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桐
內容摘要:《百年孤獨》[1]是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代表作,亦是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作。作品中的吉普賽人作為馬孔多小鎮(zhèn)最早的外來者,成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本文首先從群像和個體形象(智者梅爾基亞德斯)兩方面對吉普賽人在文本中的作用進行了分析;又跳脫出文本之外,運用比較形象學的方法,說明了失語的吉普賽人在文學想象中如何成為被言說的“他者”;并試圖在“異域”與“本土”的比照中,窺見馬孔多所代表的拉美原生文明對待外來文明的態(tài)度、探求作者本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關鍵詞:吉普賽人 文化交流群像梅爾基亞德斯 比較形象學
在《百年孤獨》這部包含了多文化特質的作品中,馬爾克斯除了對美洲大陸神秘的本土文化進行了廣闊展現,還穿插了大量的印第安傳說、阿拉伯神話以及《圣經》故事,將多種文化進行了完美融合。其中,吉普賽人及其文化作為貫穿整部小說的重要元素,不但在形式上增添了小說的魔幻神秘色彩,更在主題表現上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國內尚缺乏對小說中這一類外來者形象的系統(tǒng)讀解與研究,僅有趙曼曼《淺探<百年孤獨>中的吉普賽形象》一文對其進行了大體概述。本文期望能夠對作品中這一形象的由來、塑造與特質作出更為深入細致的闡發(fā),填補這方面的空白。
一.作為文學群像的吉普賽人
黑發(fā)、流浪、賣藝、占卜,是文學史上經典的吉普賽人形象。在《百年孤獨》中也不例外,他們走街串巷,靠把外來的新鮮物件介紹給馬孔多的當地居民來謀取生計,這些無名的吉普賽人在作品中構成了一類文學群像。有別于西方傳統(tǒng)作家筆下的吉普賽人,馬爾克斯在書中更多地強調了他們作為“文明使者”的重要作用,他們一方面帶來了外部的先進文明,另一方面又成為淫佚與墮落的傳布者。
1.文明的中介
整個人類的歷史,從一定意義上說,就是文明交往的歷史。馬孔多位置偏僻,被沼澤包圍、山脈環(huán)繞,不具備與外部文明進行大規(guī)模交流的條件。老布恩迪亞曾向妻子抱怨道:“我們注定要在這里活活爛掉,享受不到科學的好處?!盵2]在烏爾蘇拉意外發(fā)現通往外部世界的道路之前,分批而來的吉普賽人成為聯系馬孔多與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應當注意,磁鐵、煉金術、照相術這些物件并非源于吉普賽人的原生文明,他們只是充當了文明的使者,起到了文明中介的作用。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中介傳播模式”值得引起我們的關注。它指“兩種文化并非直接接觸,而是經由第三種、第四種甚至更多種文化作為中介,通過間接方式進行傳播”。[3]在人類文明尚不發(fā)達的時代,這成為相距遙遠的地區(qū)進行文化傳播的主要方式。
吉普賽(Gypsy)意為“從埃及來的人”,從英語“埃及人”(Egyptian)—詞演變而來。而經過研究,目前最有說服力的結論是,吉普賽人實際上來自印度西北部。[4]吉普賽民族衣著怪異、行為獨特、熱情奔放,通過在街頭跳舞、賣藝或占卜等方式維持生計,被稱作“大篷車上的民族”。低賤的職業(yè)和特殊的風俗使得吉普賽人被歧視和排擠,他們每遷徙到一個地方,常受到當地社會的偏見與不公正對待。
流浪的傳統(tǒng)、獨特的生活方式、神秘的異域風情激發(fā)了作家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作欲望。在馬爾克斯那里,具有上述特質的吉普賽人自然成為外來文明使者的不二人選。他們一次次到來,成為溝通馬孔多與外部世界的文明中介與最初紐帶。
