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
展現網紅女詩人余秀華生活故事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日前在第20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上舉行了首映禮。放映過程中,觀眾時而哄堂大笑,時而掌聲四起,現場反應十分熱烈,絲毫也不像通??醇o錄片時的那種沉寂和平靜。很顯然,余秀華的故事熱烈而喧鬧,讓觀眾感到興趣盎然,他們的笑點、淚點頻頻被故事擊中,讓他們興奮不已、欲罷不能,也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余秀華的私人生活,走進她那幽深崎嶇的精神世界。
老實說,余秀華的形象從視覺上幾乎顛覆了我們所有關于“女詩人”的想象。她一點也不優(yōu)雅,甚至不免粗魯;她一點也不含蓄,甚至口無遮攔;她不像風中之燭那樣孱弱,和丈夫、母親吵起架來,她滔滔不絕地罵臟話,憤憤不平地用腳踹門,氣呼呼地喘著粗氣,每一瞬間都更像是一個莽撞無禮的潑婦。然而,在一個靜止的畫面中,她坐在一張搖搖欲墜的破桌子前,用蜷曲的手指斷斷續(xù)續(xù)地敲擊著電腦鍵盤,背景處,是一群咕咕叫著悠閑覓食的母雞。這樣一幅“女詩人”的肖像,讓人們過往所有的刻板印象破碎一地。
假如沒有那些被字幕鐫刻在銀幕上的短促的詩句,眼前的余秀華就只是一個身有殘疾,且言談舉止有些神經質的農婦。她獨自一人,蹲在農家院落里剖魚、洗衣,她鍘草飼養(yǎng)兔子,搖搖晃晃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她身體的姿態(tài)跌跌撞撞,說話的聲音吞吞吐吐。她的容顏、表情、衣著、發(fā)型不僅毫無美感,甚至不免有些粗鄙凌亂和張牙舞爪。這個時候,你忽然與她的詩句不期而遇——
巴巴地活著,
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
像放一塊陳皮……
那感覺,就像疏闊的夜空劃過一顆流星,就像渾濁的泥塘里綻出一朵剔透的蓮花——那本是一種極不和諧,甚至尖銳割裂的畫面,如同凝脂一般的皮膚上出現一道滲血的傷口。
也許這就是導演用影像帶給觀眾的一種獨特經驗,他把一些彼此對立沖撞的元素,毫無因由地拼貼攪拌在一起,讓它們互相角力、撕扯,并以此營造出一道關于個體生命的奇觀,然后再毫無掩飾,直不楞登地呈現給觀眾,讓他們詫異地睜大雙眼,看到了一個特立獨行,又一絲不掛的余秀華。我敢說,如果僅僅用耳朵去聆聽,我們的體驗應該會更典雅一些、柔和一些??墒?,一旦我們張開雙眼,直視眼前這位笑得肆無忌憚、齜牙咧嘴的婦人,我們會立刻感到方寸大亂,就如同把林黛玉和劉姥姥硬生生地合二為一。
如果從純文學的角度,你會認為余秀華的寫作策略,是一種對她粗鄙現實生活的典雅化。她的粗魯和“三俗”一旦被轉換成“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文字,她的面目就像被美圖秀秀磨過皮一樣,忽然變成了一種文學品格上的率真、質樸和驚世駭俗。
其實,從余秀華的角度,這種粗魯、率直遠非僅僅是一種文字的趣味,那也是她抵御和反抗生活困境的一種特殊方式。就如同生長在茫?;脑系囊豢脴?,假如沒有比別人更加健碩頑強的軀干,想必早就在風刀霜劍的催逼下零落成泥。余秀華絕不是李清照或林黛玉,也絕不是那些舉止優(yōu)雅、衣著考究,接受過良好文學訓練,頻繁出現在各種沙龍聚會、朗讀舞臺上的文青名媛。她受困于殘疾的身體,無可選擇地只能同泥巴雜草,牛羊雞鴨生活在一起。在她的世界里,不需要那些司空見慣惠風和暢式的社交禮儀。或許,扯開嗓門大聲吆喝,用鄉(xiāng)野粗話罵罵咧咧才是她最天然最純粹的說話方式。
畢竟她的生存方式,她與世界相處的姿態(tài)與我們不同。她有了名氣,成了網紅,她出了書,掙了錢,然后大大咧咧付錢給自己看不順眼的丈夫,逼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跑路,頂著母親的眼淚和村民們“賺了錢就把老公掃地出門”的罵名,興高采烈地喝著可樂。有人會鄙視她拜金勢力、得意忘形,可退一步看,她這么做其實也與你我一樣,無非是想從生活的牢籠里把自己釋放出去,想追求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將命運的權柄重新奪回自己手中。她與我們有什么不同嗎?我們每個凡夫俗子,整天忙忙碌碌地活著,假如為的不是這個,難道還有別的什么更好的理由嗎?
所以,我們在觀看、咀嚼這部影片的時候,應該盡量摒棄那種高高在上的俯視姿態(tài)。不要以為在余秀華的病態(tài)、粗鄙之上,我們能為自己建構起一種顧盼自雄的優(yōu)越感。也許我們和她并肩而立的時候,還有機會自詡比她更健康、更幸運、更有教養(yǎng)。但在她的詩句所描繪的那片天地面前,我們所有的優(yōu)越感都會冰雪消融、土崩瓦解,所有的自鳴得意、暗自慶幸都會變得一錢不值。因為,當余秀華勇敢地從她的囚籠里破門而出的時候,我們卻依然被死死困在生活的牢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