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雨客
【一】
柿子林里有什么東西。
惹得柿子樹葉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也許是一只松鼠,也許是一只猴子,也許是頭野豬。不論是什么,我都必須趕走它。
現(xiàn)在是八月,柿子已經(jīng)長到了足夠的個頭,雖然還是青色的,但那些饞嘴的動物可再也等不及了。
青色的柿子雖有些澀,但勝在清脆,咬下時,會發(fā)出“咔嚓咔嚓”脆生生的美妙聲音。即使秋天近了,只要我咬一口脆脆的青柿子,就會覺得仍是夏天。
【二】
前些天,我巡查柿子林,見一群小野豬在一頭母野豬的帶領下,哼唧哼唧地圍著棵枝椏垂地的柿子樹,大啃柿子。
發(fā)現(xiàn)時,它們幾乎要把這棵柿子樹毀掉了。地上滿是斷了的枝條、落葉還有不少啃得面目全非的青柿子。
我拿著一把鐵锨,喝道:“快走開!”
小野豬們嚇得屁滾尿流,紛紛躲到母野豬的身后。母野豬也被驚到了,看得出它有些害怕,但它顯然不愿后退。
我與它僵持了很久,最后,還是我先退了一步。
俗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更何況,我也不是示弱,只是為了一個動物母親的尊嚴。
我大可以揮著鐵鍬趕走它們,但柿子吃都吃了,也就沒有必要太生氣了。況且母野豬在我后退之后,也禮貌地做出了回應,領著小野豬們跑回了山里。
說起來,我當時還真是決然——放棄在大城市的穩(wěn)定工作,回老家種起了柿子。
本來這些柿子樹是我母親打理的,但她突然患了病,腿腳變得不靈光起來。我的父親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前幾年母親在老家一人照看柿園,辛苦自不必說。
我曾想過把母親接到大城市生活,可是母親不愿,她向來不喜喧囂。鋼筋混凝土堆砌的城市適合斗志昂揚的年輕人。就連我自己,都有些厭倦了城市節(jié)奏。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不為母親,為我自己,我也決定回家了。
我們家柿園一開始只有兩畝地,照看它們花費時間很少,讓我大多時候陷入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
很多年輕人外出務工,老家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務農(nóng)的人越來越少,有些土地長期閑置全長了荒草,于是后來我接手了自家旁邊閑置的地,全種上了柿子。
柿子園飛速擴大,已經(jīng)有幾十畝的規(guī)模,像一小片森林。
面積大了,我便忙碌起來。
施肥、除草、殺蟲和修枝剪葉的時候會從早忙到晚;微風和煦,農(nóng)活做完的時候,我會拿張草席鋪在柿子樹下,仰躺著,盡情地看樹葉、陽光和天空的顏色,盡情地聽鳥雀、風和溪水的聲音。
【三】
現(xiàn)在這個時候還不需要防鳥,很少有鳥吃青柿子,但等柿子黃起來,就會有很多鳥來偷柿子了。我正想著到時要弄幾口喇叭或者幾只電子鷹來嚇嚇這些鳥賊們的時候,前方又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
到底是什么動物制造出來的聲音呢?
像是猴子們攀著枝頭狠狠揪下一顆顆柿子。
“嗨!”我大聲喝道。
前方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貓著腰,緊盯前方,卻什么都看不到。低矮的枝丫和葉子擋住了我的視線。
接著,我聽到了一連串惶急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再然后,又安靜了下來。
我提起速度,繞過樹枝跑向前去,來到了事發(fā)地點——一棵柿子樹旁。
這棵壯碩的柿子樹,有別于其它柿子樹,是另外一個品種,結(jié)的果子又大又多,形狀特殊有點像心臟,綴在枝條上仿佛一盞盞沒有點火的燈籠。我早已計劃等它們變黃,就一個個摘下來,削皮曬干做成最柔軟、最甘甜、最完美的柿餅。
可現(xiàn)在,那原本被我精心打理的枝條有幾根折斷了,柿子葉落了一地,被摘的十多個柿子都是外圍最大號的。
我氣急了。
怎么可以這樣?
怎么可以這樣把我心念很久的東西偷走?毫無禮貌,令人牙癢癢的偷柿賊!
