斂風人
1.初入牯羊嶺
“嘶……嗚……”
放羊娃悠長的羊哨,扯開牯羊嶺淡青色的晨霧。
草編般綿密的天空下,是層巒疊錯的群山,一座座、一疊疊,隱匿在深棕色的密林下。重山之間,夾著一灣曲折湍急的河道。河道上搖搖晃晃泊下一艘小船。
放羊娃丟下哨子,捧著干糧張開了嘴。驀地,他看見了站在船上的人……
那人面色鐵青,腰上似乎掛著只酒壺,手里還拎了只鳥籠。船乍一停穩(wěn),他就俯身吐了起來……
“難怪,難怪一個個都不肯來,這種鬼地方只知道推給小爺我……”他抬起酡紅的眼皮,那里還沉浸著昨夜的酒。要不是輸光了賭資,他才不肯替人來這里辦案子。
這人是當?shù)氐牟犊?,名叫羅鼎,整日里在官府里胡混著度日。前些日子,春雪剛化,凍了許久的河面上漂來一具尸體。他一看尸體不是本地人,就胡亂上報了事,壓根沒想到那尸體是武林中一個什么盟主,惹得一幫習武的人整日里打打殺殺、不得安寧。官府怕事情壓不住,便安排了個捕快去查案,斷斷續(xù)續(xù)幾日下去,竟沒有人肯去。
羅鼎罵罵咧咧地從船上爬下來,借著河水抹了把宿醉未醒的臉,紫竹籠里的鳳頭八哥撲騰著翅膀,羅鼎笑罵道:“這家伙倒是歡快,小爺就當來遛遛鳥?!?/p>
放羊娃見他上了岸,丟下羊哨,驚叫著向深山中跑去。羅鼎聽得出,這孩子用當?shù)胤窖院爸皝砣藛?,來人啰!”嗓門洪亮,回蕩在荒草叢生的峭壁間,像唱山歌似的。羅鼎撇嘴笑笑,撩起長袍一角,向著放羊娃跑的方向而去。身后的船家猶疑片刻,說道:“官爺,還沒給錢呢……”
羅鼎頭都不回,呸了一聲說道:“小爺來這里辦案,已然是勞苦功高。你這刁民,還想要錢……也罷,我回來時,你若還在這里等著,那我便一起付了兩趟的船資。倘若你走了,你看小爺抓不抓你個忘八端的?!?/p>
2. 送親隊伍
從船上看,只窺見一方羊群。羅鼎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牯羊嶺移步換景、曲徑通幽,從河口岸向里,一路上全是盤山而上的羊腸小道。目力所及之處,盡是灰色的、黃色的、黑色的山羊。羅鼎叫苦不迭,只得盤山而上,他往常整日里耽于喝酒賭博,走了這片刻,已然汗如雨下,籠中乍翅的八哥也嚇得吱喳亂叫。
此時正至一處交叉路口,山路狹窄,僅容一人側身而過。而山道上布滿散養(yǎng)的羊群,密密麻麻擠成一團,擋得前路密不透風。羅鼎越是吆喝驅逐,羊群越是拼了命地擠成一個圈,盡全力把同伴擠出去,以保自己的安全。正在僵持的時刻,山路一頭傳來了若隱若現(xiàn)的鑼鼓聲。
“喂!過來幫我,我是來查案的捕快!”
籠中的八哥也跟著喊起來:“幫捕快!幫捕快!”
鑼鼓隊伍越走越近,帶頭是一禿頭男子,羊皮裹身,面色黝黑粗糙,臉頰旁涂了三色顏料,讓人看不出喜悲。他背后跟著長長的隊伍,皆是男子,唯有隊伍中間坐著一名青年女子,紅袍加身,雙手背在身后,頭上頂?shù)募t蓋頭搖搖欲墜。
送親隊伍見來了生人,驀地停下了,帶頭的男子吹了聲羊哨,擁擠的羊群有條不紊地四下散開。羅鼎趕緊踱步過去,掏出腰間令牌,迎著隊伍說道:“老伯,我是來查案的。你們可是牯羊嶺山寨里的?”
禿頭男子猶疑地從頭打量到腳,說道:“官爺是來查什么案子?”
