出個瘋狂的念頭……毛毛筆直地坐在廚房地板上,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盯著他,好像可以讀懂他的想法?;蛟S它是頭靈獸,或許它可以幻化成人形,而他,或許也不只是姚睿,也有變化的神通。

      流理臺上一個木頭盤子,是一整塊木頭切割成梨形,上面擺了串黃亮的香蕉。主人十天半個月不回來,這香蕉黑了爛了,只能扔進(jìn)垃圾桶。于是他伸手,取一根,慢慢剝皮,突然有什么掃過他的腳,他唬地一抖,卻是毛毛在腳邊。你要吃嗎?他討好地把香蕉湊近,毛毛聞一聞,走開。他三兩口吃掉,又香又甜。

      他回到客廳,打開電視,等到快五點(diǎn),帶毛毛再出去一趟。這回熟練多了,回來時保安微笑著對他點(diǎn)頭。當(dāng)鑰匙再次噠噠轉(zhuǎn)開門鎖時,那個瘋狂的念頭顯得不那么瘋狂了。

      你看這狗多黏人,晚上有人陪著就不寂寞了……省得每天跑兩趟,省車錢省時間……所有吃了的東西,都可以買來還的……所有弄亂弄臟的地方,小姨都可以恢復(fù)原狀的……

      他決定睡在這個房子不走了。給小姨發(fā)了微信,小姨和姨丈樂得找回夫妻生活,要親熱要吵架,都不用避著他,于是給他卡里打了三百塊錢,說,當(dāng)心別弄壞了什么,也別讓人知道。

      他把窗簾密密拉上,聽著樓上有時傳來咚咚逃命似的跑步聲,鋼琴練習(xí)曲,一串音階上去了,一串音階下來了,拿不定主意是上去還是下來。毛毛看著他,他被這監(jiān)視的眼光釘死在沙發(fā)上,安安靜靜大氣不敢出。他早早熄燈躺倒,朦朧中有巨獸,濕漉漉帶著腥氣,他明明能飛卻只能離地三尺,老哈在問,跟神仙借房子嗎,借嗎?

      第二天早上醒來,這個房子不陌生了,毛毛更像是自己的狗。牽著毛毛在小區(qū)里走時,遇到那個黑人,坐在一棵木蘭樹下逗野貓。黑人招手讓他過去,長手黑得不均勻,指節(jié)生著簇毛。他不會講英語,但是黑人會說中文,雖然怪腔怪調(diào)。黑人不是從非洲來,從美國來,來中國學(xué)針灸,愿意跟他“語言交換”。黑人聽不出他話里的漏洞,看不出他跟其他居民有什么不同。他喜歡跟黑人聊天。

      他在房子里繼續(xù)探險,深度文化之旅。打開一些抽屜,看一些沒見過沒觸摸過的物事。一開始他很小心,把所有碰觸過的物事一一歸位,不留一點(diǎn)痕跡,但到后來就不管了,翻過后便任它去。他打開音響的所有開關(guān),只聽到大黑盒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響,卻沒有音樂。他擺弄漢斯的機(jī)器人,不小心扭下一只手臂,便扔在一旁。

      他洗澡,用浴室里一種香噴噴的泡沫沐浴乳。從漢斯的衣柜里找了換洗衣服,竟然很合身。晚上,把防塵罩一掀,睡到了漢斯的床上,席夢思彈性極佳,一下子墮入夢鄉(xiāng),夢里他就是太子殿下。

      每天醒來,他都更像這個房子的主人。就像選擇了游戲里的一個角色,代入一點(diǎn)都不困難。每一天,他離漢斯更近一點(diǎn),就離姚睿更遠(yuǎn)一點(diǎn)。他不再跟小姨、媽媽和老哈發(fā)微信,他正經(jīng)歷著不被理解的好事,不知如何跟他們解釋。只有小雞,小雞跟他在同一個異次元里,她存在于網(wǎng)絡(luò)上,跟他一樣作角色扮演,只有她能理解,變成另一個人,擁有不曾擁有的能力和裝備,是多么神奇。

      他穿上漢斯的衣衫,穿衣鏡里出現(xiàn)一個特別帥氣的年輕人,于是發(fā)給小雞一張自拍。小雞熱情邀約見面。他想到那個可以走進(jìn)去的漂亮衣櫥,那一小格一小格的文胸底褲,薄紗鏤花黑色和紫色,隱約的一股幽香,便約她來這里見面。他從容離開這個房子,這個小區(qū),在面包店買了從沒嘗過的羊角面包和柚子茶,坐在戶外看來往行人。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氣場強(qiáng)大,這才了解,過去別人看他的眼光有多么輕蔑。

      他在廚房發(fā)現(xiàn)一個冰柜里全是酒,白的紅的,寫著看不懂的洋文。有的瓶蓋機(jī)關(guān)巧妙怎么也旋不開,但最后終于有一瓶紅酒被旋開來,他對著嘴灌了一口,酸甜苦澀混雜的滋味,沒有啤酒涼洌順口。他拿了牛肉干,躺靠在沙發(fā)上,紅酒佐牛肉干,看仙俠片,毛毛溫順地趴在跟前。