我試圖捕捉到那些賊的動靜,可惜只能聽到風掠過樹梢的聲音。
我不甘心,低頭想看看有沒有留下賊的腳印。
這不愧是柿子林中最惹人注目的柿子樹,新鮮的斷枝殘葉間,腳印成堆。饞嘴野豬的蹄印,路過的兔子的腳印,玩耍的貓、狗以及雞的爪印,一些其他動物的腳印,運送肥料的推車的車輪印,還有人的腳印——有我的、母親的,還有很多我領著來看這棵柿子樹的人的腳印。
我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
這棵令人矚目的柿子樹,光天化日,就這樣被偷了!
我怒火中燒,懊悔極了,心想先前就該在這棵樹旁圍上一圈木柵欄的。可這么多樹,我忙得焦頭爛額,早已把這事丟到九霄云外了。
【四】
為了保護我的柿子,為了不重蹈覆轍,我用稻草扎了很多稻草人。
我給它們穿上我自己的衣服,把它們插在柿子林周圍和里面的小路旁。
一開始,有些眼睛渾濁的老人路過柿子林,遠遠見了我,習慣性地跟我打招呼,但見我站在那里無動于衷便有些納悶,沒走多遠,又見到我,便又跟我打招呼,但還是見我站在那里無動于衷,開始覺得詭異了,便慌慌張張加快了步伐,誰知第三次碰見了真正的我,我跟他們打招呼,問:“吃飯了嗎?”卻嚇得他們落荒而逃。
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老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每次我路過,老人們就咧嘴笑,“三崽呀,可嚇壞俺們這些被土埋到脖子的人咯!”
村里的老人們不忙時喜歡聚在村口的樹下乘涼,在那里聊天和打麻將。有時候幾桌麻將一起開動,煞是熱鬧。老人們的孫子孫女偶爾也會跟過來,有的會看老人打麻將,有的會在一旁的溪水邊或者不遠處的山里玩鬧。
我的母親不打麻將,但她有時候在這邊洗衣服。
用溪水洗的衣服很軟很香,穿起來,比城市用氯消毒的自來水洗的衣服不知舒服了多少倍。
那棵柿子樹遭殃沒幾天,我去溪邊找母親。
我讓她坐石頭上歇著,自己去洗衣服。
洗衣服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溪邊的泥巴上每隔幾步遠就有一顆石子。
這石子不是水中的鵝卵石,外表并不光滑,一看就知道是別人從山里撿的。
是巧合嗎?還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把一條褲子在水里蕩去泡沫后,回頭看了看身后。
老人們和孩子都沒有注意到我,我的母親也沒有注意到我。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像小時候做壞事時一樣緊張。
這種感覺讓我很是懷念,禁不住想要笑出聲來,可我不能笑,我憋著氣弓著腰,來到了一顆石子前。
我想到小時候,還在老家時,鄰居家養(yǎng)了一只雞。我觀察了很久,雞每天都下一枚蛋,就在稻草堆上,每天早晨七八點下蛋,有時雞會休息一兩天,然后把下蛋的時間推遲到傍晚。一般每隔十來天改變一次。我不會貿(mào)然取蛋,不然就被鄰居發(fā)現(xiàn)蛋少了,我會把雞休息后下的第一枚蛋小心地拿走,這樣鄰居只會以為雞還在休息。屢試不爽。
我有時直接把雞蛋蛋殼敲開一個小口,喝掉蛋液;有時會把蛋藏起來,攢到三或四個再一塊吃,我會在沒有人的地方煮或煎——用吃過的魚罐頭鐵盒、母親自制的花生油還有兩塊磚頭。
有時候雞蛋的香味會引來村里的貓和狗,它們循著香味找到我的藏匿之地,對雞蛋虎視眈眈。我很害怕有人會跟著它們找到我,所以不顧燙,趕緊吃掉,然后把痕跡清理干凈。
不過,我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有次去拿雞蛋,母雞并沒走遠,發(fā)現(xiàn)了我,咯咯叫著,瘋狂地啄我。鄰居那位大哥哥從屋子里跑出來,把我逮個正著!我趕緊把手背在后面,因為手里拿著雞蛋。誰知用力過大,雞蛋不受控制“嗖”一聲飛出去,摔得稀巴爛。
我簡直無地自容。
思緒飄了回來。在緊張與懷念后,我竟然又感到一種莫名的激動。
石子下肯定藏著什么。而且藏著的東西,我也猜到了。