羅鼎說道:“一個月前,有具尸體漂到我管轄的城中。聽聞是江湖中的什么盟主,叫做連泊風。有船家說,他曾來過這里……我呢,也是替官府辦事,麻煩老伯幫我找?guī)讉€見過他的人證,畫個押,我也好交差?!?/p>
族長低頭望著啃草皮的羊,眼神跳過來跳過去,再抬頭時,已換上一臉殷勤的笑容,說道:“來過是來過,只是這一時片刻地我?guī)筒涣斯贍敗!?/p>
羅鼎呵呵笑著蹭過去,從錢袋中胡亂抓出些碎銀,重重拍到族長潮濕的手心里,說道:“老伯,與人方便嘛。你這里山高皇帝遠的,小爺我也不愛久呆。早些找到人證,早些回去回了官老爺。”
族長慌不迭地把錢推回來,說道:“不要錢、不要錢,錢是壞東西。我們不是不幫官爺,只是要給山神送親,不敢耽誤了良辰??!還請官爺讓一下……”
“讓讓讓!你們這路窄得跟耳朵眼似的,再讓一步就掉下去了!”羅鼎罵罵咧咧,攀緊山壁,回頭向河邊眺望。那里波光粼粼,哪里還有船夫的影子!羅鼎長嘆一口氣,道,“小爺我耽擱了這片刻,走又走不成,今夜是要耽擱在這里了。也罷,要不我跟著你去送親,你呢,帶我回村找個人證,如何?”
族長悶悶地點點頭,一路無話。
3. 山神娶親
牯羊嶺因其山勢險峻、頗似群羊頂撞犄角而得名。一路上羅鼎跟隨眾人手腳并用,時而俯身攀爬,時而順藤蔓而滑,若不是有些三腳貓的功夫在身,還真是難以深入山澗。
送親的隊伍人皆面色嚴肅,全然沒有吹鑼打鼓的喜氣。只是每逢山路交叉口,便整整齊齊跺起雙腳,同時仰脖向天吟唱,像草原上齊鳴的羊。
走了約摸一個時辰,周邊景色逐漸清麗,五步一溪流,十步一古木。行至如參天巨傘般的夾竹桃下,竟讓人覺得有些寒涼。羅鼎一屁股坐下,說道:“我說你這老兒,該不是有意戲弄我吧?走了這半日了,這新娘都要走成大娘了,也沒見山神的影子?!?/p>
族長賠了笑臉道:“官爺,就在前面了。”他向前一指,不遠處山崖上有一處洞穴,崖壁上四五條溪流筆直而下。洞穴門口影影綽綽站著毛茸茸灰兮兮的一只動物,頭上是兩枚彎折的羊角。羅鼎“喲呵”一聲說道:“山神好福氣啊,不光有新娘子,貢品也準備好了?!?/p>
族長一下面色鐵青,說道:“官爺,切莫對山神無禮!”
“山神……是羊啊?”羅鼎驚嘆道。
族長不再答他,隨著環(huán)崖壁而跪,虔誠地舉起羊角號,向著正值中天的艷陽吹起來。陽光燦爛,地上的人烏泱泱跪成一片黑點,只有新娘嫁衣的一角翻騰在風中,偶有幾聲嗚咽。
隊伍的盡頭,是一個七八歲的圓臉孩子。身上沾著羊毛和雜草,他是新娘最小的弟弟,也是清晨時的那個放羊娃。他用余光恨恨地瞥著兀自站著的羅鼎。他恨,他恨這些異族人。若不是上次那個姓連的異族人硬生生搶走了花家的姐姐,就不會輪到他自己的姐姐嫁給山神了。
一曲吹罷,幾位壯年人從隊伍中站住,依次搭成人梯。族長背起新娘,用草繩將新娘手足縛緊,捆在自己的腰上,順著人梯,攀上崖壁。
羅鼎看得目瞪口呆,籠里的八哥學著羊號角的聲音,不時地發(fā)出一聲“呼……?!绷_鼎用胳膊肘碰碰身邊的族人,笑問道:“哎、哎,我說,你們的山神就是只羊???”
他旁邊站的是位矮壯漢子,細眼睛,寬鼻頭,臉上涂著土地的黃色。這漢子一臉崇敬地看著在崖壁攀爬的族長,說道:“是啊,牯羊嶺三十年來風平雨靜,就是因著有了山神的保護。山神鎮(zhèn)守牯羊神洞,多年不得下山,我們只好送了新娘上去。”
羅鼎奇道:“可這山神畢竟是只羊,哪家的姑娘肯嫁?”
