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曉蘇,湖北??等?,現(xiàn)任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迄今已先后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作家》《花城》《鐘山》《天涯》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五百萬字,曾獲首屆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第二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第三屆、第四屆、第五屆湖北文學(xué)獎。
1
我的父親呂爽,年輕的時候帥呆了,身高一米八五,打籃球不用跳就能把球投進(jìn)籃。他還讀過高中,是當(dāng)年油菜坡三個高中生中間的一個。高中畢業(yè)后,父親回家只種了半年田,就到村小學(xué)當(dāng)了一名代課老師。他代的是體育課,成天領(lǐng)著學(xué)生打籃球。父親皮膚光潔,四肢靈敏,動作矯健,穿著白短褲和紅背心在操場上奔跑的身影特別迷人。據(jù)說,李采就是在看他打球時被鬼迷心竅的,然后就成了父親的相好。
作為女兒,我本不應(yīng)該這么口無遮攔地談?wù)撟约焊赣H的風(fēng)流韻事,而且多少也有點難以啟齒。小時候,每當(dāng)有人提起父親和他的相好,我當(dāng)場就要發(fā)怒,又是哭又是罵,還撲上去抓人家的臉。青年時代,聽見有人說到他們,我馬上會感到無地自容,什么話也不說,只顧著趕緊扭頭走開。現(xiàn)在,我已人過中年,人間的事情,我看多了,也看穿了,也看淡了,再遇上有人講起父親和李采,我也沒有脾氣了,心情十分淡然。不僅如此,我還常常一個人回憶他們的往事,并生出許多的人生感慨。
李采也是村小學(xué)的老師,教音樂。她長一個小嘴,小得像個鵪鶉蛋,兩個眼睛卻差不多有雞蛋那么大。李采能歌善舞,最拿手的曲目是《櫻桃好吃樹難栽》。她一個人在臺上邊唱邊跳,一群人在臺下不停地拍手喝彩。父親是李采觀眾里最忠實的一個,聽說他每次觀看時都要往臺上拋花?;ㄊ歉赣H隨手從操場邊上扯的,有迎春花,有牡丹花,有月季花,還有油菜花。
父親比李采小三歲。他去村小學(xué)代課時,李采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的丈夫是鄰村望娘山的人,當(dāng)過兵,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十堰汽車制造廠,好像是一個電焊工。李采的娘家在鐵廠埡,也算是鄰村。初中畢業(yè)后,她被推薦到縣里讀了兩年師范,然后就分到油菜坡小學(xué)當(dāng)了音樂老師。李采和電焊工是經(jīng)媒人介紹認(rèn)識的,只見過兩次面就登記結(jié)婚了。電焊工比李采大很多,又瘦又黑,論外貌一點也配不上李采。媒人說,只要李采嫁給了電焊工,很快就能調(diào)到十堰去。李采當(dāng)時輕信了媒人的話,勉強(qiáng)同意了這門婚事。結(jié)婚之后,李采才發(fā)覺上了當(dāng),不僅調(diào)動無望,而且與電焊工相聚的日子也少得可憐。除了寒暑假,李采基本上都在守活寡。
我至今沒弄清楚,父親和李采究竟誰是主動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認(rèn)識不到半年就好上了。小學(xué)后面有一個巖洞,口小洞深,冬暖夏涼,從前還住過紅軍。學(xué)校里人多眼雜,為了避人耳目,父親和李采從不在校園里幽會,每次都去鉆那個巖洞。他們的行動十分謹(jǐn)慎,去的時候總是兵分兩路,回來也是一前一后。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一個周末的黃昏,父親和李采又進(jìn)了巖洞。完事后,他們正準(zhǔn)備穿衣服,校長突然帶著兩個老師沖進(jìn)了洞里。
那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男女之間的那點兒事像洪水猛獸,一旦暴露就會驚天動地。事發(fā)第二天,學(xué)校開了父親的批斗會。校長曾經(jīng)學(xué)過木匠,便親自動手做了一塊木牌,用麻繩掛在父親的脖子上。木牌上寫著兩個又粗又黑的大字:流氓。校長一直暗暗喜歡李采,就想保護(hù)她。他沒讓李采上臺挨斗,甚至連她的名字都閉口不提。李采一直默默地坐在臺下,深深地勾著頭,沒人能看見她的臉。父親被批斗了一番之后,校長高聲宣布說,經(jīng)過研究,學(xué)校決定開除呂爽的代課老師資格,從即日起回家種田。
校長話音未落,李采突然站起來了。她昂首挺胸地說,校長,請你不要開除呂爽老師,要開除就開除我吧!校長不由一愣,黑著臉問,為什么?李采毫不猶豫地說,這事是我主動的。父親一下子驚呆了,目光直直地看著李采,半天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好一會,父親才張開嘴,大聲喊道,不,是我主動的,開除我吧,我今天就回家種田!父親話剛說完,校長連忙跟李采揮揮手說,既然呂爽都承認(rèn)了,你還往自己身上扯什么?
