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衛(wèi)花
我弄堂里的風景
的老家房子很多,弄堂也多。記得我老家的廚房門就對著一條大弄堂。這條弄堂很寬,又與淀山湖近,每當湖風吹來時,弄堂里特別涼爽,特別舒適,所以在夏天,這條弄堂就成了女人們的聚會場所。
村莊的白天,基本都見不到男人,因為他們都在外面干活。女人們在家也不閑著,她們領些編織、繡花等加工活,每天起早摸黑,補貼家用。不僅女人們做這些事,那些懂事早的女孩也加入了這個隊伍中,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每天吃過早飯后,我同那些阿姨嬸嬸們一樣,端了個凳子,靠著弄堂的一側(cè)墻壁,開始編織毛衣。我手里的線,是由幾根合成的;織毛衣的針,是棒針,比我的手指還粗。聽她們說,這些織好的毛衣都是出口的,給外國人穿。
從小學二年級起,直到初中畢業(yè)的幾個暑假,我基本都是在這條弄堂里度過的。每天從早上開始,我就坐在小靠椅上,直坐到晚飯時間。唯一變動的地方,就是上午坐在弄堂的西側(cè),下午坐在弄堂的東側(cè)。
最初的日子,我連著坐了幾天后,就開始不安分了。寧愿站著,也不愿坐,即便坐著,也沒幾分鐘就要站起來。這樣,手里的活便慢了許多。弄堂里的女人們見我如此,都說:“這孩子,一點‘坐性都沒有。這才幾天工夫,就開始坐不住了。怕是想著玩,不想幫媽媽干活吧!”母親也責怪我,覺得我心不定,不像個姑娘。從母親眼神中,我讀到了失望。
聽了她們的話,我感到很委屈。我很想告訴她們,事情并不是她們想的那樣。但我什么也沒有說,因為我羞于告訴她們原因。
我滿心的委屈,最終還是被細心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在她的追問下,我告訴她:我屁股上好像長了個東西,一坐下就感覺到刺痛。母親非常內(nèi)疚,她把小椅子換成大的靠背椅,讓我坐的時候,整個屁股都在凳面上,不容易生瘡。母親還一再提醒我,多站起來走動走動,不要坐得太久。
弄堂的阿姨嬸嬸們都安慰我,說:“不要緊的,小囡的皮膚嫩。屁股上長了個疔瘡,等瘡好了,就沒事了?!彼齻兗娂姀募依锬贸鲋纹つw病、治瘡的藥膏,讓我涂在瘡上。她們都是些心靈手巧的人,各自拿出親自縫制的鵝毛軟墊或海綿軟墊送給我,讓我墊在凳子上。
瘡,上了藥,沒多久就好了。后來成了繭,再這么長時間坐著,也沒什么感覺了。
當一片毛衣越織越長時,那織好的毛衣片就壓在兩臂上。兩臂發(fā)熱,不透氣,生出了許多痱子,刺辣辣地生疼。弄堂里的阿姨嬸嬸們見我這樣,就教給我一個辦法,讓我用線把織好的毛衣扎在一起,這樣,毛衣就掛在針上,不會再壓住我的雙臂了。果然,沒多久,我雙臂上的痱子就退了。
在弄堂里的日子,時間的長短隨心情變化而變化。有時,我覺得時間太慢了,一成不變的手工活讓人感覺沉悶、枯燥。有時,一天的時間在阿姨嬸嬸們的嘻嘻哈哈中,熱熱鬧鬧地過去了。
阿姨嬸嬸們見我整個假期都在弄堂里與她們一起做手工活,紛紛夸我,說我懂事能干。聽著這些,我雖然臉上并不表露什么,但心里還是喜滋滋的。
毛衣織好,拼接好,量一下大小。如果有略微的出入,就拉成標準尺寸,用重物壓兩三天,讓其定型。同樣,繡花的產(chǎn)品,收尾時也要好好地打理一番,直至每一朵花都光澤平整。