2.先進文明的傳播者
在作品開頭,作者這樣描繪初創(chuàng)時的馬孔多:“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1)在外來文明進入之前,馬孔多便是這樣的一個類似原始部落的文明聚落,正是走街串巷、喧鬧不已的吉普賽人率先打破了這一局面。他們的到來,象征著始于16世紀的西方殖民者對拉美地區(qū)的涌入和征服。應當注意的是,吉普賽人只是帶來了外來先進文明的一些科學發(fā)明,卻并未將科學的方法理念、近現代的生產生活方式帶入馬孔多,對其經濟結構和日常生活并沒有產生根本的影響。這與后來美國聯合水果公司帶來的種植園經濟有著根本的區(qū)別。
那么馬孔多的原住民們對于這外來的先進文明又是持有怎樣的一種態(tài)度呢?要分析這一問題,我們便不得不提到家族第一代的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馬孔多的創(chuàng)建者與設計者。他精明強干、勇于探索,正是他帶領人們歷盡艱辛創(chuàng)建了作為一方樂土的馬孔多。
當吉普賽人帶著令人驚奇的最新發(fā)明走進馬孔多,他就像著了魔一般,開始了對于科學的執(zhí)著追求。他用放大鏡制造武器、迷戀煉金術,但僅獲得了幾次毫無意義的成功。落后與愚昧的生存環(huán)境注定了他必然走向失敗,他的科學探索不但不為村子的人所理解,甚至他的妻子最終也忍無可忍。當他發(fā)著高燒,興奮地透露自己的新發(fā)現“地球是圓的,就像個橙子一樣”(4),村里的人都認為他瘋了,有人甚至視之為詭異巫術的犧牲品。最終夢幻破滅,老布恩迪亞也失去了探索的勇氣。他被當作瘋子綁在栗子樹的樹干上,遭受日曬雨淋,說著旁人難解的話語,忍受著孤獨死去。
老布恩迪亞是在科學理性精神和馬孔多文化傳統(tǒng)的沖突中產生的一名畸兒,是拉美在西方近代科技理性精神感召下出現的一位先驅。如果將馬孔多“升級”為拉美原生文明的代表,將吉普賽人的活動“還原”為外來文明的象征,不難看到,這種外來文明融入拉美原生文明的最初嘗試是以失敗告終的。
3.淫佚墮落的布散者
吉普賽人在給馬孔多帶來先進文明、為鎮(zhèn)子的興旺做出貢獻的同時,也將驕奢淫逸、腐朽墮落帶入了這里。與梅爾基亞德斯的部落不同,另一些吉普賽人并非傳播進步的使者,而是販賣娛樂的商人。馬爾克斯這樣寫道:“這次的奇巧物件中有一塊飛毯,他們同樣沒有將其視為交通發(fā)展上的重大孔獻,而僅僅當作用于消遣的玩物來介紹。”(27)另一方面,馬孔多的居民們也樂于將它們作為娛樂消遣的玩意兒來接受。在他們看來,這些外來物件只是些“奇技淫巧”,非能真正有裨于世。而這,正是一般的本土原生文明(如拉美本土文明)對于外來先進文明所常秉持的態(tài)度。
作品中的吉普賽女郎也化身為肉欲與誘惑的象征。布恩迪亞家族第二代的長子何塞·阿爾卡迪奧因為躲避突如其來做父親的責任,迷戀上一個吉普賽女郎,在與其發(fā)生關系之后跟著一群走江湖的吉普賽人走了。家中長子了無音訊,之后到來的走江湖的吉普賽人又將流動游藝會變成了大型賭場。于是吉普賽人開始被看作淫佚和墮落的傳布者,在馬孔多受到驅逐。
這里對吉普賽女郎的情欲化、妖魔化描寫其實已成為文學史上的一種“套話”。作家們對她們的美貌往往極力夸飾,每一個年輕的吉普賽女郎都被他們賦予了動人心魄的美貌。梅里美筆下的卡門,皮膚光潔、鉛齒烏發(fā)、眼底流光,令人難以忘懷。她走路時扭著腰肢,向路人拋著媚眼。[5]類似的外貌描寫帶有極強的情欲色彩,成為西方男性作家眼中的尤物。我們所看到的完全是被別人講述的吉普賽女郎形象。歷史中真實的吉普賽女郎并不如作品所講述的那樣,可以隨意與他人發(fā)生關系、失去貞潔。在真實的吉普賽人世界中,婚姻神圣而絕非游戲,婚后通奸是滔天大罪,所采的刑罰是極其殘忍的。在文學作品中,作家們借助這群吉普賽女郎滿足了追求新異生活的愿望,她們的美貌與奔放,完全迎合了男性作家對女性情欲釋放的心理需求。