那天散會以后,父親立即拎著行李離開了小學(xué)。當(dāng)時已近中午,沒有一個人留父親吃午飯,也沒有一個人送他。父親獨自走過他每天打球的操場,只有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跟著他無聲地移動??煲叱鲂iT的時候,父親忽然聽見有人從身后朝他跑來,急促的腳步聲令他心跳加速。父親停下來,慢慢回頭,看見跑過來的是李采。
你跑來做什么?父親吃驚地問。
李采沒有回答,滿臉都是淚水。她手上提著一個鼓鼓的布袋,好幾處都被淚水打濕了。站定后,李采把布袋遞向父親。
父親沒接,疑惑地問,包里是什么?
李采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淚,嗚咽了一聲說,我給你織了一件毛衣,領(lǐng)口的幾針剛剛才織好,你帶回家等天冷了好穿。還有幾個月餅,你在路上當(dāng)午飯吃吧!說完,她一把將布袋塞進(jìn)父親懷里,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父親抱著布袋,看著李采漸漸走遠(yuǎn)的背影,盤旋了半天的淚花終于化作淚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那一年父親還不滿二十歲,用當(dāng)時流行的一句話說,就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如果不是有了相好,他的前途可能會一片光明,或者說前程似錦。然而,因為李采,這輪太陽剛剛出山就落下了。
事實上,李采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一開始,校長是想保李采的,連處分都沒給她一個。但是,李采卻沒有領(lǐng)校長的情,不僅不投懷送抱,而且連感謝的話也沒說一句。校長先是失望,接著是惱火,然后一氣之下把李采的事匯報給了公社教育組。不久,教育組下了一紙調(diào)令,將李采調(diào)到了公雞溝小學(xué)。那是一個又偏又窮的村子,離油菜坡有二十幾里路,中間橫著四座山包和三條水溝。他們把李采貶到那個鬼地方,顯然是要讓她遠(yuǎn)離父親,以免兩個人藕斷絲連。
遺憾的是,男女感情這東西,并不是山水能夠阻隔的。也就是說,父親和李采的關(guān)系,并沒有因為兩人分開而中斷,后面的故事還長著呢。
2
父親從小學(xué)回到家里時,爺爺奶奶已聽說了他干的好事。這種事情,傳起來比長了翅膀還快。一夜之間,父親和李采的故事就傳遍了整個油菜坡。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人們不斷地添油加醋,增枝補(bǔ)葉,等傳到爺爺奶奶耳朵里,故事已經(jīng)有鼻子有眼了。有人甚至還描述了父親和李采在巖洞里偷情時的叫喚聲,說巖洞頂上棲息著一群鹽老鼠,父親和李采一叫喚,那群鹽老鼠就嚇得驚恐萬狀,滿洞亂飛,展翅的聲音嘩嘩啦啦響成一片,如同大鬧天宮。
奶奶得知父親的事情后,感到萬分傷心。她雖然沒文化,但知道這件事情將毀掉父親的名聲和前程。奶奶同時更加擔(dān)心,擔(dān)心爺爺把父親打出個三長兩短。爺爺脾氣暴躁,從前父親一闖禍,他總要把父親痛打一頓。這次,父親犯了這么大的事,奶奶想爺爺肯定不會輕饒他。況且,爺爺早就砍好了竹棍,只等著父親從小學(xué)回來。
父親拎著行李進(jìn)門時,奶奶的淚眼還沒干。她沒好聲氣地問父親,你回來做啥?父親當(dāng)時還以為爺爺奶奶不曉得他的事,想了一下說,快過中秋節(jié)了,我送幾個月餅給你們吃。父親一邊說,一邊掏出一個月餅遞給奶奶。奶奶沒接月餅,只用異常復(fù)雜的眼神看了父親一眼,小聲說,你爹打你的時候,該跑你就跑一下,不要……奶奶話沒說完,爺爺便舉著竹棍從屋里沖出來,臉色鐵青,鼻子都?xì)馔崃?。父親還沒反應(yīng)過來,爺爺?shù)闹窆饕褤渫〒渫ǖ卮蛟诹怂钠ü缮稀5赣H沒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讓著爺爺打。爺爺邊打邊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看老子不打死你!爺爺一連打了幾十下,直到把父親打趴下來才住手。
回家第二天,父親就和村里的社員們一道下地種田了。社員們看父親的時候,眼神都是怪怪的,同時還議論紛紛。有人說,呂爽長得這么英俊,天生就是一個找相好的坯子。又有人說,我見過找相好的,但沒見過像呂爽這么小就開始找相好的。還有人說,肯定是那個相好主動找的呂爽,聽說她已結(jié)婚了,丈夫隔著幾百里,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呢。聽著他們七嘴八舌,父親總是一聲不吭。不過,社員們并不因此歧視父親,相反還高看他一眼。他們爭著給父親上煙,還要親自給他點火。父親本來不吸煙的,但他不吸別人不依。就在那段時間里,父親染上了吸煙的毛病。