我蹲下來,把手探進濕軟的泥巴里,摸到了那物體大大的尺寸和獨特的輪廓,心頭一喜。
果然。
我并沒有把泥里的東西拿出來,而是重新用水打平泥巴,并把石子壓在了上面。撩水洗手的時候,我突感脊背一涼,不知為何總覺得背后有人盯著我。
【五】
我匆忙回頭,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一切還是原來那樣——老人們依舊在“啪啪”地打麻將,我的母親坐在石頭上打瞌睡,一些孩子拿著自制的網(wǎng)追趕蝴蝶。
我匆匆把洗好的衣服擰干,提著桶招呼母親回去。
之后的幾天,我一有時間,就拿著魚竿去溪邊釣魚。
這里的水又淺又急,多是頂水小毛魚,很難釣上來,但我可不是為了水里的小魚而來,我是為了那些偷柿子的人而來。
那些石子下,埋著的就是我家那棵樹上的柿子。而且埋柿子的肯定是孩子。
小的時候,七八月份,柿子還沒變黃,我們?nèi)滩蛔∫运?,便摘下澀生生的青柿子,偷偷埋在濕泥巴里,然后過七天再挖出來吃,到時一點澀味都沒有了。這樣的柿子,因為像蓮藕一樣埋在泥巴里,我們叫“藕柿子”。每次埋了柿子,都心慌意亂,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藏寶地把寶貝柿子拿走,便時不時就去看看,好讓自己安心。
那年代的孩子們還流行“挖寶”,我們戴著草帽,行走在小溪、水塘、稻田邊,尋找目標——有時是石子,有時是一截樹枝,有時是一個圖案。只要找到它們,往下一挖,大部分時候都有收獲,但也說不準,因為很多孩子會使詐,故意設置假的目標。
我們絞盡腦汁保護自己的柿子,絞盡腦汁尋找別人的柿子,在嬉笑和哭鬧中,越長越大。
如今我兒時的玩伴,都在各地工作,很久沒有聚一聚了。
真懷念小時候啊。
我看著溪水從我眼前匆匆流過,像轉(zhuǎn)瞬即逝的時光,心里既溫暖又感傷。
一只紅蜻蜓忽來忽去,想要停在魚竿上。
我盯著它,一動也不敢動。
“撲通”一聲!
溪水里落入了一塊石頭,水花四濺,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郁悶地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一個人影都沒發(fā)現(xiàn)。
我暗自想笑,繼續(xù)坐下釣魚。
“撲通撲通撲通!”
又是幾塊石頭。
我猛地一個轉(zhuǎn)頭,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些孩子躲藏的位置——一叢茂盛的灌木,嘩啦啦地正抖動著身姿。
我的郁悶一掃而空,丟下魚竿朝岸上跑去。
我本以為能逮住他們,誰知還是撲了個空。這些毛孩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我回到溪邊,繼續(xù)等待。
我一點都不著急。
可沒多久,我就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在電話里邊吆喝邊問:“你在柿子林嗎?”
“沒有,我在溪邊釣魚呢?!?/p>
“那柿子林里肯定進了野豬,鈴鐺剛剛響了起來。”母親著急地說。
我心想:糟糕!
【六】
為了提前知道有沒有動物和偷柿賊溜進柿子林,我在上次事件后,就在柿子林的外圍扯了很多透明的線,線的一頭連在柿子林旁的家里,只要誰觸動了線,家里的鈴鐺就會響。
母親以為是野豬,但我知道不是。
我慌忙趕回家,匆匆進柿子林中檢查,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采摘的痕跡。
這種情況只有兩種——一種是有人觸動了線,知道暴露便離開了;一種是有人觸動了線,卻沒有離開,而是小心地下手,專挑不顯眼的柿子摘,一棵樹摘一個。如果是后一種情況,幾千棵樹上少幾顆柿子,任我有火眼金睛都發(fā)現(xiàn)不了。
想到這,我急忙去確認線是否完好,線竟然完好無損。
我意識到事情不簡單,對手比我想象得要狡猾得多。
我開始尋思他們有幾人。
從我在溪邊發(fā)現(xiàn)的石子數(shù)量來看,少則一兩人,多則三五人,也許這個人數(shù)還會繼續(xù)增加。
他們是誰?