矮壯漢子鼻翼扇動,輕哼道:“嫁給山神,這一家都會得到庇佑,是莫大的榮耀。哪一家的姑娘不肯呢?”
羅鼎調笑道:“那你家的姑娘肯不肯?”
矮壯漢子嚇得左右看看,聲音尖銳道:“我家可沒有姑娘!”說罷,又不放心地把羅鼎拉到隊伍側面,低聲說道,“官爺千萬別聲張。我家姑娘自小打扮成男孩子養(yǎng)著呢……”
日落西山的時候,族長順著崖壁下來了。隊伍恢復了生機,與來時截然不同,一路上歡歌笑語不停。族長頗得人心,一路上與他人說說笑笑,不時地去攙老扶幼,還帶著眾人唱起了山歌。他們當?shù)卣Z言音低渾濁,放在歌里更是難以聽懂。羅鼎遠遠跟著,偶爾回頭望望,只見牯羊神洞黑黢黢的,不知那襲紅嫁衣去了哪里。他輕輕嘆了口氣,吹起口哨,自言自語道:“我只管我自己的案子,旁的事情,我也管不了……”
4. 投石的頑童
村寨位于一處山坳之間,村中阡陌相交,荊棘與蘭花相雜,巨木一棵連接一棵,樹下是影影綽綽的石頭房子。整個村落被壘得高高低低的雜草垛圍起來,羊群則散落在草垛四周睡著。牯羊嶺的村民視火為不祥之物,整個寨子不見一絲火星,唯一輪細如鉤的窄月亮照著村莊,高山、流水、蒼穹,無一不匿在黑漆漆的樹影中。
族長笑吟吟地站在一間破敗的院落前,對羅鼎說道:“前些日子,那位連大俠來訪,就是居住于此。官爺莫嫌簡陋,若需要什么,盡管吩咐?!闭f罷,又安排族人送上了生羊肉和各式野菜。
羅鼎撓頭道:“族長,你們這里的人也是邪了門。不許點火,那平日里就只吃這些生食?”
族長笑道:“正是。牯羊嶺難以種植谷物,族人靠養(yǎng)羊為生。各家各戶都積攢了大量羊草,若是失了火,難以撲滅。所以幾十年來,我們族人從不生火。官爺要是不習慣,就用這些野菜卷著羊肉吃,以消膻腥之味?!?/p>
是夜,羅鼎躺在咯吱作響的木床上,輾轉反側。眼前一會是連大俠漂浮在水中的尸身,一會是那個紅蓋頭下的女子。腹中也空空蕩蕩,始終不得安睡。他干脆翻身坐起,悄悄掩上門,拿出行囊中的火石,笑道:“幸好帶了這玩意兒,險些辜負了這鮮宰的羊肉?!?/p>
屋內(nèi)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羅鼎目不轉睛盯著嗞嗞冒煙的羊肉,不時撕下一塊嘗嘗味道。見籠里的八哥支棱著腦袋等著,便也分給它一些。一人一鳥正大快朵頤之時,忽地從窗外飛進一塊小石頭,不歪不斜正中羅鼎的額頭。
“是哪個短命的敢打你爺爺!”羅鼎起身追了出去,看見在那羊腸小道上疾走的,正是白日里的放羊娃。
羅鼎揪住他后頸,呵斥道:“你這小兒好大的膽子,半夜竟敢投石打我!你信不信我捉你回去治罪?”
放羊娃有著一雙倔強的吊眼睛,瞥著羅鼎兇神惡煞的樣子,還是沒忍住哭了,說道:“都是你們這些異族人!若不是你們,輪不到我姐姐去嫁給山神!”
“異族人?”羅鼎蹲下身來,扶住放羊娃雙臂,問道,“你是說一位高高大大、和我一樣拿著劍的男子?姓連的?”
放羊娃重重點著頭,不時抽出袖口去擦拭鼻涕眼淚,說道:“都怪他!本來迎親隊伍已經(jīng)送了花姑去,他偏偏半路把花姑劫回來,就輪到我姐姐去了!”