那年秋末,父親滿了二十歲。生日剛過幾天,奶奶便開始請人給父親介紹對象。爺爺起初并不積極,認(rèn)為父親歲數(shù)不大,等兩年再找對象也不遲??墒?,奶奶有她的想法。父親回家種田以后,雖然人和李采分開了,但心還在李采身上。奶奶精明過人,父親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李采臨別時送給父親的那幾個月餅,中秋節(jié)拿出來吃了三個,剩下的父親一直都舍不得吃,但他時不時會拿出來看上一眼,或者放在鼻頭聞幾下。李采織的那件毛衣,父親更是把它當(dāng)成心肝寶貝,只在過生日那天穿過一回,第二天就脫下來了,疊好放在枕頭邊,每天偎著它進(jìn)入夢鄉(xiāng)。奶奶認(rèn)真地跟爺爺說,趕快給呂爽找一個吧,好讓他早日收心。聽奶奶這么一說,爺爺也就沒有二話了。
父親聽說要給他介紹對象,一開始非常反感。媒婆們倒是十分熱心,隔幾天就會領(lǐng)一個姑娘來和父親相親。第一個來相親的姑娘姓周,是洋竽坪的。她剛從前門進(jìn)來,父親馬上就從后門跑了,連個照面都沒打。第二個姑娘進(jìn)門之前,爺爺警告父親說,你要是再跑,小心老子打斷你的腿!這樣,父親才和人家見了面。但是,連續(xù)見了三個姑娘,父親卻一個都沒看上。要說,那幾個姑娘都不錯,模樣周正,手腳勤快,禮貌也不差,爺爺奶奶都說好??筛赣H不同意,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是嫌人家臉黑,就是嫌人家腰粗,要么嫌人家屁股大。
第五個來相親的姑娘名叫尚賢,家住十字沖。頭天晚上,奶奶在睡覺前特意來到父親寢室,語重心長地說,兒啊,明天見面的時候,你千萬不要把人家跟那個老師比。要是人家比得上老師,那她會當(dāng)你的老婆嗎?奶奶這番話對父親觸動很大,他感覺自己突然從半空落到了地上。次日相親時,父親比前幾次熱情多了,不僅看人時面帶微笑,而且還親自給對方泡了一杯茶。見面之后,媒婆把父親叫到一邊,小心翼翼地問,你覺得這個姑娘咋樣?父親說,還行吧。媒婆頓時欣喜不已,猛地伸出一只手,朝父親肩上一拍說,你總算看中了一個!
那個名叫尚賢的姑娘,相親不久便嫁給了父親。第二年秋天,尚賢生下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就是我。父親給我取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呂小布。
父親和母親的婚禮,雖然說不上多么排場,但辦得很熱鬧,很喜慶。爺爺有點愛面子,盡管當(dāng)時提倡移風(fēng)易俗,但他還是請了喇叭班子,買了好多鞭炮,把每個門上都貼了紅對聯(lián)。母親那天打扮得特別鮮艷,身上穿著紅棉襖,頭上包著紅頭巾,從十字沖抬來的嫁妝也是紅的,紅箱子,紅桌子,簡直紅透了半面坡。母親那天的心情也特別好,笑容一層一層地堆在臉上,仿佛伸手就能抓一把。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在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客人們走了以后,父親和母親正準(zhǔn)備進(jìn)入洞房的時候,有人突然給父親送來了一床毛毯。
送毛毯的是一個騎自行車的小伙子,三十歲左右。你為什么要送我毛毯?父親問。小伙子說,毛毯不是我送的,我只是替別人跑個路。父親一愣,問,那人是誰?小伙子說,對不起,臨走時那人交代過,只管把毛毯交給你,要我其他啥也別說。小伙子說完,冷不防把毛毯塞在父親手里,轉(zhuǎn)身騎車走了。父親急忙追上去,邊追邊問,請問你是哪里的人?小伙子回頭說,公雞溝。
一聽說公雞溝三個字,父親立刻知道了送毛毯的人是誰。毫無疑問,毛毯是李采送的。離開小學(xué)以后,父親雖然沒再見到過李采,但對李采的情況卻一清二楚。村里有好幾個小學(xué)生,父親經(jīng)常找他們打聽。得知李采要調(diào)往公雞溝的時候,父親曾想過去送一下她,但爺爺看得太緊,沒能送成。
父親那晚抱著毛毯回到新房,母親已經(jīng)坐在床邊恭候多時了??匆姼赣H進(jìn)來,母親顯得格外興奮。但父親卻神情恍惚,目光呆滯,進(jìn)門后一直把毛毯抱在懷里,心思一點都不在母親身上。
母親深感不安地問,這毛毯是誰送的?