吉普賽人在《百年孤獨》中的最后出現是在四年的暴雨之后。他們在破敗的馬孔多重新拖著磁鐵、放大鏡走村串戶,而馬孔多的后代竟與其創(chuàng)建者一樣,被這些神奇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跟在吉普賽人身后被耍得團團轉。這里的象征意義十分明顯:盡管時間推移,馬孔多人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卻依然如故。
二.作為個體形象的吉普賽人——智者梅爾基亞德斯
作為外來吉普賽人的杰出代表,智者梅爾基亞德斯是全書中唯一有名姓的吉普賽人,具有更豐富鮮明的特質,對于作品全局也意義重大。他的身上有著神奇的智慧、誠實的品性、淵博的知識,他留下的煉金術、羊皮卷,都對這個家族的男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個人——兼具東西文明優(yōu)長的智者
就個人形象而言,梅爾基亞德斯的形象中寄寓著一種理想性的完美、健全的人類智慧,正是這種智慧使他成為一個神秘的智者,一個能夠不斷穿越文明史上人類的種種毀滅之災的智者。[6]在他身上,西方傳統(tǒng)理性精神和東方詩性智慧得以完美交融。在理性精神層面,他表現出執(zhí)著的科學探索精神,他預言科學將縮短時空的距離,人們可以足不出戶而通曉天下事。他還是一位先進文明的傳播者,他為原始的馬孔多送來外面世界的最新發(fā)明,被認為是進步文明的使者。在詩性智慧的一面,他推崇東方萬物有靈、物我相通的精神理念。他說:“萬物皆有靈”,“只需喚起它們的靈性”(1)。他能夠穿越人類精神的種種迷誤,一下就發(fā)現了全鎮(zhèn)“失眠”的癥結所在,神奇地戰(zhàn)勝了那場令馬孔多人恐慌的大災難,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拯救與超越。理性智慧與詩性智慧的交融賦予了他無窮的神秘力量。在他身上,既有對文明進步、理性精神發(fā)展的探求,更葆有生命的和諧與詩意。
2.貫穿作品表里的重要樞紐
就整部作品而言,他在書中的表層功能是最早為馬孔多引入文明,但更重要的是他撰寫了羊皮卷書。羊皮卷勾連起預言與回憶,串聯起布恩迪亞家族的百年歷史。老布恩迪亞幾乎迷戀于吉普賽人帶來的一切發(fā)明,他總是以百倍的熱情投入到一件件科學研究中。他的兒子奧雷里亞諾上校,也在晚年沉迷于煉制小金魚。而梅爾基亞德斯晚年在羊皮卷上用梵文潦潦草草寫的六大卷神秘手稿,更是被這個家族中的幾代人研究、破譯。因此,梅爾基亞德斯可以說是小說中的一個靈魂人物,他對整個家族的影響極其深遠、貫穿始終。
三.被書寫的“他者”——吉普賽人與文學想象
跳脫出文本之外,我們透過《百年孤獨》所看到的吉普賽人形象,其實是馬爾克斯對于作為“他者”的吉普賽人集體的主觀想象,是情感經驗的一種鏡像投射,并非事實的吉普賽人形象。作者筆下的吉普賽人形象經過“過濾”與“內化”,成為馬爾克斯主觀心靈的投射,是兩種文化對話的產物。
1.失語的“他者”
吉普賽民族文明程度較為落后,加之其獨特的生活習慣和邊緣地位,極易成為失語的、被言說的“他者”。作家往往按照自我的主觀意愿,對異國異族的實際形象進行取舍和過濾,篩選出他者的某些特征以為其所用。在《百年孤獨》中最為典型的即是對與何塞·阿爾卡迪奧發(fā)生關系的吉普賽女郎的描寫。她被賦予美貌,卻不夠端莊、充滿情欲。正如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所言:東方“暗示著豐饒而且暗示著性的希望”[7]。這與歷史真實中的吉普賽女郎形象相違背,她們成為了被賦予美貌的“他者”。
另一方面,相較于傳統(tǒng)西方作家對于這個族群的描寫,馬爾克斯的描寫又是較為客觀、全面的。他沒有像很多歐洲作家所做的,僅從異國風情的表面上塑造“吉普賽女郎”,對該群體的文化卻存在大量偏見;相反,他的筆觸深入到文化、社會心理的層面,較為客觀、深入地展現了這類吉普賽人的風貌。