      喝了大半瓶,感覺酒意有點(diǎn)上頭了,毛毛突然嗚嗚哭了,沖到門口抓門,終是按捺不住汪汪叫了起來。門鎖這時轉(zhuǎn)動了,噠噠兩聲,門慢慢開了。

      血液沖上腦門,嘴里的紅酒噴出如血,滴滴灑在白沙發(fā)上。他緊握住酒瓶,準(zhǔn)備奮力一擊,不管來者是誰,都是不速之客都是闖入者,說好十天半個月的,他還沒打算讓這一切結(jié)束,他還要繼續(xù),誰也不準(zhǔn)阻攔!

      進(jìn)來的是一個瘦高的男子,三角臉,蒜頭鼻,小眼睛,跟他一樣吃驚?!澳闶钦l?”

      “我,我是來照顧毛毛的。”

      “我媽讓你住這,陪毛毛?”毛毛拼命撲著小主人,尾巴搖得要斷了。

      “對,我,我就是陪它?!?/p>

      “我媽還在香港?”漢斯看來松了口氣,可是打量了他一眼,眉頭又皺起來。

      他的心險些從胸腔里跳出來,抖著手把酒瓶放回桌上,身上屬于漢斯的T恤衫和短褲,勒得他呼吸困難。這個謊言太容易戳破,萬一喊警察來呢?他想著是不是奪門而逃,馬上回小姨家,不,小姨家也不能回去了,得回老家。

      漢斯進(jìn)他自己房間,一會兒又去了書房,再出來時,手上拿著幾個厚厚的牛皮紙袋,還有一個軟布包,都放在餐桌上。姚睿等著他來興師問罪,他的床,他的機(jī)器人,他的衣服,他的家。漢斯瞪著眼睛四處巡看,突然看到沙發(fā)上姚睿的雙肩包,不由分說便拿來把里面的半瓶水、半包巧克力,還有一些零碎小物事都倒進(jìn)垃圾桶,然后把自己拿來的東西一樣樣擺進(jìn)去,背上背包,便往門口走去。

      真的太子殿下正在奪門而逃,姚??粗?,腦里一片混亂。

      漢斯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你到底是誰?”

      他一時答不出來。

      “不管你是誰,見了我媽,不要告訴她,我回來過?!?/p>

      “哦,你不是在美國讀書……”

      “你不說,我也不會說的??磥砟愫芟矚g這里嘛,enjoy it!”漢斯輕蔑地看了這個家最后一眼,嘭地把門帶上。

      有大概三分鐘的時間,或是更長,姚睿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危機(jī)來得那么突然,解除得那么迅速,說是酒后幻覺也有可能。他走進(jìn)漢斯房間,沒看出少了什么。他以為漢斯看到斷手的機(jī)器人和被他睡亂的床鋪會大怒,但是漢斯完全沒注意,或者不在乎。這個在他眼里完美如天宮一般的家,小主人連多停留一分鐘也不愿意。背著媽媽偷偷潛回家,他到底有沒有在美國讀書?照片里那和樂融融的一家三口……

      小主人臨走時那個輕蔑的眼神,就像一道天雷,劈碎這個家完美的假象,讓它變成一個塞滿華麗家具的攝影棚,沒有燈光,沒有演員,更沒有觀眾。他和衣倒在床上,感到十分孤單,想念起老哈,想念起爸媽,想念起自己原來的生活,至少那是真實(shí)的。

      第二天,姚睿還是如約跟小雞見了面,就在步道區(qū)的那家面包店。小雞穿著短裙高跟鞋,涂了厚粉,黑色的眼線和粉紅色口紅。一陣風(fēng)來,吹開她密密的留海,左邊額頭上一塊紫黑色的胎記,在厚粉下隱隱可見。胎記像是封印妖孽的印記。小雞可能是被封印了,法力在這一世無法施展,所以這樣的盛裝,對他卻沒有一絲吸引力。

      他給小雞買了杯咖啡,小雞喝了一口嫌苦,加了兩包糖。小雞說她住得很遠(yuǎn),比小姨家還要北邊,來上海一年了,哪里都沒去玩過。原來,他還是沒見著真正的上海女人。

      小雞問可不可以去他家?好想?yún)⒂^哦!

      他抱歉地?fù)u頭。不是不愿意,但那不是他的家,不屬于他。后來他們拍了張合照,小雞側(cè)過臉去裝小臉,他做出勝利的V字形。他知道這照片看起來很傻,但至少他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可以安心秀給老哈看。他迫不及待想告訴老哈,在神仙住的地方,他也領(lǐng)悟到人世顛撲不破的道理。

      姚睿,19歲,高中畢業(yè),有過一個黑色雙肩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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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品文選刊(2016年1期)2016-02-12 03:5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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