從前的一個朋友。父親說,邊說邊用手撫摸毛毯,像撫摸一只寵物。
是個女的吧?母親陡然變了聲音問。
父親先怔了一下,然后如實地說,是的。
母親接下來就沒再說話。父親也沒說話,仍然抱著那床毛毯。過了許久,直到發(fā)現(xiàn)母親在流淚,父親才把毛毯放下來。母親的淚越流越多,像斷線的珠子往下掉。父親的心也是肉長的,頓時軟了一下。他快步走到母親身邊,伸手要為她擦淚。但母親沒讓他擦。她打開父親的手,趕緊把臉扭開了。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差不多都是一夜無眠。他們各睡一頭,和衣而臥,連手都沒有挨一下。
新婚的第三天,父親假裝頭疼去公社看病,趁機(jī)去了一趟公雞溝小學(xué)。不巧的是,父親那次沒見到李采。學(xué)校頭一天放了寒假,李采一放假就去十堰了。
3
八歲那年,我去了一趟公雞溝。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了李采。憑良心說,李采的確長得漂亮,不光是嘴和眼睛好看,其他地方也動人。
公雞溝有煤,公社在那里開了一個煤礦。打我記事起,油菜坡每年都要派兩個人去公雞溝挖煤。父親一直想去,但爺爺不讓他出門。在我們家里,父親只怕爺爺一個人。不幸的是,在我七歲那年冬天,爺爺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爺爺一死,父親就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再也沒人能管得住他。父親和村干部混得不錯,爺爺去世的第二年,村里就把挖煤的指標(biāo)分了一個給他。聽說父親要去公雞溝,母親和奶奶都反對,但反對無效。母親又哭又鬧,也沒能把父親拖住。
父親出門后很少回家,我們常常一兩個月都見不到他的影子。村里另一個去挖煤的人,每個月都要回家兩三趟。母親為此經(jīng)常抱怨父親,有時還偷偷地以淚洗面。奶奶覺得母親有些可憐,曾讓她直接去公雞溝把父親找回來。但母親忍著沒去。她不愿意去和父親吵架,再說也走不開身。當(dāng)時,我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每天早出晚歸。奶奶身體又不好,三天兩頭害病。除了要照顧我和奶奶,還要放牛,還要喂豬,還要養(yǎng)雞,家里一刻也離不開母親。
那年初夏,天氣剛熱起來的時候,奶奶突然病倒了。她躺在床上,一連幾天不吃東西,臉都瘦成了皮包骨。母親一下子慌了神,顯得束手無策。就在這時,小學(xué)放了三天農(nóng)忙假。母親于是就派我去公雞溝,讓我把父親找回來。
我那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清早出發(fā),一邊走一邊問路,下午三點鐘才到公雞溝。那是一條幽深的峽谷,兩邊的山峰一座連著一座。其中最高的一座,形狀極像一只大公雞,連雞冠都有。
煤礦正好在那只大公雞的腳下。我老遠(yuǎn)就看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像一個張開的老虎嘴。洞口不住地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都戴著黃色頭盔,手上推著翻斗車。我飛快地朝洞口跑去,心想父親肯定就在他們中間。我跑得渾身是汗,到洞口時襯衣都濕透了。可是,我站在洞口看了好久也沒見到父親。正在我著急時,我們村另一個挖煤的人推著一車煤從洞里出來了。我趕緊跑上去,向他打聽父親。他說父親上夜班,白天不在洞子里。我問,那他白天在哪兒?他猶豫了許久,然后指著溝谷對面的兩排紅瓦房對我說,你去小學(xué)找找吧。
公雞溝小學(xué)也放了農(nóng)忙假,校園里一個學(xué)生也沒有。我走過那兩排紅瓦房,發(fā)現(xiàn)后面還有一排低矮的黑瓦屋。那排黑瓦屋顯然是老師的住房,一共有五個門,但只有一個門開著。就在那個開著的門前,我看見了父親。他光著上身,雙手高舉著一把斧頭,正在劈柴。父親劈柴十分賣力,累得滿身都是大汗,連鼻尖上都掛了汗珠。
父親沒有看見我。我正要朝他跑過去,一個漂亮的女人突然從門里走了出來。一看見這個女人,我就呆住了。她實在是漂亮,嘴和眼睛都像是畫到臉上去的。在這以前,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李采。她出來時雙手不空,左手拿著一條毛巾,右手端著一個茶杯。她徑直走到父親跟前,溫柔地說,呂爽,歇會兒再劈吧!父親立即停下來,轉(zhuǎn)身面向李采。李采先給父親拋了個媚眼說,來,我給你把汗擦擦。父親像個聽話的孩子,馬上把臉伸到了李采面前。擦完汗,李采又給父親拋了個媚眼說,出了這么多汗,也該喝口茶了!她說著就把茶杯遞到了父親嘴邊。父親什么也沒說,只顧埋頭喝茶,茶水穿過喉嚨時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