我的腦中開始一幀幀播放附近孩子的面容。
從鄰居家?guī)缀跻粋€模子刻出來的還沒上學的大毛二毛和三毛,到老劉家的小學二年級刺頭狗蛋兒,到陳姨家的假小子翠翠和小她兩歲的小淑女笑笑,再到王老爺子家十一歲的孩子王大豁牙……
算起來,我熟悉的不過十來個孩子,而村子里大概有上百個留守兒童。
我真不知道我的對手是誰。
看來只能到溪邊守株待兔了。
而這邊——我看著在風中搖曳的柿子樹,一咬牙,決定不管了!隨便摘能摘多少,隨便吃能吃多少?當務之急是逮到他們。
我的心一癢癢,便渾身都是勁。
我心情愉悅地走去溪邊,一邊揉著腰,一邊在心里盤算今年柿子的產(chǎn)量,以及柿子黃了后的采摘、處理和銷售工作,想著到時挨家挨戶送箱柿子,想著明年再引進一些優(yōu)良的品種,再召幾個人來幫忙管理。
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溪邊。
我下了岸,定睛一看,誰知……
這些狡猾的毛頭小子,已經(jīng)把石子下的柿子取走了。
我只能收拾好魚竿,重新返回柿子林。
路上經(jīng)過一棵大樹,夏末最后一批蟬拼了命地“知了知了”地叫;幾只蝴蝶從我眼前飛過;藎草抽出了花蕊;谷莠子的毛穗已經(jīng)變黃;一片蓄勢待發(fā)的蒲公英被風驟然吹開了。
我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
【七】
我把家里的兩條狗帶到了林子里,拴在路旁作為看守。
我在林子里扯了很多線,里三層外三層,線的一端通向林子中心的一處落腳點。那里是我休息的小木屋,現(xiàn)在里面到處都是可愛的鈴鐺。
不僅如此,我還在很多樹上安裝了警報器,只要出現(xiàn)超過一定分貝的聲音,就會發(fā)出響亮的“咯咯噠!咯咯噠!”的聲音——沒錯,就是母雞的聲音,我特意設定的,這樣的聲音不會立刻讓對手逃跑。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招殺手锏。
我相信,只要他們進來,就別想輕易出去了。
我一整天都待在柿子林里,晚上也不例外。我的母親見我這樣,勸我:“不要這么拼命,再過不久柿子就可以采摘了,現(xiàn)在地上落下的那些柿子啊,盡情地讓那些鳥兒松鼠啊野豬啊去吃,就算它們吃了樹上的柿子也不打緊,我們的柿子這么多,總要分享的?!?/p>
母親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跟那些毛孩子干上了。
我應著:“媽媽,我知道。加工廠的人下周就來收柿子了,只是我再不這樣,就沒有機會了。不是在乎柿子,是在乎我自己。這些天,我很開心,讓我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孩子。”
我的母親聽了,無奈地笑著說:“在我眼里,你永遠都是孩子啊?!?/p>
我高興地說:“那就好。”
【八】
柿子林那棵引人注目的柿子樹,入秋后變得更加耀眼奪目了。
這棵樹是林中年頭最老的,也是最壯觀的,經(jīng)過我母親這些年的修剪,它的樹冠呈傘狀,最高處不過四米,樹幅卻有九米。那些原本躲躲藏藏的青柿子秋后變得黃燦燦的,一顆顆一排排掛著這棵樹的枝條上,躺在地上往上看去,像極了滿天繁星。
我在大城市打拼的時候,曾不止一次聽母親提到這棵樹秋天的姿態(tài),可直到幾年前的秋天回來這里,親眼見過,才真正覺得不可思議。
此刻,這棵樹,锃亮得仿佛黃金打造,在林中像一幢燈塔。
如果要說那些孩子的目標是哪棵樹,這棵柿子樹絕對是其中之一。
我只要守好這棵樹,魚兒們遲早會出現(xiàn)的。
唯一感到頭疼的就是柿子林太大了,此刻柿子黃了,吸引了太多的動物。雖說它們基本只是撿食掉落的壞柿子,但卻時不時會觸動我那些線,而鈴鐺匯聚的地點就在這棵樹的旁邊。
這幾天我一聽到鈴鐺的聲音就條件反射地跳起來,回木屋確定柿子林的哪個方向哪個位置出現(xiàn)了情況,然后急匆匆跑去查看。有時候夜很深了,鈴鐺依舊會響起。我分不清到底是人還是動物觸動了這些線,因為很多時候等我趕去時,肇事者已經(jīng)逃之夭夭。我更加繃緊了心弦守衛(wèi)這棵柿子樹。
這一天傍晚,也就是要采摘柿子的前一天傍晚,鈴鐺再次響了起來。
“叮當……叮當……”
這聲音和以往的聲音并無不同,可直覺告訴我,他們來了。
我并沒有過去,而是飛快攀上了一棵柿子樹。
我要他們自投羅網(wǎng)。
天色像是一下子暗下去的,林中的一切在日落后變得模糊起來。
世界仿佛靜了下來,唯有鈴鐺的聲音,時不時地響起。
我瞇著眼睛,注意著四周,心里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緊張。