我常常想象著,手下的毛衣會穿在哪個黃頭發(fā)綠眼睛的人身上,他們穿上去一定很帥很靚。繡出的花朵,會裝點哪張餐桌,美化哪張沙發(fā)。不管怎樣,我們的勞動成果一定會被新主人所喜歡的,因為,這是弄堂里的女人們一針一針織出來的,一眼一眼繡出來的,時間一點一滴滲進去了的。
游戲小插曲
老家的小弄堂,細如腸子,寬度不到半米,僅容一人通過。如若是個大塊頭的胖子,可能還無法通過。弄堂雖小,卻也是主要的通道。一排排房子間,如果不從這里穿過,就有可能要繞上好一段路,才能走通。
我家房子邊上,就是一條腸子般的小弄堂。周末,我們一撥孩子玩耍時,特別喜歡在那條弄堂里跑進跑出。我們玩玩捉迷藏、八路抓漢奸等游戲,只要在弄堂里一閃身,就不見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因為弄堂太小了,兩邊屋檐幾乎碰到了一起。遇到雨天,其余的弄堂都是泥濘難走,容易摔跤,只有這條弄堂內(nèi)的路,還是干燥的,我們可以在里面自由行走。于是,以這條弄堂為核心,形成了一個兒童樂園。
只要一有空,我們就聚集在弄堂邊,往石階上一坐,拿出自己折的“拍子”,手掌往拍子邊的地上用力一拍,比風力,比技巧,能否把“拍子”翻個身。因為這“拍子”都是用香煙的包裝紙折的,所以,我們對于抽煙的大人總是給予更多的關(guān)注。見他沒剩幾根煙的時候,會預約好:你抽完煙后,不能把包裝紙給了別人,一定要給我哦。有時,我們會拿出玻璃彈珠,找片空地,用腳丈量好長短,用手在泥地上摳幾個小窩窩,玩起彈珠進洞的游戲。下雨天時,我們有時會躲進小弄堂,兩個孩子面對面蹲著,手拿一圈線,玩挑絆絆的游戲。當有人要從小弄堂穿過時,我們才不情愿地退出弄堂,等那人走后,我們又蹲回原地,繼續(xù)剛才沒結(jié)束的游戲。
老家,離鎮(zhèn)子太遠了,除了換糖擔的人來,偶爾只有一兩個討飯的人來。換糖擔來時,我們是趨之若鶩,即使沒什么東西與之進行交易,我們也要跟著他走一段時間。臨了,還會指點他路怎么走,哪兒是死胡同,哪里能走得通。如果討飯的人來,那我們即使看到了,也只當作沒看見,因為他們的到來與我們無關(guān)。無非是父親或奶媽舀碗米給他們,他們千恩萬謝后,才離開。
有個冬夜,突然聽到遠處聲音嘈雜,有人用竹子敲打著鐵簸箕,大聲地喊著:“抓賊呀!抓賊!”大人們紛紛穿上衣褲,跑出來,合力去抓賊。一個黑影在眾人的喊聲中,向這邊跑來。他見這邊有人,無路可走,一閃就閃進了小弄堂里。卻不知,弄堂的另一邊,早已被人堵住了。兩頭圍堵,小偷無處可逃,只能束手就擒。
眾人把小偷拉到亮處,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白天那個來討飯的人。他衣衫單薄,瘦小的身板瑟瑟發(fā)抖。手里抱著的棉襖掉在了地上,棉襖的主人一下子就認出了那是自己的。在大家的逼問下,他支支吾吾地說:“我……不是……不是小偷。太冷了,我……見那家的天井里曬著件棉襖……我……我……翻墻進去……不信,你們搜!”
村里小隊長見那人可憐,就讓他到自己家里住了一晚,并送給了他一身棉衣棉褲。第二天,在眾人的規(guī)勸中,他離開了村子。離開前,他說:“以后,我再也不干這種傻事了!”