直到父親喝完茶,我才朝他走過去。父親做夢也沒想到我會來公雞溝,看見我,一下子就傻掉了,手上的斧頭也不知不覺地滑到了地上。
李采一眼就看出了我是呂爽的女兒。你是小布吧?她彎下腰笑著問我,還伸手在我頭上摸了摸。我點點頭說,是的。李采心細(xì),為人也熱情,接下來就問我,吃午飯沒有?我說,沒吃。李采心疼地說,天哪,這么晚還沒吃午飯,肯定餓壞了。快進(jìn)屋吧,我給你下面條吃!她說著便把我往屋里拉。
李采住的是個套房,進(jìn)門第一間是廚房兼客廳,里頭一間是寢室。李采手腳麻利,進(jìn)門沒用多久就給我煮好了一大碗面條。她煮的面條真好吃,不光放了豬油,還加了味精和蔥花,我一口氣就吃了大半碗。面條快吃完時,我發(fā)現(xiàn)碗底還埋著兩個荷包蛋??匆姾砂?,我頓時驚喜若狂,差點尖叫起來。當(dāng)時我們家里窮,雞蛋都要攢起來賣錢,除了逢年過節(jié),母親從來舍不得給我吃個雞蛋。我沒想到李采會煮雞蛋給我吃,竟然還煮了兩個。我停下筷子,扭頭看著李采,心里充滿了感動。李采見我放了筷子,便催我說,趕快趁熱把雞蛋吃了吧。
我埋下頭,正準(zhǔn)備吃荷包蛋,一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突然從寢室里跑了出來。她跑到我面前,先看了一眼我碗里的荷包蛋,然后回頭對李采說,媽,我也要吃雞蛋。李采說,你已吃過午飯了,還吃什么雞蛋?女孩噘起嘴巴說,我要吃嘛,好多天你都沒給我煮雞蛋吃了!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李采也有個女兒。她比我小半歲,名叫小杏,也讀一年級,之前一直在寢室里做作業(yè)。聽小杏說要吃雞蛋,我馬上就停住不吃了,把剩下的一個荷包蛋遞給小杏說,這個你吃吧。小杏愣了一下,正伸手要接,李采卻攔住了她。李采厲聲說,小杏,這個雞蛋你不能吃,姐姐餓到現(xiàn)在才吃午飯呢!她邊說邊拉起了小杏的一只手,使勁將她拖回了寢室。小杏進(jìn)寢室時回頭瞪了我一眼,我發(fā)現(xiàn)她哭了,連鼻溝里都是淚。
第二個荷包蛋,我不知道是怎么吃下去的,只覺得酸甜苦辣,五味雜陳。剛吃完,父親抱著一抱劈好的柴塊進(jìn)來了。他這時已平靜下來,小聲問我,你怎么來了?我說,奶奶病了,媽讓你……我話沒說完,父親便慌了手腳。他匆忙扔下柴塊,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跑。李采追到門口問,你去哪?父親頭也不回地說,我去找礦長請假,今晚就回油菜坡。
父親沒去多久就回來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原來,礦長不讓父親馬上就回家,非要他上完夜班再走不可。沒見過這么缺德的礦長!父親氣鼓鼓地說。李采連忙走過來,安慰父親說,明天早晨走也好,以免走夜路不安全。再說,小布今天走累了,晚上也該歇歇腳。李采這么一勸,父親的氣一下子消了許多。
那天的晚飯,我也是在李采家里吃的。父親本來要帶我去吃礦上的食堂,但李采沒讓去。她說食堂的伙食太差,一定要留我們在她家吃。李采弄了很多菜,還專門為我炒了一盤青椒肉絲。
吃過晚飯,父親就要去上夜班。他想順路把我?guī)У降V工宿舍去休息,可李采不讓我走。她說礦工宿舍蚊子多,要我就在她家里住。父親想了想,便依了李采。父親走后,李采忙著收拾餐桌,我給她打下手。洗碗的時候,李采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的襯衣。
你這件襯衣是什么時候縫的?李采問。
還是去年縫的。我回憶一下說。
難怪看上去這么舊呢。李采說。
舊倒不要緊,主要是有點兒小,穿在身上緊巴巴的。我說。
李采沒再往下問,顯出愁眉苦臉的樣子。把碗洗好時,李采陡然想到了什么,雙眼猛地亮了一下。她很快進(jìn)了寢室。大約在寢室里待了四五分鐘,李采出來了,手上拿著一個紙包。她快步走到我身邊,悄聲對我說,你跟我出去一趟吧!李采顯得有些神秘。我也一聲不響,默默地跟她出了門。
公雞溝小學(xué)旁邊有一棵大柳樹,樹下有一個裁縫鋪。到了裁縫鋪,我才知道李采是帶我來做裙子的。李采那個紙包里,原來包的是一塊白底紅花的布料。她要裁縫師傅給我縫一條連衣裙。量好尺寸后,裁縫師傅問,什么時候要?李采說,越快越好,最遲明天早晨。裁縫師傅說,這么急?。坷畈擅业念^說,小布明天一早就要離開公雞溝。裁縫師傅說,那好,我連夜給你趕吧。
往回走的路上,李采囑咐我說,做裙子的事,你不要告訴小杏。我問,為什么?李采猶豫了一會說,剛才這塊布料,原本是買了給小杏做裙子的,她催我好幾回了,我一直沒空。我聽了心一沉,覺得有些對不起小杏。