羅鼎大喜,揉著額頭拉他坐下,說道:“既然你見過他,你且與我說說,你見到他時,他在做什么、說了什么?”見放羊娃依舊是哭著,便拍拍他的頭,說道,“你放心。只要你聽話,帶著我查完案子,我就去山上接你姐姐回來?!?/p>
放羊娃用吊眼角斜瞅著羅鼎,說道:“我不信,你們異族人都是騙子,整天只會說些騙人的話?!?/p>
羅鼎抱起雙臂,憤憤道:“我騙你作甚?小爺我二十有三都還沒有娶親,一只羊卻偏偏娶了新娘子,真真是氣死人!我應付完官府,自然是要救你姐姐下來的?!?/p>
放羊娃轉身向著他,仰頭道:“好,一言為定。我見到那人時,他就躺在那間破房子的院落中,身上好多血和土,我用石頭打了他……”
羅鼎撇嘴道:“你這頑童,見他流血受傷,還用石頭打他。”
放羊娃急急搖頭道:“但是他最后死了,卻不關我的事?。「舯谛∥遄?、東邊的小木頭、西邊的二狗,我們都用石頭打了他。不這樣做的話,山神會生氣的?!?/p>
羅鼎帶著他走回院子,躺在地上,說道:“你且學給我看看,你是怎樣打的他?”
放羊娃搖頭道:“不是這樣的。他本來是扶著門框走出來的,我和小五子他們在屋頂上用石頭打他,他就用劍柄支撐著地。打的人多了,他就那樣軟綿綿趴了下去……”
“打的人多了?”羅鼎疑道,“有很多嗎?是哪里的人?”
放羊娃眼睛亮亮的,純粹如山崖上的小溪流,說道:“就是我們牯羊嶺的人呀,每個人都來向他丟石頭。他觸怒山神,若不這樣做,山神會遷怒于我們族人的。”
羅鼎心中估算,牯羊嶺的村寨有村民兩百余人,連大俠武功高強,短時間內(nèi)突破重圍逃出去也不算難事。既然走出房間時已然頗為虛弱,那之前必定是受過傷了。于是他便問道:“那你知道這之前他去過哪里嗎?”
“是花家的大叔帶著我們來找他的。他應該是從花家出來的?!?/p>
5.憤怒的父母
天色清明的時候,牯羊嶺的花家老宅門外立了一高一矮兩個人。高的,肩上站著一只紫色的八哥,矮的,脖子上掛了一只羊哨。
羅鼎面色鐵青,他隱約覺得這次的事情不簡單。聽賭場上的人說,連大俠習武多年,平定南北武林紛爭,是風里來雨里去的人物,怎會被區(qū)區(qū)一群村民活活打死?
迎出門的是一位高瘦漢子。臉上涂了赤黃的顏色,鼻梁山脊似的挺著,薄嘴唇一張一合道:“官爺,我確實打過你說的那位連大俠。但是他死了,卻不關我的事。我是替山神而打……”
羅鼎忍無可忍道:“山神不過是一只羊罷了,哪里會示意你去傷人?”
高瘦漢子說道:“我家女兒花姑,是山神選定的妻子。本來已快到牯羊神洞,那人偏偏又把我女兒帶了回來。帶回來也就罷了,他竟是抱著我女兒回來的。如此一來,我女兒如何做人?若我不以棒棍懲戒他,山神必定會大降責罰??!”
身后不知何時圍上了旁觀的村民,羅鼎不再與他多言,推開門問道:“你家女兒呢?”
高瘦漢子挺胸擋住他,說道:“可憐我家女兒性情剛烈、品行端正,被他強行帶回來后,就投河去了。村東頭立的便是她的牌坊,是我們花家人的驕傲!”
肩上的八哥學舌道:“驕傲!驕傲!”旁觀的村民也嘖嘖稱贊,連嘆花家生了個好女兒。
羅鼎只覺怒從心起,卻也說不清這怒是因何而來。他向旁觀的村民喊道:“你們呢?你們還有誰見過連大俠?”
那群臉上涂著色彩的村民抬頭望著他,面目出奇的相似。羅鼎喝道:“查不出死因,你們一個也跑不了,都跟著我回去治罪!”
人群中有人喊:“他還去過屠夫家?!?/p>
屠夫就是先前那位矮壯漢子。
眾人排著隊到他家門口的時候,他正在剁肉。
見羅鼎帶了一隊人馬來,屠夫雙膝一軟,整個人滑跪在地上,手中的刀彈出兩尺遠。他顫顫巍巍說道:“官爺,官爺,你告訴他們了?”