2.“他者”對“自我”的參照
作為比較文學意義層面形象的價值,并非主要鑒別異國形象本身的真?zhèn)?,我們關注的重點應當是異國形象制造者(注視者)一方的文化模式。通過“社會總體想象物”表現出的異國形象,包含了它在社會、歷史、心理、哲學等層面的深化。亨利·巴柔在《從文化形象到集體想象物》一文中提出了當代形象學研究的基本原則,其核心是對“他者形象”的定義:“在文學化,同時也是社會化的過程中得到的對異國認識的總和”[8]。在這里,異國異族形象是被放在了“本土”和“異域”的相互關系中來研究。從馬孔多居民對于吉普賽人的認識、態(tài)度及其轉變,不難窺見馬孔多小鎮(zhèn)所代表的拉美原生文明對于外來文明的隱秘心態(tài)。
同時,通過分析馬爾克斯筆下吉普賽人的形象,也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了在他作為一個用西班牙語寫作的拉美作家的價值體系和意識形態(tài)下、在他的民族和文化圈內,是如何看待吉普賽人這一異國形象的。
深入文本之內,吉普賽人群體對馬孔多小鎮(zhèn)起到了“文明中介”的重要作用,他們既帶來了外部的先進文明,又布散了驕奢墮落,甚至將馬孔多引入破敗與毀滅的深淵;智者梅爾基亞德斯這一單個的吉普賽人形象,成為貫通小說表層里層的重要樞紐。跳脫出文本之外,文學想象中作為失語“他者”的吉普賽人又是對拉美原生文明和作家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一種重要參照,從中我們可以窺見馬爾克斯未言明的許多方面。通過對作品內外、表里的考察,希望能對我們觀照吉普賽人形象提供更為全面深入的依據,帶來多角度的啟發(fā)。
參考文獻
[1]楊玲·文化交往論[D]·華中科技大學,2010·
[2]郭蓓·預言與回憶——墨爾基阿德斯之于《百年孤獨》探析[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05:95-98·
[3]李俊·作為他者的吉普賽人[D]·山東大學,2015·
[4]王云龍:吉普賽人-世界人氏血脈書系[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
[5]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6][美]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北京:三聯書店,1995·
注 釋
[1]本文所提及《百年孤獨》中的譯名及原文內容均本自加西亞·馬爾克斯著,范曄譯,南海公司出版社2016年11月之版本。
[2][哥]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M]范曄譯·海口:南海公司出版社,2016,11·作品引文均出自該書,以下隨文標出具體頁碼,不再說明.
[3]彭樹智·論人類的文明交往[J]·史學理論研究,2001,01:5-18+159·
[4]王云龍:吉普賽人-世界人氏血脈書系[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117·
[5]詳見[法]梅里美:卡門:梅里美中短篇小說選·[M]·王鋼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22-23·
[6]彭小燕·現代文明的殉難者——墨爾基阿德斯論[J]·零陵師專學報,1996,Z1:155·
[7][美]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北京:三聯書店,1995,243·
[8]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121·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