次日天一亮,李采就去裁縫鋪把裙子拿回來了。當(dāng)時小杏還睡在夢中,李采便要我把裙子試穿一下。我一穿很合身,布的花色也鮮亮。李采連忙拍手夸贊說,漂亮,小布穿裙子真漂亮!父親這時也下夜班來到了小學(xué),看我穿一條花裙子,差點沒認(rèn)出我來。
我那天是穿著花裙子回油菜坡的。那是我第一次穿裙子,我別提有多開心。李采把我和父親一直送到大柳樹下,分手的時候,我的淚都出來了。
4
母親滿三十六歲那年,不幸得了一種奇怪的病。發(fā)病的時候,人會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四肢瘋抖,口吐白沫,有時還渾身抽搐,人事不省。
據(jù)說,母親第一次發(fā)病與李采有關(guān)。那時李采調(diào)到十堰了,已經(jīng)調(diào)去了好多年。打從調(diào)走之后,李采一直沒再回過油菜坡這一帶,父親也就和她失去了聯(lián)系。母親以為,父親從此便跟李采一刀兩斷了。誰也沒想到,就在母親三十六歲生日的前一天,一封來自十堰的信到了母親手里。那封信是李采寫給父親的,郵遞員送來的時候,父親到屋后水井挑水去了。母親當(dāng)時正在家里煮飯,郵遞員便把信交給了她。母親讀過小學(xué),認(rèn)識一些常用字。接到信,一看是十堰來的,母親就情緒異常,立刻把信撕開讀了。
我沒有見到過那封信,對信的內(nèi)容也一無所知。當(dāng)時我正在縣城讀高中,很少回家。但我能猜到,那封信對母親的刺激很大。
父親挑著一擔(dān)水進(jìn)門時,母親已經(jīng)倒在廚房的地上了。她仰面朝上,手腳像抽筋似的狂舞亂彈,大口大口的白沫從嘴里吐出來,像洗衣服搓出來的肥皂泡。父親以前從沒見過這種病,還以為母親喝了農(nóng)藥,當(dāng)即嚇了個半死。他扔下扁擔(dān),箭步?jīng)_向母親,抱起她就往村里的小診所跑。所幸的是,醫(yī)生曾經(jīng)遇見過這種情形,立刻給母親打了一針。過了半個鐘頭,母親才鎮(zhèn)定下來。
那天離開小診所時,醫(yī)生對父親說,尚賢患的這種病,與羊角瘋有點兒相似,很頑固,基本上治不斷根,并且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fā)作。父親聽了十分緊張,蹙著眉頭問,她為什么會犯這種病?醫(yī)生說,肯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父親想了想說,她沒受什么刺激啊。
父親話剛出口,母親突然伸出一只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來,直接扔在了父親面前。父親一看那封信,頓時什么都明白了,不禁面紅耳赤,還出了一身冷汗。
母親的病,讓父親深受打擊。從母親患病那天起,父親忽然變了一個人,成天失眉吊眼,唉聲嘆氣,人也矮了一大截。為了不讓母親再受刺激,父親很長時間沒給李采回信。父親想,他這邊如果沒有信去,李采那邊就不會再有信來。盡管這樣,父親還是不放心。有一天,父親抽空去了一趟鎮(zhèn)上的郵政所,叮囑送信的郵遞員說,萬一再有十堰那邊的來信,千萬不能交給尚賢。
遺憾的是,父親雖說如此謹(jǐn)小慎微,母親的病還是復(fù)發(fā)了。有一天,母親在家清理箱子和柜子,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李采十幾年前為父親織的那件毛衣。毛衣破舊不堪,早已不能再穿了,但父親舍不得丟,一直將它壓在箱底??吹竭@件毛衣,母親不禁一陣心慌,兩眼直冒火,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父親當(dāng)時正坐在門口吸悶煙,聽到屋里撲通一聲,跑進(jìn)去看時,母親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
還有一回,油菜坡小學(xué)附近的一戶人家請工割油菜,母親也被請去了,同時去的還有四五個中年婦女。那片油菜地緊靠小學(xué)后面的那個巖洞,站在地里就能看到洞口。割到一半的時候,一個年紀(jì)大的女人突然指著巖洞說,從前,聽說有一男一女兩個老師,男的教體育,女的教音樂,他們經(jīng)常鉆那個巖洞,有一次還被校長捉住了。她剛說完,母親就站不穩(wěn)了,一頭栽在了油菜地里。
更讓父親頭疼的是,母親自打患病以后,性格日益古怪,動不動就生氣,發(fā)火,動怒,病發(fā)得越來越頻繁了,有時一個月發(fā)兩三次。為了把母親的病控制住,父親也動過腦筋。他走村串巷,尋醫(yī)找藥,還帶母親到老埡鎮(zhèn)衛(wèi)生院去治療過。然而效果都不好,母親的病仍然說發(fā)就發(fā),簡直像家常便飯。