沒多久,連鈴鐺的聲音都沒有了。
我咽下了一口唾沫。
我攀在樹上,一團初秋的霧氣行過我的脖子,冷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咔嚓……”
突然,不遠處響起一道枯枝斷裂的聲音。
【九】
來了,我緊緊盯向那個方向。
輕微的腳步聲后,一個人影出現(xiàn)了。
這是一個孩子,一個男孩,身子很矮,體形有些瘦,依稀穿著灰藍色的衣裳,弓著腰往前走,像一只警覺的貓。
黑暗和霧氣讓我無法看清這孩子的面容。
即便如此,我也非常激動,我恨不得跳下樹,給他來個大大的擁抱。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我要冷靜我要冷靜。
停頓了幾秒,那個孩子繼續(xù)朝前走,依舊小心翼翼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距離那棵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一下子愣住了。
他的手觸摸到了那棵柿子樹,他輕而易舉摘下了一顆大柿子。
計劃不是這樣的!我有些按捺不住了。
但我還是告誡自己別輕舉妄動。
又有一個孩子出現(xiàn)了,是個女孩,步履輕盈地跟過去,也摘起柿子來。
我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可緊接著又失望了!
接著,又來了第三個孩子。這個孩子完全放松了警惕,小跑著前進。
我心里又升起希望,巨大的希望。
“噓!”
忽然,第一個孩子噓了一聲。
三個孩子都停在了原地。
第一個孩子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抬起腳在地上點了點,急忙朝后退去,大聲說:“有陷阱!”
簡直糟糕透頂。我再也顧不到,大叫一聲跳下樹去,孤注一擲地撲向第一個孩子。
兩個孩子哇的一聲驚叫,兔子一樣撒腿便跑。
第一個孩子靠著樹,遲疑了一下,再逃已經(jīng)晚了。
他就要被我抓住了。
我正得意,腳下卻一滑,眼前景象晃動,一下跌進了陷阱。
我的天哪!我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丟人。為了保護我的柿子,為了贏得勝利,我絞盡腦汁,甚至還在這棵柿子樹周圍挖了三個大大的陷阱,結(jié)果卻是我踩爛了柿子,摔進陷阱,輸?shù)糜趾眯τ謿馊恕?/p>
我急忙從陷阱里探出頭來,哪里還能看見三個孩子的影子。
哀嘆一聲,我躺倒在陷阱里厚厚的稻草上,又想起我小時候偷雞蛋的事。
我想起我的鄰居,那個大哥哥,當場捉到我,不僅沒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可抓到你了,你輸了!”笑得捂著肚子直不起身。
那個時候,我不知為何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而那只老母雞,“咯咯噠咯咯噠”地在我們之間上躥下跳,完全不知啄誰好了。
我看著黑乎乎的天和洞口上方的柿子們——那如星星般的柿子,心里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這棵樹的柿子我不打算摘下,我要等它們?nèi)孔兗t,變得像火焰一樣紅,在秋風中,在秋雨里,樹葉落光,掛在枝丫,鳥兒來啄,野豬來吃,孩子來摘,當?shù)谝粓鲅┞湎?,當最后一場雪落下,直到柿子樹在春天里長出第一片葉子,開出第一朵花。
【十】
第二天一早,柿子加工廠的人開來了大卡車。
我和母親摘柿子的時候,村子里來了很多人幫忙,身體還健朗的老人都來了,他們帶著孩子們,掀起秋天的塵與風,浩浩蕩蕩地走在田間的小路上。
一顆顆柿子被摘下,一筐筐柿子被碼上車。
忙碌的時候,我的母親從家中拿了水壺走來,行過一處田壟的時候,腳下被一塊地界石絆了一腳,眼看就要摔倒。
母親的腿腳本就不好,這要是真的摔了,那可不妙。
我心里一涼,想跑過去卻已然來不及。
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從母親的側(cè)面閃現(xiàn),險而又險地扶住了她。
我雖吁了口氣,但一摸額頭,卻是一手冷汗。
我的心神全在母親身上,等她站穩(wěn),再去尋那個孩子,卻只看到一個灰藍色的背影,消失在了嘰嘰喳喳的孩子群中。
插圖/豆薇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