那晚以后,這個以小弄堂為核心的兒童樂園,增加了一項“抓賊”的游戲,模仿那晚眾人合力抓賊、共同教育小偷的過程。只是大人們看到我們玩這個游戲,都要進行制止,說:“他,不能算小偷。只是太冷了,需要一件棉襖暖暖身體吧!”此后,這個游戲也就被我們冷落了。
想來,那人只是因為身子冷,在尋找溫暖。而小隊長給予他的,不僅是身體的溫暖,還給了他心靈的溫暖。
講故事的人
老家有四座石橋,聽老一輩的人說那是某某鄉(xiāng)紳為了造福鄉(xiāng)鄰,出資而建的。時間久遠,這些故事已經(jīng)不能考證,但石橋的存在,讓我們方便了許多。
在這四座橋里,我走得最多的是一座叫“南江橋”的石橋。每天上學,必須經(jīng)過,上下午來回兩次。有時放學后,與小伙伴不愿分手,就站在橋頭聊天。直至看到炊煙消失了,才依依不舍地互道再見,各自回家。
南江橋最熱鬧的時候,不在白天,而是在夏天傍晚時分。乘涼的人,搖著蒲扇,拎著小凳,早早地來到橋頭。附近人家,甚至端著一碗粥,或撩著面條,來到橋頭湊熱鬧。這里,更是孩子們的天地。他們吃罷晚飯,就集中在這里,巴巴地等著一個人來。他們等的人是村里的一位老人,叫老月楚,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他的子女都大了,不在身邊。但他喜歡孩子,喜歡聽孩子們的笑聲,于是,他每晚都會出現(xiàn)在橋頭,把肚子里的故事講給我們這些小孩聽。
他講故事有聲有色,配上生動的表情和夸張的動作,很吸引人。他給我們講了許多故事,有“楊志賣刀”“秦瓊賣馬”“三打白骨精”“空城計”等,也講一些他編的故事。講的過程中,我們隨時會打斷他的故事,因為他每次講的都有些不一樣。今天講秦瓊賣的是白馬,隔幾天,他重講這個故事時,秦瓊賣的馬變成了棗紅馬。當我們抓住這些疑問時,他就“呵呵”地笑,說:“年紀大了,記不清楚了。我上趟可能講錯了,這回講的是對咯!”不管他講對還是講錯,無論白馬還是棗紅馬,這些都不重要,因為他的故事,給我們帶來了歡樂。
母親說老月楚肚子里有貨。我也不知道“肚子有貨”是什么意思,只是每晚在南江橋的集合是少不了的。
直到有一天,我們在橋頭上等,等了很久,都不見他來。夜色微涼了,我們還是沒有等到他。
第二天,我和幾個認識老月楚家的孩子一起,特地跑到他家,只見門上一把鎖,不見人影。聽隔壁的鄰居說了,才知道他到昆山兒子家里去了。搭村里人交貨的機帆船,三個多小時,才能到昆山。他這一走,估計要在昆山住上一段時間。我們傷心地離開了他家。
最初的幾天,我們依然到橋頭。幾天之后,橋頭上的孩子漸漸少了。因為老月楚不在,沒有故事可聽了。
一個星期后,小伙伴來叫我,說老月楚回來了,現(xiàn)在正在橋頭給我們講故事呢。我連忙跑到橋頭,果然,老月楚坐在板凳上,正繪聲繪色地講故事呢。我們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軌道上,他講故事,我們聽,并不時地打斷他。這似乎成了我們之間的游戲,樂此不疲。
后來,聽老月楚的鄰居說:老月楚在昆山待了兩天就病了,整日呆呆的,什么事都提不起勁。特別是黃昏,一副彷徨不定、六神無主的樣子。于是,他不等這邊交貨的機帆船到昆山,就匆匆趕回家。從昆山搭車、河上擺渡、雙腳走路,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才回村莊的。
那晚,去聽老月楚講故事的時候,我特意仔細地觀察了他。他面色紅潤,目光炯炯,一點也沒有生病的樣子。講故事時,他眉飛色舞,遇到孩子打岔,他依舊“呵呵”地笑著:“呵呵,你個小囝(囡)記性倒蠻好。我上趟可能講錯了,這回講的是對咯!”說完,他摸摸我們的頭。
在他的故事中,童年的快樂時光轉(zhuǎn)眼就結(jié)束了。老月楚在給我們講故事,給我們帶來歡樂的同時,我們這群孩子也給他帶去了快樂。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