母親一病,父親便完全中斷了與李采的聯(lián)系,一連幾個月都沒給李采寫信,也沒收到李采的來信。不過,父親并沒有將李采忘懷,痛苦的時候總是默默地想她,還多次在夢中與她相見。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到了夏天。進(jìn)入夏天不久,我從城里放暑假回到了油菜坡。那陣子,母親連續(xù)發(fā)病,身體十分虛弱,面黃肌瘦,四肢乏力,精神也有些失常,每天只能呆在屋里。我一放暑假,父親便把照看母親的任務(wù)交給了我。當(dāng)時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父親每天都要下地干活,不是給苞谷施肥,就是給秧苗殺蟲,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我放假回家將近一周的時候,母親又發(fā)了一次病。那天吃晚飯時,我不小心提到了公雞溝。一聽到這三個字,母親的眼睛馬上紅了,紅得像著了火。她當(dāng)即摔了碗筷,接著就倒在地上手舞足蹈,嘴里的白沫一直吐到脖子。那個晚上,母親一直折騰到半夜才平靜下來,弄得一家人都沒睡好。
就在母親發(fā)病的第二天上午,鎮(zhèn)上的郵遞員突然來了。當(dāng)時,母親在屋里睡著了,父親下地除草去了,我坐在大門口看書。郵遞員一來就找父親,說有一封信要親自交給他。我問,信是從哪里寄來的?郵遞員說,不清楚,信封下面沒寫地址,只寫了內(nèi)詳兩個字。我想,這封信肯定是李采寫來的。我讓郵遞員把信交給我,由我轉(zhuǎn)交給父親。但郵遞員堅決不同意,非要親手交給父親不可。沒辦法,我只好給郵遞員指了方向,讓他到地里去找父親。
父親那天一接到信就從地里回家了。他看上去很興奮,面帶笑容,長期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父親先進(jìn)屋看了看母親。母親睡得很沉,打著細(xì)微的鼾聲。很快,父親又出來了。
小布,你還記得李采阿姨嗎?父親快步走近我,貼著我的耳朵問。我說,記得,她調(diào)到十堰去了。父親顫著嗓門說,她最近回了鐵廠埡,正在她娘家度暑假呢!我聽了心里陡然格登了一下,不知道再說什么。停了一會兒,父親紅著臉說,她今天來信了,讓我去一趟鐵廠埡。我輪起眼睛問,去鐵廠埡干什么?父親說,李采說她有個秘方,可以把你媽的病治好。我想了想說,那你就去吧。父親抬頭看了看天說,那我現(xiàn)在就去,早點把秘方拿回來。臨走時,父親特別囑咐我說,好好看著你媽,千萬不要告訴她我去鐵廠埡了。
鐵廠埡位于油菜坡西邊,說不上太遠(yuǎn),來回只要兩個鐘頭。父親是上午十點鐘走的,直到下午一點鐘才回家。父親回來時,母親剛吃了一點鎮(zhèn)靜藥,又睡著了。我用責(zé)怪的口氣問父親,你怎么去了這么久?父親紅著臉支吾說,李采的媽硬要留我吃午飯。
當(dāng)時,我最關(guān)心的是母親的病,迫不及待地問,秘方拿回來了嗎?父親說,其實不是秘方,只是一種治療秘訣。我有些迷糊地問,誰治療?怎么治療?父親說,李采說由她親自來治療,還說保證治好。我一愣說,開玩笑吧,她是個老師,又不是醫(yī)生,能治好母親的病?父親說,李采說她在十堰見過這種病,還看見別人用這種秘訣治好過。我疑惑地問,什么秘訣這么神奇?父親沉吟片刻說,我也說不清楚,明天我?guī)銒屓ブ尾?,你跟我一起去,看了就知道了?/p>
第二天一早,父親請來一輛三輪車,帶上母親和我,去了鐵廠埡。一開始,父親沒告訴母親我們要去哪里。到了鐵廠埡村口,父親才對母親說,尚賢,你不是一直想見我的那個相好嗎?今天我就讓你見見她。母親一聽,陡然來了勁,激動地問,真的?父親說,當(dāng)然是真的。母親擴(kuò)大聲音說,好,見到那個不要臉的,我一定要打她個半死!
李采娘家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院子后面是一片綠瑩瑩的草地,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我們老遠(yuǎn)就看見了那片花地,一個穿連衣裙的女人正在那里彎腰采花。離花地還有幾十步遠(yuǎn),父親讓三輪車停下了,然后指著那個采花的女人對母親說,你看,那個人就是我的相好。父親話音未散,母親就跳下車,刮風(fēng)似的朝那個女人沖過去了。我也趕緊從車上跳下來,尾隨母親向花地跑去。
母親的動作真快,等我跑到花地上,她已經(jīng)把李采揪住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母親開口就罵,邊罵邊往李采臉上打了一耳光。李采沒有躲閃,乖乖地讓母親揪著,任由母親打罵。母親像一只母老虎,越打越來勁,眨眼工夫就把李采的臉打青了,嘴角還打出了血。我終于看不下去了,連忙沖上去抱住了母親。
母親卻不依不饒,又打了李采一個耳光,狠狠地罵道,打死你個不要臉的!