羅鼎合上門,把圍觀的族人擋在門外,沉聲道:“沒有。我知道你見過連大俠,你只要告訴我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好?!?/p>
屠夫的房間里家徒四壁,唯獨案板上方掛著長短不一的鐵鉤,一個同樣矮壯的婦女正背對著他一塊一塊向上掛羊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躲在她圍裙下,好奇地看著羅鼎。
“好、好,我說。他見我們送花姑去成親,便不依不饒,要去帶花姑回來。路過我家門前,說口渴,討杯水喝。我便給了他。除此,再也沒有別的事了?!?/p>
羅鼎惡狠狠道:“你若是隱瞞,我現(xiàn)在就打開門告訴族民你把女兒打扮成兒子養(yǎng)!”
正在掛肉的婦女渾身一抖,鐵鉤之間相互碰撞,錚錚作響。圍裙下的兩個孩子嚇得收回了腦袋,抱在一起。
屠夫說道:“我想起來了,他還說,還說什么‘原來能殺人的不只有刀劍……”
羅鼎揪住他油膩膩的衣領,說道:“那你有沒有打他、有沒有傷他?”
屠夫擺手道:“不敢不敢。官爺,你打聽打聽,我屠夫雖然生得壯,膽子可是小得很。我哪里敢……”
屠夫妻子猛地轉過身子來,說道:“我敢!”
她手里拿著兩個鐵鉤,直直沖過來。羅鼎“唰”地抽出劍護在身前,驚出一身白毛汗。那婦女拿鉤子指著羅鼎道:“你們這些異族人,可真是壞透了。那個連大俠,見到我這對龍鳳胎就連呼可惜。說要在這里辦學堂教小孩子讀書?!?/p>
“這哪里是壞透了?連大俠若真是興辦學堂,那是你們牯羊嶺的福音!”
那婦女一雙粗眉倒立,罵道:“學堂是頂壞的東西。你們外面的人哪,整日里勾心斗角,算計來算計去,就是因為讀了些書!就說這個連大俠吧,也是個不懂規(guī)矩的,山神娶親,他偏偏要去把新娘子帶回來。新娘子一旦被帶回來,就要重新選親。我家女兒的事,遲早會被他敗露出去……我便在給他的水里加了些夾竹桃粉?!?/p>
羅鼎驚道:“原來你是兇手!”
那婦女卻說道:“他的死可不關我的事。這夾竹桃粉,頂多是讓他手腳酸軟無力。我原以為他喝了這水,就不會去搶親。誰知他硬生生撐了去……”
6.牯羊神洞
羅鼎推開門,陽光刺眼。
屠夫的家被圍了里三層外三層,族民們說說笑笑地等著羅鼎抓屠夫妻子走。最前面是那個放羊娃,小聲問道:“找到兇手了,能去接我姐姐回來了么?”
羅鼎篤定地看著他,高聲說道:“兇手,就是你們的山神。我現(xiàn)在就去牯羊洞帶它下來!”
族民中發(fā)出一陣唏噓,眾人攔住羅鼎,說道:“不可!官爺,萬萬不可。觸怒山神可是要遭殃的?!?/p>
羅鼎一把抽出劍,格擋在身前,說道:“你們這群刁民……連大俠從不對手無寸鐵之人出手,這才給了你們機會,而我不一樣。擋我者,殺?!?/p>
“這使不得,你快攔住他!”族民們面面相覷,相互催促著,人群中竟讓了一條路出來。不知誰喊了一聲“快去找族長”,人們才恍然大悟地散開。
放羊娃的心咚咚跳著。上次見到整族人聚合,還是那個異族人死的那天。不,不能說他“死”了,他受的是山神的懲罰。誰讓他膽敢搶走山神的新娘呢?想到這,放羊娃覺得天上的日光有些冷。
放羊娃毫無頭緒地跟在族人后面。那個大步跑向牯羊洞的背影似乎和他無關。從小他就知道這樣一個道理,做什么都和大家在一起,肯定是沒錯的。
族人們依次進到族長的房間,再出來的時候,他們臉上都戴了羊骨面具。上次,懲戒那個異族人時,也是這樣的。放羊娃摸著沉甸甸的羊骨面具,心里反倒有了一絲安慰。從羊骨磕磕巴巴的眼眶里望出去,大家都是一模一樣的,聽著族長的口號,列隊向牯羊洞前行。
路似乎變得遠了起來,放羊娃突然很希望這條狹窄的小路,永遠別到盡頭。
哭聲飄進耳朵,似乎是那個要帶姐姐回來的異族人在放聲大哭……
羅鼎站在牯羊洞門口,數(shù)著洞內(nèi)的枯骨。一、二、三、四……有的已經(jīng)化為灰燼、腐為淤泥,有的依舊動人,卻毫無氣息。昨天穿著嫁衣的女孩,已渾身僵硬,臉上驚恐的表情卻永久保存了下來。羅鼎伸出手,試著為她合上眼,卻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
洞口的羊咩咩地叫著。那里只有三尺見方的一方平地,周圍的草早已被它吞食干凈,連草根都被連土拔起??蓱z這只羊被囚在這里已數(shù)月有余,見證了一個又一個姑娘被糟蹋、而后死亡。
族長在山下,面孔隱匿在羊頭骨的面具后,他要向真正的頭羊一樣,等這個異族人下來,引領族人把他打翻在地。而羅鼎卻一直站在山崖上。
羅鼎抓起那只羊的頭,對著山下喊:“看,這是你們的山神!不過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羊!”
