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究竟誰是時裝的首創(chuàng)者,很難證明,因為中國人素不尊重版權,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既然抄襲是最隆重的贊美。最近入時的半長不短的袖子,又稱“四分之三袖”,上海人便說是香港發(fā)起的,而香港人又說是上海傳來的,互相推諉,不敢負責。一雙袖子翩翩歸來,預兆形式主義的復興。最新的發(fā)展是向傳統(tǒng)的一方面走,細節(jié)雖不能恢復,輪廓卻可盡量引用,用得活泛,一樣能夠適應現(xiàn)代環(huán)境的需要。旗袍的大襟采取圍裙式,就是個好例子,很有點“三日入廚下”的風情,耐人尋味。
男裝的近代史較為平淡。只有一個極短的時期,民國四年至八九年,男人的衣服也講究花哨,滾上多道的如意頭,而且男女的衣料可以通用,然而生當其時的人都認為那是天下大亂的怪現(xiàn)狀之一。目前,中國人的西裝,固然是謹嚴而黯淡,遵守西洋紳士的成規(guī),即使中裝也長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面打滾,質(zhì)地與圖案也極單調(diào)。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單憑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個男子。
衣服似乎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劉備說過這樣的話:“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夠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有個西方作家(是蕭伯納么?)曾經(jīng)抱怨過,多數(shù)女人選擇丈夫遠不及選擇帽子一般的聚精會神,慎重考慮。再沒有心肝的女子說起她“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直到十八世紀為止,中外的男子尚有穿紅著綠的權利。男子服色的限制是現(xiàn)代文明的特征。不論這在心理上有沒有不健康的影響,至少這是不必要的壓抑。文明社會的集團生活里,必要的壓抑有許多種,似乎小節(jié)上應當放縱些,作為補償。有這么一種議論,說男性如果對于衣著感興趣些,也許他們會安分一點,不至于千方百計爭取社會的注意與贊美,為了造就一己的聲望,不惜禍國殃民。若說只消將男人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天下就太平了,那當然是笑話。大紅蟒衣里面戴著繡花肚兜的官員,照樣會淆亂朝綱。但是預言家威爾斯合理化的烏托邦里面的男女公民一律穿著最鮮艷的薄膜質(zhì)的衣褲、斗篷,這倒也值得做我們參考的資料。
因為習慣上的關系,男子打扮得略略不中程式,的確看著不顧眼,中裝上加大衣,就是一個例子,不如另加上一件棉袍或皮袍來得妥當,便臃腫些也不妨。有一次我在電車上看見一個年輕人,也許是學生,也許是店伙,用米色綠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緊的袍,腳上穿著女式紅綠條紋短襪,嘴里銜著別致的描花假象牙煙斗,煙斗里并沒有煙。他吮了一會兒,拿下來把它一截截拆開了,又裝上去,再送到嘴里吮,面上頗有得色。乍看覺得可笑,然而為什么不呢,如果他喜歡?……
秋涼的薄暮,小菜場上收了攤子,滿地的魚腥和青白色的蘆粟的皮與渣。一個小孩騎了自行車沖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松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