李采用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誠懇地說,你打吧,是我對不起你!
母親正要接著打,一聽李采說對不起,伸出去的手猛然縮回來了。與此同時,母親的目光也溫柔了一些。這時,我趕緊拉住母親的一只手說,媽,你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人家也道歉了,我們快回家吧。說完,我就把母親拉出了花地。
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母親一打李采,她的病很快就好了。從鐵廠埡回油菜坡之后,母親的病再也沒發(fā)過。
5
前年,我的兒子呂二口高中畢業(yè)。由于早戀分心,高考成績非常糟糕,只能讀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填報志愿的時候,老師給他推薦了上十所學(xué)校,有的在襄陽,有的在荊州,有的在黃石,有的在宜昌,更多的在武漢。但是,呂二口沒有采納老師的建議,最后把位于十堰的一所學(xué)校填在了第一志愿欄。
填罷高考志愿,呂二口就從學(xué)校回了油菜坡。接到通知書的那天晚上,我問兒子,你為什么要去十堰讀書?呂二口調(diào)皮地說,你猜。我說,這我可猜不到。當(dāng)時,父親和母親正在里屋看電視。父親雖已年過花甲,但耳朵尚好,聽見我和兒子說話,馬上就出來了。呂二口這時雙眉一挑對我說,你問爺爺吧,他肯定知道我為什么選擇十堰。父親立刻臉紅了,伸手打了呂二口一下說,龜孫子,說話小聲點兒,小心你奶奶聽見!呂二口一臉壞笑地說,奶奶耳聾,聽不見的。
在我們家里,呂二口一向和父親最親。爺孫倆總是沒大沒小。一聽呂二口說到十堰,父親連電視都不想看了。他把呂二口拉到懷里,試探著問,你去十堰讀書,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呂二口斜了父親一眼說,你別再明知故問了。父親強(qiáng)裝鎮(zhèn)靜地說,我是真的不知道。呂二口說,那我就直說了?父親說,你說吧。呂二口清清嗓子,一字一頓地說,因為你的相好在十堰!父親亦憂亦喜地問,天哪,你怎么連這個都曉得?呂二口自豪地說,你們的風(fēng)流佳話,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不瞞你說,你和李采鉆巖洞的故事,我都聽說過呢!
作為呂二口的母親,我覺得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呂二口,你越說越不像話了!我佯裝生氣地說。父親見我批評呂二口,顯得有點兒難為情,趕緊扭過頭,又進(jìn)里屋看電視了。
那年九月初,呂二口要去十堰上學(xué)。他爹在南方打工,不能回來送他,我想只好由我親自送他去了。但是,臨行之前,呂二口卻點名要父親送他。我有些驚異地問,你為啥偏要爺爺送?呂二口拍拍胸說,君子成人之美!父親得知要去十堰,更是喜不自禁,一連幾天都笑得嘴角往上翹。
父親那是第一次去十堰,來回整整七天。走的時候,父親穿的是一件半舊的灰色襯衣,回來時換上了一件嶄新的紅色毛衫,還配了一條白色休閑褲,乍一看像個歸國華僑。母親上了年紀(jì)之后,心態(tài)日漸平和,對什么事都不太關(guān)心。面對煥然一新的父親,她也視而不見,甚至顯得有些麻木。作為女兒,我對父親的這次遠(yuǎn)行也不便多問。但看到他滿心歡喜,我心里還是感到萬分高興。
不過,父親從十堰回來后,性格好像一下子開朗多了,話也明顯多了起來。他一進(jìn)門就給我講呂二口的情況,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講得繪聲繪色。
呂二口到十堰的當(dāng)天,沒費多大周折就找到了李采。李采見到呂二口,親切得不得了,又是拍肩,又是摸臉,還把他的頭扳過來貼在自己的胸口上。接著,李采又把呂二口請到家里吃飯,做了一滿桌子菜,還蒸了一條海魚。然后,李采又親自送呂二口去學(xué)校報到,由她女兒小杏開車。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李采特地要小杏把車?yán)@到一家商場,為呂二口買了一大堆生活用品,大到蚊帳被子,小到水瓶飯盒,該買的全都買了。到學(xué)校報到后,李采又把呂二口送到宿舍,還親手給他鋪了床,掛了蚊帳。離開學(xué)校時,李采對呂二口說,到了周末,你就去我家,我給你熬排骨湯喝……
父親還從十堰帶回來一大包好吃的,有糖,有果仁,有芝麻糕,還有酒心巧克力。他一回家就把這些食品抓出來,給我和母親吃。我沒有問這些食品是誰買的,母親更是沒問。但母親很喜歡吃,吃得津津有味。只是她的吃相有些難看,嘴巴張得太開了,芝麻不住地往外掉。與母親相比,我要顯得雅觀一些。我把一顆糖深深地藏在舌頭下面,不動聲色,讓它一點一點慢慢融化,然后再讓糖汁慢慢進(jìn)入喉嚨,沁入心脾,融入骨髓。
選自《鐘山》2017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賈夢瑋 本刊責(zé)編 向 午