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阿城
我得以認識胡金銓導演,是1985年。這一年我在洛杉磯南加州大學有個關(guān)于中國電影的小講演,是張錯教授主持的。話題中我說到《俠女》這部電影,十分推崇。講演過后,有個長壽眉的小個子男人過來握手,自我介紹是胡金銓。我很吃驚和興奮,不料導演就在洛杉磯此地。
在洛杉磯的時候,常常接到導演的電話,“有事兒嗎?”“沒事兒聊聊啊?!蔽以诼迳即壍纳钪校c胡導演聊天,是隔三差五的享受,常在一起聊的,有80年代初從北京電影學院去的穆曉澄夫婦。我沒有記錄的習慣,現(xiàn)在想起來,是大損失,也許小穆倒會記得許多導演聊的內(nèi)容。
胡導演是1950年才離開北京,因此關(guān)于北京的話題,是我們之間常聊起的。導演說,以前家里有汽車,出門時汽車外左右腳踏上有家丁吆喝著趕人。我問汽車是不是木頭做外殼的那種?導演說“對,你怎么知道?”我說小時候見過這種車,很好奇車殼不是鐵的而是木頭的,車內(nèi)非常寬大。
有一次和胡導演聊到佛經(jīng),導演說當年初到香港,做過校對,先是校對電話號碼,后來覺得很煩,無趣。有一天看到電線桿上貼的廣告有校對佛經(jīng)的,以為可以當書讀,比數(shù)字更有趣吧,就去應(yīng)聘校對。結(jié)果佛經(jīng)校對要求一個字都不許錯,做了不久就又轉(zhuǎn)回校對電話號碼本兒了。
有一次和導演聊到音樂,導演講起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曾想拍攝歌劇《杜蘭朵》的電影,那些年將經(jīng)典歌劇拍成實景影片有個小熱潮,導演應(yīng)卡拉揚邀請去柏林,與卡拉揚磋商很久,但后來計劃擱淺。如果那次合作做成,今天我們一定會有這樣一部電影經(jīng)典。一般中國人只知道卡拉揚是交響樂指揮,但音樂指揮的最高成就是指揮歌劇,卡拉揚上世紀70年代指揮的《卡門》和《奧塞羅》,是曠世經(jīng)典,錄音品質(zhì)匪夷所思地好。
胡導演一直想拍動畫片《哪吒鬧海》(《張羽煮?!罚?,為此準備了很多造型圖。南加州有海族館,我常陪導演去。我是內(nèi)陸人,不懂海,所以很有興趣看各種海生動物,覺得它們天生就長成動畫片的角色。哪吒腳下的風火輪,又是現(xiàn)代人追求速度的工具、象征和符號。所以導演對哪吒鬧海的選定,非常之合適。胡導演沒有完成這個題材,如今這3D動畫時代,不知有哪個后人會重新關(guān)注這個題材。
90年代初的時候,有一天胡導演在聊天的時候說到想拍《畫皮》,我說這個故事在《聊齋志異》里總是受到注意,就是因為它多了一層皮?!叭绻麑а菽銇砼模尾辉俣嘁粚悠ど踔翈讓悠??人性是獸性的一層皮,但人性可不只一層皮??!性格是多重組合,皮應(yīng)該不只一張。觀眾都知道小說里只有一層畫皮,導演你拍出的如果是畫了一層又一層,就是新的意思了?!睂а莺芘d奮,說:“就你來寫這個劇本吧?!?/p>
胡導演多才多藝,為他寫劇本難又不難。劇本完成后,有一次聊到場景,我推薦山西的雁北,要山有山,要平原有平原。繁峙的懸空寺,景觀奇持;大同的云崗石窟,豐鎮(zhèn)的大車店。尤其是沿長城的堡子,就是袖珍城,明清時代的老城墻城門城樓,都是現(xiàn)成的。
胡導演后來去山西選景,田壯壯導演協(xié)助。胡導演和田導演原來家世相通,面相上也看得出來,兩人都是壽眉絡(luò)腮胡,兩人都是走起路來一搖一搖的。
還有一次印象深刻。聊天時導演說按臺灣的規(guī)定,女演員每月都要去管理部門檢驗性病,因為娼、優(yōu)是劃在一起的。導演說這簡直太落后了,于是聯(lián)合了一些導演向當局提出廢除,后來終于廢除了。
導演有一次聊到鄭佩佩,說佩佩從上海移民到香港,因為有學舞蹈的底子,所以演《龍門客棧》時很出色。后來導演帶劇組去臺灣,蔣介石接見。在等待接見的時候,佩佩見到幕簾下有一雙腳,揪導演看,導演說:“別看,那是警衛(wèi)的腳?!边^了一會兒,佩佩又問:“蔣光頭怎么還不來???”導演出汗了,小聲叮囑佩佩:“你在大陸學的叫法兒,千萬不能在這兒用?。?佩佩還問:”為什么呢?"導演笑著對我說:“你看看佩佩這個傻閨女!”
還有一次導演聊到胡蝶,說很贊賞她,可是頭一次在香港影棚里見到胡蝶,才發(fā)現(xiàn)胡蝶是小腳!沒戲的時候就坐著歇息。我很驚奇,說以前不是有詩諷刺張學良和她跳舞嗎?導演說大概詩人不知道胡蝶是小腳吧。
胡導演是個典故簍子,可惜沒有寫回憶錄。
從我上個世紀80年代中得識胡導演,即聽他說起他在籌備拍攝《華工血淚史》,十多年下來,種種不如意,唯資金來源最為難辦。導演名取金銓兩個字,按老輩子的說法,大概是命中缺金,所以特別要帶金的字來做名。閑聊時問過胡導演,導演笑嘻嘻地說,“不知道,爹媽取的,大概是吧?!辈涣虾疸寣а葑詈蟮哪ルy,就在電影投資上。
1997年初,胡導演的《華工血淚史》終于籌得資金,萬事俱備,要投入拍攝了。此前李翰祥導演突然在拍片現(xiàn)場去世,讓胡導演警惕,因此決定在自己的片子開拍前,去臺灣榮總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排除疾患。導演日常身邊有個小盒子,內(nèi)分很多小格,每格單是一種藥,到了規(guī)定時間,導演一邊聊著,一邊從各格里挑出藥片來,攢成一小把,用水吞下,接著聊。每到此時,都令我目瞪口呆。
導演去臺灣了。沒過幾天,噩耗即傳來:導演心血管擴張手術(shù)順利,出手術(shù)室后還要當天報紙看,不料不久就衰竭辭世!
我個人的想法是,導演日常吃的那些藥,已經(jīng)構(gòu)成導演身體的機能了,手術(shù)中和手術(shù)后,是否應(yīng)該不讓那些藥品斷線?
世事難料無常,胡導演在最不該的時候辭世,奈何、奈何!
導演一生達觀,多才多藝,幾近電影方面的文藝復興式的全才人物,對華語電影殊多貢獻。在洛杉磯玫瑰崗墓園安葬胡導演骨灰的追思會上,朋友們推我致辭,我記得我的意思是,胡金銓導演的離世,好比名貴瓷器,碎一件,少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