“罪人羅鼎,侵犯山神,死不足惜!”山崖下烏泱泱的人們整整齊齊喊著。
族長背著手,仰面看向羅鼎,低沉地說:“官,有官道;族,有族規(guī)。世間萬物,自有規(guī)律。我們牯羊嶺百年來都是受著山神的庇佑,有著牯羊嶺的規(guī)矩。這牯羊神洞禁入,便是頭一條規(guī)矩。官爺壞了規(guī)矩,莫怪我們要替天行道了!”
族人們跟著喊起來:“替天行道!”
羅鼎冷冷地笑了一聲,指著洞口喊道:“規(guī)矩,究竟是‘山神定的,還是你謊稱的?這牯羊神洞中,有七十二架枯骨。你敢不敢告訴族人,有多少姑娘是被你糟蹋而死?”
族中沖出一人,矮胖壯碩,臉上頂著的羊骨面具足有旁人的兩個寬。這人罵道:“侵犯山神、私闖牯羊洞,還敢污蔑族長,我娘子說得沒錯,你們這些讀書習武的異族人,果然是壞透了!”
另有一瘦高者附和道:“我們牯羊嶺的少女,性格純良,品行端莊,比你們異族的女人要貞潔許多。哪怕被陌生男子多看幾眼,都是要跳河的。你切莫血口噴人!”
有人大喊:“沖上去!捉他下來受刑!”響應者眾多,一時之間怒吼聲如雷。人們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沖向牯羊洞山崖。
羅鼎不由悲從心起,驀地想起連大俠曾說過的那句話:“原來,能殺人的不只有刀劍……”族人們爭先恐后地向牯羊洞沖,唯恐落在后面。唯獨有兩個人站在原地,一個是戴著頭羊面具的族長,隔著那風干的面具,羅鼎似乎都能看得到他上揚的嘴角;另一個是放羊娃,他耳朵里總是響著那句“七十二架枯骨”,不知自己穿著紅衣的姐姐,是否也在其中……”
“這次,就靠你了?!绷_鼎浮起一個壞笑,笑得肩膀一顫一顫的。這個笑,在他靠著三舅老爺進衙門當捕快時出現(xiàn)過;在他出老千連贏三場時出現(xiàn)過;在他偷偷燉了鄰家下蛋的老母雞時出現(xiàn)過。但他想,這應該是最后一次這樣笑了。
紫金鳳頭的八哥從洞中飛了出去。它的腳上用細草掛了一塊燃起的火石。很快,這細草就會燒斷,這火石就會落到牯羊嶺的草垛上,讓一場大火結束所有的罪惡……
7.尾聲
這是船夫第三次來這里了。
第一次,他等不及要給家中病重的祖母熬藥,放下捕快便走了;第二次,是次日的早晨,他等了許久都沒有見到捕快的身影,只聽到破曉的雞鳴;第三次,是入夜時分,牯羊嶺被燒得漫山通紅,連河水都要沸騰起來。船夫目瞪口呆地看著熊熊的火焰,正欲走時,忽然聽到有人喊:“你這刁民,還想不想要船資了?”
衣衫襤褸的捕快從火光中沖出來,滿臉黑灰,油光水滑的頭發(fā)燒去一多半。手里拎著一只燒毀的鳥籠,步伐踉蹌地撲倒在甲板上。
船夫“欸乃”一聲,喊起號子要走。捕快卻虛弱地說道:“等等、再等等?!?/p>
“還要等什么人?”
船夫向火光中望去,那里鉆出一群怯生生的孩子。烏亮如晨星的眼睛,點亮了回歸的脈脈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