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飏
河里的水流得緩緩的。南方的深冬,山里的河流就是這樣,怕若是不流了慢慢地就僵硬了,也怕流得快了被那鋒冽的風刀剮著生疼,便只有拖著疲弱的身子緩緩地爬行。有時冷風弱了,一陣氣力上來了,它便爬得輕快些。不過大多時,它都是吊著一口氣疲死地蠕動。
河流得心力交瘁,我跨過河岸的蠻石,目擊冬天留下它最有力的印記。
遠山剪影是凍藍色的,山邊緣支棱著的殘枝敗藤,是上一季潦倒的遺孤。
當我來到廖婆家門口,天色已近黑。我只有就著殘余的晚霞敲了那扇回音濕渾的老木門。我依稀記得那門應(yīng)該是深褐色的。也許是因為光線昏暗,門上的木紋和裂紋已經(jīng)分辨不清。把每一條印記刻下去的,也不知是木匠還是時光。紋路不算深,因為那門是空心的,但也不算淺,畢竟橫豎也早就過了幾十年。
門內(nèi)傳來鐵器碰撞“砰砰”和干草“窸窸”的聲音,接著那門“吱呀”一聲,門的紋路忽然從我眼前消失,一角黑棉襖取而代之。我微微抬眼,一個臉色灰暗裂滿木紋的老女人就在門檻里默默地立著,她抬起的眼眸略微閃出凌厲的光。她的輪廓喚起我一種熟悉的感覺。
“婆婆。”我的聲音出乎意料的輕。
她打量著我,一點一點,直到她慢慢舒了眉眼。
“是你啊,你來啦?!彼?,摸著腰,轉(zhuǎn)身將我領(lǐng)進門里去。我無聲地舒出一口氣。
一進的小院子,我隨著她穿過不長但堆滿了雜物的陰暗回廊,正對的天井讓人視野突然開闊。
是時,夜已將天水徹底染成了濃墨色。這里的夜沒有星星,夜空深不可測的黑非常均勻,盯著反而像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平面。
她踢來一根矮板凳,又踢來一個灰黑的炭火盆,自己坐在一根竹凳上翻著火盆里的炭。我便在矮凳子上坐下來。
“婆婆……冬天冷吧?”炭正燒得紅熱,燒得灰黑的火盆上的空氣都扭曲著紅光。
“嗯……冷啊,當然冷啊?!边^了半晌,她才回答,喃喃幾聲,又補充道,“山里面嘛,樹多,樹老,山也休眠,就冷。背陰……陰氣重。”
“陰氣重啊……”還是不知道接什么話,我只有做無謂的重復(fù)。
“你曉得的,我……陽火旺,在這個‘陰山里頭,就正好。我如若不是陽盛啊,幾十年以前,就不得五十多把歲數(shù)咯,還有奶水,還精力好,給你做奶媽,做保姆,做婆婆……”
“你……現(xiàn)在腰,還是難挨么?”因為做我的保姆,她彎腰彎出了椎間盤突出。
“我現(xiàn)在啊……好得很,只是人老咯,難免零件要出些問題,沒有事……”她摸了摸腰。
院子里突然間就沉默了。
“今年……聽說收成還好?!蔽液龆f。
“是啊……明年,應(yīng)該也是,你看這天這么冷?!彼簿袜?/p>
我找不到話,她也沒有話說,就只有繼續(xù)沉默。
火鉗有時翻動一兩下,我有時想起一兩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說出來,她也就慢慢回一兩句,接著便又是沉默膠著。
炭還是紅熱地燒著,火鉗也映得泛紅。寂靜透出一種神圣的意味。
難捱的沉默讓回憶不禁涌動。我仍然記得,我被裹在襁褓里的時候,她抱著我,把臉湊到我面前,不大的雙眸上下轉(zhuǎn)。我清楚記得正紅窗花縫隙里露出的遠山是藍藍的,像是冰山。
我四五歲的時候,她牽我去河邊散步。河流得不快也不慢。河岸的蠻石剛好做我的板凳,我就舒服地坐下來,扯她的手,耍賴要休息。她不肯坐下來,就站著,給我講三十六個望娘灘的故事,我望著她眉飛色舞。后來,她興致起來,居然就爬到我爬不上的小石山上去掐了幾根狗尾巴草。她淡黃的拇指尖有綠色的汁液的印記。
那時只要她高興,我就高興。她一高興,民間傳說神話故事手到拈來,有時還自配紅歌鄉(xiāng)調(diào),哼上幾句,再拿出革命歌舞團的氣勢來扭上一扭,神采飛揚。我自然是唯唯連聲洗耳恭聽,充當她各色表演的免費觀眾聽眾,有時也樂得充當學徒,學著她哼哼曲兒,兩個人一起,自然也是熱鬧得像那么回事。
而現(xiàn)在呢?冬夜的死寂令人窒息,那幾塊安靜的炭偶爾“噼啪”一兩聲,我默默地瞅著火盆上的火鉗動了一兩下,然后抬眼看廖婆一兩眼。我妄圖打破這種死寂。但是胸口里似乎憋了很多話,等溜到了嘴邊,卻又什么都沒有了。
她呢?也只有默默地翻著紅熱的炭,任紅光映在枯木一樣的臉龐,將青灰色的眸子映得渾濁,映著干裂的嘴唇,自己摸摸腰,然后還是默默地翻著紅熱的炭。
時間在她的臉上剮下裂痕,剝奪了她行走和說話的力氣,還要迫使她在它面前躬下身板來表示臣服。時間用氣力滋潤我,讓我挺拔含蓄起來,在我心里劃下和過去的深深的鴻溝。所以我們對著盆里紅熱的炭,只有用力沉默。它讓我們的心抽痛著,卻說不出話來。
我想,這大概就是時間的印記了吧。只是,能把我們生生隔在兩個世界里的,是怎樣深的印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